“民办公助”职业交响乐团的生存之道
2024-04-10米斯福
米斯福
作为全国第一支“民办公助”性质的职业交响乐团,厦门爱乐乐团在经费来源方面和其他交响乐团有着哪些不同之处?乐团的“理事单位”在实际运营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乐团的管理模式和组织架构又是怎样的?带着这些问题,我采访了厦门爱乐乐团团长方翊。
方翊可能是全国所有交响乐团中第一个去长江商学院读EMBA的团长了。拥有厦门大学法学学士学位的他,有着三十余年跨国公司的管理经验,曾任厦门市外商协会物流分会会长。当然,他与音乐的缘分也不浅:他是“骨灰级”的古典音乐发烧友,收藏了三万多张唱片和数十把手工古典吉他;他是中国知名的古典吉他演奏家,历任国内国际重要古典吉他比赛的专业组评委;他编著的《古典吉他的制作与鉴赏》一书,是我国第一部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部关于吉他制作、鉴赏的专著。
我们从厦门爱乐乐团的成立之初聊起,聊到乐团的“音乐赋能”和品牌联想、音乐对社会的核心价值、音乐教育的几个层面等。对于当今最前沿的高科技,如人工智能、元宇宙对音乐行业的影响,方翊亦有自己独特的预判:当一切都可以在虚拟场景中实现时,未来去音乐厅听音乐会的人会越来越少。“但我们不必过于悲观,因为‘危和‘机一定同时存在,就看我们如何把握住时代的机会。”
创团之初:“武训办学”
提起厦门爱乐乐团的创办,还得从厦门鼓浪屿的音乐文化特色说起。历史上,鼓浪屿这个面积不到两平方公里的“弹丸小岛”,曾经拥有几百架钢琴,钢琴教育普及程度非常高,并且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哺育出了几位全国闻名的钢琴家。于是,鼓浪屿便有了“音樂之乡”“钢琴之岛”的美誉,这座美丽的“钢琴之岛”奠定了厦门音乐事业的基石。
1998年,厦门爱乐乐团在著名钢琴家殷承宗、时任厦门市政协主席蔡望怀、著名指挥家郑小瑛的推动下应运而生。这是我国第一家“民办公助”性质的职业交响乐团。乐团既为“民办”,就得自力更生,因此在筹建和创办的头几年历经艰辛曲折。
“龙之杰”是率先赞助厦门爱乐乐团的一家民营企业。正是有了它的慷慨资助,乐团才得以在1998年初启动。然而,在亚洲金融危机中,“龙之杰”遭遇重大困难,公司表示赞助难以为继,乐团顿时陷入了生存危机。到了1998年9月,乐团已经连工资都无法发出了。
为了让乐团尽快从困境中解脱出来,蔡望怀主席商请厦门古龙集团施以援手。几天内,古龙集团的一百五十万元捐助款到位,解救乐团于危难之中。1998年“九八”贸易洽谈会开幕当晚,厦门爱乐乐团首次举行正式公演。当年9月下旬,蔡望怀主席恳请厦门鼓浪屿区政府对乐团进行资助,政府允诺捐助两百五十万元,这让经费紧张的乐团得以安度了半年左右的时间。
此后,厦门爱乐乐团的经费来源一直漂泊不定,几度濒危。蔡望怀主席认为只要这种状况不改变,乐团就不可能走上一条健康成长的光明大道。于是他数次奔波,到处“化缘”,笑称自己是“武训办学”和“厦门最大的乞丐”。然而,由于乐团初创,尚无任何功业声誉可言,蔡望怀主席的努力多无果而终。
时间来到了二十一世纪初,厦门市政府和省市电力公司承诺每年各向厦门爱乐乐团资助三百万元。就这样,乐团每年有了六百万元的固定经费。这是乐团发展过程中的一个里程碑,奠定了乐团经费来源的基本格局。可惜当时乐团和省市电力公司只是“君子协定”,没有形成官方文件,资助不具备可持续性。若干年后,省市电力公司因为各种原因,终止了每年对乐团三百万元的资助。
2009年12月,厦门爱乐乐团理事会正式成立,时任厦门市副市长潘世建担任乐团首任理事长,现任理事长为厦门大学原纪委书记赖虹凯。乐团理事会由厦门的政府机构、企业、学校、媒体共同组成。这些理事单位在乐团的运营中各司其职、各尽其力,有些单位是缴纳一定的理事费,从每年二十五万到每年三十五万不等。有些单位则是提供资源,如厦门大学提供演出场地,为乐团节省了一笔不小的支出;中共厦门市委宣传部、厦门广播电视集团为乐团提供宣传报道。同时,厦门爱乐乐团也给予这些理事单位以演出的回馈。除了提供支持以外,更重要的是,理事会搭建了乐团与社会各界密切联系的桥梁。
2016年3月,厦门爱乐乐团进行了改制,从原来的“理事会领导下的艺术总监负责制”,变成了“理事会领导下的团长负责制”。方翊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成为厦门爱乐乐团的首任团长。
音乐赋能、品牌赋能和商业赋能
在成立初期,厦门爱乐乐团没有自己的排练、演出场所。直到二十一世纪初,国家电网向乐团提供了一个由多功能厅改建而成的排练厅,“但空间很小,我们的乐器只能堆在走道上”。2021年,厦门市思明区政府向厦门爱乐乐团免费提供了一幢四层的独栋小楼,乐团这才拥有了自己独立的办公和排练场地。
目前,乐团的资金构成分为三部分:一是政府财政资助,二是理事会理事费,三是演出票房和商业演出等收入。不过方翊表示,乐团的票务收入并不多,因为他们的演出大多是公益票价。“厦门市委、市政府对我们这支民办乐团的支持力度还是比较大的,有力地缓解了乐团的财务压力。”
至于乐团理事单位的理事费,方翊说乐团与各理事单位建立长期战略合作关系,每年都会为每一家理事单位进行特别的演出。其中,方翊提到了两家将自身业务与厦门爱乐乐团的品牌效应结合得非常好的理事单位:厦门建发集团和建设银行。“建发集团不仅在资金上赞助我们,而且切切实实地领略到了这种音乐赋能、品牌赋能对它的商业赋能。早在疫情前的2019年,他们就建议从原来的每年一场合作提高到每年十几场合作。”而建设银行则是春、夏、秋、冬每个季度与厦门爱乐乐团合作一场音乐会,作为给自己高净值客户的一个回馈。“建设银行对音乐会的品质要求很高,基本上相当于我们的音乐季音乐会了。”
自上任以来,方翊就一直在思考:交响乐团对社会应当有什么样的价值?“诚然,一支交响乐团最基本的价值就是演奏经典交响作品,提供高质量的演出,但它如果想形成‘社会价值,我觉得可挖掘空间最大的就是‘无限供给。我们的任何资源都是有限的,只有品牌价值是无限的,有很大的应用场景。”厦门爱乐乐团被誉为厦门的一张“烫金城市名片”,它的品牌定位是“高端、高雅”。而在乐团的“品牌联想”方面,方翊认为至少可以从“高素质、国际化、现代化”这三个方面去“赋能”。“像建发、建行这样的公司,充分意识到了厦门爱乐乐团的品牌价值和他们商业模式的对接能够产生新的价值,也就是所谓的‘品牌溢价。从本质上来说,不管一家企业做什么样的业务,都是可以‘对接的,我相信我们与任何企业都能找到一定的共同点。”
古典音乐的社会价值
方翊一直对前沿科技非常关注。自从“元宇宙”的概念出现之后,他就大胆地预测,或许在不久的将来,进音乐厅欣赏交响乐的人会呈下降趋势,绝大多数交响乐团都会受到冲击,只有那些能够充分理解现代科技以及现代社会的乐团才有发展的机会。“这绝对不是危言耸听。当观众能够超越物理空间,进入超保真的虚拟世界,欣赏世界第一流交响乐团的音乐会,且音质直逼现场时,你觉得他们还会去听现场音乐会吗?”
事实上,那一天也许并不遥远。现在的VR分辨率已经能够做到8K了,当分辨率达到16K时就可以“骗过”人眼了。“换句话说,只要我的显示器分辨率在16K以上,我用VR眼镜看你和我用肉眼看你是一样的。当我戴上VR眼镜后,我去哪儿都像身临其境一样,场地的物理空间会逐渐消失。虽然听起来有点儿可怕,但这是大势所趋,是不可避免并且可以预判的。”
不过,在方翊看来,无论欣赏音乐的场景发生什么变化,音乐本身都是永恒的,它作为人类表达自己情感、探寻自身和社会的基本途径的属性不会改变。“只要我们不脱离社会,跟上时代的步伐,能够充分阐明我们的价值并付诸实践,音乐这个行业就永远不会消失。”
如今的世界瞬息万变,方翊认为我们应该始终思考一个问题:音乐,特别是古典音乐,对社会究竟有什么样的价值和意义?“这是个哲学问题。如果不能从理性上证明古典音乐的社会价值,就很难引起社会的足够重视和支持。我们不能陶醉在柏拉图、尼采、叔本华等先哲们对音乐诗意般的赞誉中而飘飘然,比如认为音乐天然地对人类的智力、修养有着不可言喻的好处。事实上,这似乎很难经得起现代认知神经学、心理学、统计学等的拷问。”
为了更好地论证这个问题,方翊把音乐教育分为技(技能)、术(学术)、道三个层面。
“技能层面是显性的,而思维层面,也就是‘术和‘道都是隐性的。如果技巧在其学科教育中占到了70%至99%这么高的比例,那么思维层面只能占极低的比重了。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很多孩子除了练琴之外是没有思考空间的。”因此,他认为以技能为主导的音乐教育对一个人的认知水平和知识结构不仅没有帮助,反而是有害的。要想成为一个有认知能力、“知识结构完整”的演奏家,至少要从学术层面去理解音乐。
术,就是学术、专业,是音乐方面特有的技术性语言,比如主题、动机、调性、织体、音色、和声、对位、曲式、结构等专属于音乐的技术语言范畴。“除了部分专业人士以外,大多数音乐学习者在学术方面的素养是贫乏的。因为社会上功利思想还较严重,人们追求的是‘学以致用,而学术不如技能那样‘显性且要投入大量心智学习,不免会遭到忽视。但如果没有足够的学术素养,一个人的技能就是‘无本之木——你可以声情并茂地用希腊语朗诵埃斯库洛斯的《被缚的普羅米修斯》,但这并不代表你理解了,你可能只是在模仿而已。”
对方翊来说,音乐的“道”所涉及的最重要的内容,便是音乐与社会的关系。音乐是一门艺术,同时也是一种存在于社会和文化环境之中的实践。这便是方翊一直在思考的问题:音乐的社会价值。“‘道是音乐教育中最根本的元素,可惜如今我们最缺乏的恰恰是‘道。”方翊以柏拉图的“洞穴之喻”作为音乐艺术与现实社会关系的隐喻,认为音乐家应徜徉于“洞穴”内外。事实上,将音乐还原于社会和文化的语境中,将会更有生命力。他认为好的音乐教育应该完美地平衡技、术、道这三个方面。“我完全不排斥技巧应有的地位,因为我们要想表达音乐,确实需要技巧,但我们不能忽视音乐教育的其他两个方面。你设想一下,如果米开朗基罗仅仅拥有雕刻的技巧,他怎么可能创作出举世闻名的大卫雕像呢?”
方翊将音乐看作一种“最美的哲学”。“哲学是一种伟大的思维和智慧,但它缺乏感性之美,而音乐兼具理性与感性。如果注重‘道的教育,同时将哲学的思维方式赋予音乐,它就成了一种‘最美的哲学。随着科技高度发展,人们更需要丰盈的精神世界,生活也将从‘任务导向发展成‘意义导向,音乐在此过程中将发挥越来越重要的作用。在音乐学习中获得的技能并不会自动转化为高级思维方法,而要广泛涉猎其他学科,掌握底层逻辑,并通过社会实践去转化、提升,方可形成真正的认知能力。好的音乐教育正是通过音乐这门学科的特点,让一个人成为更好的社会性的人,而不是把他从社会中孤立出来。这样音乐才有社会意义和价值,音乐只有具备社会价值,才能得到社会的支持。”当然,音乐的社会性是一个极其复杂的课题,其难点在于如何在一个更大的社会、文化语境中阐明、界定音乐活动的价值,这值得所有从事音乐和社会学工作的人深入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