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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明心学视阈下罗伯特的人物形象解读

2024-04-10

榆林学院学报 2024年1期
关键词:罗伯特良知农场

姚 瑶

(合肥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天边外》(BeyondtheHorizon,1918)是美国现代戏剧之父尤金·奥尼尔(Eugene O’Neill,1888~1953)的经典之作,该剧令作者先后斩获普利策奖(1920)和诺贝尔文学奖(1936),成为现代戏剧文学史上的一个重要里程碑。所谓经典,其魅力在于它的穿透力和永恒性,“超以象外,得其环中”,其意义则需要“读者的积极参与才能实现”[1]。那么当《天边外》进入中国读者的视野中时,它的主题思想、艺术特色、创作背景等相关因素必然要经过中国传统文化的阐释才能更为丰富立体地呈现出来。

《天边外》于20世纪30年代初被译介到中国,随后国内学术界对该剧的研究视角基本聚焦在原型理论、精神分析理论、女性主义理论等方面,而研究成果却趋同地将其定义为一部“梦想与现实冲突下”的奥尼尔式的悲剧。但是,如若着眼于主人公的人物形象塑造来重新审视该剧,可以发现,剧末奥尼尔借罗伯特之口发出的反诘“你们看不出我最终快乐了吗”[2],为我们解读作者对人生、生命的独特感悟开启了另一扇大门。剧中的罗伯特始终心怀理想,以拥抱太阳的方式结束其不幸和困顿的一生,同时也迎来了生命最后的馈赠和意义。此种忠于内心、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告别方式与王阳明“此心光明”的临终遗言在精神领域上高度契合。从这个角度出发,奥尼尔笔下的罗伯特可谓是阳明心学跨时空的演绎者和践行者。因此,运用阳明心学相关理论与罗伯特就“此心光明”之说展开一场虚拟的时空对话,不仅有助于拓宽对此经典作品的研究视阈,也有利于提升具有中国特色的戏剧理论批评的学术话语权。再者,以戏剧研究为切口,触发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再思考,其成果不仅可以为国内学者与决策者在文化交流中提供中国文化的独特视角,同时也能够丰富外语学科中外国文学作品教学研究的已有视阈。

一、 心即理:心外无物

中国著名的思想家、政治家、文学家王阳明经过长期的理论和实践研究,在汲取前人相关学术成果的基础上,创立了对后世影响极为深远的阳明心学。龙场悟道之后,王阳明首先提出了心学的理论基础:“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3]此“心”是指个体的去除私欲的本真之心,以本真之心观万事万物所形成的认识就是理,因而,心即理也。在阳明心学看来,“心者,天地万物之主也”[4],人心是世界的主宰,世界也是因为人心的存在才具有意义和价值。客观世界的意义需要主观个体的认识去赋予意义。换言之,无论面对何种境遇、何等不公,只要坚定相信自己的心中之理是正确的,完全可以建构一个属于自己的自由、通达的世界,并且这种完全个体化的世界亦会随着人的心境发生相应的改变。可见,阳明先生提出的“心即理”是动态的、普适性的理论,能够随着时间、空间的变化而衍生出不同的释义,否则将陷入“执中无权,犹执一也”的现实困境。上述内容是王阳明在龙场所悟之道,而奥尼尔笔下的主人公在戏剧开篇的描述中也颇具“农场悟道”的韵味。

罗伯特是一个普通的农场小青年,但是他外表优雅脱俗,着装干净整洁,喜欢借着日落的余光看书,又有点诗人气质,所以他明显与周围世界格格不入。于农场其他人而言,身强力壮、不修边幅是做农活的标配,而西装革履、“知识分子”[5]那般打扮就如同绣花枕头;且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是家家户户最翘首以盼的事情,而读书看报之类纯属茶余饭后无聊的填充剂。连最亲密的哥哥安德鲁也将罗伯特的兴趣爱好视为“无用之物”,甚至父亲梅奥还时常讽刺和嘲笑他:“你可以晚上对着家畜念诗,哄他们睡觉。”[6]显而易见,没有任何人真正走进他的内心,愿意尝试去理解他种种看似“异样”的原因。罗伯特自小体弱多病,终日与其做伴的只有四周冰冷的墙壁和众人怜悯的眼光,于他而言这里“简直就是地狱!”[7]在他困顿至极,即将变为“无可救药的废人”[8]时,窗外远处的风景偶然间化作他与外界沟通的触角,使他逐渐忘了自己身心的痛苦,让他不由自主地“开始做梦了”[9]。梦中仙履奇缘、浩瀚宇宙、无忧国度等幻想出的元素逐渐汇织成一张张充满神秘魅力的求知之网,令其欣然沉迷于书中并积极地去找寻这些未知之美。他“常常凝望着田地那边的山”[10],品味着日出日落、一花一叶,陶醉在“东方的神秘和魅力”以及“不停息地漫游的喜悦”[11]之中,原本黯淡无光的生活刹那间被注入了前所未有的鲜亮色彩。自此,罗伯特为自己营造了一个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园,以乐观的心态来消融周边的质疑和嘲讽,达到了身心合一的自由和畅快,俨然一副“鸢飞鱼跃,其机在我”的神情气度。这种行为方式完美演绎了王阳明“心即理”的思想内涵:“只有你自己,才是你生命的主人;只有你自己,才是你世界的主宰。”[12]悟得此道的罗伯特更加坚定其精神世界的可贵及美好,并且时时将自己与万物之间的灵魂对话视为快乐的源泉,如同身处“岩中花树”的境界一般--“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13]于罗伯特而言,当他用“心”与周围事物建立联系、发生感应并赋予其价值时,那么世间万物皆是他内心能动的反映,而反映的结果也与他心中的意志、情趣息息相关。他能真切听到仙女召唤他与她们共舞,对他“唱歌,歌里讲述着山那边她们家里面所有奇妙的东西。”[14]他以充满浪漫诗意的笔调书写他专属的精神世界,将万般美好与其自身融合为一体,自然心外无物,兼有点“苟当其分,逍遥一也”的味道。

所谓“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15],只有看不清形势、认不清自己的人才会终日牢骚满腹、自怨自艾。每个人都向往风清月明、自在惬意的生活,但每个人的命运又充满了诸般可能。海德格尔曾说,人“不能选择在某一情形而非其他情形下出生”,因为“人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的。”[16]言下之意,人很难改变生命的偶然性和随机性,所以只能不断提升自己的人生境界,眼界才能更加开阔,才能更加从容地面对人生的荆棘坎坷。剧中,罗伯特被“抛到”了一个濒海的农场之家,却因其特殊的体质和爱好逐步被周围边缘化。然而,他并没有让“格格不入”的标签成为他人生的羁绊,也没有让他人的闲言碎语阻挡住他前进的步伐。在内心修篱种菊,于无人处静观云卷云舒。他用强大的内心观照自身的命运和外部的世界,将生活的困境看作一种洗礼、一段考验、或是自我升华的一个契机,得失泰然,以最好的心态来迎接最真实的自己。此般发自内心的行为惯性完美地回应了“心即理”这一东方哲学智慧结晶。由此看来,罗伯特的人物形象塑造充分印证了奥尼尔对人生价值的定义:当渺小的人类个体遇到难以克服的悲惨境遇时,“与悬殊的力量对抗,他不是取得胜利,相反注定要被征服。但一个人的生活正是由于这种斗争才变得有意义。”[17]

二、知行合一: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

“知行合一”是阳明心学给世人留下的最具永久价值的一个哲学命题,此命题是专为矫正“知先行后”这种错误理解而生。王阳明认为,“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18]知即是行,行即是知,知和行是同一件事情,两者互相包含、不可分割,这是“知行合一”的理论基础。正如前进的双腿,有时“知”在前,有时“行”在前,必须相互兼顾,方能达到和谐统一的至高境界。再者,“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19]。即知即行,即行即知,在实践的过程中检验对事物认知的准确性,其结果也反过来影响对事物理解的进度或程度。由此可见,王阳明提倡的带有辨证色彩的“知行合一”有效打破了知而不行、重知轻行的认知弊端,为当时积重难返、思想固化的社会注入了前所未有的精神力量。随即,针对世人关注的“知行如何合一”,他更是给出了与众不同的答案:“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了。”[20]

“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中的“念”是对美好世界的向往之心,是对芸芸众生的道德关怀。起心动念就是“行”,所以应该对个人之“念”善加管理,要君子慎独,从根本上净化内心、从行动上践行内心,才能真正做到“知行合一”。这个答案宛如黑暗中的明灯,照亮了无数有志青年求圣求贤的道路。无独有偶,《天边外》中主人公也是因“一念发动”促成了他“知行合一”的精神之旅。当罗伯特愈是热衷于独处在自己的世界里,便愈发感知到一股源自天边外的神秘力量召唤他前去探索,并且他自认为这是一种“在血液里,在骨头里”的“本能的渴望”[21]。恰在此时,与舅舅一起出海远洋的机会不期而至,于是他萌生了寻找灵魂深处至美之地的念想,想去遵守曾经在梦中许下的承诺,同时也是去验证他心中的世界是否真实存在。因为他始终“相信世界上所有的奇迹都发生在山的那一边”[22],山的那一边会有一个未经俗世沾染的“桃源”,一处属于他自己的容身之所。在那里,他不再是独自孤单地经历和承受着岁月中的悲欢,而是有人怀着隐隐的同感和悲悯与他同在;在那里,他可以抛开过往种种来开启人生新的篇章,尽情地感受身心自由的喜悦。一旦自由在人的灵魂里爆发出威力,任何艰难险阻对他都无可奈何。当家人朋友担心他单薄的身体无法经受长时间的海上航行,并极力劝阻他留在农场一如既往地生活时,他的回应预示了他早已做好了此次远行的准备。一念不断,一路前行。虽然前路叵测难料,但他已然将风浪视作风景,以乐观之态应对,则无一处难关不过。然而不幸的是,这场看似浪漫的寻梦之旅却被突如其来的“示爱”无情摧毁了。历来文学作品中,女性承担的重要角色之一便是引入无序和扰乱的因素,从而制造出戏剧性的冲突。该剧女主人公露丝即是冲突的缘起。虽然兄弟二人皆钟情于露丝,但农场众人都以为她喜欢沉稳务实的安德鲁,谁知她却心悦于具有“诗人气质”的罗伯特。她甚至选在罗伯特正欲出海迎接新生活之时对其表露心意,且以“爱”的名义将“去”与“留”的难题直接抛给了他。一边是继续他期待已久的自由行,另一边是他从未奢望过的爱情,思虑之后,罗伯特最终选择了后者,因为此刻他认为他的存在具有了现实的意义,他与露丝的爱则是“所有生命,整个世界的意义”[23]。自此,兄弟俩的身份开始发生错位,热衷务农的安德鲁负气离家、代替弟弟出海远航,而不善农务的罗伯特为爱情踏上了一条全然陌生的道路。

随着伦理身份的错位,罗伯特需要承担的责任和义务亦发生相应改变,此时的他必须肩负起经营农场、扶老携幼的重任。既然已经选择为爱留下,纵使前方有多少困难和坎坷,他也愿意全力以赴去构筑他与露丝温暖安定的家庭;纵使自由有多么难得和可贵,他也心甘情愿地用自己的萤火之光来照亮运命的“逆行”之路,生动展示了“凌燋烟之浮景,赴熙焰之明光”的奇美之态。这是他对她的承诺,亦是对自己放弃精神之旅的交待。可见,罗伯特的“一念”已经从对“天边外”美好世界的向往迅速转变为对家庭成员的道德关怀。与此同时,罗伯特那看似因爱而中断的“知行合一”之举,实际上正朝着更加本质、更深层次的方向发展演变。作为“知行合一”的方法论,“事上练”包含了极其重要的智慧。所谓“事上练”,就是在面临各种选择、解决各种问题中磨练本心,而无论采取何种方式,都须依凭道德的判定去行动,是为最高标准的“知行合一”。婚后的罗伯特努力学习经营农场之术,但结果常常不尽如人意,甚至一度依靠岳母的接济。如果说当初他身上散发出的“诗人气质”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那么现如今他对待资本投机的“漫不经心”更是令其与家人之间水火不容。作为自然主义的积极拥护者,他不忍心让给予他无数能量和梦想的自然万物被工业文明过度开采、破坏;作为内心极其敏感的良善之辈,他很排斥曾经单纯质朴的农场居民因追逐不当的利益而变得人心凉薄、人性扭曲。当其他农场主纷纷投身于压榨、剥削的资本运作方式时,罗伯特却仍然沿用传统的农业生产模式,主动帮助和关爱在这场资本角逐中不幸被淘汰的弱者,而不是“像其他农场主一样,当个奴隶监工,把他们(农民)最后一点力气榨尽”[24]。这种独树一帜的行为为当时周遭的冰冷注入了一丝难得可贵的温情,而他自己也在付出的过程中逐渐领悟到守望相助的意义和民胞物与的情怀。身处物欲横流的环境,面对亲朋好友的抱怨,罗伯特并没有随波逐流、被物质左右,而是始终保持清醒、坚守心中的道德和理想。君子不党,独来独往。既然他无法做到损人利己,他便选择了独善其身,选择回归到自己的精神世界中,渴望规避外界的纷扰,更渴望以此寻到解决当前困境的出口。此种历事炼心的行为与阳明心学所提倡的“事上练”如出一辙。

王阳明认为:“人须在事上磨,方能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25]“事上磨练”强调在知中行,在行中知,也即个体的思想和行动高度和谐与当下。生活从来都是风雨伴着彩虹,每个人必须在纷繁复杂的具体事务中锻造心理素质、完善自身能力,才会以更加坚定、积极的心态来迎接变幻莫测的环境和未来。如若遇事则乱或始终举棋不定,那么只能在一味的空想或逃避中麻痹自己。纵观奥尼尔系列作品所折射的一贯情愫在《天边外》中的反映,即人永远在制造着自己的失败,只有他的奋斗本身才是他最伟大的胜利。而人奋斗的原动力源自于“本心”,这是“知行合一”这一哲学命题在奥尼尔作品中的精妙表达。《天边外》中的罗伯特生性浪漫多情,却在面对生活中各种关键性的选择时,出乎意料地呈现出理性和果敢。他虽然极其向往精神自由和个性解放,但选择了爱情后便毅然承担起婚姻和家庭的伦理责任;他虽然清楚传统的农场经营模式获利微乎其微甚至会导致停运,但选择了忠于内心便决然地坚守自己的理想阵地。尽管每一次的抉择都在他的心灵深处掀起巨大的情感波澜,他却没有沉沦于表面上的平衡与安宁,而是不计得失、毫不犹豫地凭借自己的“心”去尝试跨越每一道障碍,走出每一个困境。不忘初心,砥砺前行。这样难能可贵的精神内核正是他实现“知行合一”的强大驱动力,而他每次看似艰难而又“墨守成规”的惯常抉择,其内驱力即是他的“良知”。

三、致良知:“从心出发”与“重新出发”

“良知”一词最早出自于《孟子·尽心上》:“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26]在孟子看来,良知、良能是先验的存在于人心之中的道德善性和认识本能,也是人区别于他物的类特性、类本质。王阳明则将其凝练为:“良知者,心之本体”[27]。既然心的本体就是天理(心即理),是社会伦理和思维的基础,那么辨别善恶、检验是非的唯一方法便是坚持良知之道。然而,良知却因为私欲或偏见的蒙蔽而难以时时事事发挥其淳化效用,于是,王阳明进一步提出了“致良知”一说。“致”本身即是兼知兼行的过程,“致良知”则是将内在于心的至善的道德规范放在现实活动中践行,通过亲身实践的经历、经验来完善自我的道德修养并除去附着在本心上的各种妄念,如此不断的自我修正以至于最终实现由“本我”到“真我”的超越。从这个角度来看,“致良知”是更高层次的知行合一,是自我认知与道德实践真正达到了圆融。所以,阳明先生晚年多次将“致良知”称为儒家正法眼藏,相应之下,《天边外》中的罗伯特亦是用生命最后的时光踏出属于他自己的良知之道。

在农场濒临破产、家庭几近破碎之时,众人纷纷指导、吩咐、命令甚至胁迫罗伯特按照他们的方式去解决出现的矛盾和危机,但他不愿把辨别是非的能力寄托在他人身上,因此索性抛开一切教条,直接从自己的本心--“良知”入手。而良知在罗伯特那里被完美诠释为“敬天爱人”。所谓“敬天”,就是依循自然之理,坚持人间之正道。农场上的草木、田地、鸟兽、山丘皆是他苦闷生活中的精神慰藉,对于这些进入自己意识世界的事事物物他都从“仁”的角度出发去应对,恰似阳明心学所描述的“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28]。“大人者”即“仁者”,不仅存有一颗敬畏天地之心,更深谙世间的大道所向。罗伯特生于斯、长于斯,知晓农场的一切事物各有各的运行轨迹,好比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又好比鸟翔于天,兽奔于林,鱼潜于水。在他眼中,万事万物应该是相互依存、和谐发展的关系,不能被以牟利或改造为由打破原有的平衡。为此,当有人提议变卖土地、签订农业与工业的对赌条款,或是直接变换农场种植物的时候,罗伯特立刻感受到自然生态环境正面临严峻的挑战,同时农场也很快会失去原本平静、质朴的面貌。但是他“不能那么做,也不想那么做”[29]。因而,他断然拒绝这些世俗短浅的提议,坚持让自家农场的一切如其所是。此般仁德之心既验证了他对天地万物的敬畏,又承载了他对家人的关爱和成全。他不厌其烦地默默忍受岳母的指责,和声细语地耐心化解与父亲的矛盾,更是用常人难以企及的胸怀来包容和宽恕妻子的荒唐。露丝本以为嫁给浪漫多情的罗伯特能够使她从单调乏味的生活中解脱出来,可是婚后她又因繁琐沉重的家务、衣食不足的窘境屡屡责怪或迁怒于罗伯特。她对罗伯特的情感也从最初的崇拜、迷恋到冷漠、嫌弃,直至毫无顾忌地坦言她已移情于安德鲁,一系列的转变全凭她个人利益的得失来决断,丝毫不考虑罗伯特的付出和感受。后者向往的只是皓月绿竹、相依相伴的淡然恬静,而露丝追逐的却是与自己身份不相符的高品质、高水准的生活。面对家人的牢骚满腹、妻子的精致利己,罗伯特并未陷入负面情绪的泥沼,相反,他仍以一颗柔软美好的仁慈之心体恤和感化他们。即便岳母和妻子间或挑战他作为男人和丈夫的尊严、底线,即便爱情的代价是将他“与所有自由和生活的奇迹都隔开了”[30],他仍旧竭尽所能维护妻子的名誉、保留她的尊严,为摇摇欲坠的家庭找寻价值感和归属感。显然,无论是“敬天”抑或是“爱人”,罗伯特皆从“良知”出发并坚守自己的道德底线。前方的路虽蜿蜒曲折,但他依然愿意风雨兼程、从容不迫地陪伴家人向未来迈进。

然而,天不遂人愿,期盼的未来还没出现,突如其来的噩耗却先发制人。长期的劳累以及无形的压力致使他本就孱弱的身体雪上加霜,且女儿玛丽的早夭更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弥留之际,罗伯特反复叮嘱安德鲁照顾好露丝,并规劝他要“与生活和谐合作”[31],不能因为自己的欲求而强行改变人或物的轨迹,更不能因为生活的不幸或命运的不公而违背自己的初心。妥善安排好家人后,罗伯特即刻心无挂碍地重拾年轻时的梦想。纵观他这短暂的一生,历经各种情感的束缚和价值观的绑架,虽未在迎合社会标准或他人期待的过程中丢失其珍贵的赤子之心,但他身体里沉睡已久的真正的自己却从未被彻底唤醒。罗伯特儿时便渴望自由,渴望摆脱如影随形的空虚和抑郁。在他内心深处,随性而行地去远方流浪是他灵魂的倔强,是他不甘终身囚禁于世俗牢笼的执着。所以于他而言,剩余的时日哪怕是裂缝里透出的光亮,他都想要牢牢地抓住,想要以属于自己的方式来宣告生命的结束。临终前,他不顾一切从病床逃离,忍痛只身前往山边的小路上静静地等待日出。看到天边升起的太阳,他幸福地振臂高呼:“我自由了!这不是结束。这是自由的开始--我航行的开始!你们看不出吗?我赢得了我的航行--解放的权力”[32]。此刻的罗伯特已然将如释重负的解脱感演绎得淋漓尽致,充分呈现出无边的忧伤与无尽的欢乐相并存的极致悲剧美学。他一直企盼的自由终究得到了灵魂深处清晰的回应,于是他任由自己僵硬的身躯被丝丝暖化,而原本如死灰般的内心也慢慢地被安置回轻松舒畅的状态。他以这种富有仪式感的告别方式重遇了真正的自己,并泰然自若地去另一时空开始曾经的梦想之旅。

罗伯特最终与其精神世界达成和解的行为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高度还原了“致良知”的过程。这也是奥尼尔在《天边外》这部作品中所要传递的两大主题,即梦想对于鼓舞人心的必要性与人们对发掘隐藏在生命背后那股神秘力量的孜孜不倦的探求。阳明先生言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33]言下之意,世间的理皆蕴藏在每个人的心中,那么应该主动挖掘内心的良知来激活自己的仁义礼智。以此,道德主体通过积极参与现实中的道德实践,从而达到其内在世界和外在世界相圆融的境界。但是,外界各种不良因素的叠加会导致原本单纯美好的“本心”受到遮蔽而迷失了方向,随之产生错误或荒谬的判断。所以对“本心”要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使其越来越清净无染,只有亲身经历此番“心”的修行,方可领悟“致良知”的真谛。罗伯特在经历人生种种困顿中时刻倾听自己内心最底层、最真实的声音,同时也释放出他的全部智慧和力量。每一次现实的磨砺都是推动他迈向更加宽广的人生格局的助力,而每一次精神上的摧残则成为他与心灵紧密相拥的粘合剂。他既能接受别人的不足,也承认自己的不完美,正心诚意地关照他的每一念、每一言、每一行,凭心观照、澄明良知,以宽容的姿态和广阔的胸怀面对世界的浮沉,真正做到了道德上的自我圆满和内心的平和自由。

四、结语

尤金·奥尼尔用卓著的戏剧手法塑造出罗伯特这样一位温润如玉、善良美好的人物形象,并且称其总能让人感觉到“一种寻求生活的真正价值的努力”[34]。诚然,从自我精神救赎到舍身求法再到矢志不渝地守护梦想,罗伯特的行为举止处处彰显出他那与众不同的强大力量:唯有他不迷失本心,唯有他能够与万物共情,唯有他愿意在黑暗里摸索前进,也唯有他兼具向死而生的勇气。当周围的人沉沦于功利主义或利己主义的泥潭无法自拔时,罗伯特暗夜不染、清辉常在的独特品质无疑为失去道德之“心”的现代人注入了一剂道德文化良药,这正是心学所强调和倡导的现实意义及社会价值。再者,若将罗伯特处理个人良心事业的方法置于心学相关理论中加以考察,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解决问题的步骤完美贴合了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三大核心思想的推演路径。此外,罗伯特在临终前用内心的光明挣脱了生命的桎梏,也为他人指引了前行的道路,这般无愧于心、无憾于人的人生境界宛若阳明先生的八字遗训“此心光明,亦复何言”[35]。因此,奥尼尔笔下的罗伯特可谓是阳明心学跨时空的演绎者和践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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