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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文城》的多重空间叙事

2024-04-09杜敏雪

美与时代·下 2024年1期

摘  要:《文城》建构了立体的多重空间:物理空间是重返历史的基点,反照着清末民初中国社会的转型之痛;多重形式表现技巧的合流搭建出网状的文本空间,凸显了空间建构实践的多种可能性;文本空白和空间意象引导读者填补叙事间隙、共筑心理空间,有助于实现文本意义的增值。通过对这些空间的梳理,可以进一步探究余华对历史与生命本体的理解,研究其文学创作内隐的美学新形态。

关键词:《文城》;物理空间;文本空间;读者心理空间

余华是一位极具探索精神的作家,他多次在文学创作中引入空间理念,述说作家对现代生存体验的艰难探索。《活着》从双重叙事空间的交叠释出福贵的命运呢喃,内隐着苦难的超越性价值;《在细雨中呼喊》从南门—孙荡—南门的时空位移中,推演孙光林痛彻心扉的成长,展现了他在家庭破碎后的人生困顿;《第七天》在生与死的空间并置下,以荒诞抵御生活的痛感,深刻地质询了社会病象与时代症候。《文城》是余华新世纪以来的第三部长篇小说,它以一种追寻他者的叙述模式开启了小说的空间书写,从物理空间、文本空间以及读者心理空间三重维度下完成了余华对清末民初历史阵痛本源的追问,揭开了错位命运下的人生创伤。

一、物理空间:场景化的历史记忆

余华的文学实践表明,南方构成了其小说叙述的地理支点。和以往一样,南方再次在《文城》的纸页上复活,展现了南方土地的悠长气韵。不同的是,作家有意在新作中拓展叙事空间,把相对陌生的北方纳入到自己的写作版图中,呈现出南北合流的创作雄图。《文城》在构型辽远疆域的同时,也回响着历史的颤音,它通过一系列地域景观,把想象的笔阑延伸到更深处的历史,“打捞”出民国初年整个民族共有的集体记忆,诗意地重述了清末民初的南北往事,形成了作品场景化的历史言说方式。

《文城》通过“移步换景”的叙述策略,实现了故事的空间流转,随着林祥福由北及南而又由南至北的行动踪迹,小说构生了大量物理空间,这些更替的空间构成了小说宏大视域下的“微景观”,具有深厚的历史指涉意义。乡村世界是小说的主体空间,铁匠铺、聚合钱庄、私塾、车店等场域以“散点透视”的方式呈现了清末民初乡民基本的生存形态,编就了一本图像化的“乡村史记”。但这部小说终归不是回望乡土的纯粹产物,而是附着了转型时期中国社会新的生活可能性。上海作为都市空间的符号,在文本中展现了异常复杂的历史表象。一方面上海在文本中表现出极强的摩登气质,小说以小美和阿强作为上海的叙述主体,用他们的乡村之眼观见了旅社、游乐场等现代性场所,实现了乡村经验和都市生活的短暂交互,表现了乡村群体对都市的热切憧憬。但另一方面,上海同样也弥散着消费主义的气息,小美和阿强在这里耗尽钱财,窒困了他们的人生余路,是无数个由乡村踏向城市的困顿个体的缩影。上海的华洋百里为小说确立了另一种历史根基,既包含了个体脱离旧有生活的现代性冲动,也暗含了现代文明对个体的围困,表征了转型中国的限定记忆。

在这部小说中,余华除了建构大量常态化的生活空间外,还构筑了一些非日常性的场景。城隍閣是城隍信仰的圣地,也是小说着意强调的文化空间,它承载了溪镇重要的文化景观与历史记忆。“城隍神产生之初,其职掌即是保护城池,冥佑地方民物”[1],这一职能昭示了城隍信仰的价值所向,同时也暗示了城隍阁在溪镇持续“遇热”的现实根由。“在清朝、民国的地方志中,风俗部分必载祭城隍神之民俗活动。”[1]《文城》中的城隍祭典发生在雪灾暴虐的时候,为祈求天灾稍息,溪镇商会在城隍阁举行了隆重的拜祭仪式。除了对抗天灾,城隍阁还是溪镇乡民抵御人祸的精神腹地,“耕田状元”的选拔和民团的甄选都被商会放置在城隍阁这一空间,以求消解匪祸的磨杀。总之,在溪镇商会的助推下,城隍阁“冥佑地方”的“神性”被不断放大。然而,事实上城隍阁没能把溪镇推离历史的轨迹,溪镇还是无法免去酷烈灾祸的冲刷,这表现在立基于城隍阁的三场活动均以大量死亡事件收场,祭天的男女冻死在城隍阁外的空地,陈顺和张品三惨死在送赎金的路途,独耳民团十八兵士悲逝于溪镇的城墙上。通过这些死亡事件的建构,余华对传统城隍信仰祛魅的同时,也在检视乡村共同体的历史效用,溪镇商会是溪镇的权力中心,也是溪镇共同体的领导核心,然而商会却在城隍阁这一空间内推行了众多救焚投薪的失效策略,表明了乡村传统自治模式的溃败。

《文城》对历史的拷问不只是从正面入场,文本还借以大量灰色空间逼向历史的暗面形表。土匪和北洋军都是清末民初动乱时局的产物,他们入侵村镇,给乡土社会带来了高强度的危害,小说有意识地选取特定的场域表征二者的属性,牵引出了晚清中国历史的危机往事。余华以性串连北洋军的活动场域,妓院是北洋军队主要的表征空间,文本从妓院外部的书写入手,呈现出北洋军对性事的高涨热情,除了在规定的空间内欺辱妓女外,小说还通过一位连长对性事空间的越轨,再次昭明北洋军的罪恶行径,指涉出近现代军队尚未完成脱形,社会伦理失序、法律未立的尴尬迷局。北洋军虽然带给溪镇重创,但真正把溪镇拖拽至崩溃边缘的还是“流动匪帮”,清末民初时期清政府统治崩盘而现代秩序未定,导致大量“流动匪帮”泛滥,因此民国时期常被称为“匪盗世界”,“近代中国几乎可以说成是一个盗匪世界,遍全国无一省没有盗匪的,一省之中,又无一县没有盗匪的,一县之中,又无一乡镇没有盗匪的”[2]。《文城》从乡镇切入匪乱,通过一系列暴力空间穿引匪乱的地志动线,更直观地还原了流匪肆虐的历史危局。刘村、齐家村、溪镇原本都是乡民的栖身家园,但是在土匪的暴力拆解下,都变成了严重的匪祸受灾区,小说透过这些地志空间的物理伤痕转译出匪性的残暴,同时也关联了民初乡土失落的历史阵痛。

在余华以往的小说中,物理空间的书写并不少见,但大多都以一种虚化、悬置的面目呈现在故事的背面,而较少与历史形成交互。《文城》作为余华的新作,作家有意填补小说生活空间、文化空间以及灰色空间的历史底色,并借由大量场景描写,直观地铺排出清末民初时期中国社会的创伤和巨变。

二、文本空间:立体化的叙事构型

约瑟夫·弗兰克在《现代小说的空间形式》中提出了“空间形式”的概念:“现代主义小说家都把他们的对象当作一个整体来表现,其对象的统一性不是存在于时间关系中,而是存在于空间关系中;正是这种统一的空间关系导致了空间形式的发生。”[3]《文城》建构的是一部关于空间寻找的传奇,小说在空间书写的延展中得以圆融。也就是说,这部小说削弱了传统意义上时间的轴心地位,转以空间流向引领时间进程,实现了时空关系的重塑,小说不再统一于传统的时间序列中,而是生成于空间关系的获致。小说的前半部分统一在小美和阿强从南到北导致林祥福从北到南的空间链条中,随着林祥福选择定居溪镇,小说的整体故事空间好似进入了静滞,但实际上文本却通过更替行动主体实现了溪镇和其他乡村空间的交移,并由此接续了故事的叙事进程。文本后半部分的写作重点在于溪镇与匪乱的对峙。在这一主题的统摄下,小说继而衍生出新的地志交移,独耳民团从家中走向匪窝,再站至城墙,顾益民被绑入齐家村,陈永良追寻土匪等,在不断更迭空间的过程中,时间的缝隙也被不停填补,形成了小说空间化的叙述指向。而在相对既定的场域内,空间构成了时间的标识物,这部小说多处以空间的变异代言时间的流逝,正文的开头和结尾虽然叙写了同一场域,但却被赋形了完全不同的样态,这种物象的巨大变化陈说出悠远的岁月之变;小美和阿强出走溪镇的日子被凝结在文字幌的变化中,“挂在织补铺子门侧那块长方形木板的文字幌开始污渍斑斑,中间镌刻的那个‘织字逐渐模糊不清”[4]。总之,这种冷却时间而升温空间的现代化叙事策略,突破了传统小说的时间属性,置换了时空的主从地位,极大地拓宽了文本的空间性。

加布里尔·佐伦指出:“文本的视点会影响叙事中空间的重构……不同的聚焦会产生不同的空间效果”[5],传统小说一般采取全知全能的叙述视角,叙述者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文城》的叙述模式有别于传统意义上的上帝视角,其正文主要聚焦于林福祥,而有意遮蔽了小美的心理动态与部分行踪。相应地,补重点对焦小美的情感理路,弱化了林祥福对事件的参与度。在一正一补的缠绕互连之下,整个叙事脉络得以归一聚合,有助于填补文本细节,搭建多层次的空间图景。林祥福的家即在整篇与补本中借由不同的眼光重构了两次,这样多视点的空间感知让林宅的陈设更具形象性和立体感。林祥福和小美有着不同的性别视域、价值取向和情感诉求,在双重视角的碰撞与错位中,文本内部生成了双向情感力量的矛盾与对冲。在林祥福的视角里,小美是他合规的妻子,是其家庭生活中不可缺位的一员,找到消失的小美是重建家庭伦理的必要举措。而在小美的视角里,这些观念被彻底翻转、倒置,成为挤压其生存空间的精神枷锁。这种多元视角的叙述方式,消解了传统聚焦对象叙述话语的绝对权威,滋长了文本意义空间的横向戏剧张力,形成一种众声喧哗的流动潜流,助推着网状文本空间的构画。

圆圈式结构是现代小说架构空间形式的常用方式,它突破了传统叙事形态的单向性,使文本呈现出环形趋向。考察林祥福和小美的空间轨迹,我们可以得到两个圆形闭环,即“北方—南方—北方”和“南方—北方—南方”,结合他们的生活历程来看,寻找构成了支配这两个圆环运作的核心语码,同时也奠基了整体故事的叙述支点。林祥福和小美分别处于这两个闭环的中心,同时上演着追寻与被追寻的命运循环。在“北方—南方—北方”这一空间闭环内,寻找启于对情义的肯定,终于宿命的无情套牢。林祥福千里寻妻却丧命异乡,田大魂洒迎主归家的远途,在此,生命实践了对情义的终极书写,找寻的意义被凸显为抗争与命运的对峙。在“南方—北方—南方”的闭环中,小美和阿强一边追逐着缥缈的恭亲王府,一边逃离着文城的虚无谎言,最终是玄而又玄的命道裁判着他们倒身于“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赎罪想象中。圆形既具备巡回往复的外壳,也内隐一切归零的密谛。当林祥福的棺材和小美阿强的坟墓相遇时,所有的挣扎均被消解,命运的愁情随之弥散,叙事亦在这样的空间回荡中曲终一划,完成了环状构型。

在文本结构上,《文城》运用非时序、多视点与圆圈式结构三种共时性技巧构建了小说的叙事空间,颠覆了传统的线性叙事模式,回应了20世纪下半叶以来人文社科领域的“空间转向”,强化了文本的空间呈现,使文本获得了立体性的形式美感。

三、读者心理空间:文本意义的再生成

龙迪勇在《空间叙事学》中强调:“空间形式其实是和读者的心理活动联系在一起的:不经过读者的‘反应理解,所有的叙事文本都无非是一页一页的书、一行一行的字而已。”[6]也就是说,读者通过阅读解码和反应参照,可以把文本、心理感知和个人记忆动态整合,由此建构起一个可增补的心理空间。

《文城》在结构上分为两部分,正文主要以林祥福作为聚焦人物,铺衍陈事,框构主干,补主要以小美作为聚焦人物,抖落迷团,填补细节。这种叙事策略要求读者带着整体意识反复回溯文本,重组与正位被有意虚掩的物理时空和实情本相,极大地延长了读者的审美时间。多视点的对焦方式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弥合了文本的叙事断裂,但作品本身还是存在一些难以轻易还原的叙事空白与跳跃。林祥福为什么在明知顾同年荒唐不经的情况下还要和顾家结亲,而不是选择关系密切的陈家?李元成告诉林百家自己日后会成为大英雄,为什么后文查无此人?顾益民是否怀疑过小美和阿强就是林祥福要追寻的人?他又为什么不把掌握的情况告知林祥福?这些相关的叙述都被余华有意掩藏了起来,生成了一系列文本的空白與未定点,而这种不确定性正是驱动读者审美积极性的动力所在。“接受美学认为文本并非自在客体,是阅读赋予了它现实生命”[7],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不断捡拾作者拋留的叙述灰线,把客观实在的文本与主观化的阅读先见和生活经验融合,加之审美判断的有效阐连,实现文本意义的增值才成可能。《文城》的背景立定于清末民初的乱世,余华在诗意叙述历史的同时,也赋予了故事个体经营生存危局的灰度思维。在这样的写作框体内,历史的迷云与人性的吊诡双双附着于叙述的动脉,阻遏着故事针脚的密密缝制,叙事的裂痕也因此上蔓到文本的表层。但这些文本空白和未定点并没有破坏小说整体寓意的呈现,读者依旧可以在余华的引导下破获文本的潜势,填补叙事迷局的留白,形成自己的认知网络。

除了利用叙事留白与读者互动,《文城》中含而不透的意象也在召唤读者体认和解密文本背后的生存况味与精神隐喻。在《文城》中,土地这一意象不断复现,多次出现在故事的重要节点。土地是一种极具图像化特征的空间意象,它在不同语境往往呈现出不同的表象形态,读者可以发现土地的形态特点暗示着林祥福的现实处境,是其心灵世界的空间表征。文本第一节留下了林祥福身份的悬念,但第二节开始并没有直接对林祥福的背景进行谱系式详述,反而先对其拥有的土地空间进行了外视角的全景式描述,读者在阅读时也会随着这种整体性的叙述在心理空间中建构起对林祥福的基本认知,通过土地的繁茂了解其富庶的家境。林祥福踏上救顾益民路途时,小说又插入了一段衰败的土地描写,读者可以从这样的景象中进行想象性解码,推知林祥福命不久矣的人生结局。除此之外,意象还能够指引读者完成线索的接合,更全面地感知林祥福的情感激荡。《文城》正补尾声的两处乡土描绘是对同一空间的复写,前者呈现出兵匪侵扰后的破败衰颓,后者则突然变得秀美起来,从这两处的并置,读者可以再次确证找寻小美对林祥福的重要意义,即只有找到“消失的她”才能真正平息林祥福内心的千般遗憾,实现乡土风景的回归。与林祥福偏好土地形成对应的是小美对衣橱的依恋。衣橱承载了小美太多“不足为外人道也”的躁动和秘密,小美与衣橱的交互是读者勘破小美精神创伤的窗口,也是体认小美完整形象的必要环节。从小美一次次驻足衣橱的身影,读者能够获悉小美的心理活动,从新的维度构架起对小美的感知起点。而当她不再靠近衣柜时,读者也能间接推知小美被充分他者化的命运归向,更新自己的认知体系。日后当小美真正实现对衣橱的彻底占有,在衣橱中大量归置为女儿缝制的衣物时,读者亦可以此为支撑点在心理空间中重构对小美的感知,颠覆由正篇生成的对小美形象的误认。读者在意象的重复中加深着对人物的认知,在意义符码的破译里建构出了多层次的心理空间,这种感知模式引领着读者把潜在的文本推向前台,复建了《文城》的多维空间。

四、结语

余华在《文城》的创作中调动了大量空间元素。在物理空间的层面上,以场景化的方式还原了历史现场,实现了对清末民初历史的重写和深层检视。在文本空间的层面上,小说以空间流向引领时间进程,用多视角和圆圈形结构共同搭建了小说的文本空间,使小说呈现出立体化的美学效果。在心理空间的层面上,通过大量文本空白与不定点及意象重复形成召唤结构,完成了文本意义的增值,实现了读者心理视图的建构。总之,余华利用空间书写把内容和形式圆融地结合在一起,不仅赋予了小说空间维度的艺术美感,而且映照了多重主题的表达。

参考文献:

[1]张泽洪.城隍神及其信仰[J].世界宗教研究,1995(1):109-116.

[2]周谷城.中国社会史论[M].济南:齐鲁书社,1988:295.

[3]弗兰克.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M].秦林芳,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3.

[4]余华.文城[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315.

[5]Gabriel Zoran.Towards a Theory of Space in Narrative[J].Poetics Today,1984(5):309-33.

[6]龍迪勇.空间叙事学[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356.

[7]张均.中国当代文学制度研究(1949-1976)[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89.

作者简介:杜敏雪,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