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萧萧》初刊本到再刊本的版本变迁看其“非常态家庭模式”建构
2024-04-09王湲惠
摘 要:《萧萧》最初发表于1930年,后因社会环境的影响和返乡经历的刺激,沈从文对《萧萧》进行修改,并于1936年7月重新发表。从初刊本到再刊本,《萧萧》建构起残缺的原生家庭,以此凸显萧萧的悲剧性命运,控诉畸形的婚姻制度。《萧萧》中奇特的婚姻家庭模式也在初刊本与再刊本中构建、巩固,通过对“童婚”家庭的和谐化书写,展现了湘西的人性之美,而看似美好的生活背后隐含的是其奇特而又残酷的另一面。《萧萧》的版本变迁和“非常态家庭模式”的建构蕴含了沈从文对独特生命形式的观照和对湘西文化的忧思,表现了沈从文的民族忧患意识和责任感。
关键词:沈从文;萧萧;初刊本;再刊本;非常态家庭模式
《萧萧》是沈从文书写“湘西世界”的代表性作品,最初发表于1930年1月10日《小说月报》第21卷第1号(以下简称“初刊本”),后经沈从文修改,又于1936年7月1日重新发表于《文季月刊》第1卷第2期(以下简称“再刊本”)。重新修改并再度发表,这在《萧萧》的版本变迁中是独特的。从1930年的初刊本到1936年7月的再刊本,沈从文逐渐构建起“非常态家庭模式”,并在此后的版本中一直沿用这一家庭模式仅略有改动,这展现了他对独特生命形式的观照和对湘西文化的忧思。
所谓“非常态家庭模式”是指与正常的家庭模式相悖的一种家庭模式。一般来说,人通常存在于两个家庭,一是从小生活的父母家庭,一是成人婚姻嫁娶后组成的婚姻家庭。从父母家庭看,正常的家庭模式应是亲生父母双全,儿女健康成长;从婚姻家庭看,正常的家庭模式应是夫妻婚姻合法,夫妻关系和睦无第三者插入。随着沈从文的修改,《萧萧》中的家庭模式呈现出“非常态”,展现了特异状态下特殊的家庭模式和独特的湘西文化。
本文将以《萧萧》1930年初刊本和1936年7月再刊本为参照,通过对比研究,探究从初刊本到再刊本《萧萧》“非常态家庭模式”的建构及其深层意蕴。
一、从初刊本到再刊本
逐渐构建的残缺的原生家庭
原生家庭是指个体出生后成长的父母家庭,而残缺的原生家庭则是指在亲生父母家庭中父母一方或双方死亡或处于缺席状态。沈从文在“湘西书写”中常涉及对残缺的原生家庭的书写。《边城》中翠翠的父亲在翠翠出生前就服毒自杀,翠翠的母亲生下翠翠后到溪边吃冷水死去,翠翠从小就是个孤儿,与祖父相依为命,翠翠所处的家庭是残缺的原生家庭的典型。《三三》中,三三的父亲在三三五岁时去世,三三的父亲去世后,三三的母亲便作了碾坊的主人,三三同母亲生活在碾坊中在哭里笑里慢慢长大,三三因父亲的去世也处在残缺的原生家庭。当翠翠、三三同处于残缺的原生家庭,其身世便蒙上了一层悲凄的色彩,而随着小说故事的推进,渐渐演变成一种“悲哀的秀美”[1],使小说隐现着淡淡的同情与悲伤。与《边城》《三三》自初次发表就构建起残缺的原生家庭不同,《萧萧》中残缺的原生家庭是在其初刊本到再刊本的版本变迁中逐渐构建的。
《萧萧》主要围绕萧萧的生活经历展开。关于萧萧的原生家庭,初刊本中写道:“螺蛳山的萧萧,她不哭。看到母亲伤心伤心哭,眼泪多到岂有此理,这女人她笑。”[2]139在这一版中虽未提及萧萧的父亲,但可以肯定的是萧萧是有母亲的,但这一家庭模式在《萧萧》的再刊本中发生了彻底性改变。“这女人没有母亲,从小寄养到伯父种田的庄子上,出嫁只是从这家的转到那家。”[3]395此时,沈从文笔下的萧萧俨然成了一个孤儿,她没有母亲,而父亲在小说中也未曾提及,处于缺席状态,因此萧萧只能寄人篱下,身世可怜。从初刊本到再刊本,沈从文为萧萧建构起残缺的原生家庭,而这一模式在《萧萧》此后的版本中一直沿用,并得以巩固。
对萧萧家庭状况的叙述出现在小说开篇,这对小说故事的推进有着铺垫性作用,而沈从文选择在1936年7月《萧萧》的再刊本中对其进行大幅修改显然对故事的整体推进有着重要的影响。在《萧萧》的再刊本中,萧萧处在残缺的原生家庭,这就与1930年版的家庭模式截然不同,萧萧缺失了来自母亲等亲人的关爱,所以她不会因离开父母、离开家而伤心难过,与其他哭哭啼啼的新娘子形成對比。在萧萧眼中“出嫁只是从这家的转到那家”[3]395,从一个寄人篱下的地方到了另一个寄人篱下的地方,与先前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同。这样一来,萧萧的身世经历就十分可怜,使人对其产生怜悯同情之心,衬托了萧萧命运的悲剧性。同时这一修改为后文作了合理化铺垫,正是因为萧萧生活在残缺的原生的家庭,所以她什么都不知道就结婚成亲了。萧萧对自己将成为“童养媳”持迷蒙性认知,仿佛被人“卖”了,这也使得萧萧一直身处其中而不自知,反而安于婚后在婆家的生活,助推了小说结尾的悲剧。
当沈从文在《萧萧》的再刊本中有意对萧萧所处的家庭模式进行修改,其残缺的原生家庭模式也在逐步构建,而这种残缺的原生家庭并不仅仅是萧萧自身的家庭状况,萧萧与长工花狗的孩子也面临同样的家庭境遇。《萧萧》的初刊本和再刊本中均写道萧萧生下儿子,没有嫁到别处,而是同小丈夫继续生活,小丈夫与萧萧的儿子和睦相处,家庭生活看似美满,可对萧萧的儿子来讲,此时亲生父亲出走处于缺席状态,小丈夫则作为“代父”陪伴他成长,从传统意义上讲,他亦处在残缺的原生家庭。
从萧萧因母亲去世、父亲缺席造成的残缺的原生家庭,到牛儿因亲生父亲的逃走造成的残缺的原生家庭,是一种悲剧的重演。而造成萧萧与花狗的儿子处在残缺的原生家庭的矛头直指“童婚”,沈从文借此对“童婚”这一陋习进行控诉。萧萧与小丈夫因“童婚”在一起却没有夫妻之情,萧萧作为女性的情感被“童婚”压抑,面对长工花狗的引诱,萧萧与其发生关系,但长工花狗却不想对身为“童养媳”的萧萧负责而逃走,使其儿子处于残缺的原生家庭。
二、从初刊本到再刊本
逐渐巩固的奇特的婚姻家庭
人从小生活在原生家庭,在婚后便从原生家庭转向婚姻家庭。与残缺的原生家庭的构建方式不同,《萧萧》中奇特的婚姻家庭自小说发表之初就已存在,只是在再刊本中略作修改,并加以巩固。
《萧萧》的初刊本和再刊本均在小说开篇就指出萧萧的婚姻——“童婚”。《萧萧》的初刊本中写道:“萧萧做媳妇时年纪十二,有一个小丈夫。丈夫比她年少九岁,还吃奶。”[2]139《萧萧》的再刊本中进一步写道:“萧萧做媳妇时年纪十二岁,有一个小丈夫,年纪三岁。丈夫比她年少九岁,还在吃奶。”[3]395从初刊本到再刊本,对于萧萧的婚姻模式只做了细节性修改,凸显了萧萧“童婚”的状况。“童婚”是一种畸形的婚姻制度,其所构建的婚姻家庭也将与正常婚姻所构建的婚姻家庭不同。以往的文学作品对“童婚”的书写总是充满了悲惨,如萧红在《呼兰河传》中写的小团圆媳妇就是一个童养媳,婚后受到婆家的虐待。但沈从文在《萧萧》中对“童婚”的书写却打破了这种悲苦性书写。《萧萧》中写道:“一切并不比先前受苦,这只看她半年来身体发育就可明白。”[3]396在婆家,萧萧与祖父建立了深厚的祖孙情,与小丈夫也形成了亲人般的情感,在自在的环境里萧萧自然、健康地成长发育,充满了和谐与温馨。
沈从文在《萧萧》中对“童婚”的构建和和谐化书写,使萧萧所处的婚姻家庭更显奇特。沈从文对“童婚”的和谐化书写打破了“童婚”书写的固有模式,这并不是说沈从文对“童婚”持赞许态度,相反沈从文对“童婚”是持批判态度的,但他想借萧萧婚后和谐的“童婚”生活凸显湘西世界的人性之美、人情之美。而这种温馨的“童婚”家庭又与萧萧先前寄人篱下的生活形成一种对比,是对“家庭之爱”的追寻。
从《萧萧》的初刊本和再刊本看,萧萧婚后与小丈夫的感情很好。婚后的萧萧叫小丈夫弟弟并承担起照顾小丈夫的责任,给丈夫喂饭、哄小丈夫玩,两人的感情非常好,但是这种感情并不是夫妻之情,而是似于姐弟情、母子情。《萧萧》的初刊本中写道:“婆婆有了新儿子,这五岁儿子就像归萧萧了。不论做什么,走到什么地方去,丈夫总跟到身边。他有些地方也很怕她,当她如母亲,不敢多事。他们感情不坏。”[2]143(再刊本同上)沈从文在《萧萧》中试图打破对“童婚”的传统书写,着意呈现畸形婚姻下湘西的人性之美,以此展现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生命形式,构建其“希腊小庙”。而萧萧与小丈夫在婚后形成的姐弟情使得原本就奇特的婚姻家庭越发奇怪,这在长工花狗介入后进一步凸显。
萧萧婚后健康发育成长,面对纯真善良、发育成熟的萧萧,长工花狗便动了非分之想,开始引诱萧萧,而萧萧长期被压抑的“情感”被激发,她禁受不住诱惑与花狗发生关系。但奇怪的是,在《萧萧》的初刊本和再刊本中,面对第三者的介入,小丈夫因年少懵懂无知竟与长工花狗像玩伴一样相处,当萧萧被长工花狗引诱怀孕后并没有与花狗发生暴力冲突也没有打骂萧萧,而是选择替萧萧保守秘密,甚至当萧萧怀孕被人发现后小丈夫仍不愿萧萧离开。这种面对第三者介入的反常态度,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小丈夫的单纯善良以及他与萧萧感情的深厚,而这种奇特的婚姻家庭模式也揭示了畸形婚姻生活的另一面。
小丈夫与萧萧的和谐相处和对萧萧的宽容体现了湘西的人性之美,萧萧所处的“童婚”家庭表面上是美好的,但长工花狗的介入揭开了生活表象的美好,呈现出其内在的残酷。萧萧虽在“童婚”家庭中自在成长,但她与小丈夫却没有夫妻情感,萧萧的个人情感和欲望长期处于被压抑和无法被满足的状态,长工花狗的引诱激发了萧萧的个人情感,使其发生关系。但长工花狗却不想对萧萧负责而逃走,萧萧生下儿子后与小丈夫继续生活,萧萧、小丈夫、私生子牛儿共同生活,构成复杂而又特殊的家庭模式,而牛儿则处在残缺的原生家庭。美好婚姻生活背后隐含的是其奇特而又残酷的另一面。这种对于美好生活表象的揭露和对奇特婚姻家庭的书写,体现了沈从文对“童婚”陋习的批判和对湘西封建落后文化的审视、反思。
三、从初刊本到再刊本构建
“非常态家庭模式”的文学隐喻
在《萧萧》的版本变迁中,其结尾的修改最引人注意,这也是再刊本相比于初刊本改动较大的地方。《萧萧》初刊本的结尾写道:“生下的是儿子,不嫁别处了。到萧萧正式同丈夫拜堂,儿子有十岁,已经能看牛。他喊萧萧丈夫做大哥,大哥也答应,不生气。”[2]145《萧萧》的初刊本在结尾将萧萧的儿子置于残缺的原生家庭,这原生家庭虽因亲生父亲的逃走而残缺,但因小丈夫作为“代父”的存在而显得和谐、温馨。《萧萧》的再刊本进一步写道:“这儿子名叫牛儿,牛儿十二岁时也接了亲,媳妇年长六岁。媳妇年纪大,方能诸事作帮手,对家中有帮助,唢呐吹到家门前时新娘在轿中呜呜的哭着,忙坏了那个祖父,曾祖父。萧萧抱了自己新生的月毛毛,却在屋前看热闹,同十年前抱丈夫一个样子。”[3]402小说的最后,萧萧生下儿子,没有嫁到别处,而留在婆家继续生活,看似大团圆结局的背后却隐现着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因为萧萧生下了儿子,所以不用嫁与别处,那如果萧萧生下的是女儿会面临怎样的结局则不得而知。在《萧萧》的再刊本中沈从文增加了萧萧为自己的儿子牛儿娶“童养媳”的情节,甚至还“同十年前抱丈夫一个样子”[3]402,这就同小说的开头构成圆环结构。
十多年来,萧萧一直身处畸形的婚姻家庭而不自知,丝毫没有逃离的意识,甚至最后成了这一畸形婚姻的“助推者”和“看客”,看着畸形的婚姻不断上演,尽显麻木与悲凉。而牛儿的童养媳与牛儿又何尝不是十年前的“萧萧”和她的小丈夫,“非常态家庭模式”再次出现,悲剧一直在轮回,一个个萧萧深陷其中,体现了人性的蒙昧和理性的缺失。看似美好生活的背后是异常的残酷与悲凉。“在未经现代性洗礼的乡土社会中,人们意识不到自己的悲剧且安于现状,这一压抑人性的习俗仍将自然地一代一代流传下去,这种悲剧也将一代一代继续发生。”[4]这种轮回式悲剧是沈从文对湘西世界的陋习的温和批判,也揭示了湘西未经改变的保守性。
《萧萧》从初刊本到再刊本的版本修改和“非常态家庭模式”的建构与沈从文所处的社会环境和他在1934年的返乡经历有关。《萧萧》发表后的第二年“九一八”事变爆发,社会陷入动乱之中,民族危机四伏。1934年,沈从文因探母病返回湘西,这一返乡经历带给沈从文强烈的冲击和失望感,他写道:“这个地方商业和人民体力与智慧,都似乎在崩溃,向不可救药的一方滑去。”[5]此次湘西之行打乱了沈从文对湘西既有的记忆和认知[6],记忆中的湘西渐行渐远,留下只是落后的湘西。沈從文开始重新审视湘西世界和自己构建的“希腊小庙”,他看到了小庙上日益暴露的问题,那就是乡下人的蒙昧不开化以及主体精神的缺失[7]。因此,他开始对《萧萧》的进行修改,不断构建其“非常态家庭模式”并增添轮回式结尾。在“非常态家庭模式”的构建和悲剧的不断重演中,展现了湘西世界的单纯与蒙昧,批判了湘西世界的陋习和难以更改的保守性,同时也暴露出湘西的落后。而在社会动乱的背景下,湘西所暴露的问题又何尝不是民族与社会所暴露的问题,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湘西的危机也是民族的危机,沈从文也借此表现了民族忧患意识[8]。
沈从文在对《萧萧》初刊本的修改与“非常态家庭模式”的构建中残忍地揭开了以往湘西文化美好的面纱,暴露出其蒙昧与落后的一面,表现了自己的忧虑,同时沈从文又对湘西文化有着深沉的爱,“非常态家庭模式”中也展现了湘西人性中美好、善良的一面,以此呼唤美好人性,实现“民族重建”[9]的理想。在《萧萧》初刊本到再刊本的版本变迁与“非常态家庭模式”的构建中隐含的是一个作家对湘西文化最深沉的爱和最悲伤的痛,对国家与民族的忧患意识和责任感。
在沈从文的“湘西书写”中,与《边城》《长河》等作品相比,《萧萧》也许不是最优秀的一部,但《萧萧》从初刊本到再刊本的版本变迁以及随之建构的“非常态家庭模式”契合了沈从文的创作心境和社会现实。基于社会动乱和返乡事件的刺激,沈从文对《萧萧》进行修改,并在修改中逐渐构建“非常态家庭模式”,展现了他对湘西文化的重新审视和矛盾情感,体现了沈从文的民族忧患意识和对未来的思考。
参考文献:
[1]刘进才.京派小说的残缺家庭模式及其美学意蕴[J].广东社会科学,2003(1):132-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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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沙贝瀛.沈从文笔下乡土社会原始生命的单纯与蒙昧——以《萧萧》为例[J].新纪实,202(21):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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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向吉发.从“人性”的描绘到“哀歌”的鸣奏——沈从文小说《萧萧》1930年初刊本与1936年再刊本对读[J].中国文学研究,2021(2):131-139.
[7]郑家蔚.从《萧萧》窥视沈从文创作过程中的复杂性[J].名作欣赏,2017(30):12-13.
[8]郭大章.“萧萧”悲剧背后隐伏的民族悲剧——重读沈从文的《萧萧》[J].名作欣赏,2017(24):121-124.
[9]杨艳秋.从《萧萧》看沈从文谱写的悲歌[J].文化学刊,2021(2):107-109.
作者简介:王湲惠,郑州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