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中的四种痛苦书写
2024-04-09刘鹤瑶
摘 要:伊恩·麦克尤恩在处女作《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中以边缘人物和极端事件展现了自我同他人和社会交往过程中的问题。八个看似独立的短篇小说在对封闭、放纵、缺爱、控制问题的呈现中表现了空虚、生长、孤独和压抑之痛,既有侧重又有联系,共同表现了痛苦主题,从而联结为一个整体。整部小说最引人瞩目的便是道德感的缺失,并由此受到不少质疑,但麦克尤恩其实是将小说看作一种深刻的道德形式,并认为道德问题始于小说的同理心层面,这种极端描写便是为了将当代人道德丧失的问题完全暴露,从而唤起人们的反思与道德感,而在充满痛苦的书写里,麦克尤恩也在理解、追寻、温情与反抗中埋下了一丝希望。
关键词:伊恩·麦克尤恩;《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痛苦
伊恩·麦克尤恩是20世纪70年代以来英国最重要的作家之一。《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是其处女作,由八个短篇小说组成,涵盖了犯罪、乱伦、死亡、性变态等题材,给作者带来了“恐怖伊恩”的称号。尽管这部作品给麦克尤恩带来了很大的声誉,但也因题材的禁忌与氛围的恐怖让其备受争议。八个短篇小说常常被割裂来看,其内涵也因情节道德感的缺失大打折扣,但正如余华所说:“我感到这八个独立故事之间存在着一份关于叙述的内部协议,于是《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一书更像是一首完整的组曲,一首拥有八个乐章的组曲。”[1]165-166八个看似毫无联系的作品,其实有着一个共同的主题,那便是痛苦,其价值意义也就体现在这痛苦之中。
《立体几何》与《蝴蝶》在冷静的犯罪与扭曲的心理中体现了空虚之痛;《家庭制造》與《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在畸形的性交与无望的生活中体现了生长之痛;《夏日里的最后一天》与《与橱中人的对话》在冰冷的交往与消逝的温暖中体现了孤独之痛;《舞台上的柯克尔》与《化装》在荒谬的行为与无力的挣扎中体现了压抑之痛。八个故事在共通的痛苦主题下既有侧重又有交融,将人性所戴的厚重面具撕扯开来,让它以“血淋淋”的面目展现,体现了一种试图“将小说打开到一个能感受到危机感的心理领域”[2]6的尝试,以极端的故事和情节唤起人们的反思与道德感。
一、空虚之痛:毁灭下的封闭与期冀
默多克在《作为道德指南的形而上学》中将“空虚”定义为:“某种极端的事物:疼痛、邪恶,会带来悲伤,是绝大部分人类经历过的状态。”[3]《立体几何》的主人公在与妻子无法沟通的状态下痛苦且疲惫,终日沉迷于曾祖父的日记,最后将正在构想美好生活的妻子通过日记中的物理“折叠”毁灭;《蝴蝶》的主人公因长相可疑而与社会格格不入,在长期的独处中冷漠而忧郁,将年仅九岁的女孩猥亵后沉入河中毁灭。在空虚的痛苦之中,他们冷静且残忍地对他人做出毁灭行为,其背后充斥着的则是封闭与期冀。
(一)自我封闭
在《立体几何》中,主人公始终以冷漠的态度对待妻子。他无视妻子的噩梦和恐惧,在“我不会撇下你”中合上双眼;他厌烦妻子的打扰,在妻子找他聊天和要处理月经时,毫不在意地将她拒之门外;他痛恨妻子的无所事事,在“你究竟想要什么”中拒绝妻子的拥抱。正常夫妻之间该有的渴求、需要与安慰全都为主人公所排斥,他将自我完全封闭,沉浸在曾祖父的日记之中。这种封闭既源自他对妻子一切的否定,所看到的只有妻子的成事不足和无理取闹,更源自他的自私与冷漠,认为妻子嫉妒自己拥有曾祖父的日记且有事可做。他将自己锁进日记之中,想以这种表面上的忙碌填补空虚感,却因此陷入了更深的精神空虚之中:“她似乎很遥远,当我看着她的时候,心中的怨恨同婚姻的疲惫感交织在一起。”[4]24
《蝴蝶》开篇便是:“星期四我平生第一次见到尸体。今天是星期天,无所事事。”[4]97死亡与无聊的强烈碰撞将主人公的冷漠展露无遗。他会在亲眼见到车轮从狗头颈上轧过去时无动于衷,在母亲去世的时候躲得远远的,在亲手将女孩溺死后坦然面对她的尸体。这种残忍源自他那没有下巴的长相,“女人不喜欢我的下巴,她们从不靠近我。我母亲也一样,她从未有过朋友,无论去哪都是一个人,哪怕是节日”[4]101。这个社会因他的外貌排斥他,他没有工作,也几近没有社交,在封闭的自我中独自徘徊,也正因此他能毫无道德感地在一个又一个的谎言下将女孩骗到运河隧道,让其满足自己的欲望,以弥补自己的空虚感,又在空虚中淡漠地将这条生命毁灭,坐在图书馆前的台阶上伴随着回忆陷入新的空虚。
(二)理解期冀
人们因得不到理解而自我封闭,又因自我封闭而期冀得到理解,在这无望的循环中,展露的便是个体与他人,个体与社会的矛盾。《立体几何》中充斥着男女主人公的争吵:“说到这里,我们彼此都认识到,我们无论谈什么都只会导致这样的场面,只得痛苦地缄口。”[4]9这种痛苦是女性感性与男性理性之间的碰撞。女主人公期冀丈夫能听一听自己的噩梦,在自己孤单恐惧时安慰自己、陪伴自己,而男主人公则认为妻子的噩梦是其无所事事,沉浸于玄学之中的结果,将她的倾诉和歇斯底里看作嫉妒,期冀妻子能理性做事,给自己留足独处的空间。他们从自我出发期冀对方的理解,却不往对方的期冀迈出一步,最终在“‘过来。坐到这来。我想抱抱你,我想你抱抱我……可是我叹了一口气,兀自走向厨房”[4]13中渐行渐远,加剧了彼此的空虚之痛。
《蝴蝶》中的主人公在社会因其长相对他的怀疑和缺乏亲情关爱的环境下独自过活,养成了孤僻冷漠的性格,甚至对生死也没有感觉。然而,在女孩摇着他的胳膊要求他买东西时,他却心乱如麻:“甚至从我孩提时算起,都从来没有人如此主动地触摸我这么长时间。我只觉得胃里一阵寒战,脚下不稳。”[4]109在用脚干净利落地将男孩扔过来的石头踩住时:“刹那间的飘飘然让我以为转过身就能和他们一起玩。”[4]107他渴望受到理解,渴望交朋友和与这个社会相联系,却在长时间的封闭与拒斥下丧失了理解与被理解的能力,最终将与女孩的交往变成性欲和兽欲的倾泄,将男孩们的欢呼变成背影和口袋里的石头,任由他期冀已久的理解如蝴蝶般飞走,他则继续拥抱更深的空虚。
《立体几何》与《蝴蝶》通过极端的毁灭,展示了当代人因内在与外在因素导致的自我封闭。面对自身与他人的隔阂,人们时常感到空虚,并期冀得到理解,却在自私与无知中将理解也封闭在自我里,造成几近绝望的空虚之痛。
二、生长之痛:成长中的放纵与追寻
谈到在作品里为什么对青春期那么感兴趣时,麦克尤恩说:“青春期在年龄上接近儿童,这一时期的少年即将跨越分界线——一条阴影线——而进入另一个世界,他们对这一世界即将发生的事感到不安和迷惘。”[5]杰克·斯莱也在《伊恩·麦克尤恩》一书中说:“世界盗走了青少年的纯真,使得未成年与成年、童贞与堕落之间的阴暗线渐渐模糊。”[6]《家庭制造》和《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便展现了青少年的堕落与迷茫。《家庭制造》中,年仅十四岁的男孩在朋友的带领下抽烟喝酒、偷盗、手淫,甚至为了体会做爱的滋味强暴了自己的妹妹。《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中,十七八岁的男孩与女友进入成人世界后,除了在做爱的过程中能体会到生命的力量,尽是痛苦与无望。在生长的过程中,青少年或主动或被动地踏入成人的世界,以他们所看到的方式在不安与迷茫中自我放纵,由此失去纯真,对意义的追寻也只剩痛苦。
(一)身体放纵
在《家庭制造》中,男孩在朋友的带领下先是抽烟喝酒吸大麻,进而偷盗,然后手淫,一步一步尝试他们所看到的成人世界里的行为,哪怕“我从未意识到这有什么用,我的想象力尚未因渴望和隐秘的幻想而丰富”[4]36。在身边成人所“给予”的性学大全中,他将身体的放纵看作成长,并将性交看作成长的最后一步,而实施的对象,则是自己的亲妹妹,原因仅是刚好要照顾妹妹,而妹妹是女性。在费尽心思找到位置以后,“我感到自豪,自豪自己操過了……自豪我现在业已无可逆转地加入到人类社会的高级人群当中,他们深谙性事,并借此传宗接代”[4]56。然而他的身体对于这种放纵则是:“我这才开始轻轻前后动起来,只用了几下就到了,可怜巴巴,草草了事,没什么快感。”[4]56身体的无感将这种行为的自我欺骗性和无意义性暴露无遗,童真消失和道德堕落下的生长映射整个成人世界。
贯穿《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始终的便是做爱。他们不在乎同龄人的痛心疾首,也不在乎环境的脏乱恶劣,做鳗鱼笼和去工厂做工仅是为了满足生存需要,做爱则是他们的全部,因为在这身体放纵之中男孩能满足自己对于生命的幻想:“而我一旦进入她的身体,就情难自禁,我进入了自己的幻想,我那迅速膨胀的知觉和我们能在西瑟尔肚子里孕育生命这一常识无法分割。”[4]150“我对自己的幻想感到惶恐,我知道没有它我将无法获得高潮。”[4]151在他的身体放纵中充满着青少年步入成人世界后的迷茫与痛苦,而在因房间的环境恶劣到无法忍受,他们的身体接触也越来越少时,那种虚无的痛苦感更加令人窒息:“我感觉我要是不能从这股红色尼龙洪流中把她分辨出来,她就消失了,我们将一起消失,我们的时间就将一钱不值。”[4]157身体放纵本被他当作生长之痛缓解物,但他却在这痛苦之中发现了放纵的身影。
(二)意义追寻
青少年以他们观察到的过程进行着生长,但当外在欲望得到满足后,他们又不得不通过意义的追寻缓解精神上的迷茫。《家庭制造》中,男孩“笑话他们为了肯定自己,把一生的低眉折腰看成是美德;笑话他们为没错过这地狱中的每一天而奖励自己”[4]41。他嘲笑成人们毫无意义的追求,并带着自己对意义的追寻迈出进入成人世界的最后一步,得到了:“对人类的交合来说,这也许是已知的最凄凉的交配,它包含了谎言,欺骗,羞辱,乱伦,对象的睡去,我那蚊叮似的高潮,还有眼下弥漫卧室的抽泣声。但我却感到满意,对此,对自己,对康妮,我满意地让一切歇上片刻,待其尘埃落定。”[4]57他以旁观者的视角看着人们徒劳的努力,却又用成人的方式满意地跳入这种徒劳之中,在意义追寻中失去了纯真,并在讽刺中展现了生长过程的虚无之痛。
《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中的男孩始终在感知生命,追寻着意义。在做鳗鱼笼的过程中,他找到了人生目标和生活的意义:“我很快乐,生活看起来很简单,我在做鳗鱼笼,找到人生目标真是太简单了。”[4]148但在一次又一次的落空中,他自己也开始厌倦,无法真的相信鳗鱼会钻进他所做的笼子里。在做爱中他找到过生命的意义:“在那些不经意的分秒刹那,我放任自己去哺育生命,管它是什么,管它在子宫内外,只和西瑟尔一人做爱,哺育更多生命,在那融化的瞬间,这成了我整个生命的意义。”[4]151这种感觉却在两人因越发恶劣的环境而越来越少的身体接触之下逐渐“萎缩”。直至他看到那孕育着生命的老鼠在自己手下惨死,生活与生命的意义顷刻间烟消云散,正如他在生长过程中不断追寻的意义一样,任何期盼都已不在。
《家庭制造》与《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在两个步入成人世界的青少年的叙述下,既通过纯真的毁灭映射了成人世界的身体放纵所带来的道德感缺失和无知,又通过意义追寻的落空反映了成人世界精神和行为的麻木与空虚,青少年生长过程中的痛苦就是整个成人世界的痛苦。
三、孤独之痛:沉默中的缺失与呼唤
“就像麦克尤恩自己所说的:‘这些故事的主人公很多都是边缘人,孤独不合群的人,怪人,都和我有相似之处。我想,他们是对我在社会上的孤独感,和对社会的无知感、深刻的无知感的一种戏剧化表达。”[1]166《夏日里的最后一天》和《与橱中人的对话》在两个缺失母爱和正常母爱的主人公的自述下,展现着自我和社会所带来的孤独。他们在母爱的缺失下成为不合群的人,但又不断呼唤着温情,然而仅有沉默予以回应,陪在周围的只有孤独的痛苦。
(一)母爱缺失
在《夏日里的最后一天》中,男孩在父母因车祸丧生后,与哥哥和租客们住在一起。这些租客在性爱、打架、生育、虚伪中展现成人的世界,而男孩则是一个虽身处其中,却从未融入的局外人,在属于自己的那艘小船里静默地品味孤独。珍妮的到来打破了这种沉默,她的善良友好与热爱生活使男孩打开心扉,展示自己的孤独脆弱:“忽然间我觉得妈妈只是一个照片中的女人,她可以是任何女人,第一次我感觉她远离了我,不是在我心里向外看,而是在我身外,被我、珍妮或者任何拿着这张相片的人注视着。”[4]73这种陌生与距离感将男孩内心深处因母爱缺失而产生的孤独展露无遗。珍妮的出现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了一些母爱,然而,就像在刹那间珍妮掉入水中再无踪迹一样,他人带来的母爱也烟消云散,只剩下痛彻心扉的孤独。
《与橱中人的对话》的主人公在十七岁前一直处在母亲的爱护之中,只是这种母爱充满着畸形与扭曲:“你知道吗,我到十八岁才学会正常说话。我没上过学,她让我待在家里,因为学校是个野地方。她白天晚上都抱着我。”[4]124“我不知道生活还有其他样子,我不知道自己与众不同。”[4]125这种畸形的爱已经使主人公彻底与社会隔绝,陷入无意识的个体孤独之中,而母亲又在找到自己的幸福后让他快速地长大并抛弃了他,使得主人公在歧视之下艰难生活,最终将自己锁入放有婴儿毯的橱柜,从这封闭的空间中寻找曾经的母爱,“我希望重回一岁。但那不会发生。我知道,不會的”[4]143,陷入无望的孤独之中。
(二)温情呼唤
母爱的缺失会使人封闭自我,畏惧与他人和社会的交往,然而这种畏惧下却包含着更强烈的温情呼唤。“她告诉我她听不懂小鸟的歌声。多数大人从来不会跟你说他们不懂什么。”[4]69这让《夏日里的最后一天》中的珍妮在成人世界里显得格格不入,她在与同龄人交谈时总是拘谨又内敛,在与孩童交往时却自然又爽朗,这是因为他们有着共同的真诚和善良。也正因此,男孩从连自我介绍都不知从何说起的孤独沉默,变成“我厌倦了这么多时间和艾丽斯在一起……因为很多时间要带着艾丽斯,我和珍妮不像她刚来那会儿聊得那么多了”[4]77-78。他所看到的珍妮对艾丽斯的“母爱”与珍妮在身体和精神上所给予他的温情,为他减轻了母爱缺失所带来的孤独之痛,他需要且珍惜这种理解下的温情。然而珍妮却与艾丽斯一起落入水中彻底消失。“我是那么疲惫,我闭上双眼,感觉好像是躺在家里的床上,是冬天,妈妈来我房里道晚安。”“于是我又记起来了,呼喊珍妮和艾丽斯。”[4]83在幻觉与现实之间,母爱、他所看到的“母爱”、他人给的母爱,一起烟消云散。从呼唤温情到拥有温情再到呼唤温情,回响的只有近乎绝望的孤独之声。
《与橱中人的对话》中的主人公,宁愿被关进令自己无比痛苦的烤炉里,住在毫无自由的监狱里,甚至将自己锁进黑暗的橱柜里,也不愿再在社会上生活。这一方面出于正常母爱的缺失,另一方面则出于社会的排斥,但他依旧呼唤着温情。哪怕受到了母亲的抛弃,他也仍觉得母亲在等他,对封闭空间的痴迷也是因为那能让他重新感受到妈妈的庇护,仿佛回到了母亲的子宫里;他尝试着工作和与他人相处:“我大概是想和他们的世界建立某种联系,来感到自己并非完全与之隔绝。”[4]143然而,他费尽心思地去找母亲,见到的只有陌生的人和变了样的屋子,那些封闭的空间带给他的也只有无尽的痛苦。在社会上,几乎没有他能做的工作,又遇到了处处针对他的大厨,只有被排除在外的孤独感。温情的呼唤所带来的只有橱柜里的黑暗。
《夏日里的最后一天》和《与橱中人的对话》展现了缺失母爱与正常母爱的人们所面临的精神孤独,但这种孤独是能在人们温情呼唤的过程中通过他人理解和社会接纳得到缓解的,反之,则只有徒劳且无望地独自游向岸边的人和蜷缩在无尽黑暗的橱柜中的人。
四、压抑之痛:舞台上的控制与反抗
莱斯利·费德勒认为:“文学就像梦境,倾向于表现被压抑的东西……最是普遍的东西,差不多也是最普遍的文学,诸如吃人、乱伦、强奸和被强奸的渴望。”[7]《舞台上的柯克尔》和《化装》是整部小说集里最具戏剧化的小说,前者描写了在一场交媾表演中,两个演员假戏真做在舞台上性交起来。后者描写了从舞台退休的女人带着自己失去母亲的侄子在家里进行着一场又一场的化装表演,直至带有了性欲和邪恶。它们一个将舞台变成生活,一个将生活变成舞台,亦真亦假就像梦境,在狂乱中展现了控制与反抗之下的压抑之痛。
(一)行为控制
《舞台上的柯克尔》是一个近乎荒谬的舞台表演。演员要演的是性交,但在表演前却被要求不能勃起,导演和编舞师始终带着严谨且庄重的态度,指挥的却是“交媾好时光”的音乐表演,这亦庄亦谐的场景显露着“高雅”与低俗、控制与被控制。在发现柯克尔与搭档假戏真做后,编舞师愤然离去,导演则眼含泪水,他以最肮脏的话痛斥柯克尔的行为,将他的行为看作下流与恶心,玷污了自己的舞台。他以身份规约演员的行为,又以语言定义演员的行为,自己却是这一切的主导者,这种行为控制带有着浓厚的压抑性,而如动物般站在舞台上的柯克尔也在人的尊严的荡然无存下体现了压抑之痛。
在《化装》中,敏娜让亨利与自己一同表演。在亨利被她的情绪感染、和她一起乐颠颠地疯时,她以眼神制止他的行为;当亨利拒绝穿她所准备的女孩儿衣服时,她以愤怒牵引他的行为;在亨利说出与她不一致的想法,她以“温柔的暴力”扭转他的行为。犹如舞台上的提线木偶,亨利任由敏娜操控,但他的怯懦、恐惧与顺从却展现了这压抑下的痛苦和迷茫:“她是不是很邪恶?很疯癫?他没法确定,但着装游戏由此失去了乐趣,他感到这其中敏娜的强制意味,他不敢违拗她,在她推搡他的动作里,嘶竭的嗓音里,隐藏着一些模糊的东西,一些他还不能理解的东西,他把他们从脑海中赶开。”[4]181
(二)挣扎反抗
当他人的控制达到一定程度时,便会引起挣扎,进而反抗。在《舞台上的柯克尔》中,社会人企图将自然状态下的性交用社会规约进行控制,并以其认为“高雅”的方式呈现,这是社会人的变态与虚伪。在舞台上做起爱来的演员则使这一切遭到幻灭,它加剧了这场表演的荒诞性,又以自然性交展示了对社会性交的嘲讽。但也正是因为这种挣扎所带有的自然天性和无意识性,使得这种反抗大打折扣,而柯克尔的离开和舞台的继续也宣告了社会压抑的继续。
这种反抗也会因个体的觉醒变得有意识。在《化装》中,当亨利找到了自己的玩伴,接触到了正常的人际关系后,他终于意识到了敏娜化装表演的畸形与扭曲,在“恶心”与“我是亨利”中做出了自己的反抗,但正如他雕了几个月的那条剑鱼一样:“他既不能赋予它力量,也不能让它的躯干变得柔软弯曲,它还只不过是一段木头,一条孩童意义上的鱼。”[4]203力量的悬殊使他在戴着面具能随意切换身份的成人世界里像个小丑,毫无还手之力,只能看着琳达被辨不出身份的人紧紧按到身上,孩童的纯真被一点一点吞噬,拥挤的房间里布满压抑之痛。
《舞台上的柯克尔》与《化装》以荒诞的情节展示社会和他人对个体的身体控制,这种控制贯穿欲望和成长之中,而无意识的反抗和无力的反抗所带来的只有更深厚的压抑,但在柯克尔的笑容和亨利踉跄的步伐中,挣扎反抗带来的希望也在不断显现。
五、结语
《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通过八个故事,展现的是当代人在无法理解自我和他人中将自己封闭在空虚里,继而在成长的过程中痴迷于身体的放纵,满足后却发现毫无意义,于是呼唤着社会和他人的温情,得到的却只有内在的孤独和外在的压抑,最终在无望的反抗中陷入新的空虚,并不断循环,贯穿其中的只有痛苦。然而麦克尤恩并非仅要展现人类的痛苦,其最终目的是通过这些边缘人物和极端事件呼唤丧失了的道德感:“小说是一种深刻的道德形式,它是进入他人的完美媒介。我认为道德问题始于小说的同理心层面。”[2]9当读者对他笔下没有任何道德感的描写感到惊悚恐怖时,道德问题也就完全暴露,这也正是杰克·斯莱所说的:“麦克尤恩的小说暗示,如果不在日常生活的暴行中不安(偶尔狂欢),我们就会对它们视而不见;通过强迫我们目睹当代社会的暴行,麦克尤恩还迫使我们承认它们。他断言,承认它们,离改革它们只有一步之遥。”[2]33
在揭露自我同他人和社会交往过程中存在的封闭、放縱、缺爱、控制问题的同时,麦克尤恩也通过《立体几何》中对美好生活进行构想的妻子,《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中对生命有了新体会并计划着远行的情侣,《夏日里的最后一天》中对待他人真诚善良的姑娘,《化装》里渺小无力却踉跄着要去拉回“纯真”的男孩,展示了理解、追寻、温情与反抗既会融进问题中加剧痛苦,也能带来美好与光明,因为它们本身就是希望。
参考文献:
[1]余华.文学或者音乐[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7.
[2]Dominic Head.Ian McEwan[M].Manchester:Manchester UP,2007.
[3]岳剑锋,何伟文.从宗教危机到道德危机——论艾丽斯·默多克《天使的时光》的“空虚”主题[J].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2020(2):28-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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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张明.论伊恩·麦克尤恩小说成长主题[D].金华:浙江师范大学,2017.
[6]Jack Slay.Ian McEwan[M].Boston,MA:Twayne,1996:20.
[7]左广明.伊恩·麦克尤恩的忧郁[D].武汉:武汉大学,2018.
作者简介:刘鹤瑶,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