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俊康：一个市委书记的“豪赌”

张铎

不少人说，在广西官场，郑俊康的从政履历可谓独特。

郑俊康生在柳州、长在柳州，从一名工人成长为柳州市领导。2008年，他升任柳州市市长，5年后担任柳州市委书记，直到8年后，62岁的郑俊康才从市委书记岗位上退休。

如今干部异地任职已成常态，郑俊康扎根柳州一辈子，直到62岁从一线岗位退下来，不免令外界惊叹。

2021年退休的郑俊康，大部分时间仍居住在柳州，只是很少出现在公开场合。直到2023年末，财政部一纸通报，让郑俊康重回公众视野。当时，财政部通报了2022年以来查处的8起隐性债务问责典型案例，广西柳州名列其中。通报中写道：“对时任柳州市委书记郑某某给予党内警告处分。”其中的郑某某就是郑俊康。

两个月后，广西壮族自治区纪委监委发布消息：郑俊康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接受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

“厂二代”

郑俊康生于1959年，是一名典型的柳州“厂二代”。在柳州，“厂二代”的定义与其它地方不尽相同。早在上世纪二十年代，柳州就号称广西的“工业心脏”。新中国成立后，一大批重工业项目布局在此，让柳州迅速崛起为工业重镇。上世纪五十年代，很多华东地区的工程师、技术工人来到柳州，成为各大工厂中的骨干力量。

从全国各地奔赴柳州的工程技术人才，许多人扎根于此，他们的下一代，吃着柳州粉、喝着柳江水长大，曾经的故乡反而成为模糊的记忆。这类人在柳州被称为“厂二代”，他们在这座工业城市中分布广泛。

郑俊康就是这样的“厂二代”，父辈来自浙江宁波，身为家中幼子的他，一出生就在柳州。一名官场人士介绍，郑俊康的祖籍为浙江，这也是干部异地任职常态化的背景下，他能够在柳州担任多年“一把手”的重要原因。

另据一名当地人士介绍，上世纪八十年代，按照干部“四化”要求，从柳州各大工厂中提拔了不少工程师与技术人员，充实到领导岗位。这其中有不少人，日后成为柳州乃至广西政坛的风云人物。他们之中的数名佼佼者，与郑俊康的父辈在年轻时就熟识，这也为郑俊康早年仕途带来助益。

按照当年政策，兄姐上山下乡当知青后，家中可以留一名子女，便于照顾父母。郑俊康是幼子，没有前往农村，在18岁时进入柳州工程机械厂当修理工。不久，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郑俊康顺利考取武汉测绘学院。

若干年后，已是市委书记的郑俊康与青年人谈起当年的经历时说：“我从来就没想过有一天能成为市委书记。原来的想法就是高中毕业，进廠当工人。恢复高考了就去考试，也就想当个工程师，没有什么特别远大的理想。”

在武汉度过四年大学时光后，郑俊康回到柳州，先后在柳州勘测院与柳州工程机械厂工作，30岁成为工厂团委书记，33岁担任修配件厂党支部书记、副厂长。1993年，34岁的郑俊康调任柳南区任区委副书记、区长。

一名柳州政界人士表示，郑俊康早年仕途有一个颇为有趣的现象，只要柳州的“一把手”是从工业系统出身，比如担任过大型企业负责人的，郑俊康的仕途就比较顺，甚至会被破格提拔。反之，郑俊康的仕途就会陷入困顿。

郑俊康担任柳南区区长后不久，柳州“一把手”调整。被人称为深谙“厚黑学”，善于拉关系的刘知炳担任市委书记。同时，还有一名从中央机关下派至柳州担任市委副书记的干部，叫做刘和平。

刘知炳坐上市委书记的位置后，不仅大肆敛财，还拉小圈子，搞一言堂，培植所谓“铁杆部队”，凡是认为对自己不忠的干部，极尽打压。当时唯一敢和刘知炳唱反调的，就是从北京来的刘和平。刘和平作风强势，整治公车占道的问题时，只要发现有乱停乱放的公车，就派人摘车牌，然后当事人写检讨，才能取回车牌。有一日，市委书记刘知炳的座驾未按规定停放，照样被摘掉车牌。副书记敢把书记专车的车牌摘了，一时被人议论纷纷。

挂职期满后，刘和平打算留在广西工作。结果审查档案时才发觉，此人的档案有问题。后经调查，刘和平的档案全是假的。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刘和平就因诈骗罪被判刑。刑满释放后，伪造了自己“副局级干部”的全套资料。再之后，刘和平居然堂而皇之地成为挂职干部，从北京来到柳州工作。

从贪官到骗子，柳州的政治生态遭到污染。面对这样的环境，郑俊康在区长任上一干8年，始终得不到提拔。外界说郑俊康被人有意按住了，他自己也不免心灰意冷。

深耕柳州

柳州曾有一名老市长，被誉为改革闯将，此后却遭免职。老市长与刘知炳的关系很微妙，在十多年的时间里，柳州经历多任市委书记，没一人登门看望过老市长。时任柳南区长的郑俊康，当时还去探望过老市长。

一名柳州官场人士介绍，郑俊康在柳州的口碑，有一段时间还算不错，这与他上世纪九十年代的经历有关。大家说他比较正直，刘知炳卖官鬻爵，他不愿同流合污，导致得不到提拔。他去看望赋闲在家、饱受争议的老市长，也被外人视为有勇气、重情义。

进入21世纪，柳州二刘案的阴霾渐渐散去，新来的市委书记，亲自登门去看望了那名被冷落多年的老市长，还请他为新班子建言献策。郑俊康的仕途也出现转机，在担任区长8年后，调任鱼峰区委书记，成为“一把手”。

担任区委书记仅一年多，郑俊康再获提拔，出任自治区侨务办公室党组成员兼华侨企业管理局局长。郑俊康不仅晋升副厅，还首次离开柳州任职。一年多后，郑俊康又回到柳州，出任柳州市副市长。

一名熟悉当地政情的人士介绍，郑俊康被提拔离开柳州时，已做好长期在外的准备，家都搬了。然而不久后，柳州市委书记调整，柳州某大型国企的董事长出任市委书记，新书记向自治区要人，希望郑俊康回来。

郑俊康曾对友人说过，刚离开柳州一年多又要回来，一度很纠结。甚至还有人劝说，你是柳州的干部，要在当地提拔为主要领导并不容易，既然出来了，何苦再回去。但是，架不住新任书记的热情，加之对柳州的情感，郑俊康最终选择了回柳州。

本以为在柳州难以再获提拔，谁知最后却历任市长与市委书记。或许正是这些经历，让郑俊康后来在党校面对青年学员时感慨道：“干部都会谋划未来，但也别想太多，因为有些东西不是你谋划而来的。”

重回柳州的郑俊康，进入仕途快车道。2006年，47岁的他出任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2008年时接任市长。2013年，54岁的郑俊康出任柳州市委书记。

错把豪赌当改革

作为一个生在柳州的“厂二代”，在这里生活、工作几十年，又担任5年市长、8年书记，免不了在这座城市留下深深的烙印。如今在柳州，很多市民都能聊一聊“阿康”或“康哥”的事迹或段子。

一名与郑俊康有过交集的广西媒体人向笔者聊到一篇郑俊康撰写的文章。那是在2016年初，一名曾担任柳州市委书记的老领导逝世，郑俊康饱含深情地在当地报纸上撰文，追忆老书记。在文章中，郑俊康专门提及一件往事，上世纪八十年代，老书记在柳州推行利税改革，被人民日报发文批判。面对空前压力，老书记自请处分。时隔多年以后，老书记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我们不需要翻案，因为我们已把自己解放。”

这名媒体人认为，郑俊康并非尸位素餐之辈，他想干一番事业。他有一种改革者的情怀，对那些勇于改革的柳州市老领导尤为敬重。柳州还有一名从企业出身的市领导，因为各种原因，从主要领导岗位上黯然下台。郑俊康担任市委书记后，对这名老领导很关照，为了老领导的名誉与待遇，亲自去自治区汇报过。

“郑俊康大概自认为是一名改革者，但他的悲剧在于没有看清大势，更错把豪赌当成了改革。”上述媒体人评价道。

郑俊康主政柳州后，推出“一主三新”的城市规划，“一主”代表了市中心城区，“三新”分别为柳东新区、柳江新区和北部生态新区。当时就有人说，以柳州的经济体量，同时打造三个新区，摊子铺得太大。但郑俊康听不进去这些反对意见，还斥责某些下属思想保守。

就在郑俊康撰文追忆老书记的同一年，柳州轻轨开工建设。郑俊康对轻轨工程倾注的心血，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他不止一次突击检查建设工地，为轻轨开的各种会议不计其数，他还多次说过，轻轨建设是实现柳州城市升级的关键之役。

眼见轻轨动工，柳州人欢欣鼓舞，在当年房地产热潮的裹挟下，轻轨沿线的房价一路飙升。但很多市民并不知道，这个倾注了市委书记心血，令市民无比激动的工程，实际上没拿到“准生证”。

据一名当地人士介绍，轻轨建设有一套严格的审核标准，需要国家相关部门批准。但郑俊康却打起了“先上车再补票”“一边建设一边审批”的主意，在获得审批之前，就开工建设轻轨，而且一口气开工了好几条线路。

对于轻轨建设，当初也有反对声音，但都被郑俊康压了下去。一名柳州退休官员称，郑俊康有句口头禅，“给你几天时间，不行就换人”。面对如此一意孤行的“一把手”，下属很无奈。

一名柳州当地人士认为，郑俊康在进行一场豪赌，赌国家的宏观政策会调整，柳州的轻轨终究能获批，也在赌房地产市场能够回暖，土地溢价可以弥补工程建设的投入。“最终，郑俊康错判了形势，所有预测都落空。”

至今，柳州轻轨已成烂尾工程。想要彻底完工，面临巨大的资金缺口。而且根据科学测算，即便修好了，投入营运也会出现巨亏。

如今在柳州各条主干线上，都能看到轻轨烂尾后遗留下的密密麻麻的桥墩。光秃秃的桥墩上，没有铺盖路面，柳州人给这些桥墩取名为“幻想柱”。一根根“幻想柱”已成城市伤疤，在交通高峰时期还会造成拥堵。

胡乱上马工程，透支了柳州财力。因为城投所背负的巨大债务，柳州与其它国内三座城市一起被人戏称为“四大地方债网红城市”。2023年末，财政部通报隐性债务问责典型时，柳州也在其中。

一名柳州当地人士认为，郑俊康具体的违纪违法细节还有待进一步调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因为他错误决策所造成的损失，是他涉案金额的很多倍。重大工程烂尾了，柳州政府背上沉重债务，企业的垫资收不回来。如今房价大跌，许多在轻轨沿线置业的市民同样叫苦不迭。”

带坏风气

在柳州的发展历程中，郑俊康喜欢豪赌，在日常工作和生活中，郑俊康也处处讲排场比阔气、奢侈浪费。

郑俊康对衣食住行十分讲究，出差时经常违规搭乘头等舱，入住超标准的豪华酒店。他痴迷于网球，柳州有好几家机关单位与国企投其所好，以修建职工健身场所的名义，建造设施齐全的网球场，专供郑俊康一人所用。

一名曾到过郑俊康家中的人士介绍，他家客厅的墙壁上，除了一些合影照，还挂着一幅出自名家的山水画，价值不菲。郑俊康喜爱红木，从客厅到卧室全是清一色的高档红木家具。“就他家里的那些红木家具，起码价值几百万元。”

郑俊康的一名亲人，任职于柳州一家金融机构。为讨郑俊康欢心，柳州许多人千方百计与这家金融机构合作。他的亲人因为业绩突出，一年从金融机构拿走的奖金都有数百万元。在一场饭局上，郑俊康对一众人提到在金融机构的亲人，还说自己工作一辈子，工资不如现在的年轻人。现场的人唯唯诺诺，心里却都明白，没有市委书记的关系，年轻人挣不了那么多。一年春节，郑俊康登门看望老领导，老领导委婉提及此事，希望他注意影响，郑俊康听后沉默不语。

郑俊康作为班长，自身不正，带坏的是整个班子的风气。与郑俊康在一起搭班子近6年的市长吴炜，2021年又接棒担任柳州市委書记。在郑俊康接受调查前两个月，正在市委书记任上的吴炜被官宣落马。

在财政部通报隐性债务问责典型时，吴炜也被点名：“时任柳州市委副书记、市长吴某，给予政务记过处分。”

据一名当地人士介绍，吴炜也有一名亲属在金融机构任职，该金融机构与柳州多家企业有业务往来。同时，吴炜还放纵家人大肆插手当地工程建设。坊间盛传这样一条消息，说吴炜的亲属帮助一名商人承揽下新区建设与轻轨建设的大量工程，收受了不菲的中介费。后来，柳州的债务问题越来越大，许多工程无法按时结款。商人找到吴炜亲属，希望吴炜帮助打招呼。吴炜的亲属表示爱莫能助，两人就此反目。关于吴炜的生活作风问题，外界也议论很多。吴炜落马后，柳州官场有多名女干部被请去谈话。

吴炜落马两个月后，退休的郑俊康被查，连续两任市委书记落马，对柳州的冲击可想而知。就在吴炜落马当天，自治区党委决定：张晓钦任中共柳州市委书记。张晓钦此前任自治区人大常委会副主任。一名分析人士指出，市委书记落马当日，新书记就亮相，说明对柳州班子的人事布局早已展开。同时，这也是多年来第一次由一名副省级官员兼任柳州“一把手”，可见上级对于柳州问题的重视。

如今，柳州不仅要彻查贪腐案件，肃清政治生态，还面临债务危机的巨大压力。公开资料显示，柳州的宽口径债务率为434.72%，广义债务率更高达1750.59%，远高于广西其他城市。柳州的疗伤之路，注定不会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