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记忆
2024-04-07朱宏球
推开老屋的大门,一阵浓浓的霉湿味扑鼻而来,那些挂在蛛网上的蚊虫和灰尘似乎随时会掉下來。这清冷、沧桑,让我不想过多停留。就在我转身的刹那,天井旁的井台边一棵绿色的芋荷突然撞入眼帘。它的三张叶子静静地舒展着,硕大、墨绿。
我忽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知不觉地泪流满面。脑海不禁浮现母亲在摇井边择菜、洗菜等各种日常生活情景。我仿佛看见母亲把芋头放进一个白色的大铝盆,用布满皱纹的双手颤巍巍地按压摇井的水泵,水断断续续地流出来,冲击着刚扯去叶子的芋头。等盆里装满水,母亲用手搓洗芋头,捞起,放在篮子里,然后将盆里的泥水和杂物倒掉,一个手指头般大小的芋头夹在泥水中,掉进井台边的小缝隙。经年累月,不知什么时候,这休眠的小芋头长出了芽儿,探出了头……这棵芋荷就像我的家一样静静守候在那里,不言不语,沉默寂寥。我疑心,这芋荷是母亲的化身,她正以另一种形式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于是围着老屋慢慢走、细细看,任凭记忆的潮水向我汹涌而来。
老屋坐南朝北,泥砖土瓦,属“上五下五两横屋”结构。“上五下五”为正屋,各四个房间一个厅堂,两边的房子叫横屋。
正屋的上下厅堂较宽,一个厅堂至少可以摆六至八张“八仙桌”。以前,过年过节或有喜庆之事,都在厅堂摆桌吃饭,大家欢聚一起,热热闹闹,其乐融融。记得小侄子上花灯那年,村里乡亲及亲戚朋友都来道贺,家里整整摆了三天宴席,那喜庆热闹的场面历历在目。那时哥哥有一个叫池全的“同年”,能喝点小酒但一喝就醉,他醉酒后喜欢讲笑话,也讲天文地理、民间野史。大家酒足饭饱听他吹牛,来的人越多他讲得越带劲,他越是眉飞色舞大家就越逗他,那三天他成了宴席中的焦点,也为宴席增添了喜感。厅堂是我们玩踢毽子、跳飞机、打石子等游戏的主要场所,常常可以看见孩子们笑逐颜开、欢蹦乱跳。遇到下雨不能出工的时候,厅堂是父亲和叔父制作畚箕、箩筐、竹篮等生产生活用具的小作坊。父亲用篾刀熟练地取下竹竿的青皮,把它削成篾条,然后编各种器具。他布满老茧的手似乎不怕竹片的锋利,篾条在他的手里就像打毛衣的毛线一样灵活自如地穿梭。如今,下厅堂堆放着一些破旧的农具,上厅堂则挂着父母亲的炭笔肖像画,落款时间为“1992 年秋”。画中的父母面带微笑,慈祥地看着某个地方,眼睛里写满期待。我在画像前上了一炷香,深深地鞠了三躬,然后默默地向父母汇报这些年我的情况……
不知不觉,我来到正屋的上屋。刚进新房时,三姐、四姐、五姐和六姐一起住在这里,屋里摆放着两张床。晚饭后,姐姐们常常在这里唱歌、打毛衣、绣枕巾、讲故事、打纸牌,有说有笑。我至今还记得三姐四姐一针一线给我缝制的新衣,还记得五姐唱《四季歌》时甜美欢快的歌声,还记得六姐一边抄歌词一边哼着“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的样子。我喜欢待在姐姐们的屋里,一会儿趴在这个背上,一会儿蹭在那个怀里,一会儿在床上打滚儿,一会儿爬到床架上,往往夜深也不肯离开,直到母亲强行把我抱走。后来,姐姐们陆续出嫁了,这屋子就成了我的闺房。从十一岁开始,我就住在这里,直到上完大学成家立业。而今,这屋里散落着我斑驳的旧书本和泛黄的相片,还有一段段尘封的往事。
我推开横屋的厨房,那被烟火熏黑的墙壁、屋梁和灶台,依然散发着烟火气;那被尘封的锅盖、锅铲和饭甑,正静静地原地待命;那灶台后面放柴草的“草角”,依然搁着没有用完的柴火;那口大大的黑土色水缸,纹丝不动地待在墙脚。在这个厨房里,我的母亲煮出了人间的至味。母亲最拿手最常做的菜是焖鸡蛋。她拿出五六个鸡蛋敲开,把蛋液倒在一个瓦钵里加点盐搅拌,再加点水再搅拌,等搅到水乳交融的时候,将其倒在放了油的热锅上小火慢慢焖。当蛋液凝结成块时,便用锅铲划成小块,在面上加点葱花就出锅了。这样焖出的鸡蛋形状像豆腐,而口感比豆腐更香更嫩更滑。后来,我也学着焖鸡蛋,竟然没有一次能做得成形成块,口感也是天壤之别。我才真正意识到,母亲焖鸡蛋的技术水平,不是一般人能达到的。小时候,我最喜欢吃的“锅脚粥”,也是在这个厨房煮出来的。母亲将米下在锅里加水煮到七八分熟,便捞起来放在饭甑上待用大火蒸熟。她在捞粥米时留了一点在锅底,再烧两把火将之煮开煮熟,就成了又稠又香又甜的美味“锅脚粥”。单那粥的汤就是一锅米的精华,母亲有时加一点盐和姜进去,有时扔一整个茄子放在锅里和米一起煮,待茄子熟后夹起来放点盐和油拌匀就成了下粥的“茄子泥”。这个厨房,煮出来的是滋养我生命的幸福和美好。
我走出横屋,穿过巷道,来到草房。草房不见当年堆放的草,只剩下残垣断壁。那时候,村里人煮饭烧水都使用柴火灶,家家户户都有一间预防雨淋的草房。我家的草房尽管不是特别高,但还是比较宽,能装四五十担草。我依然清晰地记得跟姐姐们上山割草的情景,她们在挥汗如雨地打柴草,而我却漫山遍野疯玩,爬树找鸟窝,看蚂蚁搬粮食过冬,把每一朵有糖的山茶花都舔一口,把金樱子的刺磨掉放在嘴里轻轻地咬……回家的时候,姐姐们将两把草团挂在竹竿上让我挑回家,我高高兴兴地挑着,一路听着长辈们夸张的调侃:“哎呀呀,这个阿妹不得了啦,小小年纪会割草,还能挑那么大的草把啊!”姐姐们新割的草要放在外面堆成草堆晾干才放进草房,以备过年过节或下雨天使用。这些草堆也是我们小时候的乐园,我们在那里躲猫猫、做游戏,还把草堆当床滚。就连母鸡也喜欢在草堆下蛋、孵蛋。有一年,母亲发现有两只母鸡经常“走蛋”,便尾随去找,结果在一个比较小的草堆找到了一窝鸡蛋;还有一只母鸡失踪近一个月,后来带着一窝小鸡悠哉游哉地回来,据说也是在草堆里孵蛋。
环绕老屋四周的是层层的翠竹。那一排排的竹子曾在微风中翩翩起舞、摇曳垂烟,在屋外铺成一条绿带。晚春初夏时节,在绿竹之间的几棵梧桐树满树繁花,成为绿带中绝妙的点缀。然而,竹子不知世事的变迁,丝毫不计较被主人遗弃,只是一味地拔节生长,依旧郁郁葱葱,许多竹枝垂到了房顶遮住了瓦片,风一吹便把屋顶的瓦片扫掉不少。几年前,修缮屋顶的时候,砍了大部分竹子,现在老屋的竹子只剩下寥寥几根,只有那些参差不齐的竹根和竹头,可以见证当年竹子生长的盛况。竹子下的破瓦缸还伫立在向阳的地方,只是缸里已长满了青苔。当年母亲曾在这缸里育瓜苗,等瓜苗长到一定程度便移到瓜棚或地头去栽种。我也曾捡来别人丢弃的荔枝核、龙眼核和枇杷核放在这口缸里育苗,然后痴痴地等它发芽,希望它结下许多果儿。有时好多天过去还不见芽儿冒出,我就隔三岔五地用手把它们抠出来看看。然而,那些果核有的根本不会发芽,有的发芽后没几天就无疾而终。
老屋门外是一片广阔的田野,每次回家,我都会驻足在大门外,静静地眺望远方。田里的禾苗刚刚插上不久,水位的高低清晰可见。那条田间的小路、那条在田野间蜿蜒的水圳都留下了我童年的脚印。上小学时,我沿着门前的田间小路一直走去,翻过两个小山坡就到了学校。每天上下学,我能见到家里放养的鸭子,有时在田里、有时在水圳、有时在小路边,它们自由自在地游水、觅食,也常常把蛋下在田里。每天走过田垄,我会有意无意地看看是否有鸭蛋留在田里,当捡到鸭蛋的时候,那愉快的心情堪比读书考试得了满分。
老屋外的那条水圳曾给我们带来不少乐趣。夏天,我们用小网在水圳里捞一种叫“彭皮”的鱼。这种鱼外表灰色和红色相间,不长个儿,但是很容易养活。把它放在一个玻璃瓶里,加大半瓶水,放两块石头、一两根水草就行,一般可以养三四年。这种鱼就是我们小时候的宠物。冬天,稻田的谷收起来了,水圳的水已经很少,父亲会选一段水圳,在两头堵住水,傍晚的时候,将煮过的茶麸水倒在水圳里熏鱼。第二天清晨,那些被茶麸水熏过的小鱼儿就会在水面上晕过去,父亲便拿着桶去捉鱼,一些路过的小伙伴也愉快地加入捉鱼的行列,在水圳的泥巴和水草里掏鱼。每次熏鱼都能收获近二十斤的泥鳅、黄鳝和小草鱼等,一整个冬天我们都可以吃到美味的小鱼干。
老屋外的枇杷园曾藏着父亲的理想。父亲晚年的时候,在屋角头的自留地种了十多棵枇杷树,四周围上篱笆,成为枇杷园。父亲曾打趣地说:“等老得种不动地,还可以卖枇杷换点米。”在父亲的精心打理下,枇杷三五年后便挂了果。果子又大又甜,父亲除了让亲戚朋友摘果子外,还常常邀请经过的路人采摘品尝。看大家摘得开心,父亲就眉开眼笑,还不停地介绍哪棵甜、哪棵带酸、哪棵核小肉多。我去进修那两年,曾将三岁的孩子放在父母身边。枇杷成熟的时候,父亲提一把椅子放在家门外,对孩子说:“宝宝坐这里看护对面的枇杷好吗?如果有人摘枇杷就告诉外公。”女儿非常开心地接下任务,乖乖地坐着边吃零食边看枇杷园,父亲和母亲则趁机腾出手来干家务活儿。而今,枇杷园只剩荆棘杂草过人头。
在老屋,我思绪万千,想起许许多多一同看过日月的亲人,想起童年、少年、青年时点点滴滴的往事。这样看着想着,不知不觉,就从心底里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释怀。
我于是从门外返回,拿出相机,再次逐一打开伴我度过美好时光的各间小屋房門,把老屋的所有场景甚至每一个角落都拍下来。我要把老屋永远留在记忆的相册里。
最后,我把镜头定格在井边的芋荷。我想,这芋荷就是老屋的化身,它代表着老屋的温度和灵魂,不管你回与不回,它都在那里,默默守候。
作者简介:朱宏球,系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河源市诗词协会会员。
(责任编辑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