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路屐痕
2024-04-07徐三保
往事大多如风中的尘埃,飘散得没有踪影,几位性格迥异的同事言行,却镌刻在脑海深处,不经意间在眼前闪现。
李铁嘴
出生铁路世家,爷爷是火车司机,父亲也是火车司机。破旧的单位宿舍楼长大,铁路上发生的轶事,耳朵都听出老茧。蒸汽机笨拙的车轮滚轧在钢轨上发出轰隆轰隆声,雄浑嘹亮的汽笛声响彻上空,别人觉得是刺耳的噪音,难免捂耳皱眉,“李铁嘴”早已听惯,融入血液,仿佛悦耳亲切的交响曲,内心踏实平静。小时候,“李铁嘴”喜欢踮着脚尖,像鹅吃草一样努力伸长脖子,趴在铁路边的围栏张望。那时坐在司机室内的父亲,套着灰突突的工作服,斜戴帽子,嘴里叼根香烟,一只手握大闸,另一只手雄赳赳地拽着气门手把。“李铁嘴”发自内心地敬佩和崇拜,常缠着休班的父亲讲上班发生的趣事。
“李铁嘴”念书成绩普通,考个铁路职高,毕业后分配到机务段,成为一名乘务员,在机车上摸爬滚打好几年,考上火车司机,也算家族一脉相承。
“李铁嘴”不像有些同事,下了班火急火燎地往领导办公室钻,赔着笑脸,抢着帮忙跑腿干琐碎的小事。“李铁嘴”压根儿没想掺和。火车上的拐角摸得烂熟,哪个零件转动声稍微有点异常,很快能听出是缺油或擦伤。值乘区段关键地点有啥易记的建筑物,线路坡度大小,挂空车或重车涨几公里,如何操纵速度快且省气省煤,哪个地方瞭望条件差,等等,都清清楚楚地刻在他脑子里。随着业务日益精熟,他的名气慢慢在单位传开。有人怀疑,特意去验证,事后无不竖大拇指,都说看“李铁嘴”上班是享受:检查机车步伐稳健,锤敲眼瞅,该看的部件一个不落,不像有的司机冒失鬼一样,匆忙走到前面又发现后面有部件漏检,慌慌张张返回;开车盯着前方,眼角适时瞅一下汽水显示,调整气门手把位置,保证供应充足,下坡也不会喷气浪费,快慢恰到好处,像优秀的舞者从容表演,搭班的副司机、司炉烧火轻松,抽空直起腰歇一歇,喝喝水,擦擦汗。不像有些司机上班慌乱,缺章法,没头绪,手脚乱插,忙得浑身汗涔涔的,搞搞这个,抓抓那个,搭班烧火的累得吭哧吭哧,看着都觉得费劲。
“李铁嘴”订了好几份报纸,上下班途中四处凑热闹,收集天南海北的见闻和故事。烂肚里觉得可惜,仿佛热腾腾的佳肴没被享用,遇见熟人呱嗒呱嗒停不下来,周围人越多,说得越起劲,接送职工上下班的大巴车,俨然是演讲的最佳地点。说得有鼻子有眼,唾沫横飞,声音高低起伏,不停地配上适合的手势和夸张的表情。同事们开玩笑说他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中间了解世间所有。“李铁嘴”的绰号,很快在单位传开。
“李铁嘴”平时嘴巴说得热乎,但上班认真严谨,换了个人似的,很少说闲话,估计从小受父亲的熏陶。单位领导放心,“李铁嘴”也自信。对工作中毛手毛脚,疏忽铸成小错,甚至酿成事故的职工嗤之以鼻。反思会上,出事下岗的职工孤零零地站在台上,低着头,苦着脸,愧疚地念停职检查,台下很多职工有兔死狐悲之感,惋惜同情溢于言表。开完会,走上去安慰,劝劝沮丧的职工想开些,渡过生活难关。“李铁嘴”斜着眼,满脸不屑,蹦出来的话硬得像一粒粒枪子儿,卡得让人透不过气:规章摆在那儿,不遵守,出事自找的。同事们听得刺耳,难免和他发生争论,甚至口角,说他心狠,简直铁石心肠。同在一个单位,早晚见面,没有一毫同情心。“李铁嘴”仰着头,捋了捋头发,嘴角撇出一丝不屑,摊开双手,懒得再争论,转身晃悠悠地离开。下岗的同事皱着眉头,肚里的怒气像潮水般上涌,拳头捏紧,牙齿咬紧,心里已诅咒多遍,恨不得冲上去猛踹他一脚。
日子如飞驰的列车,每个人在各自的生活轨道上忙碌。春光明媚的上午,车间领导像往常开完早会,正一个个往办公室走,突然分管安全的接到电话,脸色顿时凝重,不相信自己耳朵似的,喃喃自语:怎么可能是他呢?“李铁嘴”上班调车第一钩活,没看信号,挤坏道岔,酿成事故。
事故分析会,“李铁嘴”像堆烂泥,瘫在椅子上,头埋得很低,眼角通红,用力挠头,甚至拼命揪拽头发,反复检讨自己的过错。动车时脑子犯迷糊,与线路边熟人打了个招呼,没回过神,啥样的处分都接受。领导望着“李铁嘴”异常自责的样子,想一想他几十年努力认真工作,事故出得确实简单,就是一时疏忽,免不了摇头长叹,批评责骂声比往常少。处分是按规定来的,下岗一年,领导私底下劝慰“李铁嘴”想开点。
一年后,我在单位遇见下岗期满、准备复岗的“李铁嘴”,原先斑白的头发再也找不出一根黑的,如寒冬枯败的芦苇稀稀疏疏地堆在头上,脸上添了不少黑斑,褶子深而密集,如一道道沟壑,仿佛苍老了十几岁。“李铁嘴”以前走路来去像阵风,声音洪亮,间隔好远都能听得清楚;现在耷拉着脑袋,行动迟缓,声音绵软疲沓,如大病初愈的老人。下岗这一年对“李铁嘴”太艰难了,简直如渡劫,懊悔像无数只蚂蚁啃噬着心灵,每天过着炼狱般的日子,常做噩梦,甚至吓得浑身冒汗,从梦中惊醒。出事的细节像电影一遍遍在脑海回放,反复上演,原本躺下睡觉很快打呼噜进入梦乡,现在神经衰弱严重,心脏还出了问题,有段时间甚至靠吃药才能勉强入眠。有的同事嘲笑和讥讽,甚至当面揶揄,“李铁嘴”默默接受,从不反驳,更不会还嘴,说是现世应得的报应。“李铁嘴”出了事故,才理解犯了无法挽回大错的同事,内心多挣扎和沮丧,对以前过激甚至刻薄的言行懊悔不已。
“李铁嘴”如一片失去水分的树叶,干枯瘦小,拖着疲惫沉重的脚步,寡言少语,说话做事多了幾分谦卑和诚恳。
张算盘
社会招工考上铁路,分配到机务段。排行老大,弟弟妹妹多,经济窘迫,从小精打细算,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工作服洗得发白掉色,舍不得扔;废旧的破布,擦完机车油渍斑斑,编织袋装好,下班捎回家烧柴炉点火;香烟抽得只剩过滤嘴前食指宽的一小截,撕下来,揉捏接在下根烟头上继续吸。同事戏称他“张算盘”。
“张算盘”长得高壮,头发粗硬且花白得早,一根根如钢针杵在脑袋上,蒜头大鼻,小眼滴溜溜地四处瞅。瘦弱的同事双手抱一块厚重的铁闸瓦,走稍远的路累得龇牙咧嘴;“张算盘”有股蛮力,一手拎一块,气不喘,步子不乱。从学员、司炉、副司机,一直熬到司机,又干了两年,领导找他谈心,让他包台机车干司机长。“张算盘”有点惶恐,觉得肩上担子重了,也是领导一份信任。每次下班把火车头里外擦得干干净净,机车上的小活儿现场盯着检修干,其他几个班也不好意思偷懒,年底如愿评上优秀机车组。车间开会表扬,“张算盘”激动的泪水含在眼眶,打开的话匣子如拧开的水龙头,哗啦哗啦地诉说自己如何辛苦如何不容易:擦了走行部擦锅炉,再弯腰钻地沟擦,太阳丈把高擦到天漆黑,甚至月亮都出来了,累得自己骑的自行车都懒得擦拭;本可以轻松回家吃晚饭,为了盯活儿,防止机车“带病”出库,忙活好了,饿着肚子骑自行车匆匆赶回家已是半夜,绝口不提其他机班的努力。还是车间领导说集体荣誉离不开机车组每一位成员的付出,才让车上另几个机班发怒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但心中的怨气没有消散,私下嘀咕,好像就他一个人干活似的。领导笑嘻嘻地说,荣誉证书司机长带回家好好保存,奖金大家共享。但几百块的奖金被“张算盘”领走后,再没有下文。几次有人提起,“张算盘”岔开话题,没有半点平分的意思。毕竟还在一台机车上共事,想一想还是咽下了心中的不满。
“张算盘”得了这个奖,腰杆挺直了,走路哼着小曲,整个人飘飘然,说话做事仰着头,职位孬好也带个“长”,觉得自己也算半个领导。机车上的事不再亲力亲为,安排其他几个机班干,稍微没达到他的要求,便大声训斥,甚至恶狠狠地威胁:不好好干赶紧滚,免得坏了优秀机车组的荣誉。从节煤奖中抽出钱买档次较高的香烟,也是惯例。洗炉时,爬上爬下机车,辛苦干完活,聚在一起开会,散散烟,抽一抽,聊聊机车上的事,免得清坐尴尬。每次买三包烟,只散了一包多,其余的揣进“张算盘”口袋。有人小声嘀咕,“张算盘”立刻拉下脸,瞪着眼,指着鼻子骂:方方面面沟通不需要煙啊,你咋不去?到底哪个是司机长?屁大的事还要向你报告?也不照照镜子瞧瞧自己什么德行!节煤奖买的两个新热水瓶放在机车上,方便大家喝水泡茶,不到半个月,被“张算盘”换成外壳瘪哈哈的破旧热水瓶,至少用了三五年,问急了,就说不小心在锅炉边烤焦的。问的人被气得脸涨通红,碍于情面,咬牙强忍怒火,没有当场质问,但心里咒骂了多遍,简直在侮辱别人的智商。这些小事在机车组慢慢传开,像漂在水面的浮渣,越聚越多,堵在心上,特别是偶尔和他顶嘴的新司机年轻气盛,脾气暴躁,忍不住直接开骂。人心涣散,机车保养每况愈下。
机车进库停稳,“张算盘”套着脏兮兮的工作服,不洗手,甚至故意往脸上抹把煤灰,搞得像从煤堆里爬出来一样,跑到领导办公室诉苦:机车上的成员越来越懒,身子太重,躺在功劳簿上享福。没少说那个新司机的坏话。领导为了团结,也照顾“张算盘”的感受,毕竟工作也曾得到肯定,获过荣誉的。开了几次机车组小会,把新司机调换到另外一台机车。“张算盘”觉得领导给自己撑腰,常把领导说的话断章取义地拿出来打压其他人,换了几个成员,机车保养仍没起色。领导私下问了车上几个人,亲自到整备场偏僻的角落,远远地盯着各个班如何干活儿,无奈地摇摇头。任凭“张算盘”说得如何天花乱坠,还是瞅准机会,把机车组打散。
“张算盘”被插到另一台机车组,成了普通司机,内心失衡,仿佛从云端坠落到底层似的。车上的活儿多一点不干,好处少一点盘根问底,非要把来龙去脉搞搞清楚,生怕自己吃一丁点儿亏。上班拉着个脸像个怨妇,埋怨这个交班早了,那个干事不行且说话难听。司机长念及“张算盘”是上班多年的老师傅,也曾干过司机长,差不多就算了,不与他计较,宁愿自己多干点,实在望不下眼,也只淡淡地说几句。又过了几年,换成内燃机车,“张算盘”心思早已不在工作上,满脑子想着生活中鸡毛蒜皮的小事。深夜上班,和自己的副司机闲聊,从物价聊到股市,再聊着这个月的节油奖,越聊越激动,将调车员打的停车信号和拼命呼喊声置之脑后,造成事故才如梦初醒,但于事无补。
分析会上,“张算盘”痛哭流涕,请求从宽处理,毕竟这么多年辛辛苦苦工作也是做过贡献的,没功劳还有苦劳呢!按规定要停职一年,结果三个月不到,“张算盘”耷拉着脑袋,胡子拉碴,穿着过时的旧衣裳,吸着低劣的香烟,三天两头往单位领导办公室蹭,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苦自家日子没法过了,又是保证又是作揖,就差没磕头下跪。知根知底的同事晓得“张算盘”在家穿得清爽气派,老婆到月有退休金,儿子已上班且单位效益不错,远没有他描述的夸张。领导被缠得无奈,困难补助都考虑到“张算盘”,刚好一个扫地的老工人摔伤,安排他干了几个月,工作清闲,收入添了不少。
周末冬日的午后,阳光照在身上懒洋洋的,快退休的“张算盘”开个气派的轿车,把老婆、儿子、儿媳妇、孙子都拉到单位洗澡,还带了两个木盆,换下来的脏衣服也在澡堂搓洗。看澡堂的同事多问了几句,“张算盘”叉着腰,提高嗓门儿,怒气冲冲地吼:老子几十年在单位兢兢业业,带个家属来洗澡啰唆什么鬼东西?没有乘务员在线上没日没夜地拉货,你吃屁屙风!洗完澡,遇见熟悉的老同事,被半调侃地质问:这么好的汽车开得起,何必一大家子大老远赶到单位洗澡?“张算盘”龇着牙笑,眼睛眯成缝,颇为得意地说:澡堂水大,人少,洗得痛快。望着“张算盘”离开,老同事摇摇头,嘴角撇了撇,不屑地说:算盘打得再好,抠点蝇头小利,也是过让人笑话的一辈子。
赵大傻
单位老副司机,姓赵,因长相酷似扮演“大傻”的香港演员,同事都习惯喊“赵大傻”,他也乐呵呵地应答。
“赵大傻”初中毕业,顶职入了铁路。从小就怕念书考试,抓到课本就头疼打瞌睡,上班多年才勉强考个副司机,带的学员倒有很多考上了司机。关系好的同事劝他考,自己也觉得脸上挂不住,硬着头皮,尝试考了几次,没有成功,干脆横下心不考了。车上车下忙碌,凭着多年的经验,烧火、给油一把好手,是司机的左膀右臂。但机型改革很快来了,陆陆续续换成内燃机车,和如我一样从专业学校毕业不久的年轻人,坐在教室听课。绕来绕去像蜘蛛网似的电路图,对“赵大傻”像天书,像一团乱麻裹在一起。他挠头,苦笑,直呼学不懂。原先在蒸汽机车时代如香饽饽的老副司机,变成踢来踢去的皮球,司机都想找个头脑反应敏锐、业务精湛的年轻副司机。“赵大傻”上不了正班,偶尔替替班,收入大幅减少。
“赵大傻”父母身体不好,看病住院常有的事,老婆下岗打打零工收入有限,小孩上高中,正需要钱。“赵大傻”怀念苦累但受人重视的蒸汽机车时代,但岁月的脚步匆匆,时光永不再倒回。多次到车间诉说家庭现状,领导同情地点点头,寻思良久,找到一位业务不错的李姓司机好说歹说,终于让他带着“赵大傻”上正班。“赵大傻”低头说了很多感谢的话,珍惜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岗位。
“赵大傻”和我在一个机车组。李姓司机骨子里瞧不起“赵大傻”,年纪比“赵大傻”还小几岁,常为了针尖大的事,当着多人的面狠狠训斥,旁观的都看不下去。“赵大傻”像个委屈的受气包,垂着双手,默默地低着头,缩在角落。下了班,李姓司机把自己东西拾好,招呼都不打,仰着头,像个骄傲的公鹅,挎包一拎,慢悠悠地晃到机调室喝茶闲聊。“赵大傻”没看见似的,拎着铁桶,打来满满的清水,擦了车上擦车下,满身是汗,工作服被蹭得油渍斑斑。有时来接班,他还在埋头干活,让我的师傅(司机长)都觉得做事太勤快,催促赶紧收拾东西,和李姓司机退勤回家。
“赵大傻”话比以前少,肯埋头钻研业务了。在公寓或机车上碰到我,赔着笑脸,抓着业务书、电路图,像个爱学习的小学生,态度诚恳谦卑地问这问那。有时一段并不太复杂的电路,我反复讲了三四次,他还是搞不明白,呆呆地盯着电路图,不停地挠头,眼神迷茫。我只好上车对着实物,现场一步一步慢慢做实验讲解,他终于搞懂了,咧着嘴,开心得像个收到珍贵礼物的小孩。我师傅善意地笑着说:早这么学,司机肯定考上好多年了!李姓司机鼻子哼了一声,轻蔑地讥笑:他那个猪脑子能考上司机,母猪都会爬树!“赵大傻”顿时脸涨得通红,嘴唇微微张了张,咽了咽口水,不晓得是委屈還是气愤,木木地呆站在原地,半天不说话。上半年他报名参加司机晋升考试,比以往有进步,还是有一门不及格,“赵大傻”仿佛被抽掉筋骨,随时会瘫倒,沮丧难过的样子,丢了魂似的,瞧着让人心疼。我和师傅都安慰:考司机又不是考大学,就那么多道题,多背背肯定能考上!车间领导晓得他干事踏实能吃苦,特意找他谈心,打气鼓劲。下半年考试,“赵大傻”比上次更努力,终于理论考试通过了。“赵大傻”知道机会来得艰难,倍加珍惜,实作考前训练,干脆泡在单位,常叫家住隔壁的同事找他老婆带饭菜。机车上的零部件摸得蒙着眼都能找到,各种各样的假设一遍遍地拆分演练。听说收到考试合格的通知,很少喝酒的“赵大傻”,特意叫老婆烧了几个自己喜欢的菜肴,在家慢慢自斟自饮,喝了半斤多白酒。
“赵大傻”很快离开了我们的机车组,也离开了李姓司机,去另一台机车单干。李姓司机后来配了副司机,不论年纪大小,根本不吃那一套。他前脚下车,副司机后脚跟着走,机车保养差,被车间领导批评考核多次。李姓司机拉下脸,言语呵责副司机,被毫不客气地?回去,换了好几个都搞不好,甚至有的要闹到动手的地步。领导铁着脸,毫不客气地批评:老是讲副司机如何不是,一个不行,换一个还是不行,准备把车队副司机全换一遍?再干不好,下去干预备,到时候别吵嚷着钱少!李姓司机呆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搓手,低头沉思,喃喃自语:以前不觉得,这么一对比,还是“赵大傻”不错。领导冷笑,乜了他一眼,板着脸说:你当“赵大傻”是真傻?骂过来,冲过去,什么脏活儿累活儿都叫他干。“赵大傻”心里明镜似的,为人忠厚宽容,不跟你计较罢了,倒把你的坏毛病全惯出来了!李姓司机不停地叹气,无奈地摇头。
不倒翁
“不倒翁”是家里的独子,有几个姐姐,父亲是干了多年的生产队长。全家生活节俭,供他念书,想让他跳出农村,奔个好前程。高中毕业,“不倒翁”虽没考上大学,有些遗憾,但在村里已是个“土秀才”,是受人尊敬的知识分子,村民老远就笑嘻嘻地打招呼。除了农忙,“不倒翁”出门褂子口袋插支钢笔。字写得有模有样,按村人的评价:横像扁担,竖像棍子,看着稳妥妥的顺眼,下笔有劲,墨色浓黑,印染到纸张背面。不像有些人写得歪扭,鬼画符似的难以辨认。在村里干了几年会计,恰逢乡里有推荐上铁路的名额,父亲颇费了一番周折,终于如愿。
初到铁路单位上班,“不倒翁”不管工作或生活中遇到多大挫折,在众人面前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该咋样还是咋样,没有半点慌乱和失态,显露出少有的沉稳,绰号由此而来。“不倒翁”处处争先,抢着出风头,每天第一个赶来班组,最后一个离开,干活儿不惜力气。打听到领导要来车间,干活儿更加卖力,拼命表现,丝毫不顾忌职工们背后的闲话。他遗传了父亲绝好的口才,向领导汇报恭敬而不慌乱,五分的活儿愣是说出了八分的效果。车间原先的黑板报两个月出一期,内容老套,没有丝毫新意,版面呆板,始终就那么单调的几大块,引不起注意。“不倒翁”主动揽了下来,打听揣摩领导喜好,花了不少心思。收集素材,自己掏钱买了几本板报设计书,半个月左右出一期,字迹工整美观,除了新颖别致的格式,根据内容变化调整结构,特意在醒目位置开辟一个新栏目——安全语录,摘录领导每次开会时反复强调的重点。领导下车间检查,被这个让人眼前一亮的黑板报深深吸引,连连点头称赞。“不倒翁”赶紧哈着腰,凑上去套近乎,不遗余力地恭维。几年时间,“不倒翁”从一名普通职工,提拔为班组长,宣传干事,副主任。
又过了几年,人事变动,换了位作风务实的新段长,对他眼里虚头巴脑的做派反感。“不倒翁”分管的机车质量常出问题,机破、零修件数居高不下,报告写得再好,措辞再委婉,理由找得再充分,也无法改变段长内心的看法。段长在大会小会上点名批评“不倒翁”,没有下沉一线,工作浮在表面。“不倒翁”顺风顺水过惯了,刚开始被批评面子挂不住,脸像是被火烤似的滚烫,羞愧得拼命低着头。下车间检查次数多了,但在基层干的时间不长,抓不住问题关键,情况也没啥好转。“不倒翁”慢慢习惯了,每次开会都是一副虚心接受批评的姿态,小本上认真记录,会后还按照自己的路子管理。
段长看“不倒翁”愈发不顺眼,招待所所长退休,他被一脚踢出检修主业,去这个服务行业当所长。“不倒翁”消沉了一段时间,天天上班喝茶看报纸,懒得管事。不知被谁点拨,还是自己想明白了,“不倒翁”打起精神,一改萎靡的样子,盯着职工干活儿,狠抠作业中点点滴滴的细节。招待所地板拖得泛光,桌椅抹得锃亮,窗户里里外外擦得不见一丝灰尘,被初来的职工误以为没装玻璃,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像豆腐块,床单被罩干净清爽,透着淡淡肥皂味的清香。招待所职工少,“不倒翁”不摆架子,不讲空话套话,道理说得简洁通俗,让被批评的职工口服心服。来招待所住宿的职工、干部,无不竖大拇指称赞,都说与原先面貌有脱胎换骨的变化。
又过了几年,人事变动,“不倒翁”调回检修车间,且升为车间主任。经过这一番折腾,“不倒翁”更加沉稳,在普通职工面前还是摆出一副态度和蔼的样子。“不倒翁”抽空去现场转悠,发现问题,找分管人员解决。开大会从不照读文件,常打比方。抓安全生产,给职工们算账,小的违章扣钱,辛辛苦苦早出晚归图个啥?马虎干,认真干,力气出了,事情也干了,钱还少了,划不来。出事故下岗了,工资糊自己都不够,上有年迈的父母,下有上学的小孩要抚养,幸福的生活泡汤,贫贱夫妻百事哀,关系紧张容易吵架。 职工们觉得“不倒翁”开会说得实在接地气,多少有点触动。
“不倒翁”在主任位置上干了好多年,慢慢地架子大了起来,渐渐对手下提意见不舒服,认为是故意找碴,贬损自己的威望。“不倒翁”挑他们工作中的瑕疵,向上汇报时夸大缺点,想着法子将其贬到没人愿意干的闲差苦差,很难有机会翻身。而对始终顺着他,哪怕能力差点,干的事情结果不尽如人意的手下,板着脸批评几句,骂几声,有机会也竭力推荐。这让不少人看不惯,甚至举报到上级。“不倒翁”被领导找去谈话,训斥了一顿,但并没有找到原则性的问题,事情也就过去了。“不倒翁”依旧故我。人到中年当上了副段长,代理段长,单位合并又变成副段长,起起伏伏,调动了好几个单位。快退休了,上级领导找他谈话。“不倒翁”说自己户口在农村老家登记错误,档案整整大了一岁。领导耐心地解释:以前农村的事情年代久远,无法查清,都以单位上班登记的原始档案为准,况且操心了大半辈子,也该享享清福了。“不倒翁”脸色骤变,情绪激动,罕见地提高了嗓门嚷嚷要找证据,自己没到退休年龄还要为铁路事业奋斗。说完,冷着脸,摔门而去!找他谈话的领导发蒙,望着“不倒翁”怒气冲冲的背影,喃喃自语说简直像变了个人。
“不倒翁”去了农村老家,几十年人事变迁,没有充足的理由根本开不到证明。继任者来了,“不倒翁”把办公室门反锁,一趟趟去上级部门捶胸顿足地傾诉,甚至老泪纵横。领导反复做思想工作,好言相劝。
“不倒翁”闷闷不乐地办完退休手续。平常没有啥爱好,现在也没人来汇报工作,仿佛在路上行驶的牛车,突然牛被牵走了,剩下迷茫的破车孤零零地被遗弃在原地,孤独寂寞弥漫着整个身心。偶尔去公园散散心,碰见以前的老同事,还摆着一副当官时的臭架子。有的不搭理他转身离开,有的甚至当面嘲讽挖苦几句,让“不倒翁”气得直跺脚,眼睛干瞪,却没有半点法子,只好悻悻地回家生闷气。“不倒翁”窝在家,感叹人情太薄。提拔的手下,来过一次的再也不来,有的更过分,退休后根本见不到人影,想当年可是天天围着他转,自己咳嗽几声,便赔着笑脸低声问询,甚至把感冒药和水杯都递过来了。人生简直像做梦。没过多久,身子一歪,不能说话,突发脑出血,送医院抢救,命是捡来了,余生只能和轮椅为伴。
有一次我在公园里见到“不倒翁”,木然地坐在轮椅上,老伴儿推着他,满脸嫌弃,不耐烦地连吼带骂。“不倒翁”说话口齿不清,涎着口水,稀稀疏疏的头发全白了,脸上长了密密麻麻的老年斑,眼睛深凹下去,颧骨突出,胳膊瘦得像麻秆。旁边与“不倒翁”年纪相仿的老人正在锻炼,精神矍铄,动作矫捷,回想当年开大会时,“不倒翁”精力充沛地挺坐在主席台上,梳着齐整的中分发型,讲话自信满满的神情,不禁有些恍惚。
作者简介:徐三保,系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西部》《雪莲》《散文百家》等刊物。
(责任编辑 王瑞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