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教育学“三大体系”构建的文化根脉
2024-04-07孙杰远
孙杰远
(广西师范大学 教育学部,广西 桂林 541004)
在教育强国建设历史新时期,构建中国教育学“三大体系”(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意义重大,行动迫切。中国教育学“三大体系”建设是教育强国的理论标识和知识表征,深刻体现教育强国建设水平,同时又为教育强国建设提供中国式理论支撑。中国教育学构建,实质为中华文化软实力建设,彰显中国文化主体性和文化自信,因而也构成了文化强国战略的根本性议题。深入探寻教育强国与文化强国内在逻辑的契合性、一致性和统一性,必然要求思考和探索中国教育学“三大体系”构建的文化根脉问题,“文化根脉”既是价值论,也是认识论和方法论。如果说文化根脉是确立中国教育学文化主体性和文化自信的根源,那么,对中国教育学“三大体系”构建的文化根脉加以系统阐发,便具有教育学创新和文化建设的双重重要意义属性。
一、文化根脉的本质与表征
“文化关乎国本、国运”[1],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围绕文化强国、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建设和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建设等问题,提出了系列重大科学论断、先进思想和理论观点,不断彰显中国文化主体性和中华文化自信。习近平总书记反复强调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根本在于文化,文化是最为深沉持久的力量,中国式现代化的特色源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如果没有中华五千多年文明,哪里有什么中国特色?如果不是中国特色,哪有我们今天这么成功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只有立足波澜壮阔的中华五千多年文明史,才能真正理解中国道路的历史必然、文化内涵与独特优势”[1]。说到底,推进中国式现代化,创造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根本上就是要有文化自信,“有文化自信的民族,才能立得住、站得稳、行得远。中华文明历经数千年而绵延不绝、迭遭忧患而经久不衰,这是人类文明的奇迹,也是我们自信的底气”[1]。简言之,中华文明生生不息的文化根脉乃是文化自信的根本动力。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六次集体学习时强调:“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这个重大命题本身就决定,我们决不能抛弃马克思主义这个魂脉,决不能抛弃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这个根脉。坚守好这个魂和根,是理论创新的基础和前提。”[2]文化根脉是国家和民族的历史象征,五千年中华文化根脉无疑是中国国家整体性、统一性、一贯性与中华民族凝聚力、向心力的鲜明历史诠释。
正统而悠久的文化根脉是现代性“中国式”创建的根本底气。中国式现代化创造人类文明新形态,本质上正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与马克思主义的现代结合,进而产生崭新的中华民族现代文明。显然,没有中华五千年优秀传统文化,便不可能真正开拓出中国特色现代文明的光辉前途。“一味贬损、伤害中国文化之根,无益于西方精神价值的引进与熔铸,无益于新的现代文明的建设。……任何民族的现代化都不可能是无本无根的现代化;失去民族之本己性、个性的现代化,绝对不是成功的现代化”[3]。文化根脉彰显历史自信和文化自信,进而在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完成中华文化主体性和中华民族现代文明主体性的真正确立,并由此完成对西方文明殖民与霸权的反叛、兼容与批判性超越。而当前我们之所以能够自信地言说“文化根脉”,根本原因就在于我们拥有璀璨深厚的文化根基和悠久绵延的文化脉络。
“根”,即“物体的基部和其他东西连着的部分:“根底”或“事物的本源:根源”[4],又或指“人或事物的本源”[5]。“脉”,即“像血管一样连贯的东西”[6],或“像血管那样连贯自成系统的东西(如山脉)”[7]。进而推之,文化之根即文化的根源、根基,亦为文化基因。文化根脉即基于文化之根(文化基因)生长、绵延、壮大而出的系统连贯的文化脉络。中华文化根脉,特指延绵不绝、不断创新繁荣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根脉即传统——文明基因组衍化而出,并得以延绵、传续、发展的文化系统。中华五千年文明史表明,中华文化根脉具有显著的强大生命活力、繁衍创新力、系统内聚力和持续生长力。也可看到,中华文化根脉的生长性、繁衍性始终保持着一以贯之的历史方向和空间结构,这是中华文明五千年不曾断裂的历史逻辑。西方早期诸多文明形态之所以出现断裂乃至消亡,实际正源自文明自身内部缺乏某种持久稳定的历史方向感和空间内聚性,构不成文明的历史秩序与演进逻辑。而形成文化根脉活力和内在秩序感的根本动力机制,则无疑在于文化根脉的中国国家属性和中华民族属性,换言之,中国国家向心力和中华民族持续的内部融合与统一,构成了中华文化根脉绵延发展和创新壮大的根本性动力。
文化根脉有其表征,正如树之根脉有其枝干、树叶等形态。中华文化根脉的生命力及其态势,以其表征便可观之。文化表征生动反映文化根脉的生命力,彰显文化根脉的律动与力量,根脉与其表征构成文化的整体生命样态。一般意义上,文化表征可从三个基本方面进行观察:价值、实践及符号。中华文化根脉的基本表征,通过中华文化的价值表征、实践表征与符号表征得以明朗。
文化根脉的价值表征表现为一种经久不衰的核心价值观体系。“一个国家的文化软实力,从根本上说,取决于其核心价值观的生命力、凝聚力、感召力”[8]。作为文化表征的价值观体系是国家或民族之间文化根脉的核心区别,成就文明的各美其美。不同价值系统之间的文化共性则是不同国家或民族之文明的交融基石,成就文明的美美与共。中华文化根脉的价值表征,展现为延绵于中华文明历史长河中,由中华民族共同创造、认同、传承和践行的价值观念体系,成为中华文明区别于其他任何文明的根本标志。这种价值观体系,包含“天下为公、民为邦本、为政以德、革故鼎新、任人唯贤、天人合一、自强不息、厚德载物、讲信修睦、亲仁善邻等,是中国人民在长期生产生活中积累的宇宙观、天下观、社会观、道德观的重要体现,同科学社会主义价值观主张具有高度契合性”[9],其当代形态正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体系,既是中华民族的精神根基,彰显中华民族的独特道德力量和精神品格,也是富有时代性和现代性的先进价值观念和精神追求,因而中国价值的独特性便充分显示出其世界普世性内涵。
文化根脉的实践表征即文化主体持续性实践行为及其逻辑的生动反映。文化因主体实践而得以创造、传承、传播和转化创新,中华文明丰富多彩、生动活泼的实践形式既是中华文化根脉的来源,又是文化根脉的表现样态。有什么样的文化,便有什么样的文化实践;有什么样的文化实践,便生成什么样的文化样式与形态。中华文化根脉的实践表征,可简约概括为中华民族主体长期稳定的实践方式、实践哲学和实践习惯。如提倡“知行合一”,如重视实践行为的伦理道德性,如生活实践、生产活动与精神生活中“儒释道”的辩证法和“中庸”自觉,又如马克思主义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国实际相结合之后积淀而成的“实事求是”“解放思想”“改革创新”“开放包容”等极具现代中国伟大实践特色的方法、原则或逻辑。实践逻辑、习惯与形式样态的可持续性和连贯性,深刻体现出中华文化基因的价值作用力、思想作用力、道德作用力和理论作用力,因而无疑是中华文化根脉最具质感的表达。
文化根脉的符号表征则为文化主体创造的恒久而独特的符号体系。不同的文明必然存在不同的符号表征体系。文化多样性往往意味着符号体系的多样性。中华文明的显著标识正是中华文化符号表征体系,这构成了同任何其他文明最为直观的区别。一种文明或文化传统的符号体系往往是某个民族持续用以负载文化意义的介质,文化介质同文化意义一道塑造民族文化的立体感。文化根脉的符号表征具有极强的历史感和实践感,对于凝聚民族合力、塑型民族认同、濡染文化认同、化育国家认同,有着不可替代的文化功能。正因如此,一个国家或文明想要延续自身的文明或文化传统,就必须首先要保护和充分利用好本民族独特的文化符号体系,符号体系式微或消亡,也就意味着文明或文化的式微或消亡。中华文化根脉的符号表征体系要素多样且密切联系,符号之间相互影响和塑造,构成了具有中国独特性的符号系统,主要展现为中华民族在生产生活实践中创造的共有物质、精神与制度的文化表征。比如处在文化核心位置的“全国通用语言文字”,作为文化经典的“四书五经”及医学、算学、天文学、地理学、理学等各类学术典籍,还包含中国大地上千姿百态、栩栩如生的建筑、艺术、工具等文化形式。
二、文化根脉支撑哲学社会科学构建
成熟的哲学社会科学必然源发并依托于特定文化基础,而哲学社会科学作为精神文明和文化软实力,无疑是任何一种文明的核心部分。现代中国哲学社会科学受世界多种文明及其文化体系广泛而深刻的影响,在吸纳借鉴世界多样性哲学社会科学知识的基础之上得以不断发展。然而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在根本意义上只能孕育、生发、成熟、壮大于中华文化的深厚土壤。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指出的:“绵延几千年的中华文化,是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成长的深厚基础。……历史和现实都表明,一个抛弃了或者背叛了自己历史文化的民族,不仅不可能发展起来,而且很可能上演一场历史悲剧。”[10]延绵不断、生生不息、日益强盛的中华文化根脉是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构建的根本支撑,为哲学社会科学构建赋予了价值判断与取向、思维方式与方法、符号系统与理论、实践形态与互验的源生性力量。
首先,中华文化根脉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提供价值判断与取向的支撑。哲学社会科学的中国特色,根本上体现为中国哲学社会科学体系所蕴含的独特价值论和价值旨趣。哲学社会科学的中国式构建,首先要回答的核心问题就是哲学社会科学知识的价值和意义问题。新时代中国哲学社会科学构建,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国共产党革命文化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先进文化一脉相承的文化根脉为基石,在不断创新发展的中华民族现代文明中获得价值力量。中华文化根脉中作为文化核心的价值观及作为价值观核心的核心价值观,成为中国哲学社会科学体系构建的价值判断与取向的根本支撑。作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的核心构成、中国化时代化马克思主义文化的生动体现及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精华”,中国哲学社会科学深刻体现中华文化根脉的核心价值内涵,又不断赓续和发扬中国传统学术文化和思想谱系的基本价值,展现出中国哲学社会科学的独特精神面貌和价值样态。概言之,正如陈先达先生指出的,“对社会负责、对人民负责,是社会主义哲学社会科学工作者的学术良知”[11]。中华文化根脉的价值支撑,可确保中国哲学社会科学体系构建的正确发展方向,使之始终聚力于服务中国式现代化的推进与创新,服务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服务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建设,服务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及人类命运共同体构建,真正充分体现出“中国立场、中国智慧、中国价值的理念、方案、主张,彰显我国哲学社会科学的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文化自信和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12]。这不仅决定了哲学社会科学的中国性质,同时也展现出中国哲学社会科学的天下情怀和人类普世性意义,真正成为人类思想宝库、知识海洋和精神矿山的重要组成。正如有学者所论:“中国学者特别需要提升境界,扩大格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如果没有这样的思想高度,学术研究就容易世俗化,民族精神的光辉就难以闪亮。”[13]
其次,中华文化根脉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体系构建提供思维方式与方法的支撑。习近平总书记强调:“哲学社会科学是人民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重要工具,是推动历史发展和社会进步的重要力量,其发展水平反映了一个民族的思维能力、精神品格、文明素质。”[10]仅从思维与哲学社会科学的关系而言,很显然,思维方式方法是特定国家或民族哲学社会科学创造的深刻烙印。始于什么样的思维,便会产生什么样的哲学社会科学,这样的哲学社会科学不仅反映民族思维,同时也反作用于民族思维能力的培养和思维水平的提升。哲学社会科学创造活动本身反映创造主体的思维方式与方法,主体的思维品质决定着哲学社会科学的形式风格与理论气质。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构建,关键在于超越“西式”二元对立性、分析性思维和极化思维,充分发挥和展现出中国文化根脉中特有的“圆融性”“整体性”“关系性”“系统性”思维特征,进而构建起真正赋有中华民族思维品质的中国哲学社会科学体系。因此,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体系构建的关键,就在于认真审视、深入省察、反思性地批判欧美国家主导的现代哲学社会科学的思维范式,以中华文化根脉所具有的思维类型为支撑,从思维层面进行现代哲学社会科学范式的重构,在思维的意义上完成现代哲学社会科学体系的“中国式”构建。
第三,中华文化根脉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体系构建提供符号系统与理论的支撑。“神话、宗教、语言、艺术、历史和科学都是人类文化的不同存在形态,它们作为符号形式从不同侧面展示了人性的特点,构筑了人类文化世界,揭示了人类世界的意义”[14]。符号系统是哲学社会科学体系的媒介与形式表达,中国哲学社会科学当然要以中国文化符号系统为表达媒介和传播介质,这是讲好中国故事、阐述好中国经验、塑形好中国风格、展示好中国气派的基本前提。是否具备科学的理论基础,决定着中国哲学社会科学体系构建是否具备内在逻辑自洽性、知识科学性和价值正当性与方向性。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体系构建,必然要充分建立于中华文化符号系统和中国化时代化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基础之上,前者确保文化符号能准确、生动地表达、传播哲学社会科学体系的意义系统,后者确保哲学社会科学体系作为中国化时代化马克思主义理论成果的本质属性。以中华文化符号系统与中国化时代化马克思主义理论支撑中国哲学社会科学体系构建,彰显文化自信和理论自信,更是确立中国哲学社会科学文化主体性的必然选择。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与马克思主义的当代结合,形成了丰富而具有中国特色的语言符号、概念体系、话语方式和经验形态,这些都需要当代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者善于挖掘和充分转化利用,使之能够更好地运用到哲学社会科学体系的创新发展中,成为展示哲学社会科学特色的“窗口”,进而才能“加快构建中国话语和中国叙事体系,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展现可信、可爱、可敬的中国形象”[15]。
第四,中华文化根脉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体系构建提供实践形态与互验的支撑。实践是文化的源泉,实践形式与形态又构成文化的表征。中华文化根脉在实践性上表现为独特的具有中华文化属性的实践感。按照马克思主义实践观,实践必然是认识与思维的起点,作为一种认识活动和理论构建活动,哲学社会科学只能源于实践本身。将哲学社会科学知识生产建立在中国深厚而广阔的实践基础上,并通过实践对哲学社会科学理论进行反复验证与改进,逐步形成具有中国特色的哲学社会科学体系,这是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创新发展所应遵循的基本逻辑。如果在知识生产与验证的意义上脱离了中国实践,任何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和创新都很难谈得上中国特色,更不好说能够反作用于中国实践创新和进步。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只能源于中国伟大实践及其变革,只能从中国历史实践中寻找经验与事实的证据,其科学性、真理性、价值正当性能够接受中国实践总体及不同实践形态的反复验证。中国实践促动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的理论创新、学术创新、话语创新,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体系则反过来成为中国式现代化、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等伟大实践的理论支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均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的成果,同时也都在中国实践中得以开辟、发展和不断创新[16]。中国哲学社会科学体系是中国化时代化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体系化表达,遵循马克思主义理论创新发展的基本原理,并由此获得了旺盛的生命力。
三、中国教育学学科体系的文化根脉
教育学学科体系,一般有广义与狭义之分,广义指“教育学内部以知识为基础的各类学科所组成的整体结构系统”,狭义指“作为一门学科的教育学中以知识内容为基础所构成的结构系统”[17]。教育学学科体系是教育学发展的基石,构成了教育学“三大体系”的支撑。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在经历探索阶段(1949—1966年)、破坏阶段(1966—1976年)、重建与发展阶段(1976年至今)的总体性历史进程后,中国教育学学科体系构建取得了长足发展[18]。不过,总体而言,离我们理想态的“中国式”或“中国特色”教育学学科体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新时代必然有新时代的任务和使命。中国教育学学科体系必然是沿中国教育实践创新与变革的进程而不断改进发展,可谓一个永续的创造性活动。
有学者认为,尽管新时代我国教育学学科体系构建已经取得长足进步,但仍存在一些亟待解决的问题:“马克思主义教育原理尚未实现学科自立,教育学学科体系构建主体性原创性不足,教育学学科体系构建缺乏‘大教育’视野,学科体系构建的内外部逻辑关系有待理顺,交叉学科发展缓慢、回应现实关切不够。”[19]同时,长期以来我们也确实在不同程度上忽视了“教育学在中国发展的艰巨性、复杂性,对传统教育资源的续接,对中国教育实践的真实关怀”[18],这是教育学话语权不足的重要原因。问题复杂多样且层出不穷,在某种意义上,中国教育学学科体系建构的历史进程就是不断解决问题的进程,这恰恰从另一种角度彰显出中国教育学的生命活力和进步状态。其中,需深入思考的一个根本性问题在于:中国教育学学科体系何以在“中国”意义上实现深层次的合法性证明,亦即何以表明中国教育学学科体系的中国属性。从百年中国教育学演进发展的历史逻辑上审视,中国教育学学科体系建设的根本性问题,还是文化主体性确立与教育学学科体系文化建设的问题。构建一种赋有中国性格、中国气派的教育学学科体系,必然要在自身的文化根脉中寻求深层动力的支撑。
首先,中国教育学学科体系构建要奠基于深厚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基础。根本方面,仍在于突出中华优秀传统思想与价值对中国教育学学科体系建设的引领作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蕴藏着中国教育学学科体系构建的思想基因和价值基因,成为中国教育学学科体系创新发展最为持久、深沉的文化力量,赋予中国教育学学科体系“特色”以绵长深厚的历史感和民族性。比如儒释道思想及其表达的诸多美好价值理念,通过对其转化发展后,仍然是中国教育学宝贵的思想基础和价值基础。学科分类、交叉或综合,可依据知识逻辑、实践逻辑、发展逻辑、需求逻辑而完成。近代以来中国现代学科建制主要效仿西方学科分类方法而产生,更强调“知识分类”的逻辑,因而教育学学科体系内部支系愈来愈细化繁茂。回溯中国几千年知识谱系,则可见“知识综合或融合”的逻辑较为明显。就此而言,新时代在突出文化主体性的意义上,不妨回溯几千年中华知识文明的表达逻辑及其呈现方式,如“经、史、子、集”。有研究者认为,新文科建设正是中国传统经史子集中“兼性思维和兼性阐释为内核”的逻辑复归。“中国文论的兼性阐释,根植于经史子集知识学谱系,其学理依据内置于兼性主体、兼性思维和兼性文本的逻辑互联,其古典形态积淀成典籍的互文性、学派的融通性和心态的平和度。……中国文论的兼性阐释,在理论和逻辑的层面整合成主体、思维和文本的有机统一,在历史和实践的层面,生生不息地繁衍成三千年古典形态的根柢槃深和枝叶峻茂”[20]。“以经史子集为知识学谱系的中国文论的兼性思维,是世界文明的‘中国基因’,是知识考古学意义上的‘本然之中国’;以兼性思维为方法或路径的兼性阐释理论是‘中国智慧’,是中西文化比较意义上的‘相对之中国’”[20]。在学科的意义上,这便是中国哲学社会科学学科体系的传统文化根脉,也是中国教育学学科体系构建可溯源、可传续、可转化创新的文化基因。
其次,新时代中国教育学学科体系构建要在中国百年教育学发展进程中总结具有中国特色的历史经验。重视历史经验,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优良传统。现代中国教育学百年发展历程跌宕起伏、曲折迈进、波澜壮阔。有很多弯路和教训,也有宝贵的经验。新时代中国教育学学科体系构建始于崭新历史起点,而其基础结构、历史逻辑和精神品格则深深积淀于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百年教育现代化奋斗史和现代中国教育学学术创构史。瞿葆奎先生在《中国教育学百年》一文中说到:“历史是‘见证人’,它把百年中国教育学史的光明与灰暗、荣耀与羞辱、进步与落后,努力和盘托出,让人评说。”[21]对于新时代中国教育学人而言,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和使命就在于深入阐述和系统揭示出这一历史的内在规律,特别是阐明其中具有中国特色的主要逻辑与先进经验,否则,至少在教育学的意义上,当下无论如何言说文化自信、道路自信、理论自信,恐怕都会缺乏科学依据和史论支持。中国特色教育学学科体系已经取得显著成绩,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成绩背后蕴含着何种具有中国特色的立场、方法、原则,彰显着何种中国方案、中国智慧、中国价值、中国逻辑,形成了何种中国式教育学学科体系构建的历史逻辑、理论逻辑和实践逻辑,这些问题都亟待持续、深入、系统的研究。总结历史经验,意味着建构传统,彰显文化主体性,增强教育学文化自信;也意味着新时代中国教育学学科体系构建不能淡忘历史,更不能一味否定或片面看待历史,而是应当自觉进入历史并在历史中寻求动力支持,增强历史自信,发现历史中更多的积极性或灵性。
再次,新时代中国教育学学科体系构建必须形成真切的中国现实观照。学科体系构建一般遵循“知识逻辑”,由此可形成较为完备且符合知识传统与知识发展的学科体系。现代哲学社会科学体系发展,特别是教育学学科体系发展多半是依此逻辑而进行。就教育学而论,由于它更突出强调学科本身的实用性亦即实践作用力,因而事实上还须深化教育学学科体系构建的另一种逻辑建构,也就是现实逻辑或需求逻辑,并且这应当更为根本。现实逻辑或需求逻辑,强调的是中国教育实践的现实性、人的全面发展的现实性以及人类社会进步对于教育价值的本质需求,归根到底,就是要形成中国教育学学科体系构建对于人民、社会与教育整体协同发展的现实观照。现实需求是学科构建的根本导向,没有现实价值与意义的学科建设是没有市场的,也是缺乏生命力和可持续发展力的。立足中国式现代化的伟大实践成就,积极回应时代之变、时代之问、中国之问、人民之问、世界之问,在遵循基本科学逻辑和知识内部运动规律的前提下,充分结合新时代教育强国、文化强国、人才强国、科技强国等战略需求,创新构建若干交叉学科、融合学科、新兴学科,形成具有中国气派和风貌的崭新学科体系及其发展格局,进而满足时代新人的全面发展之需、社会进步之需、人类文明演进之需,无疑是新时代中国教育学科体系构建的重大使命,也是中国教育学学科体系实现自主性构建的重大历史机遇。
最后,中国教育学学科体系构建离不开对外来学科的借鉴。必须承认,现代中国教育学体系是在不断学习借鉴不同外来教育科学先进经验的进程中逐步推进的。兼容并包、开放接纳、守正创新是现代中国教育学创新发展的基本传统和宝贵文化经验。其深层意义即为文明互鉴,这本身正是中华文明的突出特征。中国式现代化的开放包容、天下情怀、守正创新、系统思维等本质特征,决定了中国教育学学科体系构建所赋有的相应内在精神品质和文化气度。在全球化和现代化的历史大变局之中,如果不能积极引借、汲取和转化西方教育学学科资源,不了解和理解现代教育学学科发展的世界性先进成果,中国教育学学科体系构建就很难走向世界并形成世界性、现代性。同时,教育学学科建设也从来没有脱离教育学之外其他哲学社会科学、人文科学及自然科学不同程度的参与,哲学、心理学、社会学、伦理学、政治学、数学等一直是教育学学科构建的重要知识基础,生物学、地理学、人类学、民族学、法学、经济学、神经科学、脑科学、计算科学等则长期为教育学学科建构提供知识资源,进而推动并形成了复杂且庞大的教育学分支学科体系。中国教育学学科体系构建始终保持着与国外教育学科发展先进经验、其他学科发展有益经验的积极互动,并在互动、转化、创新中不断推进自身的独立性、特色化发展。新时代中国教育学学科体系构建更要发扬这种传统,持续借鉴外来先进学科发展经验,加强学科交叉融合,创新学科领域,引领学科发展前沿,为世界教育学学科发展贡献中国独特的逻辑、方案与智慧。
四、中国教育学学术体系的文化根脉
学术体系在“三大体系”构建中具有决定性意义。“学术体系是学科体系、话语体系的内核和支撑,学术体系的水平和属性,决定着学科体系、话语体系的水平和属性”[22]。没有学术体系创新与构建,便不会有学科体系的科学性和完备性,同样也不会真正产生中国教育学的话语权。从根本上说,中国教育学自主知识体系创新的实质就在于自主性学术体系创新。如果说学科体系是“有着明确的定义、定位、属性和内在逻辑,包含一、二、三级学科以及一系列研究方向构成完整的学问门类”,“学术体系则是系统的、专门的学问体系,包括特有的术语、概念、范畴、观点、原则、原理、学说等理论要素,学术体系是由这些要素构成的完备的理论体系”[23]。学科体系内部往往呈现出不同的学术体系,学术体系的内在丰富性和多样性是不同学科发展及其体系化的学术呈现。学科发展的前提是学术创新,学科建制和学科组织为学术创新赋予了各种条件支持。现代学术创新往往是在学科体系之中完成的,在这个意义上,学科是学术创新发展的基本归属,学科体系是基于学术体系的进一步知识系统化、组织化、制度化。
中国教育学学术体系于深层意义上体现中国教育学学科文化意义,特别是在国际学术格局中展现中国教育学学术的文化主体性,这源自于教育学学术体系必须能够在中华文化根脉中得以建立,并成为中国教育学术文化根脉的基因构成。在此意义上,新时代中国教育学学术体系构建在根本上依托于中华文化根脉:一是中国化时代化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成果及其文化形态;二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资源;三是现代以来中国与世界不同文明交织中逐步积淀而成的现代中国文化形态;四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先进文化;五是中国现代本土创生的现代中国教育学术文化经验传统。具体而言,中国教育学学术体系构建的文化根脉支撑,可以从如下几个方面做深入挖掘、阐释、发挥和转化应用。
首先,中国特色教育学学术体系构建必须形成自己的教育哲学,并在中国教育哲学文化根脉中探寻学术创新发展的哲学基础。正如马克思所言,“任何真正的哲学都是自己时代的精神上的精华”[24],以此推之,不妨说任何真正的教育哲学无疑是自己时代的教育精神的精华,这也就意味着中国教育学学术体系建设内在地要求必须建立属于这个时代的中国教育哲学。作为本体论、价值论、认识论、方法论的教育哲学,是教育学学术的内在灵魂,构成了教育学学术体系构建的思想引领、价值导向和逻辑指南。学科意义上的中国教育哲学始于近代西方教育哲学的直接影响,“一百年来,中国教育哲学学科密切结合中国教育现代化的需要,在借鉴中诞生,在曲折中探索,在改革开放中不断发展和繁荣,在批判性回应教育实践提出的重大问题时彰显自身的独特价值”[25],已初步构建起现代中国教育哲学学科体系和学术体系,特别是以中国化时代化马克思主义教育哲学为中心的中国特色教育哲学探索已取得显著成效,正迈向以主题、问题为中心的中国特色教育哲学建设时期[26]。思想与学术意义上的中国教育哲学则古已有之,古代中国教育哲学思想可谓博大精深,因而,正如黄济先生所指出的那样,“既然是中国教育哲学,就不能不带有中国的特色。这种特色除了着眼于我国现实问题之外,不能忽视对中国优良文化教育传统的批判继承,从而实现国际化与本土化的结合。”[27]比如,“中国具有重视人生哲学的传统,因而在伦理道德方面有着丰富的历史遗产,从天人关系到人我关系、生死关系、苦乐关系、荣辱关系等等,都有不少的论述和典型范例”[27]。很显然,如果不具备中国特色教育哲学体系和中国风格传统,那么中国教育学学术体系构建一定是无力无向的,也一定是站不住脚的。萃取中国教育哲学智慧,构建中国特色教育哲学体系,本身正是中国教育学学术体系构建的中心任务和基础工程。在文化传统中萃取、延续、转化、创新和发展中国教育哲学,既是批判性超越西方教育哲学之需,更是体现文化自觉、彰显文化自信、确立文化主体性的必然之举[28]:一方面,我们必须始终坚持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指导地位和基础地位,持续发挥和拓新发展马克思主义教育哲学文化传统的文明之力;另一方面我们要突显教育哲学研究的文化自信。“哲学是文化的瑰宝,不同的文化体系孕育了不同的哲学传统。中华民族有着悠久的文化教育传统,自然也有着悠久的哲学思想和教育传统。如何在教育哲学研究中自觉地吸收和应用中国哲学的丰富思想资源,建设有中国特色、中国风格和中国气派的教育哲学,这是自20世纪20年代中国教育哲学学科诞生以来教育哲学前辈们的共同愿景和矢志追求。”[25]只有立足中国传统哲学思想,善于提出我们自己的教育主张,勇于构建我们自己的教育哲学体系,才能真正立足中国教育哲学基础,从而构建具有中国哲学气质的教育学学术体系。
其次,中国特色教育学学术体系构建需要形成遵循中国思维科学的认识。思维水平决定教育学学术体系的认识水平、理论深度与高度。在文化自觉与文化自信的历史语境下,中国教育学学术体系构建,需要寻求并立足中国思维科学的支撑,在思维意义上实现教育学学术体系中国化、本土化与现代化的统一。钱学森的思维科学研究表明,人类思维大致可分为三类:抽象(逻辑)思维、形象(直观)思维、灵感(顿悟)思维[29]。现代教育学诞生于西方社会,其学术知识生产的思维以逻辑思维为主,由此发展出一整套充满科学理性光辉和极富逻辑性的学术体系。而传统中国以形象思维和灵感思维为主,强调学术意境及其表达的含蓄性、体悟性,发展出一种充满诗性色彩和语言张力的学术传统与知识脉络。形象思维与灵感思维的重要表征是混沌性、关系性、整体性、圆融性及系统性,这对于以逻辑思维为主导的西方教育学传统无疑是一种重要补充,甚至可以构成对逻辑思维背后二元对立性、分析性思维的超越。整体性、关系性或系统性思维既是马克思主义的重要思维方式,同时又作为一种中华民族的思维传统,构成了中华文化根脉的重要维度。构建作为“体系”的新时代中国教育学,当然需要借助整体性、关系性或系统性思维以支持教育学概念、范畴、知识、原则、方法、理论等的体系化构建,并且只有通过这样的思维方式,教育学学术体系才能真正全方面、多维度、强关联、整体性地回应作为整体而存在的复杂现实世界和作为完整的人的现实性。有研究者指出,“唯有以系统思维构建的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体系,才能真正掌握中国经济社会发展和人类社会发展的整体趋势和总体逻辑,才能有效回答人民之问、时代之问、世界之问,才能真正为世界提供中国智慧、中国理论和中国方案”[30]。当然,这不是要排斥抽象(逻辑)思维,相反,现代中国思维科学恰恰应当兼容中西方不同思维方式,推进思维互补与交融,特别是要以抽象(逻辑)思维补充诗性化的灵感思维和直观化的形象思维,增强现代中国教育学的逻辑严谨性,使其散发出理性论证的魅力。中国教育学学术体系构建的核心任务是完成知识自主创新与知识体系建设,这意味着必然要批判性地超越单一化思维科学指导知识生产的逻辑,以中国思维科学为支撑,激发逻辑思维、形象思维、灵感思维活力,使之共同推进教育学知识生产,创新发展多样化教育学知识类型,丰富壮大教育学学术体系。
再次,中国特色教育学学术体系构建要突出中国学术实践循证感。学术创造与学术体系构建,以追求学术之真为圭臬,学术之真即学术之科学性。学术科学性是学术体系构建的首要确证,缺乏科学性的学术创造只能沦为虚假学术或假知识生产。知识生产与学术构建皆须通过反复证明而保持自身的科学性,寻求学术实践循证无疑是确保科学性的基本途径。在新时代推进中国教育学科学化的运动中,教育学学术体系的科学化水平将直接决定学术知识的实践效用及其知识价值的可持续性。在这个过程中,以实践问题为研究对象,以实践证据为学术证明,以实践行动进行学术验证的逻辑,成为教育学科学化运动的主要标志。以科学性为教育学合法性证明,无疑是提升教育学自主性和话语权的不二选择。教育学科学性则唯有借助实践循证,方可得以确保。就学术本身作为一种知识生产实践而言,学术实践的循证是学术发展的内在基本规律,任何学术思想与观点的产生都需要在相应的学术实践史、学术实践场域中完成自证。学术史、学术交流、学术发表是学术实践的基本构成,中国教育学学术体系构建应当在中国教育学学术实践的历史与当下、互动与传播、逻辑与文化中得到循证,方能证明自身的科学性和正当性。如果教育学学术体系必须要在教育实践的互动性验证中证明自身的科学性与实效感,那么就教育学研究者而言,他同时也可以是教育实践者,而教育实践者也同样应该是教育研究者,这意味着教育实践者需要“将以往基于常识与经验、单兵作战、缺乏有效监管并时常与科学理论脱节的实践方式,转变为严格遵循研究证据、以‘最佳证据’保证‘最佳实践’的循证实践方式。……将自己的实践建立在正确、高效、公正与透明的证据基础之上,积极关注实践的效果并进行及时的评价,让实践‘止于至善’”[31]。
最后,中国特色教育学学术体系构建要善于吸纳“他者”创新系统。如同学科体系的构建逻辑,学术体系构建同样需要做到善于吸纳“他者”。没有学术体系的“他者”,自然也很难有学科体系的“他者”。这里更关键的问题在于,需要善于做到使“他者”关联乃至融入“我”中,进而把“他者”转变为“自我”,实现“主体间性”“跨主体性”或“主体交融”。教育学学术体系创新性构建,根本上是要完成自主性概念体系、范畴体系、方法体系、理论体系的创新,最终成就教育学自主知识体系构建。但必须直面的现实问题是,教育学自身并没有绝对的自我概念、范畴、方法、理论,对于那些已经属于教育学内部成熟的、一贯的概念、范畴、方法、理论而言,事实上也是在历史长河中经过若干复杂的知识交叉、融合、转化、创新而形成的。在更加强调学术对话、知识互通、理论互鉴、学科交叉融合的新时代历史背景中,突出学术体系构建的开放性、包容性和吸纳性,当然符合学术发展的历史规律和知识演变逻辑。只是这里要突出强调“他者系统”,进言之,此“他者”并非碎片化的、单极化的、分裂性的和扁平式的存在样态。因此,所谓吸纳“他者系统”,实则是要求教育学学术体系的创新性构建需要做到系统性地汲取和借鉴,而非简单地拾掇其他学术体系的某个概念、范畴、工具、方法或问题,否则便不能把握“他者”的整体及其原理,对于教育学学术体系化构建益处不大,甚至会“杂化”教育学学术体系的系统性品质。在“他者系统”的基础上,需更进一步强化“他者创新系统”。他者创新系统即其他学术领域的创新系统,往往具有自身独特的知识创造逻辑、法则、方式与方法。教育学学术体系构建在遵循教育规律的基础上,只有不断积极吸纳他者创新系统,实现自身创新系统的不断更新、改进和完善,才能真正科学化、现代化地推进知识创造和学术发展。反之,则会使系统固化与封闭,陷入自循环。
五、中国教育学话语体系的文化根脉
哲学社会科学座谈会上,习近平总书记深刻指出:“发挥我国哲学社会科学作用,要注意加强话语体系建设。在解读中国实践、构建中国理论上,我们应该最有发言权,但实际上我国哲学社会科学在国际上的声音还比较小,还处于有理说不出、说了传不开的境地。”[10]话语体系问题,实质即发言权、发声、叙事问题。话语权建立在自觉、自信、充分而科学的学科建设和学术研究基础上,缺乏原创性的学术研究和自主性知识体系构建,必然难有独立的话语体系。拥有学术原创性和理论原创性,也并不必然提升话语地位及其影响力,关键还要看话语属性、话语逻辑与话语方式。站在发中国之声音、展中国之叙事的角度上,新时代中国学术研究和学科建设的一个重要目标就在于在世界话语竞争中展示中国话语地位、话语力量和话语方式,彰显学术与理论的中国性、现代性及世界影响力。“中国话语,本质上是中国道路的理论表达,中国经验的理论提升,中国理论的话语呈现,归根到底是现代性的中国版本”[32]。但是在中国式现代化、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取得举世瞩目的伟大成就的新时代,“中国的发展优势并没有转化为话语优势,中国俨然一个行动的巨人、语言的矮子”[32]。而中国教育学的历史境遇如出一辙。中国教育现代化取得多项历史性成就,成功开辟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教育道路,进入教育大国建设转向教育强国建设的辉煌时代,但中国教育学同样未能形成应有话语体系并形成自身的世界性和现代性,中国教育学国际话语地位不高、中国教育学世界声音不强实为不争的事实。
有三个主要原因:其一,现代教育学话语权长期被西方国家把持,现代意义上的教育学概念、范畴、原理、理论、方法、逻辑等皆主要源自西方教育学知识与理论传统。“西方话语和西方叙事在世界上具有广泛影响力,尽管它们是基于西方概念、西方经验、西方逻辑,但经常被作为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话语甚至知识在世界广泛传播,也经常被用来解释、描述甚至是预测非西方世界,导致很多误解和误读”[33]。其二,中国教育学始终未能就教育的中国实践、中国经验、中国智慧、中国道路做好知识总结与理论提升,没有转化为话语竞争力和影响力,也使得中国优秀教育传统和现代中国教育伟大实践成就未能真实而全面地进入“他者”视线,进而被“他者”正确认识和科学对待。但中国教育学话语体系构建的根本,却恰恰源自于中国教育的历史与实践以及由此生发构建起来的中国教育学学科体系和学术体系。其三,现代化历史转型进程中,受现代西方教育文明与教育学成就的影响,我国知识精英逐步失去文化自觉与文化自信,导致在现代教育学构建的历史进程中始终缺乏一种立足于中国教育传统与教育现代化的话语底气和话语自信,“言必称希腊”“语必依西方”的话语习惯和话语方式制约着原生性中国话语的生成。事实上,立足于当前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新时代,我们完全有充足的理由和饱满的自信构建中国教育学话语体系,这不仅是因为西方现代教育学及其代表的教育现代性已经暴露出自身的问题,西方人的教育现代性之路并非教育现代化的唯一选择,还因为中国教育已经成功走出一条自己的现代化道路,并且已经愈发迅速地显现出时代必然性、先进性和超越性。
新时代建设教育强国和文化强国,均意味着必须构建中国教育学话语体系,形成现代教育的中国话语,彰显中国教育的现代正当性及其在世界教育格局中的应有地位。中国教育学话语体系构建问题,实际即理论自信、制度自信、道路自信、历史自信、文化自信问题。在深层意义上,归根到底是文化自信问题。“话语体系是一个民族国家的文化密码,蕴含着一个民族国家特定的思想文化、价值观念,乃至意识形态,是国家软实力的重要组成部分”[34],“中国话语体系是中国特定的文化基因密码”[34]。构建中国教育学话语体系,确立中国教育话语,其根本意义是树立中国教育及中国教育学文化自信,在世界教育格局和世界教育学体系中确立中国教育文化的价值坐标、思想坐标、学术坐标、知识坐标,加速现代中国教育文明建设及其世界性、现代性进程[35]。中国教育学摆脱西方学术主导甚至主宰中国教育学的关键,就是要在中国教育文明传统、教育实践传统、教育学传统的文化根脉中寻求和建立话语体系的概念、判断、思想、原则、范畴、方法的支撑,“特别需要提升中国教育学人的文化自觉意识”[36],形成双重意义上本土文化之源的回归——“中国教育学的话语创新扎根于鲜活的教育实践”及“中国教育学的话语创新,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37]。在此意义上,中国教育学话语体系构建实则需要完成好如下四个重要任务。
首先,中国教育学话语体系构建要以中国核心价值为引领。中国核心价值,亦即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教育事业和“中国式”教育现代化创新发展的思想引领和价值基础。中国核心价值也是中国式现代化核心价值理念的生动表达,如“共同富裕”“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协同”“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世界和平”,等等。“没有自己的学术话语,等于失去精神家园,等于撤出道德高地,等于放弃文化主权”[32]。中国教育学话语体系构建,核心任务就是要通过中国话语的体系化建设,系统表达中国核心价值观体系,重拾教育学精神家园和道德底气,完成现代教育学话语中国价值、中国立场的确立与传播。核心价值是国家或民族的教育学特色属性的鲜明标识,也是一个国家或民族文化自信的深层源泉,构成了中国特色教育学体系与任何一个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教育学体系之间的根本区别。中国教育学话语体系以中国核心价值为支撑,实则是在世界教育文明体系中确立中国教育的文化主体性,由内而外地散发出话语气场与话语力量。如果说中国价值、中国立场代表着人类发展的正确价值方向,那么,中国教育学话语分量还必将展示出自身强劲的可持续发展性和可持续影响力。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中国教育学话语体系构建能够且必然完成对西方现代教育学价值标准及其逻辑的批判性超越,并由此从根本上破除现代教育学“西方中心论”和西方现代教育学的主导地位,构建世界多元价值共生的教育学话语格局。中国教育学话语体系构建的前提和关键是文化自信,文化自信的核心和根本则是价值自信,中国教育学话语体系构建即是基于价值自信而系统表达、正确传播中国价值的历史进程。
其次,中国教育学话语体系构建要充分释放中华文化符号渗透力。文化自信与文化主体性的深层表达是核心价值,直观表现则是文化符号。没有作为表征体系的文化符号,核心价值是难以真正得到发挥和展现的。在一个文明的内部,文化意义和文化表征、文化价值和文化符号是一体的关系。中国核心价值不可能借助中华文化符号之外的其他任何符号进行叙事,即便借助,那也必然不能准确、全面而充分地反映中国价值本身。唯有通过中国文化符号,中国价值才能获得客观展现和正确表达。同时,文化符号本身也是文化的重要构成,文化自信和文化主体性,同时也是文化符号自信和文化符号主体性。近代以来西方教育学之所以能够具有世界“主导性”和“文化渗透性”,很大程度上正是得益于现代教育学知识生产与传播方式的拉丁文模式和英文模式。换言之,语言传统是话语表达的符号基础,中国教育学话语体系构建如果不能回到并立足自身独特的语言传统及其形成的话语习惯,那必将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业。而基于自身语言的教育学话语体系构建,本身便是中国教育学话语体系的正本清源,这意味着我们需要无限地回到中国教育语言传统中寻求可以支撑中国教育学话语出场及话语现代化构建的词语、概念与观念等,比如“在悠久的历史文明发展进程中,中华民族形成了以学习、师表、民生等核心概念为主的‘为学’‘为师’和‘为政’的话语”[38],这些都是中国教育学话语体系构建的宝贵资源和深厚基础。同时,马克思主义理论及其中国化时代化,已经深刻改变了中国文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教育道路及其取得的伟大成就,本质上是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实际、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之后所产生的崭新文明成果和文化现象,它本身意味着现代中国教育已经形成一种新的“现代传统”,也意味着中国化时代化马克思主义教育理论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的文化积淀的形成[39]。因此,中国教育学文化符号体系也具备了崭新的“马克思主义”形态,这充分表明,中国教育学话语体系构建也必然要立足于这种马克思主义传统,深入而充分地挖掘其中的重要概念、范畴、原理及其他符号表达体系,推进以马克思主义为中心的中国特色教育学符号体系构建及其带来的话语体系构建。文化符号体系的核心是语言,中华文化符号体系的核心是中国语言。通过中国语言,进而形成中国叙事,这是确立中国话语主体性的基本路径。中国教育学话语体系构建,当然只有依托中国语言才能完成,这在最本真的意义上显现现代教育学的中国叙事性。无论是中华传统优秀文化,还是中国化时代化马克思主义传统,均属于中国语言体系的独特表达。黑格尔认为,“只有当一个民族用自己的语言掌握了一门科学的时候,我们才能说这门科学属于这个民族”[40]。换言之,作为科学的教育学,只有当它是中华民族用中国语言加以创造、叙事和传播的时候,这样的教育学才真正属于中国,才能称得上是“中国制造”和“中国原创”。因此,通过中国语言表达的中国教育学话语体系,在现代教育学话语权和话语影响力的意义上,将同时展现出中国教育学学科水平和中国语言文化价值的双重渗透力。
再次,中国教育学话语体系构建本质上是中国实践规律的呈现。换言之,中国教育学话语体系构建只有全面立足中国实践,以话语体系生动而科学地表达中国教育实践规律,才能真正获得正当性与合法性,展现话语力量。不以客观实践为基础的话语,必定是缥缈、空洞和无力的,甚至是虚假、片面和歪曲的。实践规律隐藏于实践表象之下,是实践的深层真相。中国教育学话语体系构建要完成对中国教育实践规律的呈现,同样依托于一种能反映中国教育实践规律的学科与学术体系。话语的价值性彰显中国教育文化自信与道路自信,话语的科学性彰显中国教育理论自信与学术自信。要确立中国教育学话语体系的文化主体性,根本途径只能是扎根中国教育大地——为中国教育实践及其成就说话,通过教育实践及其成就说话,说中国教育实践及其成就的话。中国教育实践创造中国教育文化,生产中国教育经验、智慧和理论,是一系列赋有中国性和现代性的价值、逻辑、原则、方法的表达。中国教育学话语体系构建的初衷,应当是把这一切生动地叙述出来,形成中国化、时代化、大众化的中国教育学叙事体系和叙事模式,向中国人民和世界人民客观地讲述好中国教育实践的生动故事、历史经验和时代篇章。由于中国实践不是封闭的实践形态,中国问题也不完全独属于中国,在现代化和全球化进程中,中国教育实践与世界教育复杂交织,很多中国教育问题也只有在现代语境和全球历史背景下方才显露并被提出,这就意味着中国教育实践与问题也具有现代性和世界性。因而,基于中国教育实践的中国教育学话语体系构建,其中呈现的实践规律本身也是现代教育实践规律或人类教育实践规律,进而,中国教育学话语体系似乎就有了现代与世界的合法性地位,呈现出一种不证自明的话语地位。
最后,中国教育学话语体系构建是一个同世界分享先进话语体系的进程。话语分享,是大国担当亦为国家自信的体现。中国教育学话语体系构建的时代语境和历史境遇,决定了中国教育学话语体系构建不是一种“自话自说”和“孤芳自赏”,而是贡献话语、共建话语和共享话语的过程。教育强国与文化强国建设进程中,立足中国式现代化的伟大成就和未来愿景,以及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教育事业的道路自信,中国教育学话语体系构建事实上必将是一个推动一种崭新的教育学“世界性话语”[41]的伟大历史进程。话语体系的贡献性、共享性,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必然要求。话语共识是促进人类和平发展的重要基础和纽带。中国教育学话语体系构建不是要制造话语的“一家独大”和新的“话语霸权”,而是致力于为世界教育文明的互鉴与交流,世界教育现代化和不同国家教育文化的共生发展,提供一种具有中国特色的、体现时代先进性的话语体系和话语方式。话语的美美与共背后是不同教育价值的各美其美。先进话语分享和现代话语共建,背后是现代教育价值共识的确立。其根本目的,是为人类的自由、解放及人的全面发展贡献教育智慧、中国方案和教育力量,由此显示出中国教育现代化的“天下情怀”和普世性观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