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下的中华民族生境研究

2024-04-06罗康隆吴合显

关键词:生境中华民族民族

罗康隆,吴合显

(1.怀化学院,湖南 怀化 418000;2.吉首大学 人文学院,湖南 吉首 416000)

在理论建构与学科发展的进程中,人类学展现出了一种显著而庄重的特质,即“广纳众长,融会贯通”。人类学始终保持着对其他学科理论虚心学习态度,积极消化、吸收和创新利用,这已成为人类学学科的传统。人类学的前辈们总是全力借鉴相关学科的成果,借此养料来构筑自己的理论框架并扩展研究领域,丰富学科内涵。此外,人类学还能与时俱进,始终根据当代社会需求探索、发现新的问题。可见,人类学是一门积极进取、不断发展的学科。(1)罗启华,彭兵:《协同演化论在文化与生态关系问题研究中的价值》,载《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2022年第1期。当下,立足于全球文化多样性的基本事实,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时代使命,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以应对世界格局,为中国式现代化奠定生态基础、历史基础、文化基础和政治基础。在当前特定的历史背景下,生态人类学研究的转向也势在必行,以适应时代发展的要求。本文力图从认识我国多种生态环境是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生态基础出发,深入理解中华民族生境为纽带前提下的中华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使得中华各民族的生态生计生命得以耦合,并由此讨论构筑中华民族的共有生境。

一、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生态基础研究

我国民族多样、文化多元和生态系统丰富,疆域辽阔,地理生态人文资源复杂多样。(2)在中国科学院自然区划工作委员会于1959年编制科学出版社的《中国综合自然区划(初稿)》中涵盖了地貌、气候、水文、土壤和植被等八个要素,并明确了其服务于农、林、牧、水等事业的目的。此外,该区划还制定了适应中国特色以及方便与国外作比较的原则和方法,使其成为最具可行性和可比较性的自然区划方案之一。长期以来,我国不同民族居住在各自特定的地理环境中,以其特定的文化不断对其地理环境进行应对、利用、调适与模塑,逐渐形成了各自的生态文化区域性特征。早在新石器时代,我国就形成了几个重要的生态文化区域,这些地区包括北方和西北的游牧兼事渔猎文化区,黄河中下游的旱地农业文化区,长江中下游的水田农业文化区,以及康藏高原上耐寒青稞种植和牦牛养殖的高原旱地农作及畜牧文化区。(3)宋蜀华:《论中国的民族文化、生态环境与可持续发展的关系》,载《贵州民族研究》2002年第4期。此外,中国南方还有丘陵盆地的稻作文化区、绿洲灌溉农业区,以及西南山地的火耕旱地农作兼事狩猎文化区等。这些地区各自发展出独特的生态文化体系,展现了中国多样而丰富的民族风貌。(4)宋蜀华:《人类学研究与中国民族生态环境和传统文化的关系》,载《中央民族大学学报》1996年第4期;宋蜀华:《我国民族地区现代化建设中民族学与生态环境和传统文化关系的研究》,载中国民族学学会:《民族学研究第十一辑——中国民族学学会第五届学术讨论会论文集》,北京:民族出版社,1993年版,第10~19页。鉴于人类活动对生态环境格局的演变会产生深远影响,越来越多的学者将人口、社会、经济和土地利用状况等因素纳入到我国各民族生态文化区研究的领域,以更全面的方式揭示这种演变机制,(5)王庆仁,马丽娟:《宋蜀华先生对中国民族学理论的探索》,载《云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5期。从而更加准确地反映我国各民族所处生态地理格局的综合变化与生态特质。

按照这样的理解,对我国各民族生态文化区的划分,还可以得到更精细的处理,尤其是细分出更多的生态文化区过渡带来。如北方半干旱农牧交错带是耕作业与畜牧业的过渡地区,西北干旱绿洲边缘带是干旱绿洲与沙漠过渡的地区,西南干热河谷地区地跨中国第一、第二大地形阶梯属山地农业区,西南石灰岩山地脆弱生态区是我国最大的连片的喀斯特山区,属于农牧采集交织区,藏南山地生态脆弱区分布于西南部雅鲁藏布江河谷及主要支流楚河、拉萨河中下游地区属农牧区等。(6)刘燕华,李秀彬:《脆弱生态环境与可持续发展》,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3页。可见,不论对我国各民族生态文化区如何划分,都展现出了我国生态系统的多样性和我国多民族经济生产活动的关联性。

首先,在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下,我国各民族对生态系统资源利用具有互补性。生态系统不仅有自然和环境属性,更有着民族和文化属性,因此产生了民族生态文化。(7)尹仑:《民族生态文化认同与中华民族共同体》,载《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2021年第1期。人类只能从自然界能量耗散的过程中获取能量去维持其生存,而不能摆脱这种自然规律的终极束缚。(8)罗康隆,吴合显:《生态文化观下的生态生计耦合与生态安全研究》,载《贵州民族研究》2022年第2期。但由于地球生命系统提供给人类生存的生态资源却是丰富多样的,这就意味着从人类总体而言,在获取自然耗散系统中能量维持生存时,可以采用千差万别的手段和方法。如果只采用一种手段和办法,就必然意味着目前很多可以利用的能量将无法加以利用。在地球上的不同民族以其文化手段建构其各种不同类型的关系去利用生态资源,由此可以形成长期持久的互动关系来确保人类总体发展。在这样的前提下维持着人类整体在利用自然上的动态平衡,有利于人类的继续繁衍和生息。

长期以来,一个民族在其生存发展的过程中,对其所处自然系统资源的认识和利用都具有一定的层次性,由此也会对其所处的生态系统资源按照其认识与利用的程度划分出层次性来。由于各民族生境的差异性,任何一个民族的生存与发展,都不可能在其生境内实现自给自足,都必然要与其他民族交往交流,互通有无。如我国汉族和北方游牧民族在不断的交流历史中,一直存在着农产品与畜牧产品、手工业产品等交流互换的现象。汉族与其他少数民族,少数民族之间的产品互换和贸易也是常事,推动了各民族之间的交往交流交融,使生活在不同地区的民族更深地融入到中华民族大家庭中。(9)罗意:《天山北路的农牧交错带及其走廊意义——以清中期至民国“游记”文本为中心》,载《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20年第8期。

民族之间的这种交往交流正是各民族生境差异性所致,这也是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生态基础,由此实现了我国各民族之间对生态环境资源利用的互补性。如主要分布在亚热带山地丛林中的苗瑶语族的民族与滨水坝区的百越民族,他们的传统生境各不相同,苗瑶民族与百越民族在文化的指引下分别地高度适应于山地丛林和滨水生态环境。他们之间并不是超然独处,而是时刻在发生联系,且彼此都在吸收对方的文化要素。当然,在吸收过程中不是全盘照搬,而是有鉴别、有加工、有改进,使之能够纳入各自的文化体系之中,从而服务本民族的社会运作。具体表现在语言、文字、文学艺术、习俗、制度、伦理道德、宗教观念和行为方式等方面的交流、消化与吸收。在这个动态平衡过程中,双方都在不知不觉中吸收对方的文化要素,也在调适于对方的存在。可见,处于不同生境中的民族在其发展的历史进程中,不仅是各民族对其所处的自我生境资源认识与利用的深入过程,还是对与之发生关系的各民族生境资源利用互补的过程。这样的过程在我国统一多民族之间持续地开展,使得各民族之间不断地交往交流,进而实现了各民族之间的交融,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中华民族文化的整体性。

其次,在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下,我国各民族对生态系统资源利用具有共享性。不管处于哪种文化类型的民族,都是以特定的自然生态系统为背景,而地球表面的自然生态系统差别很大,致使不管哪个文化类型的民族都不可能去适应地球表面的所有生态系统。由于生态系统的差异性,各民族的文化在应对其所处的自然生态系统时也会建构起互有差别的文化类型和文化样式来。比如在20世纪50年代以前,我国处于狩猎-采集和刀耕火种文化类型的民族主要分布在自然环境复杂、建构固定农田非常艰难的山地丛林地区,或是炎热多雨的热带雨林地带;而执行畜牧文化的民族则主要分布在极其干旱的内陆草原或西南高山草原地区;实施农业文化类型的民族则集中在滨水平原区域,而工业类型的文化则主要集中在沿江沿海的口岸城市。这种分布差异不仅反映了不同文化对于自然生态环境适应的需求和特点,而且也反映出特定民族在其历史进程中的文化创造、文化交流与文明互鉴。(10)罗康隆:《文化适应与文化制衡:基于人类文化生态的思考》,北京:民族出版社,2007年版,第119页。

在我国纷繁多样的生态系统中,有很多民族共享类似、相同或相近的生态系统。共处这种生态系统的民族在其发展历程中,相关的民族文化在这个共享的文化环境中进行密切的交流和互渗,这种频繁的文化互动构成了一个互动圈或互动链,各个民族之间形成了相互联系的各种关系类型,处于同一互动圈或互动链的各民族结成一个个错综复杂的民族关系网。(11)罗康隆,何治民:《从“圈”到“链”:清水江流域木材流动中社会交往行为的演变》,载《湖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5期。在这样的关系网中每一个民族都通过各种互动圈、互动链与其他众多的民族发生稳定的关系,致使每一个民族都处于多重互动圈和互动链上的交点,以至于从任何一个民族出发,都会在这样的交点上与别的民族连接起来,而最终把中华各民族连接为一个整体,形成为中华民族互动圈,结成为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格局。在此基础上,我国各民族之间共享文化,最终形成了以汉文化为主轴的多元文化互鉴和交融格局。

如处于我国南方湿地生态系统的汉族、壮族、傣族、布依族、侗族、水族等民族,以及国外的京族(越族)、高棉族、缅族等民族,依凭其文化建构起了滨水稻作农业。这些民族在应对湿地生态系统时,修筑了纵横交错的灌溉渠道,防洪排涝的水利工程,构筑起连片的稻田,以沼泽生的粮食作物——水稻为支柱产品,连同星罗棋布的村寨,从而建构起这些民族基本一致的人为生境系统。上述民族围绕这样的生境系统结成为一个文化互动圈,处于这一文化互动圈内的各民族,其主要产品具有很高的共享程度。在长期的历史进程中,这些民族的交流交往频繁,形成了特定的文化共享机制,进而出现了文化交融的格局。

一名小男孩,在稻田边跑啊跑,试图分散我的注意力,结果把自己给摔了一跤。但在他爬起时,却故意只给了我一个后脑勺,很快,他似乎又觉察到某种异常——衣服的后背粘满了苍耳,于是,他来不及穿那只刚从右脚脱落的鞋,就开始一颗又一颗地清除那些该死的苍耳。

与此同时,处于这一稻作文化圈的民族也与山地民族结成链式的民族关系,以互通有无。这种文化圈与文化链所结成的民族关系更为复杂,其缔结的路径多种多样,结成的内容丰富多彩,形成的机制灵活多样。我国是一个多民族统一的国家,经历了漫长而不断发展的历史进程。如同滚雪球般,汉族文化作为主轴,与我国55个少数民族相互交融,共同创造出了辉煌的文化瑰宝。每个少数民族都为祖国做出了独特的贡献,铸成了休戚与共、荣辱与共、生死与共、命运与共的中华民族大家庭。

这种关系一旦形成,往往就能长期地延续,并能使相关民族达成和睦共处的关系。也正是这一复杂多样的圈链关系的缔结,把中华大地上处于不同文化类型与样式的民族连接成为一个整体,构成为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格局。这不仅有利于中华各民族内部的稳定沟通,以及我国生态环境资源的合理化利用,这正是我国统一多民族国家“多元一体格局”的生态基础,更有利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铸牢,也有利于未来世界达成稳定发展和睦共存的局面。

二、以生态资源互补的中华民族生境

在我国学术界,早在20世纪90年代初就有学者提出了“民族生境”这一概念。当时基于人类学民族学学科的时代特征,力求对一种民族文化,或是对一个文化单元作全面、系统的理解,对其文化功能阐释十分周翔,并要理解其结构,寻求其特质,以彰显与其他民族文化的差异性。这在当时对人类学学科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贡献。在这样的学术背景下,我国生态人类学界也同样聚焦于对单一民族文化展开研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民族生境”概念。当时提出的这一概念,虽然注意到了历史过程中的各种社会要素,也即关照到了“民族关系”的问题,但最终的落脚仍然聚焦在单一“民族生境”的建构。民族生境被定义为“围绕在一个民族周围的环境,不再是纯粹客观的自然空间,而是经过人类加工和改造所形成的结果。这种加工和改造必须依靠社会的力量,因此,加工改造的结果自然带有了社会属性。因此,民族生境就不再是纯粹客观的自然环境,而是由社会塑造的具有相互交流的人为体系。”(12)杨庭硕,罗康隆,潘盛之:《民族·文化与生境》,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77页。

在“民族生境”概念的讨论中,已经注意到了民族生境是经过“社会模塑”的作用机制,而具有了社会性。一个民族的生存离不开其所处的外部环境,包括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是一个由物质和精神构成的复杂组合体。每个民族为了生存和发展,必须依靠自己独特的文化体系去获取生存所需的物质资源,寻找精神寄托。在这一过程中,文化作为一种信息体系去应对外部的自然环境与社会环境,使外部环境成为文化加工与塑造的对象。通过文化加工与塑造外部环境,使得外部环境与该民族活动相适应起来。这种外部环境就成为了一个系统化的并为该民族充分利用的空间体系,从而形成了完整的民族生境。(13)向云发:《关于民族文化生态村全面协调可持续发展的思考》,载《黑龙江民族学刊》2008年第1期。从这样的理解出发,每一个民族生境都是一个无限开放的系统,也是一个不断变化演替的外部空间体系。这种开放与变化的空间体系,不仅是该民族自身发展壮大的源泉,也是与其他民族结成千丝万缕联系的机制所在。从这样的机制出发,也可以将不同民族的生境连接起来,构成为各民族生境相互依存的格局。以致在中国版图内将各民族的生境连接起来,构成一个密不可分的生境——中华民族生境。

正如沃尔夫(Eric R.Wolf)所言:“我们不能再将社会看作孤立、自足的系统,我们也不能再将文化想象成一体化的整体,在这个整体中,每一个部分都要为维持一个有机的、自主的和永久的总体作出贡献。……在行动过程中,这些文化丛永远都处在不断组合、解题与重组之中。”(14)[美]埃里克·沃尔夫:《欧洲与没有历史的人民》,赵丙祥,刘传珠,杨玉静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57页。对于任何一个民族来说,与其所处环境的各个组成部分的关系是多种多样的。有些关系密切,有些较为疏远,甚至有些完全无关。以生活在内蒙古草原上的蒙古族为例,其传统文化深深扎根于畜牧文化之中。牲畜、草原和水源与他们的联系非常紧密,而与草原上的野生动物和灌木丛的联系则稍显疏远,与干旱的戈壁、山崖和岩石的联系更加疏远。因此,在蒙古族周围形成了一系列亲疏有别的环境圈。每个环境圈中都包含着自然和社会的多种构成要素,每个环境圈本身又构成了一个子系统,这些亲疏不同的环境圈共同组成了一个大系统。在蒙古族的文化中,他们对这个大系统进行了有层次的利用和有序的交流。(15)罗康隆,何治民:《论民族生境与民族文化建构》,载《民族学刊》2019年第5期。在这个生态系统的有机体中,自然环境对民族文化来说是一种外部因素,各民族凭借自然生境结成的互动链,既然植根于自然生境,凭借自然生境而形成的民族关系互动链,由于是建立在过渡地段自然生境的兼容共享之上,因而所结成的文化互动链中的各民族,其相关文化因子的互渗和交流总带局部性,呈现出一定程度文化景观的过渡。

值得注意的是,在我国正是这些过渡性的文化景观把身处特定生态系统的各民族连接起来,缔结起了以资源互补的中华民族生境。如我国北方半干旱农牧交错带,是耕作业与畜牧业的过渡地区。这个地带的年降水量变化较大,春季雨量较为稀缺,风力较为强劲,地表土壤较为疏松。(16)姜冬梅,宋豫秦,杨勇:《中国北方半干旱农牧交错带小区域人地关系演变模式初探——以内蒙古奈曼旗尧勒甸子村为例》,载《地域研究与开发》1999年第3期。在这样的环境下,若全面翻耕种植农作物会致使土地的承载能力显著下降,于是农牧的结合成为最佳利用该生态资源的选项,这样既可以减少人畜压力,也可以确保生态系统的稳态延续。这种生态系统稳态延续中对接了农耕民族与游牧民族的生境。西北干旱绿洲边缘带是干旱绿洲与沙漠过渡的地区。这里包含有沙漠、戈壁、绿洲和高山等不同类型的地貌。(17)张强,胡隐樵:《绿洲地理特征及其气候效应》,载《地球科学进展》2002年第4期。在这片地区的生态系统中对自然水资源的依赖程度极高。围绕水资源的合理利用,农耕与游牧分层次开展。(18)冯尚友,刘国全,梅亚东:《水资源生态经济复合系统及其持续发展》,载《武汉水利电力大学学报》1995年第6期。由此缔结起了农耕民族与游牧民族的生境。正是由于生态景观过渡带的存在,使得不同生境中的民族不仅以资源利用的互补连接成为相互依赖密不可分的整体,也为我国生物多样性保护等方面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19)陈赖嘉措,覃建雄,宋慧娟:《西藏南部山区生态旅游高质量发展研究》,载《中国藏学》2023年第2期。

在我国,以过渡地带的生态资源互补交叉利用缔结起中华民族生境外,还有以山脉、河流、走廊等为链式的生态资源互补与共享,也成了缔结中华民族生境的重要渠道。由于这类资源互补与共享所涉及范围很广、民族甚多,因此,于此仅以我国西南的干热河谷地区与横断山脉为例加以分析。我国西南干热河谷地区在旱季温度高、湿度低的情况下,经常出现焚风效应,被称为“干热河谷”。其生态景观呈现为垂直分布的角度,这些地区的森林覆盖主要分布在较高的地方,紧随其后是稀树灌丛和草坡,底部河谷深切、陡峭,山地与盆地交错。(20)杜天理:《西南地区干热河谷开发利用方向》,载《自然资源》1994年第1期。于是,在该区域呈现多样态的生计方式,狩猎采集、刀耕火种与农耕等在其间均有分布,生存于该区域的各民族互通有无,以资源互补的方式将各民族的生境连接成为一个整体。

再如,我国西南地区横断山脉是一个纵贯南北的深切大块谷,顺着怒江、澜沧江峡谷,从高到低依次生息着藏族、纳西族、傈僳族、景颇族和傣族。每一个民族都生息于一定的海拔高度,面对着各不相同的自然生境,各民族都在各自特定的生境上构建了各具特点的本民族文化。然而,自然环境中并不存在不可逾越的鸿沟,地表自然景观的变化是一个连续递变带,而不是截然两分的地表自然环境阶梯,当这些民族按不同的生境分布,各自的生存繁衍和文化运作就不可能不对周边的民族形成一定程度的影响。这样一来,每个民族的存在总有一些有限的文化因子,特别是与自然生境相关的因子会在相应的民族间互渗,从而结成了一个植根于自然生境的文化互动链。居于峡谷顶端的藏族在执行其农牧混作经济时,以畜群的游动放牧为主,其耕地的垦殖就可能渗透到与之毗连的纳西族和傈僳族分布区内,致使这3个民族在耕地资源利用上出现了相互交叉渗透,相应的耕作技术也随之而出现了一定的相互借用。而居于傈僳族下方的景颇族在进行刀耕火种时,也与傈僳族出现同样性质的资源交错利用。而处于最下方河谷地带的傣族以农耕为主,同样以自己产出的谷物、铁质器具与山上的景颇等民族进行山货贸易,由此也结成了相互之间密不可分的资源互补关系。(21)罗康隆:《斯威顿耕作方式的实存及其价值评估》,载《贵州民族研究》2002年第2期。

三、以文化为纽带的中华民族生境

人类是靠其文化寄生在地球生命系统之中的特殊生物物种。在文化的作用下,按照人类自身生命的需要与地球生命体系形成特定的能量供给关系。这种关系在人类学家的研究中被简化为功能主义倾向,如斯图尔德在解释文化与生态的关系时体现了浓厚的功能主义色彩。斯图尔德基于博厄斯(Franz Boas)的历史特殊主义和克鲁伯(A. L. Kreober)的文化类型论,他在评估一个社会的整合水平时,将其社会的组成要素划分为不同层次,这种划分包括文化核心和次要特征。文化核心代表着社会文化的核心力量,它能够适应环境并基于环境构建生存方式。而次要特征可以被视为相对文化内核而言不那么重要的社会制度和理念系统。(25)罗康隆,陈茜:《西方人类学生态与文化关系研究述评》,载《世界民族》2022年第4期。可见,文化生态学家关注整合在一种文化中的各因素间的等级关系。他们有时将技术视为文化整合的原动力,即强调了支持生存模式的那些技术,社会的组织和理念的形成都受到这些技术影响。那些坚持上述观点的人们非常重视“适应”这一概念,并将其视为分析文化变革的重要方面。通过对适应的相关分析,旨在确认在类似环境下存在的文化特征,并解释这些特征源于哪些因素。此后的新功能主义从蛋白质消费推测出发,进行了一系列分析,其中涉及诸多内容,如卡路里计算和蛋白质消耗计算以及个人生理性压力、个人接受能力、限制因素、人口统计、生活活动中的能量消耗等。这些分析提供了一系列精确的定量数据,(26)提出此项动态研究的代表人物有美国密西根大学的拉帕波特(Rapparport)教授和哥伦比亚大学的唯达(Vayda)教授。他们将自己的理论从英国社会人类学家的传统功能主义中剥离出来,引入了当代物理学、生物学、一般生态学基础的一般系统论,提出了将人类和环境共存的聚合视为一个系统的概念,创建了采用整体系统方式研究的新方法。但学者们在对系统变革进行分析的过程中彻底遭遇了失败。

生态人类学经历上述研究范式的挑战与挫折后,在探讨人类与生态环境的相互关系时,开启了从文化演进的角度来审视生态位分析和生态位替换。这意味着在研究人类与生态环境的关系问题时,需要将文化作为一个时间概念纳入其中进行深入研究。人类与生态环境的适应过程是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而这一过程是靠文化在引导,因而文化的时间特性成为关注人类与生态环境关系问题的一个重要维度。(27)杨庭硕:《乡村要振兴:生态建设必先行》,载《贵州民族研究》2021年第1期。重视文化变化的时间过程必须尊重文化自身的属性,在历史进程中理解人类和环境之间的关系。比如当一个定居社会形成的时候,他怎样去解决定居生活与环境的关系。这里我们看到了两种现象,一种是用生态智慧去解决社会问题,一种是用文化智慧去解决生态问题。这两种解决问题的方案都强调了在特定人群与生态环境的历史过程中以文化为纽带而建立起人类的生命空间,奠定了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文化基础。(28)陈祥军:《论边疆地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四个着力点》,载《中华民族共同体研究》2022年第5期。

可见,处于同一文化互动链的各民族文化之间其交流、借用、消化和吸收主要集中在结成文化互动链的文化因子上。这些民族文化及其文化因子和文化结构则可以相对稳定地按其文化的固有传统稳定地延续。而在发生频繁交流和借用的文化因子上则呈现出某种程度的共享与局部的趋同。于是处于同一互动链的各民族文化调适也必然针对这些特定的文化因子而展开,最终达成文化适应,以相关文化因子的共享为稳定的外部生境构成要素。(29)杨庭硕,孟和乌力吉,张振兴:《文化适应盲区及其草原生态恢复工程应用》,载《北方民族大学学报》2023年第3期。

文化上的兼容并蓄增进了各民族间的理解和尊重。(30)祁进玉,王春艳:《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实践与经验——基于内蒙古恩和俄罗斯族民族乡的个案研究》,载《北方民族大学学报》2023年第4期。由于互动链的结成仅涉及有限的处于同一层面结构的文化因子,因而处于互动链的各种文化及其所属的两个民族之间,可能结成族际关系的渠道也会多样化。由此结成族际关系的所有民族都被串连到这一关系链中。不管从哪一种民族文化出发,我们都可以看到它处在若干文化互动链的交点上。即任何一个民族与其他民族发生如何关系,都会形成一个族际关系的链交点。在族际关系链上,这样的交织点越多越密集,其族际关系越稳固,其所连接起来的民族生境的粘连性就越强。这样一来,各民族的生境连接成中华民族生境的渠道就越丰富,其运行机制就越有效。

为了进一步揭示这一机制,我国人类学界在21世纪初提出了“文化制衡”的概念,(31)杨庭硕:《生态人类学导论》,北京:民族出版社,2007年版,第78~80页;罗康隆:《文化适应与文化制衡:基于人类文化生态的思考》,北京:民族出版社,2007年版,第184~202页。使得人类学的研究对象得到极大的扩充,打破了传统人类学的学科界限,深化了将人类和文化过程视为研究的目标,不仅要研究完全不相同的文化间的关系,还要研究人群与特定环境下无机物、有机物的关系,更加关注了文化与生态环境的制衡过程以及在此过程中所结成的各类复杂关系。在地球生命系统中,万物有缘、万物有根、万物有灵,万物之间你离不开我,我离不开你,万物相连。这既是地球生命系统的本相,也是人类社会依靠地球生命系统得以生存延续的本相。

在地球生命系统的关系里,兼具“生物性”与“社会性”的人,当他们定居生活的时候,一个聚落或在一个人有限的生命周期里面,看到他生存所需的资源会随着自己不节制地使用而走向枯竭的时候,人们可能会萌生出一种节约和保护的观念,同样也会对环境的变化有所感知,这是一种非常主动的对环境的思考。这种思考与思考后的行动便是人类文化在发挥作用。当前,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提出重建人与人的和谐关系,重建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建构人类命运共同体。其强调的是“重建”,而不是“再造”,这本身就意味着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关系在过去是存在的。只是从近代以来,人与人、人与自然的矛盾变得明显,社会矛盾和生态恶化问题日益突出。这使我们需要认真思考如何去整合和推动重建人与自然和谐关系。(32)罗启华,彭兵:《协同演化论在文化与生态关系问题研究中的价值》,载《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2022年第1期。在当前时代的背景下,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框架中显得尤为重要。人类学需要跳出传统观念的束缚,创立全新的理论以解决这一问题。(33)袁同凯,张佳雪:《新时代民族学中国学派建设:历史脉络、发展需求与未来方向》,载《云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5期。这一理论要符合当代的需要,还要说明人与自然协同演化下的文化制衡,以确保人与自然的永续和谐共生。这并不意味着要将地球上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化完全推翻重来。相反,我们只需要对各民族的传统文化进行适当的微调,以使其与当前的生态系统相协调。这个微调并不需要痛苦的改变,而是要与当代科技创新相结合。通过这样的努力,以人类的文化达成与生态系统“兼容互惠,协调共生”的关系。

人类的尊贵在于其拥有独特的文化,这使得个体能够在文化的框架下聚集成群体。通过文化事实的多样性,不同的群体可以被划分为不同的民族,文化在认识自然和社会方面起着重要作用,甚至可以构建自然和社会环境。然而,文化也受制于自然和社会环境的影响。只有当文化与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实现和谐统一,构筑起生态、生计和生命的互补体系时,特定的文化生态共同体才能形成。我国多民族文化生态共同体一旦形成,中华民族生境也就缔结起来了。因为这样的文化生态共同体的“共同属性”是中华民族的认同之路,从而使得中华民族在生态、生计与生命中都相互依存、共生共荣。

长期以来,人们总是倾向于在文化、族群、种族之间引入民族中心主义立场,甚至滋生人类中心主义,将人类视为生态系统的中心。(34)付广华:《拆分、解读与批判:人类世人类学的进路与走向——人类世人类学理论与案例研究之二》,载《广西民族研究》2022年第5期。然而,根据人类在地球生命系统中展现出的生态、生计与生命耦合运行的稳定延续状态,我们需要摆脱这种偏见。哪怕我们失去了整合力,我们也不应该妄自将人类视为生态系统的核心。在人类和环境之间引发的诸多争议中,如果我们不排斥人类中心主义,并让其占据主导地位,将会对人类社会造成破坏,并打破生态系统的平衡与稳定。尤其是那些试图将环境置于比人类更为重要的位置,以推动道德和伦理观念改变的思路,也是需要十分警惕的。(35)彭兵,罗康隆:《环境史研究需要警惕民族学“经典进化论”负效应的干扰》,载《贵州民族研究》2021年第1期。如果我们能够将生态、生计和生命视为一个整体,视其为生态系统中直接或间接连接整个系统的环节,而不论在什么样的环节中都能够将这三者耦合起来。因此,我们应该从过于强调文化与自然二分法的思维方式中解脱出来,因为这种思维方式在人类学中扰乱了系统性思考,使其失去了整体把握人类与环境相互作用的能力。

可见,在当前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中,其重要基石就是要建构和维护我国各民族生态、生计与生命的耦合运行状态。要展开这样的研究,是一个十分艰难的历程,我们不仅需要运用生物文化的方法,并利用人类的生理或生物化学相关信息,去明确人类如何适应特殊环境因素的过程和结果。比如,我们可以通过研究我国各民族根据自己的习惯选择、规避或喜欢特定食物、特定居住方式的行为,以及人类对环境的生理和形态的适应历程和适应后的情形,更有必要深入研究我国各民族的人口数量与生态环境之间的相互作用,探索我国各民族特定生境下的营养结构与人类体质状况之间的联系。同时,也需要关注各民族对生态资源的合理开发和充分利用状况,以揭示文化现象与生物现象之间可能存在的遗漏环节。

总之,在探索我国各民族的生态、生计、生命的耦合方式时,当然可以聚焦在各民族能量获取与生态系统循环之间的关联上。在此基础上,值得关注的是生态与文化之间的相互渗透和互动。通过这样的研究,我们能够更好地了解资源利用和生态保护的平衡,以及文化对生态环境的塑造和回应。(36)宋蜀华:《人类学研究与中国民族生态环境和传统文化的关系》,载《中央民族大学学报》1996年第4期。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可以揭示生态系统的运行规律,并寻求各民族生态、生计、生命的耦合体历程与特征。生态人类学始终关注处于各种不同环境下各民族的生存问题,探究特定文化下的民族与生态环境相互作用的特点、方式和规律,通过这种全面的认识,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和应对各民族与环境之间错综复杂的互动关系。并努力展现各民族在合理利用和改善生态环境的生计方式与生命样态,进而深入研究中华民族共同体与中华民族生境的形成和发展历程。

人类创造文化的目的就在于维护生态、生计与生命相互制衡,在高效利用生态资源实现对生态环境的维护,在精心对环境的维护中建构起不同民族的生计方式,并在生态良好与生计技术中创造生命的辉煌。生态文化乃是特定民族在文化的作用下,其在特定的历史过程中对其所处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所凝结的文化事实体系。特定民族在应对其自然与社会环境所需要解决的生存、发展、延续的问题不同,而采取的文化策略不同,建构起了生态、生计与生命的耦合状态下各民族各自独特家园的同时,也将各民族的家园连接成为一个整体,奠定了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基础。

四、结语

进入21世纪后,不同学科的理论创新正在逐步展开,人类学发展也面临着巨大的挑战。面对这样的挑战,人类学重走历史的老路显然不可取,对理论的消化需要加快进行。另外,人类面对的是同一个地球生态系统,即使其他学科尝试提出的理论,对人类学学科也具有参考价值。人类学具有独特的特点,其研究范围涵盖时间和空间,超越了其他学科。值得注意的是,人类学的研究对象是一个长期存在且具有稳定性的实体,这一点非常值得我们广泛关注。在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时代潮流下,在各民族生态、生计与生命耦合历程中揭示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生态基础。从单一民族生境提升到中华民族生境的研究,不仅展现了以文化为纽带的中华民族共同体发展历程,也为建构人类命运共同体展现了广阔的前景。

猜你喜欢

生境中华民族民族
我们的民族
中华民族的独立之路
枣树适应干旱生境研究进展
聚焦中华民族之瑰宝“非遗”
一个民族的水上行走
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提供有力保证
From Xia People to Han People and to Chinese Nation— A Study of the Trajectory of the Cohesion and Integration of Chinese Ethnic Groups
多元民族
求真务实 民族之光
金秀瑶族长鼓舞传承的文化生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