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一招

沈海清

一

清光绪年间，礼部侍郎朱进仁因刚正耿直，得罪了朝中权臣，被连降三级。朱进仁见朝廷腐败，做官也没有什么希望了，不由心灰意冷。其夫人出身名门，颇有见识，便建议丈夫干脆辞官回乡。朱进仁觉得有理，便辞了官职，携夫人回到家乡江南嘉兴。当时嘉兴府辖下由拳县一带盛产丝绸，由拳县辖下有一处草市，名幽湖，丝绸布匹都在这里交易，是方圆几百里的集散之地，由此也带动了交通运输行业。交通运输赚钱快又多，很有发展的空间。

那时有一种交通工具叫做“轿车”，专门帮生意人装运货物。那些自己没有交通工具的，赶脚运货都要赶乘“轿车”。这种“轿车”是一匹马拉动的双轮车，以装运货物为主，有时也载人。而这些车由一些“车头”经营运输，以赚取运费，大的“车头”经营着几十辆、上百辆，小的“车头”经营十多辆，车头之间也有线路分工。朱进仁觉得这个行当不错，便在幽湖租了几间空屋，置办了十多辆“轿车”，雇了几个伙计，成了专门跑幽湖至晏城的“车头”。

本来嘛，各条线路，大家各跑各的，井水不犯河水，朱进仁这条线路不温不火，做得还算顺畅。没想到几个月后，晏城筑通了通往省城近郊余杭的路，大批物资经过晏城运往省城，生意一下子热闹起来。朱进仁便准备扩大车队，增加运输量，便新置了八辆“轿车”。但他没有想到，原本跑王江泾的“车头”尤大虬，因见晏城线路生意好起来，竟匀出十二辆“轿车”，硬挤进了晏城线路，还装腔作势地对朱进仁说：“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公平竞争。”

朱进仁为人敦厚，又是初来乍到，心想竞争就竞争，只要童叟无欺，生意一定做得比你好！谁知，这尤大虬嘴上说是公平竞争，私下里却把价格打了七折，那些生意人和百姓，能便宜当然往便宜的车上赶，于是，尤大虬的车队天天爆满，而朱进仁的十多辆“轿车”只有零星的小生意，都是挤不上尤大虬车队剩下的。

朱进仁想不到这个尤大虬这么坏，但做生意竞争也是正常的，心里想，你尤大虬能降价，我也能啊！拼着少赚一点利，也要和你竞一竞、争一争，便也打了个七折。想不到尤大虬鬼得很，他早有准备，得知朱进仁打七折，便马上开出新的价格：打六折。

朱进仁哪里知道做生意的套路，便一狠心，也跟着打六折。

尤大虬得知朱进仁也跟着降下来，嘿嘿冷笑道：“这个书呆子，他会做什么生意？我明天打五折，看你还跟不跟！”

朱进仁看着尤大虬打五折，心想他不怕蚀本啊？其实，尤大虬为了挤掉朱进仁，仗着生意大本钱足，就是亏本一时，也不伤根本。而朱进仁就不一样了，他总共才十多辆车，这一亏本，不但雇工的工钱发不出，连吃饭也成了问题。

二

竞争失败，没了生意，就没了收入，朱进仁眼看自己的十多辆“轿车”的车夫发不出工钱，连买马料的钱也没有了，这人饿一天不行，马饿一天同样不行，怎么办？

朱进仁想：我不如先找商会，让各位行董按行规约束尤大虬，便来到商行。几位行董听了朱进仁的诉说，摇了摇头，说：“我们知道这个尤大虬不按行规，专门抢夺别人的生意，但我们也没办法啊！”

朱进仁见商会行董也不肯帮他，想想只有打官司了，便回家写了诉状，到由拳衙门状告尤大虬。

由拳县衙的知县卢煜通接了诉状，便开堂审案。朱进仁原本盼着卢知县能公正审理，没想到卢知县粗略一看诉状，就一拍惊堂木，斥责朱进仁道：“正经做生意，靠的是竞争，尤大虬没有赶你，没有驱你，你们两个车队同样做生意，尤大虬又没有强拉客人，你做不过人家，凭什么把人家告上大堂？”

朱进仁想不到卢知县这般说话，一时怔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卢知县又是一拍惊堂本，喝道：“本县念你曾在朝中为官，也算是同僚的分上，免了你的刑杖！”说罢，喝一声，“退堂！”便將朱进仁一个人孤零零扔在了大堂上。

朱进仁想不到生意做不过尤大虬，官司也打不过尤大虬，回到家里，长吁短叹。

正在这时，地方上一些做生意的人得知尤大虬强行霸占了朱进仁的那条线路，都愤愤不平，他们来到朱进仁家，向他诉说尤大虬平时的所作所为。原来，尤大虬的小妹是卢知县的三姨太，尤大虬仗着这门姻亲关系，在地方上欺行霸市，没有人敢惹他。大家都知道朱进仁在朝中做过官，原本还指望他能惩罚一下尤大虬，想不到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如今辞了官，没了权，那个七品芝麻官卢知县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结果还是输了官司。

朱进仁这才知道，尤大虬在地方上欺贫凌弱，强凶霸道，做的坏事不是一桩两桩，原来他是个有“来头”的角色。有县太爷这个靠山，自己一个辞了职的“京官”，根本奈何不了他。看来，靠状告尤大虬是行不通的。

朱进仁和几个伙计聚在一起商议了半天，也想不出个结果来。朱进仁叹了口气，道：“看来，只有改换行当了！”

正在这时，朱夫人一撩门帘，从内室出来，道：“你啊，做官不行，做生意还是不行！”

几个伙计见东家娘子出来，觉得外人在场有些不妥，正要告辞，朱夫人笑吟吟地道：“各位，不要见外，我虽然从不出门，但外面的市面却很清楚。这件事我听说了，幽湖到晏城，只有一条路，如今这个尤大虬欺行霸市，要和我们争，我们不能硬拼，要想办法才是！”

几个伙计七嘴八舌地道：“我们想不出好办法啊！”

朱进仁道：“眼下真的是没有办法了，为夫想只有改换行当了！”

朱夫人道：“官人怎么这么老实，做生意靠的是公平竞争，这个尤大虬在地方上做生意不讲规矩，应该好好教训他一下才好！”

朱进仁道：“起先我们是和他竞争了，尤大虬打七折，我们也打七折，他打六折，我们也打六折，可最后他打了五折。这还怎么和他竞争！”

朱夫人摇头道：“用打折降价和他竞争，是两败俱伤的做法，这个办法可不行！”见朱进仁一副懵懂的样子，朱夫人道：“你想啊，尤大虬在这里经营了好几年，有几百辆车，有好几条线路，这一条线路打一点折蚀一点本不会有太大的影响，而我们一共才十多辆车，本小利薄，蚀不起的！再说，这个尤大虬处心积虑，原本是打算挤垮我们的，早有准备，官人如果跟着打五折，他还会打四折，打三折，直到把官人拖垮为止！”

朱进仁叹息道：“夫人说得有道理，看来，我们是走投无路了！”朱夫人笑道：“我有个办法，可以和这个尤大虬斗一斗！”

朱进仁知道夫人有主见，便问道：“夫人有什么好主意？”

朱夫人道：“我们可以退避三舍，让他一招！”

朱进仁不解地问道：“夫人，这做生意又不是用兵打仗，用不上《孙子兵法》吧，什么退避三舍，让他一招的，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朱夫人笑道：“做生意和打仗一样。我们让他一招，就是把车队停掉三个月，把生意都让给尤大虬！”

朱进仁和几个伙计一听，都觉得这个主意不行，车队一停，这不是把所有生意都让给了尤大虬？

朱进仁连连摇头：“这不是尤大虬正想要的结果吗？”

朱夫人道：“是啊，尤大虬想要这个结果，那就让他梦想成真。不过，只能让他三个月，三个月后，他自然会放弃这条幽湖至晏城来回的生意！这三个月，我们在城里帮人家做短运货物，只要能维持生计就可以。”

朱进仁虽然不知道夫人到底是什么打算，但他平时敬佩夫人，知道夫人主意多，便也不再多说了。于是，朱进仁按夫人的话，干脆把幽湖至晏城的十多辆“轿车”全部撤了回来，并放出话来说：“停业三个月。”

三

尤大虬独占了这条线路的生意，以为达到了目的，心里非常高兴，因为是独家生意，没了竞争，便又露出了贪婪的本性，把运费价格往上涨，客人虽然不满，但又没有办法。因生意太好，货物拉不完，尤大虬常常让“轿车”超载，没几天，这些马匹就因为负重过度，一下子病了十多匹，尤大虬却让这些马带病驾车，以免耽误他挣钱。

这天，有一个大客户的一批货要从晏城运往余杭，十二辆车装不下，十五辆车又不够装，尤大虬为了省下三辆车的成本，便硬把这批货装在十二辆车上。十二辆“轿车”因为超载，摇摇晃晃，一路蹒跚，在过一条沟渠的时候，拉第一辆“轿车”的马一个踉跄，马失前蹄，竟把车翻到了壕沟里，后面的几匹马受了惊吓，也翻了进去，十二车丝绸全浸透了污泥水。这丝绸浸了泥水，就不能当正品出售了。货主当然不肯吃这个亏，便要尤大虬赔偿，而尤大虬以自己的马匹也受了伤，也有损失为借口，不肯赔偿。那货主当然不肯白白吃了亏，一番争吵，没有结果，就把尤大虬告到了嘉兴府衙门。这一次，因为货物的价值太大，那个货主在衙门也有人，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所以卢知县也没有办法帮尤大虬。

尤大虬平日欺行霸市，如今一出事，一些原来受他欺负的人也趁机到嘉兴衙门告他。因为告尤大虬的人太多，嘉兴衙门便一一审理清楚，要尤大虬赔偿。尤大虬不但赔了一大笔钱，还差点吃了官司。

朱进仁知道机会来了，便一纸诉状递到嘉兴衙门，把尤大虬强夺生意的不法行径诉到衙门，嘉兴衙门得知这条幽湖至晏城的线路原来并不是尤大虬的，就判回给朱进仁。

于是，不到三个月，朱进仁又把这条运输线要了回来。

原来，朱夫人知道，幽湖到晏城这条线路，单单靠尤大虬这十二辆“轿车”是负载不了的，便决定停运三个月，暗地里请一位商人老友帮忙，让尤大虬运输。这货物重量十分巧妙，正好十四车半。尤大虬虽然有实力能增加“轿车”，但他挣钱心切，不肯从其他线路抽出“轿车”加入，一定会让原来的十二辆“轿车”硬撑，这些马匹肯定承受不了，就会出事故。一旦有事情发生，惹了官司，再告到衙门，人多势众，衙门的长官就不敢包庇了。这时，朱进仁才明白，朱夫人这“让他一招”的计策，是以退为进，不仅准，而且狠！

当地一些做生意的，对尤大虬欺行霸市的所作所为，原来是敢怒而不敢言，这次见他栽了跟斗，大家都很感激朱进仁，于是纷纷上门向朱进仁道谢。

朱进仁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做生意靠的是诚信，倚仗权势做生意，虽能得逞于一時，但肯定是不会长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