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物殡葬师：见证人和宠物的千百种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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辉辉是长沙一家宠物殡仪馆的殡葬师，过去一年里，她平均每天要为2至3只离世宠物入殓，见证了不同人与宠物或陌生的流浪动物的告别式。在她看来，告别式也是人们悲伤情绪的缓冲带。

征得宠物主人的同意后，她和同事将拍摄的上百支告别短片上传至“快手”平台，这些小生命得以在互联网中拥有了虚拟墓碑，供家人和路人追念。

告别

宠物殡仪馆里常年回荡着各种哭泣声：呜咽、抽泣、号啕。诀别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到来。宠物自然终老是相对令人安慰的那类，最难接受的是各种疾病和意外，比如绝育手术过程中的感染，或是车祸、坠楼、火灾等。宠物离世，也考验着主人面对失去和死亡这一课题的能力。

这家叫“天宠”的宠物殡仪馆，在“快手”账号主页上，记录了数百只来自全国各地的宠物和他们的主人相伴及告别的故事。

在长沙，一只叫“点点”的京巴在14岁高龄（相当于人类八九十岁）去世。告别时，姥姥、外公、妈妈和小主人兜兜都来了。兜兜出生时，“点点”已经是一只7岁的中年京巴了。男孩远远倚着玻璃桌哭泣，脊背不停抽动着。对于一个7岁的男孩，死亡和告别还是一堂陌生且难以消化的课程。

在广州、深圳等一线城市，来宠物殡仪馆送别宠物的有不少形单影只的年轻客人，他们多独自在异乡闯荡，不愿对家人和朋友诉说压力，是宠物陪伴他们度过漂泊的日夜。

一个女孩请假来送自己养的兔子“Beauty”最后一程，被领导认为是“疯子”。女孩告诉工作人员，在她患抑郁症几乎要放弃自己时，看到病重的“Beauty”坚强求生的样子，才坚持下来。宠物给人的疗愈，由此可见一斑。

宠物殡仪馆里也会出现步履蹒跚的老年人，在子女忙碌、无暇陪伴的晚年，大多时光，是宠物陪伴他们。头发花白的柳阿姨來送别她的爱宠“乖乖”，这只黄白相间的小狗和阿姨一家相伴15年。在它和癌症抗争的日子里，晴天时，阿姨常抱着它晒太阳。告别时刻，阿姨不停地抚摸着它的耳朵，呢喃着：“它最喜欢我摸它的耳朵了。”

辉辉的工作主要是为宠物做遗容整理，尽可能恢复它们生前活泼可爱的样子，在最后的告别时刻来临时，让主人不会那么伤感。

宠物殡葬师在工作时通常被要求尽力克制自己的情感，但许多次，辉辉站在告别室外，听着里头的哭声，她也没少掉眼泪。“你看着他们（主人）的眼睛就知道，他们不是宠物和主人的关系，是家人。”

任何生命，都应该干净到来，体面离开

2021年夏天，辉辉进入宠物殡葬行业。她第一次参与宠物殡葬，是辅助店里的一位殡葬师，去河边挖出一条已经被土葬的拉布拉多。

这条拉布拉多离世时，它年轻的男主人在外地，家中老人思想传统，将它葬在了河边。年轻主人得知后，不想它冰冷地躺在地下，打电话联系宠物殡仪馆，希望将它火化，让它体面离开。等辉辉和同事把拉布拉多接回宠物殡仪馆时，主人也从外地赶回，来见爱狗最后一面。

数据显示，2023年我国居民养宠物数量近2亿只，平均每天有近1万只宠物离世，因此，宠物殡仪馆在一线、新一线城市发展起来。选择将宠物火化和安葬，有出于环保的考量。宠物若不明原因去世，土葬掩埋可能会污染土地和地下水，因此，离世宠物的无害化处理，已成为养宠人士隐秘的刚需。

辉辉是个热情的长沙姑娘，喜欢动物，养了一只叫“波妞”的5岁金毛，平时还喜欢去撸宠馆撸猫和狗。“波妞”陪着她恋爱、结婚。每天，辉辉去上班，“波妞”会守在门口等她回家；她回家后，“波妞”会将拖鞋衔过来给她穿。“‘波妞是我生活里不可缺失的一部分。”她不敢想象“波妞”离开的那一天，“估计真的是天崩地裂的感觉”。

从事殡葬行业常被视为有不祥意味。辉辉说：“很多人乍听之下还是比较忌讳的。”她能坚持下来，还是出于对宠物殡葬意义的认同。“人们最后都会对我们表示感谢，可以让每个宠物干净体面地离开。”

为宠物殡葬，首先是为它们做最后的清洗、吹干。这是个大工程，首先是清洗，然后要顺着纹路将毛发吹得柔顺，还要注意避开五官，避免较大的风力将宠物的五官吹变形。殡葬师通常选择用棉签帮宠物擦净五官，然后清理脚底毛，剪去趾甲……有次遇上一条100多斤的巨型犬，辉辉一连工作了7个小时。

一位主人送来一只因车祸离世的猫咪，它的毛发上都是血迹，脖子以一种扭曲的姿态歪斜着。这需要殡葬师先用水帮它洗去血污，然后不断地按摩猫咪的脖子，直到它的身体恢复成安睡时的样子。

除了常见的猫、狗外，辉辉还为刺猬、仓鼠、蜥蜴、鸟类等宠物入殓过。生命在最后时刻，常常是衰老、狼藉的，辉辉常常面对的是因老病、意外而伤痕累累的身体。她要做的，是让它们“尽量不要（走得）那么狼狈，保留生前活泼的状态。让主人见到它，还是会感觉到，这是我可爱的宝贝”。

送走的宠物里，辉辉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只叫“布丁”的金毛。

那天，一个年轻男人打来电话求助，请他们为他患癌的金毛“做安乐”。“布丁”14岁，由于体内长有巨大的肿瘤，已经瘫痪、大小便失禁近一年。妻子怀孕后，男人专门为“布丁”租了一处房子，每天去给它喂食、清洗，照顾了它一年，但它的病情依旧无法控制地恶化下去。全家人不忍它再遭受病痛，才决心为它“做安乐”。

宠物医生为“布丁”“做安乐”，之后，辉辉为它做遗容整理。它的身体上有伤口，无法用水清洗。她将“布丁”抱上告别台，擦拭掉它身上的秽物，将它的毛发修剪整齐，清洁面部后，辉辉用“布丁”主人带来的一块旧旧的格子毛毯，盖住了它伤痕累累的身体。

男人和他的家人在门外等待着，辉辉在“布丁”身边依次摆上主人挑选好的照片、零食、玩具、鲜花，以及一幅它的画像。摆放完毕，她退出去，为他们留出私人的告别空间。

辉辉站在门外，听着里面的哭泣声，说不清是和“布丁”短暂相处时萌生的情感，还是想到了自己的“波妞”，她哭了，起初还能硬憋住不哭出声，后来她实在忍不住了，躲进厕所里哭了会儿。

她至今记得，“布丁”火化后的隔天，男人来取“布丁”的骨灰盅。他的眼眶还是湿润的，他对辉辉说谢谢，感谢她把“布丁”入殓得那么好，让他最后送别“布丁”的时候没有遗憾。

赛博纪念馆

从事宠物殡葬行业，辉辉用“随时待命”来形容，工作人员几乎从不关手机，因为客人会随时来电，夜里服务也是常事。

工作之余，这间宠物殡仪馆还在互联网上为这些离世的动物，建立了一座赛博纪念馆。

宠物殡仪馆里有一本厚厚的资料册，工作人员和宠物主人交流殡葬具体事宜时，会在资料册上登记宠物的名字、生日、离世原因，记录下它和主人之间的故事。征得主人同意后，也会拍摄葬礼的纪念影像，将其中的一些视频更新到“快手”平台上。这些视频贴心地标明了宠物的姓名，以及它们的一些故事。

视频留言区还有很多人写下他们和宠物的故事，讲述他们对离世爱宠的思念。一些不愿潦草送别宠物的人，也会通过互联网找来，希望能够不留遗憾地与宠物告别。

2021年冬天，一对河南夫妻在雪夜驱车10多个小时来到长沙，为离世的爱宠法斗入殓。爱宠突发疾病离世，他们悲痛难耐，不愿将爱犬草草火化，夫妻俩在当地找不到合适的宠物殡仪馆，他们在“快手”上了解到长沙这家机构后，冒着雨雪天气来了。“如果草草把它埋葬了，我会睡不着的。”殡葬告别仪式有时候能成为悲伤的缓冲带。

将宠物入殓完毕，辉辉站在门外，听到那位妻子在告别室，哭着对爱宠一遍遍地重复着家的地址，“你要记住咱们的家，你要记住咱们的家”。

有时候，送动物来殡葬的人，只是单纯地希望这个世界上的生命能够得到善待，“任何一个生命，都应该干干净净地来，体面离开”。

有志愿者將救助后不幸离世的动物送来宠物殡仪馆。之前，辉辉为另外一只叫“小胖子”的法斗入殓时，目睹了一场特殊的线上告别会。

3岁的“小胖子”是只漂亮的法斗，也因此，它被选中作为繁殖犬，被几经转让、领养，但几任主人对它的照顾都很马虎。那年4月，来自民间的法斗救助群的群友们设法救助它时，发现“小胖子”身体各项指标已经出现异常，胰腺炎、肾病并发，忍受着腹痛、呕吐的折磨。原先的主人无钱为它医治，参与救助的群友集资出了一部分治疗费，在求医、托运上出谋划策，将它从郴州送到长沙的宠物医院抢救。但到医院的当晚，由于严重肺水肿引发窒息，“小胖子”在有氧舱中痛苦地离开了。牵挂着它的20多位群友懊悔、心痛，“它来这世上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他们联系宠物殡仪馆，希望“小胖子”至少在离开时能够体面、幸福。举行殡葬仪式的当天，当地的志愿者送来零食、鲜花，身在外地的20多位志愿者则放下手边的一切，通过视频直播，在线上参与了它的告别式。

来宠物殡仪馆送别宠物的人多关爱动物，也关心流浪动物的命运。长沙当地有家流浪动物基地，辉辉的一些客人会通过宠物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对流浪动物基地的动物进行捐赠。

有时，辉辉也会带着零食去流浪动物基地。基地的负责人是一对中年夫妻，他们两个人照看着七八十只动物。上次见面，她看到男人的手背上和耳后各有一道长长的疤痕，问了才知道，是他收留的一只被遗弃的宠物犬咬的。流浪过的动物被收养后多少也会存有攻击性，那天男人给它喂食时，它突然一跃而起，咬伤了他。但是男人并没有为此抛弃那条拉布拉多。

照顾比人类弱小的生命是一种责任。辉辉说，有人不负责任时，是另一些人在负这个责任。

在更宽阔的地方相见

每场殡葬仪式结束后，辉辉和同事会将宠物主人送离宠物殡仪馆。此时，“不能说欢迎下次再来，要说回去路上注意安全”。这是辉辉第一天接受工作培训时就被郑重嘱咐过的。但不少顾客，她还会再次见到。

宠物殡仪馆的寄存室，存放着许多宠物的骨灰盅。一些客人家中不便存放骨灰盅，会将骨灰盅寄存在这里，至少有悼念爱宠的去处。几乎每隔一两周，辉辉就会看到柳阿姨的身影，她来看望她的“乖乖”。

柳阿姨每次来寄存室，都会絮絮地和“乖乖”说上十几分钟的家长里短。宠物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来了又走，但柳阿姨一直都在，她以这样一种方式，疏解着思念与悲伤。

或许这就是宠物殡葬仪式的意义之一。人们需要制造一些回忆，留下宠物存在于世的证据，帮助自己应对逝去的生命留下的空荡荡的缺口。

按照入殓的惯例，辉辉每次都会剪下宠物身上的一小撮毛发，放进一只小小的玻璃瓶，送给主人。也有人请他们将宠物的骨灰制作成雕塑、项链、车载吊坠、戒指等，或随身携带，或在家中摆放。

一只叫“Lucky”的金毛离世后，主人始终难以释怀，无法接受它成为冰冷的骨灰盅，最终，主人花费上千元，请雕塑师将小狗的骨灰加入石膏中，对照照片做成一个同爱宠身形、神情相似的雕塑，放在家中，换种方式陪伴自己。

如何面对死亡和告别，在众多浸泡着眼泪的故事里，一个穿着白色裙子的大眼睛女童，提供了一个颇有哲学意味的答案。

她来送别自己的小狗“嘟喱”，大人们都在落泪时，她为自己的玩伴最后唱了一首《小星星》。她认为“嘟喱”是去了一个“更宽阔的世界”，在“我们看不见的那个世界，它会好好待着的”。

这些宠物的告别影像构成了一座赛博纪念馆，永久存档了这些小生命留给主人和世界的珍贵回忆，随时供家人和路人追念。就像电影《寻梦环游记》里的台词，“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

辉辉自己则说，她现在的眼泪阈值比从前高了，她渐渐明白，离别是无法避免的事。从前一心扑在工作上的她，现在有空就会回家陪伴父母，和他们一起吃饭，带上“波妞”玩，“只能抓住时间，更爱自己的宠物，珍惜身边的所有”。

（撰文：崔周周 图：辉 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