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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需要一面镜子

2024-03-31陈思呈

读者·原创版 2024年3期
关键词:格蕾丝莫里门罗

陈思呈

门罗的小说常常会出现一些“突然之间”,但我们知道,所有的突然都不会是真的突然,它们是“非如此不可”。只因如此酷烈,如此惊心动魄,我们难以接受那是一种必然。这是因为我们对命运的不确定性没有认识。

总之,门罗的故事总让我们错愕。《激情》讲的正是这样一个故事:女主角在男友的家庭聚会上,第一眼,就跟男友的哥哥产生了某种共谋。当时,女主角的腿恰好受了伤,男友的哥哥恰好是医生,于是他开车带她去市镇上包扎,随后开始漫游,他们一直朝着与回家相反的方向飞奔。女人知道,自己从此不可能再回那个家了。

这突然之间的出逃到底是怎么产生的?对于那个男人来说,自然有他的原因,但我这里只说这个女主角。

女主角叫格蕾丝。观察她的来路,意味深长,也许可以与张爱玲的小说《第一炉香》中的葛薇龙进行对比阅读。

这两名女性有很多相似之处:她们都是高中毕业,因为家境贫寒而停止学业,但她们都不想放弃,都在自己想办法。

我们知道,葛薇龙想到的办法是去找她的姑妈梁太太帮忙。姑妈与葛薇龙当时同在香港,姑妈很有钱,曾经嫁给富豪做姨太太,葛薇龙的父亲因此与她翻脸绝交,不通庆吊。葛薇龙却意识到,自己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找姑妈帮忙。

我们再来看《激情》中的格蕾丝。她早年丧母,由地位低下的舅公舅婆带大。中学毕业后,她就交不起学费了,只能辍学去餐馆里打工。她当然很不甘,这时,她遇到了家境很好的莫里。莫里有一个修养很好的母亲特拉弗斯太太,她幽默、友善、热爱阅读,家里总是高朋满座。

显然,格蕾丝的命运也会因为这位太太而得到改变,她能帮助格蕾丝的,绝不仅仅是经济。

我们可以看出,这位特拉弗斯太太对格蕾丝的作用,有点儿类似于梁太太对葛薇龙的作用,两位太太不仅仅是两位年轻女性生命中的“贵人”,同时还是模仿对象,一个榜样。

我们的这两个女主角都遇到生命中的“贵人”。两组都由女性组成的关系,有着非常相似的模式,但开启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

梁太太愿意帮葛薇龙,因为她想身边有个年轻女人,可以帮她吊着一些男人。最初葛薇龙还自欺欺人地想:“外头人说闲话,尽他们说去,我念我的书。”但,才三个月,葛薇龙的想法已经完全变了—“三个月的工夫,她对于这里的生活已经上了瘾了,她要离开这儿,只能找一个阔人,嫁了他。”

格蕾丝呢?

格蕾丝选择了推迟一年高中毕业。她在十三年级—那应该是她在学校的最后一年—试着去参加了历史、植物学、动物学、英语、拉丁语和法语的考试,得到了原本并不需要的好成绩。可是到9月份她又回来,说她还想学物理、化学、几何与代数等。她已经学了十三年级所有的科目,除了希腊语、意大利语、西班牙和德语在她们学校没有老师教。她一早就明白,自己不可能上大学,因为没有钱。她获得这些完全没必要的好成绩,只是想把义务教育能免费提供的东西全部学到手。

两部小说中还有两个细节,场景非常相似,非常方便给这两位年轻女性画像。

葛薇龙第一次踏进梁太太给她准备的房间,就看到姑妈给她准備了各式各样的衣服,她一件件试穿下来,在梦中都欲罢不能。她隐隐意识到什么,低声自言自语:“这跟长三堂子里买进一个人,有什么分别?”但她并没有阻止事态的发展,她沉迷于这享乐,接着遇到了乔琪乔,这是这场享乐的高潮。

而格蕾丝第一次踏进莫里的家,特拉弗斯太太就给这名好学而贫穷的刚毕业的女孩子一间摆满书的起居室,让她不用上班时就来这里,随便她阅读,没有人打扰。格蕾斯因此感到快乐。整个休息日,她一分钟也没有睡,就坐在那里读书。“她几乎一动都不动,短裤下面的光腿因为出汗都跟皮革粘在一起,她浑然不觉,也许因为读书读得太愉快了吧,连特拉弗斯太太的进进出出她都视而不见,直到不得不搭车回去才把书放下。”

所有的人得知格蕾斯推迟一年毕业只为把所有的学科都学到手,都会对格蕾斯说“你疯了”。只有一个人没这么说,就是特拉弗斯太太。

所以,要理解格蕾丝这个人物,必须理解她对知识和学习那疯狂的热情和迷醉。这是一个多“狠”的角色啊,她如此尽全力去获得她所能获得的知识,“免费提供的东西”。她对这世界,对她的命运,有一种迫切的探索和不甘。

所以,莫里,也就是她的男朋友,显然并不能理解她。莫里是一个单纯的男孩,她对他有信任,也有温情,却显然没有激情,更谈不上爱。是的,她接受了他的追求,她还进入了他的家庭。但是,当她进入他的家庭,很显然,她对这个家庭的向往,多于对莫里本人的向往,她甚至把与莫里单独相处的时间,换成了与他的家庭,也就是坐在他家里看书的时间。

而莫里的哥哥与莫里显然完全不同。用特拉弗斯太太的话说,莫里和他哥哥尼尔完全不同,尼尔是“深不可测的海底洞穴”。显然,这也正是尼尔能与格蕾丝在一眼之间产生激情并共同出逃的原因。他们,都是“狠人”。

尽管《激情》的男主角是这两兄弟,莫里和尼尔,但他们的母亲,特拉弗斯太太,其实是一个极为关键的人物,她像一双命运之手,更像一面镜子,照出格蕾丝的内心和命运。

就像对葛薇龙来说,梁太太也是她的命运之手。

从这两名太太,我们也可以看到那两名年轻女性的欲望是什么,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从她们的模仿对象,我们可以看到她们自己。

我们看一个人交往的朋友、结合的对象,看到的其实是这个人本身,看到她为什么选择这样的一个他(她)。

最有意思的是这两部小说的最后,这两名年轻女性,都说了一模一样的一句话。

葛薇龙说:“我是自愿的。”

格蕾丝说:“我是自愿的。”她是对莫里说的,指的是她与莫里哥哥尼尔的那件事。

欲望没有高低之分,葛薇龙和格蕾丝并没有谁高谁低,只是从这两句一样的话中,看到这两名迥异的女性的另一个共同点:她们都忠于自己的欲望,并完全承担了自己的欲望带来的后果。这很重要。

爱丽丝·门罗,1931年生于加拿大,2013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中说:“在爱丽丝·门罗的作品中,外部世界的宁静总是显而易见的,它打开了通往内心世界的大门,而内心世界恰恰相反。门罗写的是真正的救赎—因为她展示了有多少不同寻常的东西可以融入被称为‘平凡的拥挤的空虚之中……爱丽丝·门罗以一种毫不妥协的方式证明,爱很少能拯救我们,也很少能带来可靠的幸福,而且很少有事情能像我们自己的梦想一样毁灭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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