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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医生和他的江湖人生

2024-03-31刘水清

读者·原创版 2024年3期
关键词:奶奶医生医院

刘水清

我上高一时,奶奶的病就很重了。她年轻时得了慢性支气管炎,因为没有及时治疗,后来逐渐发展成肺气肿。

上高中时,我早出晚归,抄近道走8里山路,途中经过当时的公社医院。我们那个公社下辖27个村庄,公社医院的姜医生就在这27个村庄间巡回出诊。他总是骑着一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那辆自行车又老又旧、锈迹斑斑,感觉马上就要散架。奶奶的病一重,我就在路过公社医院时去找姜医生。他总是有求必应、毫不含糊,骑上那辆破车立马向我家趕去。有时他还会带上我。我奶奶的病冬天多发,有时天上下着鹅毛大雪,满目皆白。上坡时,我就下来,在后面推车子。待我们带着一身肃杀的冷气进屋,那辆自行车不能独自站立,只好倚在我家照壁下的墙根上,默然守候。

姜医生的“药箱”是一个军用挎包,里面装着他行医的全部家当,我们这才知道他当过兵。他拿出听诊器,很仔细地听奶奶的呼吸和心跳,用极其温和的语气说:“这病急不得,得慢慢治。”他边说边盘腿坐在炕头上,和奶奶聊家常。他简直把我奶奶看成了他的亲妈妈,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奶奶如沐春风。他对我奶奶说:“大娘,别怕,我给你开点儿药调理调理就好了,这病一到冬天就加重,等到春天就好了。”奶奶气喘吁吁地说:“可不是,一到秋天,地里拾掇完了,我这病就犯了,越到年关越重。”其实,一向坚强的奶奶一年到头就没离开过药。

姜医生拿出一个旧夹板,夹着处方单,给奶奶开药。他知道我爸忙,就对我说,让我趁上学的空儿去公社医院给奶奶抓药,然后又嘱咐我每种药什么时候吃,吃几粒、喝几口,事无巨细,无微不至。

那段时间,我成了家里的交通员。隔三岔五,我就到公社医院给奶奶拿药,自己也乐此不疲。姜医生之后也常去我家里看奶奶,与我家人结下深厚的友谊。春天,爸爸捕来了对虾和鱼,他会嘱咐我给姜医生送些去。

后来,奶奶病重了,只能住院治疗,给奶奶看病的是姜医生的夫人,她是20世纪60年代的中专毕业生,医术更胜姜医生。我们这才知道,姜医生身怀绝技,奔波乡间治病救人,全是同他夫人一起切磋、琢磨学来的。他每次来我家给奶奶看病后,都会回去向他夫人细致描述一番,然后姜夫人会开出自己的方子,或者将姜医生开的方子调整一下。—奶奶的处方是夫妇二人心血的结晶。

全公社的人都给姜医生竖大拇指。连邻居家养的那条狗,在村口看到风尘仆仆的姜医生来了,也会一下子停止吠叫,先是摇尾巴,然后一溜烟跑进家里,仿佛赶着去报告主人。

从过去到现在,医生都是一项不可或缺的神圣职业。我素来认为医者仁心,大爱无疆,姜医生到乡间,到家里,到炕头,打通了医患的“最后一公里”。

有时姜医生来我家时正赶上奶奶准备做饭,见她坐在蒲团上添柴拉风箱,姜医生会立马把奶奶慢慢扶起来,俯身贴耳说道:“大娘,我来烧火吧!”耳背的奶奶听到了,也不跟他客气,就起身下面条。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奶奶知道,在山里干活的那个儿子马上也要回来了。

我们一家把姜医生让到土炕上时,他从不嫌弃,也不挑剔,盘着腿和我们一起进餐,哪里管是什么粗茶淡饭。我们一条胡同里还有两家有人和奶奶得一样的病。姜医生常常出这户进那家,两腿盘到炕上给人打针用药,有时一忙就是一整天。冬天天短,顶风摸黑回去的时候常有。他进百家门,吃百家饭,身体强壮如牛。他自豪地拍着自己的胸脯说:“我是军人,是冬训夏练练出来的。”可谁能一眼看出他曾是一位军人?温文尔雅的他总是春风满面,病人一见到他病仿佛就好了三分。治病救人,有时不光凭医术,大家认可一位医生,更看重的是他的医德医风。

我不止一次看到来我家诊病的姜医生帮着奶奶烧火做饭。他那永远挂在嘴角的温润微笑,简直就是专给奶奶的一服药。可是从姜医生和父亲私下的交谈中,我才知道,奶奶的病已成了肺心病,治不好了。姜医生对父亲说,他现在所做的一切就是尽力减轻奶奶的痛苦:“假如有一天老人突然不行了,你们要有个准备,现下没有任何办法能治愈这种病。”

姜医生口中的“有一天”来得真快,猝不及防。奶奶真的不行了。姜医生低声对父亲说:“恐怕就这一两天的事了。”站在门外偷听的我大惊失色,一步跨过去,悲切地说:“姜医生,您快开药,开点好药,救救我奶奶,我求求您!”姜医生默不作声,两颊早已布满泪痕。

姜医生扶着他的那辆自行车,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小胡同。我赶忙追出去,拽着姜医生的袄袖说:“姜医生,您真的不能再救救我奶奶吗?”姜医生摇头,叹息着说:“好孩子,人都有这一天。坚强起来,以后的路还很长。你有一位好奶奶,你要永远记着她,为这个家庭增光添彩,我也会一直看着你。”

姜医生深知我家的处境,他最后的叮咛,让我铭记终生。奶奶走后翌年,我就升了学。

毕业后,我被分配到水产养殖公司,与当时的二轻医院在一个大院里。有一天,在大院的食堂里,我蓦然见到阔别已久的姜医生。原来,他现在在二轻医院任职。

他还是老样子。饭罢,我想去他办公室看他,便找了个理由,对姜医生说:“前阵子我患上了鼻炎,总治不好,想找您看看。”在办公室,姜医生用灯照了照我的鼻子,说:“没事,不要用手抠,用点儿药就好了。”他拿了几片药,在药臼里捣碎,倒进一个小瓶里,又给了我一包药棉和棉签,说:“拿回去,每天蘸几次,往鼻子抹抹,再用药棉塞住。记住了,大小伙子,不要爱俊,药棉要多塞几天,不能拿出,等鼻腔长痂就好了。”他的细心与暖意一如往日。交谈中他还问及我的生活,也是从那时起,我暗自下定决心,要找一位医者相伴终生。

后来,我调到机关工作,姜医生找到我,想要些稿纸。我这才知道,他和我一样,在业余时间热衷写作,常在地区小报上发表一些“豆腐块”,全是医学科普类的生动活泼的小文。真没想到,他还会以这样的方式与他人产生连接。

我已好多年没见过姜医生了。他和我父亲同庚,如今若健在,也已是高寿。姜医生,您在哪里?您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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