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张新泉
2024-03-30龚静染
龚静染
每年春天来临,桃花盛开之际,张新泉先生一句“桃花才骨朵,人心已乱开”,让去往春天的道路豁然开朗。
其实,我要说的是新泉先生诗歌的深厚功力,就像他的《好刀》中说的“刀光谦逊如月色”,这是炉火纯青的表现。在他的那一代诗人中,新泉先生罕见地保持了对诗歌的敏锐和鲜活感受力,常常在高妙之处点活诗意,并步入自在之境。我一直认为在诗歌写作中有智愚、大小、雅俗之分,而能够跨越这些界限的诗人不多,新泉先生是其中一个。
读过新泉先生过去诗作的人,一般都了解他的诗歌风格,他的诗歌就像被粗绳勒过的桩石,有着鲜明的印记,因为在那被磨出的纹理中有太多的伤痕是不能仿造的。新泉先生的人生非常坎坷,扛过包、打过铁、拉过船,这些底层的艰苦生活最终变成了他的诗行,“浪抓不住我们/涛声嚎叫着/如兽群猛扑//一匹滩有多重/一条江有多重/我们只有我们清楚”(《拉滩》)。记得1989 年在一座小城里,那时正是诗歌运动的高涨时期,现代诗潮把人冲得天晕地转,我们热衷的是谈论庞德、艾略特和金斯伯格,好像不谈这些,便难以开口言诗。就在这时,我和几个热爱诗歌的年轻人读到了张新泉的新作《渔父》,这是一首让人泪涌的诗作,显然它同那些热血飞扬的诗歌是不一样的。《渔父》是一首他怀念早年生活的诗作,讲的是一个渔夫把他从水中救起的经历:
记忆总在釜溪河下游
三十二年前,洪峰上那只打渔舟
把死鲫般的我捞起,掷于沙渚
又赠我以粗手重脚,鼻息悠悠
三十二载,那船不知还在浪上否
我有今日,该来索去几袋顺口溜
将那半生不死的弃于漩涡内
把那殷殷情浓的拿去下烧酒
诗中有种沉甸甸的下沉感,或许你得抓着一把泥土才读得懂这样的诗。我们仿佛看到了激流下面的河床,宽阔、深厚,没有闪烁跳跃的浪花,也没有风和日丽的帆影,只有一望无际的卵石送走了那些刻骨铭心的故事。新泉先生,请告诉我,要挨过多少个浪头,呛过多少口江水,才能写出这样的诗?这是在浪涛之中拼尽全力的苦泅,换来的甘美的诗歌。新泉先生的诗歌美学动力根植于个体生命的深处,激奋、粗犷、悲怆,那是在诗人的人生受到严重阻碍之后却更加高扬生命本体的歌唱,他说“我的诗虽像手茧一般粗糙/却蕴藏着亿万千卡闪光的热能”(《班后》)。
进入上世纪80 年代后,西方现代诗学滚滚而来,在群声歌唱中我们听到了一个不同的嗓音,这一时期,新泉先生写出了《拉滩》《野码头》《残纤》《清明节,纤夫墓前》等好诗,正如《野码头》的名字一样,他的诗也有股子山野之气:“野码头的捣衣棒很野/野码头的渔歌很撩人/野码头的烧酒不止六十度/野码头的针线长过拉江拽河的纤绳”。这首诗写的是一个流落在江口绰号叫“野码头”的女人,“一个被人玷污又毁坏的女人”,诗被悲剧般的命运笼罩着,其中的沧桑和苦涩,只有底层挣扎过的人才能体味,但她“一朵凄苦的微笑”是让人难忘的,能够永远留在岁月的深处。我常常想,诗歌就像他诗中的那些微弱、飘摇的“桅灯”,在人间发出不屈的光亮,这正是我对他诗歌最初的认识。
我同新泉先生第一次真正接触是在2003 年,那是在自贡街头的一次偶然相遇。几个人围坐下来,一箱啤酒,喝到夜深,这样的情景让我仿佛看到了他早年的生活,血气、性情、仗义,而他现在的包容、乐观、风趣中依然能找到岁月的痕迹。随着生活境遇变迁和年龄的增加,他的诗风已有不小的变化,像“背起纤来/把身家性命,满江漩涡/一齐套上,套上肩头”(《川江号子》)的生活已经远去,但平民精神和悲悯情怀仍然是他诗歌的底色。这一时期,新泉先生的诗歌作品更多回到了日常生活的描写和感悟,告别了过去的大风大浪,诗中的悲剧感和苦难意识也在淡化,但你会发现他的诗有一个向度上的转变:诗艺的微观呈现与早期的粗粝风格形成了反差,诗意空间的拓展是通过节制的叙述来进行的,这里面有着对传统抒情的颠覆和重塑;更重要的是过去那个浓墨重彩的“我”化为了多元的角度,更多地是在他者中的“我”来观察和打量世界,洞悉、见证和述说着我们这个社会的变迁,但那种赤子般的真挚是唯一没有变的,反而是更加细腻和醇厚。比如他写一只掉在地上的鸟窝,从细微之处就能看到他的诗性关怀,“母亲从草丛里/把它捧起来”,接下来是母亲发现里面传来了叽叽喳喳的叫声:“它细碎的叫声/如同哭泣/如同呼救”。这样的声音是让人揪心的,但我想,诗人听到的哭泣、呼救的声音其实是从他内心里发出的,鸟声已经拟人化了,这跟杜甫的“恨别鸟惊心”有相似之处,只是场景不同而已。这时的诗人想到的是:“一定会有鸟来找它/一定会有鸟来接它//所以,她不会走/她是母亲。她会一直/等下去,一直/即使脚趾生苔,头上长锈”(《雏鸟》)写的是鸟,道出的是人性,情感之真是新泉先生诗歌的骨肉,而那种温沉之爱只是到了人生暮年才可能变得深婉起来。
但是,当我做出这样的判断时,就觉得错了,因为我又读到了他写的《王志杰周年祭 》一诗。王志杰也是我熟悉的老诗人,他的诗论集《走向你的诗神》曾有较大的影响,把很多热爱文学的人引进了诗歌之门。但他自己是一个苦命的诗人,一个人支撑着一个破碎的家庭,而最终是疾病缠身压垮了他。王志杰先生去世那天我也去了他的灵堂,在时隔一年之后,新泉先生写下了一首诗。诗是从对秋天的回忆开始的,王志杰曾经写过一首《深秋的石榴树》,而正是这首诗点燃了新泉先生诗中一个奇特的意象:“你在床上挣扎的样子/多么像那株深秋的石榴树”。让人不寒而栗。“秋天啊秋天/一整个季节的色彩/都浓缩进你那张/黑色讣告中了”,意象被放大了,并发出了一股浓烈的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他喊出了“杀人的秋天呀”这样一句惊世骇俗的话,这是与行刑人一样站在我们面前的秋天不共戴天的。我又看到了过去的张新泉,他绝不是在命运面前颤颤悠悠的老夫子,他的骨子里还埋藏着浓烈的爱恨情仇,时间并没有完全将他融化。
实际上,不仅是这个特殊的题材爆发出的惊人能量,他的诗里还有被压在地底的野火没有熄灭,我在新泉先生的另外一首诗《沙枣》里也看到了那些可以瞬间燃烧起来的东西。那是一棵什么样的沙枣树呢?“孤零零站在沙漠腹地/多少年了,不死/也不往高里长/从远处看,它甚至不像/一棵树,那么瘦/瘦得让人惊讶”。精确的白描,张力巨大,这样的手法是老到的。而就是这样一棵随时可能被风刮倒的树,也会挂果子,在春天来临的时候,它也会开花结果,哪怕是又小又硬的果子。于是就招来了打枣子的人。“榆木棍子落下去/干灰扬起/雨点般的枣粒/直往老黄沙怀里扎”,这个“扎”字用得真好,没有这个字,整首诗可能平淡无奇。这是他的诗中常有的神来之笔。但还没有完,他接着写道:“那种枣你没见过/那种枣不能吃/那种枣打下来就埋了/那个人在树下埋枣”,有了这段,才把整首诗推向了令人震撼的高度。我常常对好诗有一个非常直接的感受,那就是当你读到它的时候,有种战栗的感觉。这首诗带给我的正是这种感觉。
是什么让我们久久不能忘怀?炽烈,是的,我想不出更好的词语来形容那些刺痛我们的东西,如果说新泉先生现在的诗是一股文火,它也是炽烈的,是文火的表,野火的心,他剥开了语言的痛感,拉住了灵魂与天地之间那根悲悯而微弱的细线。好诗歌都有一个“场”,人格与诗格都在这个场中,形成了一个大和充盈的精神结构,浑然一体。而我要说的是,在张新泉的诗歌场中,我们会发现这个睿智的老头子时时在词语的深处投来几眼可爱、狡黠的目光,我们猛然发现,他已是一个白发苍苍的“80 后”了。所以,他写得出从容、透彻的人生哲思,“好刀不要刀鞘/刀柄上也不悬流苏”(《好刀》);也写得出乐观、豁达的生活态度,“拜托/白发丛中/孵着/一窝鸟蛋”(《大风吹我》);更写得出“桃花才骨朵,人心已乱开”这样极富个性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