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八戒的魏晋遗风

肖能

魏晋名士嵇康有句名言：越名教而任自然。翻译成大白话，就是：不要有任何思想顾虑，直截了当，想怎样就怎样。随心所欲，是魏晋名士风度的精神实质。庸人咋成不了名士？不就因为顾虑重重，被什么是非呀、善恶呀这些抽象空洞的教条堆满了脑袋，一起动念便自我检查和否定，觉得这也不该，那也不行，思想一被束缚，手脚则受捆绑，行事作风扭捏而局促，个人性情舒展不开。所以，魏晋名士倡议，人最可贵的是性情的真实。为了真性情，一切规矩必须悬置起来。如果这是名士风度的话，猪八戒骨子里其实也算作魏晋的孑遗。

观音菩萨劝八戒为自个儿的前程，皈依佛门，投奔取经人门下，不再造孽杀生。猪八戒老大不高兴：“前程前程，若依你，教我嗑风！常言道，依着官法打杀，依着佛法饿杀。去也，去也！还不如捉个行人，肥腻腻的吃他家娘！管什么二罪三罪，千罪万罪。”这话说得多么畅快、豪迈！大有置人世间所有的罪恶于度外之势。“肥腻腻的吃人”，乃成为畅足己欲、随性而活、无须避讳的象征。

圣人说过“食色，性也”，这是人类的两大基本欲望。所谓文化，不就是对这两大欲望的驯化吗？文明化后的食色之欲，有规矩要讲，有制度须循。八戒从来不理会这一套，他放得很开。他大号“八戒”，实际上只要有想法，可以一无所戒。

猪八戒好吃，且吃相难看，吃得没品没味，没皮没脸，这不消说。但至少，他毫不扭捏，无所遮掩，因此吃得尽性，吃得痛快，吃得大气。第四十四回，悟空带八戒、沙僧到三清观偷吃贡品，八戒不论生熟，张嘴就啃，悟空叫他先叙礼坐下，然后慢慢受用，八戒道：“不羞！偷东西吃，还要叙礼。”偷东西吃，本是个太不名誉的勾当，此时又无外人察觉，还要惺惺作态，未免矫情；在这点上，八戒比悟空要坦诚得多。在号称“名士教科书”的《世说新语》中有则故事：锺毓、锺会俩兄弟趁着父亲锺繇睡觉，偷他床头的酒。锺毓行礼而后饮酒，理由是不能荒废礼节；锺会不客气，直接就喝，理由是偷本来不合礼，何必再拜。你看，八戒是不是如魏晋名士般洒脱、通达！

魏晋名士随心所欲的自然理念，后来的禅宗做了通俗、简化的解释：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八戒可是做到了。天竺国王好生款待师徒四人，八戒吃饱喝足，发出感慨：“好快活！好自在！今日也受用这一下了！却该趁着饱儿睡觉去也。”唐僧嫌他大呼小叫，不成体统，怕惹恼国王带来麻烦，贻误取经伟业。对唐僧的小家子气，八戒很不以为然：“大家耍子，怕他怎的。”敢在帝王面前，吃饱了就自个儿去睡，这种蔑视权力和礼法的放肆、任性，在谨小慎微、是非利害考虑太多太细的唐僧身上是找不到的。东汉隐士严子陵夜晚睡觉有意把腿压在皇帝同学刘秀的肚子上，若碰到类似情况，我想八戒也一定如此，甚至更加自然，不像严子陵那样刻意。

至于色，八戒向来不知羞耻为何物。初见悟空，他自报家门，讲他当年在蟠桃会上调戏嫦娥，“色胆如天叫似雷，险些震倒天关阙”。洋洋自以为得意，把本应羞答答的非礼描述成一场惊天动地的壮举，一种英雄的气概油然而生。数百年后，他从天蓬元帅沦落为一头猪，辛苦追随唐僧到了天竺国，碰上故人嫦娥，又起欲念，忍不住跳在空中，把仙女抱住道：“姐姐，我与你是旧相识，我和你耍子儿去也。”他不因自己如今是头肮脏的猪而自惭形秽，对这个曾经令他沦为妖怪的女神一往情深，不顾场合，甚至不顾对方的好恶，一把抱住就直接表白。猪八戒的爱，就这么简单、粗暴。东晋享有一时之誉的名士周伯仁，就是成语“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原主，在一次冠盖云集的聚会上，看中主人的爱妾，欲念大作，大庭廣众下管不住自家的裤子，不该露的地方都露出来，他大大方方的，没有半点不好意思。有人劝他检点言行、注重身份，他还振振有词：我为人像万里长江，有时候弯曲一下又何妨。意思是有小节、生活作风的问题，玷污不了大丈夫的形象，反而是大丈夫作为大丈夫所特有的荣耀。八戒没读过书，不像周伯仁能说出这样文雅深奥的道理来为自己辩护。其实八戒更干脆，行动本身就是理由，足以说明一切。

女儿国国王看上唐僧，唐僧“耳红面赤，羞答答不敢抬头”，美色当前，作为男性不动心不可能，即使是十世轮回的和尚；唐僧知道动心不对，虽是老僧，无法入定。太紧张了，太胆怯，不是么！八戒是怎样的表现呢？“那呆子看到好处，忍不住口嘴流涎，心头撞鹿，一时间骨软筋麻，好便似雪狮子向火，不觉的都化去了。”这是猪八戒少有的被美震惊而不仅仅是被女人震惊。看相确实下流了点，比起唐僧的羞怯，至少八戒更有胆气。如果八戒不把涎水流出来，而是面带微笑，从从容容，像阮籍卧在酒店老板娘面前的那种样子，一边豪情饮酒一边肆意欣赏美色，那就是标准的魏晋名士。

“四圣试禅心”一节，四个菩萨寻开心，化作寡妇及妙龄少女来招赘八戒，八戒恬不知耻，连遭戏弄，欲令智昏，恍然不觉，三个女儿撞不上，继续请求“娘啊，既是他们不肯招我啊，你招了我罢”。这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呢，世上也无所谓过分之求。万一要是同意了，岂非赚了一笔！即使不答应，也不丢人，不就多句话嘛。当然，他没有能力去抓住想要的东西，只是凭借着厚颜无耻、大言不惭去撞大运。撞不上也不要紧，不影响他的快活，这就是八戒式的“胜固欣然败亦喜”。

彻底的无所顾忌，可以是摆脱束缚、赢得自由、表现真我、向上提升的原动力，也可以令人在意识形态上抹去底线，为一己之私欲敞开方便之门。魏晋风度两者兼而有之，粗俗的猪八戒似乎也沾染上了一点遗风。扩而言之，所谓风流是不是另一种形式的粗俗呢？

（儒平摘自复旦大学出版社《世道人心说〈西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