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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爱中的沈从文

2024-03-28赵瑜

视野 2024年5期
关键词:张兆和张兆大姑

赵瑜

1930年7月4日,正在休暑假的中国公学二年级学生、苏州九如巷的张家三小姐张兆和在日记里记下了一件烦心事:“姊妹三个去西美巷看了四爷家的小弟弟的病。我未吃午饭就到大姑奶家,大姑奶仍然是那么兴致洋溢地同我谈笑。所有的女长辈大姑奶是我最敬佩的。回来看到Lo的信——半年来为这事烦够了,总以为没事了,谁知事仍如此,或者更会加剧些,叫我如何办法呢?”

这段日记里说一个烦够了的事,便是沈从文不停给她写情书的事情。日记里英文缩写的Lo是她的同学兼好友王华莲。

日记里专门说到时间——“半年来”,照这个时间来推,应该是1930年初的事,然而在1930年1月3日致王际真的信里还说,如果他要投江,也一定要为一个女人,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这个女人。

显然在1月初的时候,他并未陷入张兆和的爱情里。

而在给王际真的信里承认为一个女人难过已经是两个月以后的事了。1930年1月27日这天给王际真的信里这样写道:“休息两日,又得动手写!年末得当天赌咒,大量不节制的作文章,明年一定出廿本。多做无可骄人,惟证明不能爱女人,力量固非不足,惟不适于在现代作一情人罢了。因据朋友来信说在北平好读者尚不乏好女人,故下半年不返乡也决离开上海,重作‘北伐。近日仿佛为抖气原因,只愿意同一又丑又性劣的女人同住,但不消说这事并没有实行可能。”他在信里自嘲,说自己能写书的原因不过是没有女人谈恋爱,大把的时间没有地方浪费,只好写书了。还幽自己的默,对王际真说,他想去北京的原因,竟然因为听说北京的女读者较多。这简直是幼稚到可笑了。

春节过了不久,沈从文得了一场重感冒,大概是扁桃腺发了炎,发烧,打了几次针,大约是西药较贵,他的经济又不好了,他给胡适写信,想要预支一个月的工资。在信里他写道:“身体坏点心情也稀乱八糟了,不能读书,不想教书,也不做文章,就只是不能节制的在一些琐碎人事上生气。”

这一段写得有些模糊,不知向胡适所说的“在琐碎人事上生气”是不是和张兆和有关。如果有关系,那么,张兆和在日记里所说的半年的时间便大约对上了。因为这一天是1930年的2月25日,刚刚开学不久。

直到3月27日在给王际真的信里第一次承认为了一个女人难过。难过的原因,自然是他写了情书给张兆和,而张兆和却完全不予理会。既然27日已经难过了,那么,可以推想,在给胡适写信的时候,大概已经是行动了的。

一个月以后的4月26日,他在给王际真的信里坦白了自己的受挫,甚至也详细分析了自己的窘迫心境。他的生活已经到了夜晚的时候只想着张兆和的模样心烦意乱难以入睡的程度。他在信里說:“我在此爱上了一个并不体面的学生,好像是为了别人的聪明,我把一切做人的常态的秩序全毁了。”他给王际真的解释是,因为张兆和聪明,他爱上了她。然而,一个学生的聪明大抵表现在学习成绩上吧。但是当时的张兆和情感的闸门似乎并未打开,所以,他的遭遇几乎是单相思。

这份从1930年春节刚过就萌芽的感情,到了4月份的时候,已经成了温度较高的爱情暖水瓶,不仅烫到了张兆和,连沈从文自己都觉得做人的常态也无法保持了。

他开始明白,爱情原来是一种疾病,让自己无法正常呼吸。沈从文最初写给张兆和的情书内容是什么,如今已经无据可查,但从他给王际真的信里,可以猜测出七八。他首先向着张兆和解剖了自己,所谓“解剖”,无非是详细而深入地做了自我介绍。我甚至想,两年后他写的《从文自传》是不是也得益于这次对着心爱女人的“解剖”。然后呢,又说自己一看到张兆和便生出天然的想要保护她的冲动,对于保护女人,沈从文自然也是有经验的,因为他的九妹不是一直跟着他生活吗?他对着张兆和的聪明发誓,说他一定能给她制造一份完整的幸福,而且这世界上只有他才能给张兆和这份幸福。这幸福的计划包含着沈从文自己可以牺牲的热烈。

他写了解剖信以后,就一直等着张兆和的回复,然而,没有。什么消息也没有,就像是信件投错了邮筒一般。没有任何解释和回应。沈从文甚至躺在床上的时候,重新背诵自己写给她的情书,觉得那些字句和语法是没有问题的。再加上,那一段时间,沈从文教授学生们写作课,本身,他就写了一些文章给学生们当例文的。所以,他对那信的语法是有着充分的自信的。可见,没有回答的原因,不是因为语法,而是因为,磁场不对。他完全打开自己的热情,并没有吸引张兆和,张兆和没有接受沈从文激动而热烈的荷尔蒙,只是觉得这个老师对自己有着不轨的想法,她应该极力地逃避。

沈从文非常难过,觉得那么好的女孩子,却并不理解自己。甚至还误解了自己,以为自己对她纯洁而热烈的爱是污浊的。“女人太年青了,一个年轻人照例是不会明白男子的,我于是除了给这女人奇怪惊讶以外毫无所得。”

张兆和当时对沈从文的印象仅停留在单纯的老师的身份定位上,她并没有动心。怎么说呢,四姐妹一起长大对她也是一个坏处,有着姐姐们的呵护,使得她的情商不高,对感情的独立感受也晚于其他人。所以,在当时,她觉得自己年纪还小,完全没有打开过自己感情的门,她不是一个感情开放的女孩。所以,当沈从文接二连三地解剖自己表达爱情的时候,她就急匆匆地回了一句“不会有这件事”。

意思是,我不会喜欢你的,你不要再痴心妄想了。

在这封谈论感情的长信里,沈从文这样给自己的病症做自我鉴定:“一个永远的笑话,她说的是‘不会有这件事,从任何人看来也或者将说不会有这件事,我自己有时也以为不会有这件事,可是这事粘骨附肉,不会脱去,我将怎么样来安置自己,简直想不出另外方法了。一种不可救药的病,只有仰赖‘时间这东西了,时间把我们地位变更,或者我会忘记这人,或者这人会爱我。我有时是很清楚我自己,因为体质的不济,以及过去生活的放肆,性情特别坏,是已经极不适宜于同女人周旋了的。”

每一次失败都会让沈从文自卑地想到自己的出身,是一个从农村出来的,没有学历的人,他躺在过去的伤口上,抚摸着自己柔弱而可怜的命运,总觉得不论他如何努力,生命中总有一些地方正慢慢腐烂。

他真是苦恼极了。

(铭清摘自河南文艺出版社《恋爱中的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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