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化”的大学里,晚熟的大学生们
2024-03-27杨璐
杨璐
缺乏生活经验和沟通能力
我最近去旁听了一个教育类的研讨会。第一个发言的是一位来自中国顶尖高校的教授,他讲的苦恼是如何强化他负责的学生们的宿舍卫生问题。他说,他学院的一个学生因为宿舍里太乱了,室友只能出去租房住。
这样一位学者可能在思考高深艰涩的人类文明时都没有皱起的眉头,却用在了这么具体而琐碎的事情上,着实让我吃了一惊。我拿“宿舍卫生”去问不同的大学老师时,才知道,这已经是个大学里常见的现象。
生活自理能力,是一个人跟现实建立的最简单的联系。如果缺乏生活经验,就会活得抽象。清华大学甘阳教授,从十几年前在中山大学创办博雅学院开始,就送他的学生们去农村劳动,一直到他到清华大学任教,都在坚持做。学生们不愿意去,他就说:“你们成天好像很有社会担当,很有社会正义感,可你们连猪都没见过,关心农村个啥。”
甘阳做这件事,是忧虑这代大学生没有生活。他说:“学生们的智商是毫无问题的。他们学不需要人生经验的课程最简单……现在的小孩从小到大没有生活,他们都不能够上操场玩。虽说是担心他们的安全,但客观上剥夺了一个人的完整性。他们没有被当作一个完整的人在培养,而是专业学习户。”甘阳和相熟的老师会讨论学生该如何摆脱内卷。他说:“原先最卷的是韩国,但韩国绝大多数学生是要打工的,打工成为他们解脱内卷的帮助方。我们现在一流的大学里,学生们不用打工。”
李红(化名)是北京一所大学的老师,她觉得专家们对大学生情商、人际沟通等能力要求太高了。大一刚入学,她对学生们的要求是“见到老师要打招呼,跟人说话要直视对方的眼睛”。李红说:“你看很多学生戴着口罩,他们不是防护疾病,是为了挡住脸,避免跟人打招呼。”虽然现在网上很流行自称“社恐”,好像是个很幽默的事情,她对待这个现象却很严肃。她说:“疫情后学生回到真实的教室里,他们变得很安静。课堂上几乎没人问问题,他们互相之间也不进行讨论。”老师们面对这样一代新生,压力也很大。
即便住在同一间宿舍里,学生也互相回避。甘阳教授说:“这代学生是原子化的存在。同宿舍的人有什么事情不是当面说一句就好了吗?他们发微信。他们交朋友非常难。我了解到同宿舍的学生能够一个学期从来没有一起吃过饭,我非常吃惊。我认为同宿舍同学上下课时间是一样的,不需要找专门时间一起吃饭,不在一起吃饭是很奇怪的事情。”
可能有些人觉得内向或者外向都是人的性格,没什么大不了。但真正走上社会,很少有职业可以不与人沟通。
不放手的家长和不开心的大学生
现在的大学生也不像成年人一样自己做决定和承担责任。他们20 多岁了,冲在前面探索他们人生的却是家长。李红说:“我们有一个学生,他有个事情要跟学校沟通。他父母给老师打电话讲这件事,并且告诉老师,孩子学习忙,不要去打扰孩子,浪费他的时间。老师有什么反馈,直接跟父母商讨。”
家长对学生放手的时间越来越晚。从前读大学就是离巢起飞的开始,现在有些大学家长也像小学一样建家长群,保研、考公、谈恋爱、就业全都在家长的干预下。即便孩子考上全中国最好的大学,家长也不放心。甘阳说:“开学典礼上,家长问了我一个问题,对家长有什么建议。我说,你们管得越少越好。你们应该相信清华大学。”针对家长自己拉群的现象,甘阳也有看法,“中学生拉家长群能理解,大学生也要拉家长群,打听保研的事情。我真是火冒三丈。学生本来挺单纯的,反而是家长容易干扰到学生安心学习。”
大学生家长拉群的现象普遍到连一些大学管理者都模糊了“成人的界限”。厦门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徐岚说:“有的班主任、辅导员就提出来,要不要建立一个班级的学生家长群。还有负责研究生阶段的老师提出来,要不要研究一下研究生培养过程中如何进行家校协同。他们认为,学生离家比较远,家长群有助于家长了解学生在校的情况。但从学者角度,我不赞同。18 岁之后,人就要练习自己决定的能力了,自主意识的觉醒程度是社会化一个十分关键的标准。但我们的大学总体上管得过多,做学生工作的老师特别累。”
甘阳教授开始关注当代大学生的处境,是来自他在2005年跟清华大学学生的谈话。“我在清华大学教了两个月的课,有个同学特别想和我聊一聊。这个学生给我的印象是英文和中文都非常好。但是,一聊起来,我真是非常吃惊, 她就是说unhappy !”甘阳说,“她和我聊了两个多小时,和我哭。她不喜欢这个专业,肯定不能和自己的老师讲,好像是对老师不尊重。他们跟家长说,家长又能找到什么解决办法呢,或者有些学生根本就不想让家长知道这种事。”甘阳觉察到,学生真正的兴趣,跟他们的专业好像有某种不协调的地方。
过了这么多年,学生们不高兴的现象并没有缓解,也不限于清华和北大。李杰(化名)是西部一所大学里的学院院长,他说:“这代学生智商很高,技能也很好,但是越优秀越不快乐。现在学校的条件更好了,我们却像在培养掌握了很好技能的人工智能。这些学生没有生活,没有共同体,没有共鸣。没有这些东西,他们是快乐不起来的。”
大学高中化
上大学是需要一定的心理成熟度的。大学不是“鸡娃副作用疗愈所”,它对年轻人来讲本身就充满挑战。经过“高考大战”,做题能力旗鼓相当的人进入了同一所学校,学业竞争空前激烈。学生在这个阶段还需要寻找自我,规划人生。如果心理不成熟,它和压力互相喂养,会造成大学生的心理健康和情绪问题。
心理成熟是需要去实践和体验的,学生没时间。他们要去卷绩点,因为绩点跟保送研究生挂钩。北京大学教育学院副教授林小英说:“特别好的大学里,研究生招生50% 以上的名额可能都分给了保研。如果没有保研资格,通过考研读研究生的机会是非常小的。”这种制度设计之下,如果一个学生有志于读研究生,他从大学第一门考试就不能错一步。林小英在一些场合里向有关部门建言,保研制度必须改了。
卷绩点也跟卷高考一样,让学生失去“成人”的练习。北京大学教育学院教授刘云杉说:“比如说闲暇是没有的,自我探索是没有的,结交朋友是没有的,我觉得一个青春该有的东西也许他们都错过了。他们错过了这个阶段,然后被快进到一个‘似真的成年阶段。但是,成年人应该具备的素质与心智,成长中的等待,谦卑与韧性,他们不一定具备,他们不一定能够挑得起来。”
大学和老师,还要面对家长力量的崛起。成长是一个不断试错的过程。改革开放的第一代大学生,跟着这个国家一起摸着石头过河,大家不会太在意磕磕绊绊。因为经济和社会发展一直处于上升阶段,踩空对很多人来讲都是暂时的,下一个机会可能就在明天。但现在的大学生很多是“学二代”,面对就业压力,家庭阶层跃升还是滑落,父母自己本就焦虑,压力也会传导到学生身上。
但即便是在发达国家,拒绝长大的成年人也是不能够被接受的。因为社会上需要的是有責任心、能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的成年人;需要的是有执行力、良好判断力和条理性的成年人;需要懂得如何与人沟通建立关系的成年人;需要懂得如何妥善处理冲突、心理不舒适的成年人。还有更高的要求,比如说,质疑和分析的能力,懂得并思考道德和心理问题,能判断是非、明辨道德,要能用更宽广的视角看待生活经历。
教育终究要回答的根本问题,还是培养人的问题。如果没有一个个成熟独立的个体,那么大学充其量只是在批量生产学习机器。一个社会的发展,依靠的是情感充沛、有社会责任感、充满朝气有血有肉的年轻群体。人不是抽象的存在,不活在真空里,人是需要通过非常具体的、微小的事情一步步长大的。在大学里如何成人,是学生和大学都要面对的问题。
(摘自《三联生活周刊》2024 年第2 期,魏克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