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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的“神明”

2024-03-27玲玲子

青年文摘 2024年6期
关键词:神明外婆回家

玲玲子

我家有个“神明”。

每天早上起床时,我路过客厅,准能在饭桌上发现温度刚好的早餐。有时是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有时是一个胖乎乎的肉包子,有时是一碗布丁般娇嫩的鸡蛋羹……

衣服破了、脏了,丢在一边,没几天就会齐齐整整地出现在柜子里。仔细观察针脚,俨然两列训练有素的士兵。前一天随手放在沙发上的书本,第二天也能神奇地回到书架上。

我偷偷地向身边的朋友透露过这个秘密,她们听到后,反应通常先是“扑哧”一声,然后就不理我了,直到来到家里,亲眼见到我的“神明”。

是的,我的外婆就是这个神明。

因为年轻时得了一场大病,手术痊愈后,外婆的背上留下了一座高高的“驼峰”。一米四的个头,那么矮小;背上的“驼峰”,又那么高大,把我笼罩在身下,庇佑了我后来的许多年。

小时候,外婆是村子里有名的“恶婆婆”,当然是针对六年级以下的男同学——我打不过的那几个。

20 世纪80 年代的农村,是一个连婚前多谈几次恋爱都会遭人非议的地方。若听说谁家姑娘离婚了,简直能承包“村BD”一整个下午的会议主题。而旋涡之内的孩子,则早早地学会了用拳头反击,当然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常败将军”。

小孩子之间的打闹,外婆是从来不管的。直到有一次,我放学后和男生约架被邻居撞见,告诉了外婆。我那次打架是因为被骂是没人要的野孩子,才一次次不顾实力地冲上去。

外婆听说后, 放下农活,拉着我去了男生家里。她一脚踹开大门,拿出路上捡来的粗树枝,用力地在桌上连敲了两三下。男生父母闻声出来,外婆连珠炮似的把事情说明。男生父母反应过来,一边给我们道歉,一边把男生从房间薅了出来,当着我们的面从桌上拿起外婆捡来的树枝,准备让他“饱餐一顿”。外婆见状又心软拦住,只说知道错了就行,下次再欺负人的话,就不会这么轻易算了。

回去的时候,我们一路无言。我没想过一向温柔的外婆,在生命缝隙里不停劳作的外婆,原来也那么有力。而她或许也不知道怎么开口,无法责备我打架的原因,也无法怪罪妈妈选择了离婚。毕竟大人的世界,可比小孩子打架复杂多了。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男生欺负我了,他们都知道我有一个很凶的外婆。

心软的神明啊,保护了我的整个童年。

长大以后,我开始慢慢意识到我和其他女孩的不同——不想被家庭束缚。这个选择,让我回家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因为每次回家,都免不了被亲戚单独拉出来“问候”——“你妹妹们都结婚了,你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呢?”“一个女孩子那么努力干啥,找个对象就行了。”“给你介绍个男娃啊,跟你年纪差不多。”我才不想回家听这些话。

就这么不咸不淡过了几年,有一次实在想外婆,便请假回了老家,刚好碰上亲戚举办生日宴会。一位远房婶婶不停向外婆打探我是做什么工作的、一个月挣多少钱、有没有对象……末了说想给我介绍相亲对象。

我还在想要用什么理由推辞, 外婆先摆了摆手, 说道:“她自己的事情她自己做主,我不管这些,她开心就好。”婶婶脸上有些挂不住,声音不由大了起来,说:“她这么大还不结婚,又不耍朋友,你们大人不管,说出去不怕人笑话。”外婆瞥了一眼婶婶,不紧不慢地剥开一颗花生丢进嘴里,含糊地说:“她结不结婚是她的事,人活着又不是只为了结婚生娃儿。”

我坐在旁边,静静地听着,心跳却比平时快了一些。

吃完饭,外婆拒绝了亲戚的挽留,说我难得回来,想让我早点回家休息。

路过大桥时,我们默契地停了下来。桥下奔涌的流水,似有用不完的力气,一辈子都向前冲着。我小声地问起外婆,关于我不想结婚的事,她不担心村里的人说闲话吗?外婆转过身来,抬手帮我把衣服理了理,说:“那些人说你又听不见,我一把年纪了,记性也不好,更加记不得她们说了啥。”说罢又指了指河水,“只要你自己想好了就行,就像这水一样,永远向前流,不要为了别人的几句闲话,困死在这里。”

我看着她,竟然觉得有些陌生。原以为外婆什么都不知道,但或许她什么都知道。在我没回家的日子里,在那些闲言碎语包围她的时刻里,她依旧是别人眼里的“恶婆婆”,是一个只管自己,连儿孙的终身大事都不关心的冷漠的人。

只有我知道,我的神明,静静地洞悉了我的人生选择,并且坚定站在我这边,背叛了世俗。

外公和妈妈相继离开后,外婆的神力好像有些衰退,我们的位置也无声无息地调换了。

2020 年春天,外婆确诊癌症晚期。我一刻不敢耽误,赶紧带她到大城市看病。在医院治疗的一年半里,我一边照顾外婆,一边工作,晚上坐在病床边做方案,变成了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从小怕黑的我,敢在半夜穿过长长的医院走廊,走到护士站叫醒护士换药,也敢在医生询问是保守治疗还是手术时,坚定地选择了存活希望更大的手术,哪怕治疗方案更加复杂。

人一旦生病,就不再受年龄管辖。老人会变成小孩,会为了逃避使出各种无赖的招式。

外婆住院期间,有时候需要半夜三四点喝药,等药物起了反应,再一大早去检查。我每次叫醒她,她总是不肯起来。没办法,我只好把手机时间调到早上六点,骗她说马上起床了,喝了药,再躺一会儿就可以吃早饭了,有她最喜欢吃的蛋饼。如此这般,她方能乖乖喝药。

外婆做检查前,需要喝下一大瓶很难喝的药水,她对此非常抗拒。这时我会拿起杯子,假装要帮她喝完,不然医生发现没喝会扣钱。她一急,就会上当,再难喝也硬着头皮咽下去。

检查完后去医院旁边的自助小餐馆饱餐一顿,是在漫长的治疗期间,为数不多能让外婆开心的事情之一。只要还能吃得下饭,人就有希望。

外婆就这么一点一点熬了过来。直到如今,她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多么伟大的事,以为只是简单的生病。

治疗结束后,我把外婆接到了身边一起生活。她像极了幼时的我,在陌生环境里,鼓起莫大的勇气尝试融入新的生活。我们一起去逛水族馆,第一次看了海狮表演;我们一起去动物园,第一次看了大熊猫;我们一起去了KTV,在流行曲目中唱响了《南泥湾》;我们一起去看电影,看完外婆拍着胸脯保证,绝对不会被诈骗,因为自己手机里面没有钱……

我们的对话慢慢从田间的庄稼收成、四时节令,变成了街头巷尾的钢筋水泥、城市见闻。她开始问我“家門口的路通往哪里”“去哪里办公交卡”“放到烤箱烤十分钟应该可以了吧”,诸如此类。短短的两年“同居”生活,我好像看到了过去年岁里从未见过的外婆——一个爱花爱漂亮、拥有旺盛好奇心的“小姑娘”。好像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以后,她才找到了自己。

从前的外婆,把自己藏在一根根藤蔓缠绕的丝瓜里,藏在一茬茬生长的小麦里,藏在外公的旧书里,藏在我的脏衣服里,藏在妈妈的眼泪里。而现在,外婆终于自由了,但好像,她本该如是自由。

小时候, 她保护我成长;长大后,我陪伴她老去。我还有一点点忧伤的“野心”,希望她可以一直陪着我,比永远更远。

也许,神明永远不会消失。

(摘自“三明治”微信公众号,本刊有删节,德德德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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