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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灯火坐黄昏

2024-03-27高源

青年文摘 2024年6期
关键词:辅导课文科生日落

高源

上中学时,我喜欢上晚自习。黄昏时分,和几十个人挤在一间小小的教室里,总好过我孤零零一人面对冰冷的空屋子。

我对黄昏总是有些怕的。因为父母忙于工作,我从小便住在奶奶家。奶奶爱打麻将,一玩起来就忘了时间,因此我常在放学后独自面对黄昏。我的黄昏是饥饿的,是无家可归的。

我总在逃避黄昏,直到高一那年春天。那年春天,有竞赛班、数学题、落日……还有他。

同学们都不理解,一个立志考P 大中文系的文科生,为什么去参加数学竞赛辅导班?可我就是去了。毫不谦虚地说,我的数学是文科生中最好的,但跟理科生一起参加竞赛还是力不从心。参加竞赛班的选拔考试,拿到卷子我就后悔了,有些题我連题目都看不懂,试着做了几道,心里暗暗决定出考场后再也不碰那些奇怪的东西。

第二天,一个男生来班里找我,递给我一张打了55 分的卷子。你被录取了,他说,每周六下午,去上次考试的教室上竞赛辅导课。我以为搞错了。这成绩也能被录取?他说,大部分人连30 分都没上。说完他就走了。

好友兴奋地说,青青,刚刚跟你说话的是蒋神啊。原来他就是蒋鸥,竞赛拿过奖,平时数学考试经常考出接近满分的成绩,被同学们称为蒋神。之前,我只听过名字没见过人。

我跟数学老师说我不太想去,她说好不容易考上了,先去听一次试试。我想起那个男生,不知为何,可能出于好奇,有点想再见他一次。好吧,我说。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教室很大,大家零零散散坐着。他坐在倒数第三排正中央,前后左右空空荡荡。竞赛辅导老师吆喝道,都到前两排来,坐得集中一点!我坐在第二排靠窗的位置,没有动。他提着书包从后排走来,越走越近,最后坐到了我旁边。

这堂课我听得十分吃力,对一个习惯了在卷子上过关斩将的尖子生来说,这种挫败感是陌生而伤人的。下课后同学们陆续离开教室,我怔怔地看着笔记,还没从沮丧中恢复过来。他起身要走,扭头看了我一眼,问,没听懂?我点头。他重新坐下,又给我讲了一遍。他是一个好老师。我不叫他蒋神,也不叫他蒋鸥,我叫他蒋老师。

等他讲完,太阳已经落下去了,窗外只剩淡淡一抹余晖,天空从橙红到蓝紫,美得漫不经心,美得惊心动魄。我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度过了一个不太一样的黄昏,不哀冷,不孤单,甚至还有点温馨。

他给我一种特殊的亲切感,好像原本就是熟悉亲密的人,失散又团聚,心里非常踏实笃定。像家人,像亲人,除此以外,我找不出合适的形容。

后来的竞赛辅导课,我都去了。

周六放学后的黄昏,整个教室都笼罩在寂静里,好像世界上只剩我们两个人。日落后天空很快暗下来,他起身去开灯,然后继续讲题。春意渐深,太阳落下的时间越来越迟,我就有意多磨蹭一会儿,问几个新问题,等待黄昏降临。他解题的样子很迷人,安静而专注,又显得毫不费力,仿佛陶醉其中,笔尖在纸上一行接着一行,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下雪。

我始终不明白,我和他怎么就遇上了。如果我们没有进同一所高中,如果老师没有劝我参加选拔考试,如果我的分数再低几分,如果那天送卷子的人不是他……一切会是什么样子?各种意料之外的小概率事件,促成了生命中那段无可取代的时光。

多年后我才慢慢意识到,也许,参加数学竞赛班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创造出一个时空点,让我遇见那个感觉是家人的人。遇见,然后分别,就是这么回事。

每次上完竞赛辅导课,他都会耐心地把我刚才课上没听懂的部分再讲一遍。讲的过程中,落日在窗外缓慢下沉。我们就这样一起看了很多次日落。

我停下笔说,你看日落多美。他“嗯”一声,抬起头默默地看。也许他并没有认真看,只是在等我看完。我也没有认真看,而是在认真感受并深深记住和他一起看日落的这一刻。很多年后我才明白,最坦诚的交流是超出语言之外的,而语言常常是一种障碍。

落日真红,他说,像一颗熟透的柿子。我笑道,果然是理科生,这个比喻有点落俗套了。他问,那你说像什么?我说什么也不像,落日就是落日,它纯粹是它本身。他很服气地说,果然是要考P 大的文科生。我说你不考P 大吗,P 大的数学系是全国最好的。他移开视线,缓缓地说,我不参加高考,我要出国读书。

我不说话了。我确实也没有权利说什么。

有些问题是不是真的完全无解?看似不可能的事情是不是永远无法实现?我想了很久。地理课上盯着地球仪发呆,我忽然有了灵感。

等到周六, 我说蒋老师,你能不能画出一个三角形,让三个角都是直角?他沉默着,看得出在很用力地思考。等了很久,我笑着说,你不会?他表情严肃地问,你会?我说很简单,拿一个地球仪,在赤道上取两个点,在北极取一个点,让北极那个角是直角就行了。他听完笑了,说,我还以为你说平面三角形。

收拾书包准备离开时他说,林若青,你是为数不多的能用数学题把我问住的同龄人,所以今天我要请你吃饭。我愣了一下说,好。他问我喜欢吃什么,我说没有特别喜欢的,想了想又说,我们去喝粥吧。

学校附近就有一家粥屋。我选择喝粥,因为粥是我认知中最贴近家的食物,温热黏稠,需要花时间和爱意慢慢熬煮。这种温柔滋养的东西,我从小到大难得吃到。

外面夜幕苍茫,我们对坐在温暖明亮的小店里喝粥,像在黑暗大海上漂泊的一叶扁舟。我一勺一勺喝得很慢,他端起碗呼噜噜喝得很快。我说,别喝那么快,太烫。他说,我吃饭都这么快,习惯改不过来。我无奈地看着他笑,心里升起一种强烈的家的错觉,好像这是一顿平平常常的家庭晚餐,淡而温馨。

真希望时间凝在此处,不要流动,不要流动。

我永远不会告诉他,我害怕黄昏,是因为黄昏是属于家的时刻,而万家灯火里没有属于我的一盏。我曾无数次想象,长大以后我要有一个真正的家,那时我就不怕黄昏了,我会爱上黄昏,因为回家后我可以在电视机的背景音里和家人一起做晚饭,把洗好晒干的衣服收进衣柜,做一些琐碎的杂事,和家人聊聊天,然后各自安静地看书,直到深夜。

那天吃完晚饭,我们各回各家。我是幸运的,能遇到一个很像家人的人,虽然最后并没有成为家人,无论是以什么形式。

几个月后参加完数学竞赛考试,辅导班解散了,我和他便没有了见面的理由。偶尔在校园里遇到,说不清为什么,我们会装作没看见对方。

晚自習前的大课间,他有时会在操场打篮球,我从旁边经过,不朝他的方向看,只是慢慢走远,听着篮球咚咚一下一下,像没有节奏的心跳。我想,虽然隔了一段距离,但也算是一起度过黄昏了。

课间操解散后,几千个人,穿一模一样的校服,我却能凭直觉从人潮里辨认出他的身影。我朝他的方向移动,奇妙的是,他每次也都朝我的方向移动。他有时往操场深处走,有时往教学楼走,似乎都取决于我所站的方位。是巧合吗?我不知道。

高二和高三就是那样过的。

语文考试,做到古诗词鉴赏题,是一首王守仁的诗:万里沧江生白发,几人灯火坐黄昏。

看到这句,我眼泪落下来,洇湿了卷子。

几人灯火坐黄昏。我想起曾经的春天,两个人的黄昏,许多次日落。恍如隔世。

高考前的一个黄昏,我们又遇到了,他竟径直朝我走来。告诉你一个秘密,他说。什么?我紧张起来。其实我并不喜欢看日落,他说,看着太阳一点点落下,天一点点变黑,心里很悲凉。哦,对不起,我说,让你陪我看了那么多次。他说,不要紧,我是愿意陪你看的。

晚自习的铃声响了,我们来不及告别,匆匆往各自的班级跑。我没有告诉他其实我也不喜欢看日落,我只是喜欢他陪我度过黄昏,他让黄昏有了温馨感。

当时并不知道,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多么可怜,人永远不知道哪一次是最后一次。后来当我得知他已经出国,目所能及的年月内不再会有相遇的可能,我感觉失去了一个家人,一个事实上从未拥有过的家人。

高考结束那天晚上,我打开久未开过的手机,跳出一条他的短信:考试加油!时间是高考前一晚。一个过期的祝福。最终,他去了地球另一边的名校,而我考上了P 大。我们都如愿以偿,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快乐。

上大学期间我们很少联系。他是典型的天蝎座,沉默内敛,而我,又始终为他选择出国而暗暗赌气。偶尔会在节日问候几句,可我不喜欢那种欲言又止的感觉,后来索性不再联系。

只有一次例外。

那是大二的冬天,周末我独自从学校东门出来,走到地铁站口,拥挤的人潮像是要把我吸卷进大海深处。这时我意外地收到他的信息。

他说,你在做什么,我刚刚梦到你了。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我这里的黄昏是他那里的清晨。我定了定神,问,梦到我什么?他说不记得了。我忍不住说,我也梦到你了,两次。他问梦到了什么,我说有次梦到我们在北京,在一家餐厅吃饺子。最近这次梦到在法国,傍晚下着小雨,我们撑一把伞走在窄巷里。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上次去北京,这次去法国,下次呢,下次你想去哪儿?我笑了,想了想说,冰岛吧,我想去看极光。他说好。商量得那么认真,好像真的就要一起去似的。

我握着手机一动也不能动,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很烫。人潮汹涌,有人奇怪地扭头看我,而更多的人径直走过,就像这一个时空里的他,与我的人生擦肩而过。

几人灯火坐黄昏。谁陪我于灯下对坐, 从天亮到天黑,看尽黄昏之美,这是缘分。如今独坐窗前,看日落,看外面万家灯火亮起,倒也觉得很好,心里定定的,充满了宁静与安全感。幼年的孤寂和漂泊无依感已渐渐淡去,我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写到这儿,发现屋里不知不觉已完全黑了。我起身打开了灯。他那边,太阳应该已经升起来了吧。

(摘自《儿童文学·经典》2023 年第5 期,八方留白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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