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铁马冰河入梦来（三十）

靳国君

王之野笑问：“我出重金，可得乎？”

陆游双手轻轻捧起砚石，指砚侧铭文说道：“铭文系我镌刻，见笑，请公视之。”

王之野躬身，默读隶书铭文：“……既坚而贞，亦润而泽，涩不拒笔，滑不留墨。稀世之珍那可得，故人赠我情可极。素心交，视之石，子孙保之永无失。老学庵主人。”

陆游言道：“张仲钦，后担重任，备敌防边；朱孝闻治乱，功在利民。”

陆游说，长忆风华当年，同侪情谊，我有诗：“白鹤峰前试吏时，尉曹诗酒乐新知。我心忽入西窗梦，同在甫村折荔枝。”

王之野叹曰：“好诗，情系四十年，四十年！名石，名人，名文，稀世之珍，我岂敢奢求，友情无价！”

终生至交

陆游诸友，皆为终生至交。

东阳郭希吕、吕子益，虽为晚辈，却怀深情，年年腊月送来家酿石洞名酒，直至陆游去世前。一二零八年，陆游有诗，专写此事。石洞名酒，实为兰陵美酒，东阳古称兰陵。吕子益进士及第，在太学，每岁必来问学，议论文辞，沉潜识丰。酷暑，尚书、左选郎叶适馈赠篾席，凉爽舒服。王炎幕府时好友张季长，自南郑一别，二十余年音书不断，天南地北，越语蜀音，诗词唱和，常有笔墨之欢，似促膝对坐。周必大在家乡庐陵，辄寄诗文，读稔熟的蝇头小字，如见其人，快慰在心，惜哉已駕鹤西去，不可再得。杨万里违忤朝廷，抵牾以铁钱代替铜钱之策，调任赣州，坚辞，不赴，乞祠得准。年后，致仕，授宝文阁待制，任宫观闲职，归乡。其诗，写乡居生活，清新自然：“落日无情最有情，遍催万树暮蝉鸣。”再读 “绿杨接叶杏交花，嫩水新生尚露沙。过了春江偶回首，隔江一片好人家。”读来如走进画中，别样风景，陆游激赏。赵蕃亦有诗来，或问询，或写意，寄思赏心。

朱熹长居福建建阳，见面极少。其地麻沙镇，盛产麻沙纸，质地优良，有韧性、吸墨性好，印书首选，享誉国中，是宋代与杭州、眉山齐名的三大雕版印刷中心之一。书坊专刻善本图书，行销四方，远至日本、朝鲜、阿拉伯、欧洲。另有以藤条为料生产的特殊纸张，保暖、光鲜，专做纸被，冬暖夏凉，流行于士大夫家。朱熹寄麻沙版书籍和纸被，陆游惬意。纸被，陆游格外受用，有诗写道：“纸被围身度雪天，白于狐腋软于绵。”

朱熹仕途几挫，又几次辞官不赴，志于学。陆游写诗相劝，望其不可遁世：“天下苍生未苏息，忧公遂与世相忘”。朱熹答曰：“陆公之心，言犹在耳，然不得行也，奈何……”

朱熹在九曲溪畔，隐屏峰下，创立书院武夷山精舍，树德立人，倡言“国以民为本，社稷亦为民而立”，“平易近民，为政之本”，讲学八年，与学子同食，藜羹与共。早年，状元及第，任同安县（今厦门市区和台湾金门岛）主簿，曾跨海去金门岛，察风俗，引教化，促建燕南书院，由是家弦户诵之风，遍及金门岛，惠及台湾。

晚年重建白鹿洞书院，创建岳麓书院，立言“实事求是”，继承和发展了周敦颐、邵雍、张载、程颢、程颐的正心诚意修身之学，集大成，建立理学体系，儒学为内核，渗透佛道之思，为南宋显学。

陆游和周必大、杨万里，对朱熹在学派纷争中的坚守，在鹅湖与陆九龄、陆九渊等登坛辩论的治学精神，皆怀敬慕之心，互为挚友。朱熹高度评价陆游诗文，亦欣赏陆游书法，称陆游“笔札精妙，意致深远”。庆元六年（1200年），朱熹在“伪学”冤案中病逝，享年七十一岁。“道林三百众，书院一千徒”，朱熹一生创立、恢复和讲学书院六十余所，培养弟子门人五百人，留下《四书集注》《楚辞集注》和编写《资治通鉴纲目》《伊洛渊源录》等理学、训诂学巨著，计二十五种，六百卷，二千余万字，功垂华夏。

陆游得噩耗后，痛心疾首，悲而顿足，眼含泪水写祭文曰：“某有捐百身起九原之心，有倾长河注东海之泪。”概括一生挚友深情。周必大来书曰：“朱公庙堂之争，后弃主战，固属憾事，然其终生志于学，殊可佩矣！”陆游告赵蕃和苏泂等学人，朱熹咏水仙：“弱植愧兰荪，高操摧冰霜”，乃其格也。其诗“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必为观书名篇，流传后世。

德不孤，必有邻。在朝诸友人，时来书问讯，眷顾有加。陆游书写近况作答，以慰远思。友人叹曰：“人间岁月闲难得，天下知交老更亲！”

陆游新知，多是晚辈士人，恭敬来访，问书论道，诗词唱和，登山临水，新老俱欢。

陆游关心贫民友人的命运，怀一颗悲悯之心。城南陈翁，以卖花为业，豪放不羁，得钱悉数用于酒资。不独饮，呼朋唤友，逢人便强邀共醉，视乡人皆为酒友。有一日，陆游过其门，呼而不应，只见败屋一间，环堵萧然，不避风雨。妻子有疾，体弱气衰，破衣烂衫，而此翁正大醉而睡，唤而不醒。陆游执其手抚其额，苦笑称其“醉翁”“隐士”，心有隐忧：“饮酒入魔，其寿必损，奈何？

过两日，天有雨，陆游又来，恰逢醉翁外出。陆游对其妻子说：“送尔五服药，一日两饮，试之。吾诊治，疾可去。”其妻见陆游袍衫皆湿，双脚泥泞，感激泪下。陆游又从怀中掏出银两，嘱其妻曰：“可设茶棚为生，勿做尓翁酒资。”归去，路遇陈翁，告之。陈翁执其手，呜咽而言：“箪瓢屡空，无以为食，我当戒酒，不负陆公之心。”

又一饶姓友人，早有大志，有诗才，诗意深远，得时人佳誉。屡试不中，纵酒自晦，或数日不醒。醉时往往登屋危坐，浩歌恸哭，达旦乃下。日久，友人疏之，孤危愁苦。一日，醉落汴水，遇客舟得救。

陆游听闻，奔赴劝慰，曰：“噫，不得机缘，何来如此？”

饶公曰：“咳，庸常岁月，酒中之乐耳。”

陆游轻抚其背，曰：“纵酒自伤，何得永年？自当珍重，岂可自弃？”

饶公长叹：“知我者，陆公也。”

后，饶公死于酒，死前仍曰：“陆公善待我也。”

天下修史一支笔

陆游有时随兴而游，最远处曾去府西南七十里娥避山。

这山，山路崎岖，九曲入云，绝壁峭立，悬石欲坠，危甚。山巅烟海浮天，乱云飞渡，瀑布声喧，人迹罕至。陆游找邻村采药老人，请其引登绝顶。采药老人见是陆游来邀，递给他一登山杖，说走便走。一路行来随意交谈，甚欢。

至秦始皇刻石处，两人力疲，坐而长吁。仰见那刻石高耸，高三人许。秦始皇祭大禹祠，登会稽山，勒石，纪秦功，立此碑，文出宰相李斯手笔。石上刻字皆小篆，铁画银钩，秦代书法之极，惜之经千年风雨，漫灭难辨。南望大海，波浪滔滔，海天一线。采药老人说，一次大风雨，碑前却无风无雨，此非“隔道不下雨，对面不刮风”之故耶？抑或秦王之威耶？

这娥避山，是当年越王居会稽，宫娥避居于此，故事颇多。

陆游读史，知时人称此山为“鹅鼻山”，音同字誤，不知其义，以讹传讹，多年后，必以误为正，娥避山变“鹅鼻山”也。

采药老人手遮额头，遥指大海说道：“大海无边，秦始皇功盖中国。”

陆游说道：“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吞并八荒，秦氏之雄也！车同轨，书同文，统一度量衡，实行郡县制，乃万古之功！”

采药老人说道：“二世而亡，何其速也？”

陆游说道：“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灭大宋者，宋也。五十年后，南宋未可知也……”

说到采药，老人说，稀有药材难遇，总能采来白菊、白芍、白术、郁金、延胡索、麦冬、贝母、薄荷等。陆游说道：“这十几种，我江浙多产，是常用药，不可或缺。”

陆游又问道：“何以采药为生？”

老人答曰：“家亦曾有薄田，吾亦曾入塾读书。豪门围湖造田，吾家田舍皆失，乃至此。”

陆游问道：“温饱乎？”

老人答曰：“残杯与冷炙，处处潜悲辛！”

陆游唏嘘不语。

平日，陆游居家常在园中休憩。几年后，几子又修路到北山脚，开出路旁一亩隙地，植四季花木，朝而灌，暮而锄。青枝绿叶，鸟语花香，确是个近在咫尺的好去处。插竹为篱，陆游名其曰“东篱”，源自陶渊明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寓意远离尘俗，洁身自好。

他藏书颇富，“窗几初幽静，图书发古香。”他爱书、读书，一如既往，尝“终日不出户”“灯前目力虽非昔，犹读蝇头两万言”。有时扶杖至小园，亦觉悠然。他在《书室明暖，终日婆娑其间，闲则扶杖至小园，戏作长句二首》其二中抒写心境：

美睡宜人胜按摩，江南十月气犹和。

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

月上忽看梅影出，风高时送雁声过。

一杯太淡君休笑，牛背吾方扣角歌。

六月，舍东小园洒满阳光，桃树绿叶披拂，杜鹃绽放，白玉兰香气沁人，兰花舒叶，薄荷丛丛，喜鹊飘然追逐，画眉鸟叫声如哨，彩蝶款款双飞。陆游兴之所至，信口吟道：“蜂蝶有路依稀到，云雾无门不可通。便是东风难着力，自然香在有无中。”

一日，陆游在园中闲看三个小孙孙“斗草”。两小孙拿叶柄相勾，柄不断者为胜，反反复复，互有胜负，大呼小叫，甚是有趣。

正在兴头，七子子聿进得园来，手举一信，言道绍兴知府有信来，陆游接过，看信后微微一笑，对子聿说：“知府事有先闻，似言贺，然有何事可贺？”不几日诏书到，陆游又得任用，获任中大夫、直华文阁，提举佑神观，兼实录院同修撰、兼同修国史。

这五个头衔，前两项为荣誉、官阶；提举佑神观为宫观闲职，领俸禄所在；后两项为实职和工作：修史，修孝宗、光宗史和本朝圣政录。陆游有其欣慰之处，他七十八岁，圣上不忘，欣赏他的一支笔，而且宁宗（赵扩）视其年事已高，特许免朝谒之劳。不过，他想到首次任职修史，不几日便免职了，延宕至今，十年有余，心有不快。

宋朝重视修史，修史主官、佐官必得是学冠儒林、专著名世的通史重臣，专职史官非精读上古至今历史、术业精深、识见超人者莫属，代代相续，规制严格。命陆游修史，当年只因有政见不合者，暗中力阻，也有嫉之者掣肘，陆游又有致仕之请，故而诏书已下，转而作罢。

那时，朱熹听闻，认为“放翁老笔犹健，在今当推为第一流，任其修史，无人出其右。”岁月如流，人事变化，今宁宗下诏，命其与宝文阁学士傅伯寿赴京，同修多年未成之史，陆游总其成。苏泂、杜仲高等后起之秀，已脱颖而出，文坛知名，先后贺之。诗人苏泂认为陆游是最合宜的人选，他写《送陆游赴修史之命》，他言“先生著述天下名，有耳谁不知？”“堂堂孝庙史，当代谁宜为？二十八年间，凡事公见之。”杜仲高既赞陆游的文才，又赞皇帝选人之功：“四海文章陆放翁”“此是君王第一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