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乎圆周的志业
2024-03-24邹汉明
邹汉明
一
我太想冒犯
熟视无睹的事物——
在日常无睹中
发现它的存在
——《有无穷名字的日常小路》
在南方的某个小县城,一个沉迷于词语并努力服务于诗歌的诗人,一个地方文献的整理者和研究者,他平素“熟视无睹的事物”会是什么,他又如何在不断的冒犯中发现或者干脆说发明它们“在日常无睹中”存在的本质?作为多年的老友和同行,当我读到商略组诗《隐士与蜜蜂》中的这四行诗,回头我忍不住反问了自己一声。
通常情况下,在一个小县城生活,写作,县城凝滞的气息或多或少总会感染他一些。这种气息里浓度最高的当属孤寂(孤独和寂静)。由此看来,各地时不时出现的抱团取暖圈似乎显得正当而且也有必要。不过,任何事物都有它的两面性,时间一长,对于孤寂這种写作的天然营养剂的认识就会加深,有天分的写作者在觉出它的妙处和难得的同时,也自然会看到小地方其实独多死胡同。至于那口“虚荣的无害池塘”,到底也“成不了什么气候”(维·苏·奈保尔《芽中有虫》),搞不好还会身陷其中,徒惹一身烂泥。这时候,总会有人拖着那个已经在黑暗里清洗过的身影,从这个群体中快步走出来,走到前面——独自一人的那条路上。
商略就是这么一个孤独的背影。从他那年自印大开本的《南方》开始,他踏踏实实走在县城的圆周上,可说是心无旁骛。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收缩眼光,在小地方坚定并坚持自己的志业,的确不容易。因为凝神专一的兴趣,比起大地方怀揣大词的人就会有更多更精细的发现。准确地说,对于那“寂静枝条路”上熟视无睹的事物,或许在其他写作者那里,因事物的太过熟悉而很容易忽略过去,但商略不是,显然,他的眼光带有冒犯的性质。他轻轻的一瞄,早就将事物熟悉的表层瞄出了一个孔洞,随之就是精准地切入事物的核心。于是,事物的纹理连同事物的本质出现了。一首诗瞬间生成。
瞬间构成一首诗。许多个瞬间的叠加就构成了一个组诗。而内涵丰富的组诗,并非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它很可能远远地大于这个二。用一个数学的术语,很可能是幂——单首诗的幂。总体上,我愿意如此细究商略的这个组诗。
我没有看错。《隐士与蜜蜂》的品质乃是他一如既往的静气所呈现出来的类似于灯芯绒的质地。十年前我在写他的文章里曾经捕获到这种叫作寂静的暗香。现在我仍要说,正是这种无限繁殖的寂静以及寂静的附属物,仍让我一眼觉出了这组诗的不同。面对这么一个静气充沛的文本,再一次凝神打量,发觉这几年商略还真的颇有规模地发展出了一个静气场,至于那个气场具体的体积,概由他这几年勤奋的创作量决定。但熟悉商略诗歌的读者会想到,它至少有余姚县城那么大。而他,理所当然是那个地方的一个“精神的声音”(希尼《写作的地点》)。这种自带的静气连同他创造的文本的静气汇合起来,又严严实实地包围了他。或许因为长时间沉浸其间的缘故,也或许人到中年,居于南方特别安静而且时光丰裕的县城,我一点都不怀疑,商略身上的这种猛烈的静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自会酿出那一坛坛好酒。
一个讷言的诗人,静气在他的诗歌文本里会逸出一种迷人的气息。这气息,说它是一个诗人和诗歌的气质当然也行,但我以为,它更是一种品质,有点像围绕诗人身体周围的光。这成为商略诗的一个显著特征,也成为他十数年来呈现给世人的基本面容。换言之,在诗人商略身上,诗歌文本、诗人的形象乃至他的县城生活,这三位是一体的。在这么一个喧嚣的时代,几种合力贴合得如此紧密,并不多见。
县城的生活培养了商略的静气。如果我们说商略的诗歌文本有静气,这意思是说,他的诗歌很大程度上剔除了语言中的杂质,整个作品透出一股难得的冷峻的光芒。这是一个诗人把字词和句子提炼和打磨到精粹程度后出现的结果,如同僧人手里无数次捻拨过的念珠,令人印象深刻。如此说来,静气,也是一种写作的品质。
多年以来,商略一直安居在钱塘江以南的余姚县城。他很少外出。不多的几次外出也无非我们几个老朋友喊他出来,找一个地方歇下,利用一天半天的时间,大家围坐在一起,喝喝茶,抽抽烟,有一搭没一搭地叙叙旧,间或臧否人物,议论当代诗歌。但这样的场合,商略仍然话不多。庄子所谓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其唯商略乎!故我每次见到他,每每惊讶于老友身上这股浩荡的寂静之美德。现在读者面对他的诗歌,就如我面对他本人——其实也无需我多言。读者只需静下来多读几遍,诗歌中一切美好的品质自会一一呈现。
二
如果说寂静是一个场(附带着诗人和诗歌的在场),那么它显然是有体积的。但为这个无形的体积做出物理的化学的分析显然不是我此次书写的目的。与其说我现在在观察并研究商略身上的静气,不如说我对养育并充盈这股静气的县域场境感兴趣。
我记得也是小地方出生的诗人德雷克·沃尔科特在接受《巴黎评论》采访时(1985年)说的话:“作为一个诚实的诗人,方圆二十英里就是他的写作的界限。”而在他获得诺奖后接受的一次采访中,大诗人又较大幅度地修正了这个说法,干脆说他只在两臂伸开的这么一个距离中写作。这当然是一个更能让人记住的比喻。但修辞立其诚,方圆二十英里也好,两臂伸开的一个距离也罢,总之,诗人的写作,允许他聚焦在一个偏狭的地方。而坚持自己的偏狭,不能说就是县城诗人的宿命,谁知道呢,或许它是一种更为诚实的写作。
我去过余姚,不止一次。我还略略翻过它的旧志。对这个县城的街巷不能说一无感知。像江南其他地方的县城一样,它长长短短的网格状街巷(路),都有一个或雅或俗的名称。如果路名意味深长,大体是老路。余姚乃是王阳明故地,文气郁勃,非等闲的县城,路名的雅化自在情理之中。但新路的名称,基本上就有一种铝合金趣味了。此不赘述。这或新或旧或俗或雅的小路,分布在一个诗人精神的书房和谋食的书院之间,这就是商略的日常。而每天他来回的次数,消磨的时间,甚至他跨出的脚步的频率,如果做一个记录,来一番比对,我相信误差一般不会很大。
明乎此,接下来我们来分析一下这组《隐士与蜜蜂》的精细的分行。
组诗前面大概有十四首诗,题目都带一个“路”字。余姚县城或许有《隐士路》,但想必不会有《拖着一堆灰行走的路》《通往蜘蛛巢路》《鹁鸪路》《枇杷路》《刮大风路》《寂静枝条路》之类的路,“路”这个汉字用于这些诗题,类似于英语词汇的一个后缀,可谓一种自带后缀的写作。托实地说,这是诗人在行使他的命名权,也在给诗歌打上一个易于辨识的标识,有点像画家画好一幅画后盖了一枚闲章,以示认领。但说白了,这也并非商略的独创。安妮·卡森很多年前就有过这样的命名。受这位加拿大女诗人的影响,我本人也曾以“研究”的后缀写作了一大组。不过,这方面最显著的一个例子来自臧棣,他的“协会”“丛书”“简史”规模宏大,成为诗人辨识度分明的三个著名后缀。撇开这些当代诗的常识,我的意思其实很想读到商略更多的“××路”。因为这些带“路”字后缀诗,描绘的其实并非诗人所在县城的某一条具体之路,更多是他幻化出来的一条虚无之路。或许,一天中的某个时刻,诗人正走在某条路上,但对于这条路,他不为纷繁的县城景象吸引,不做一番现实主义的描绘(那多半是即兴式的)。他一径走着,走在既是眼前之路又是想象之路上。这种本地的抽象其实很耐人寻味,也方便诗人直接开辟出一条通达心灵的全新之路。据此,通常情况下,商略的写作,是一场跟这条内心之路的对话——一边对话,一边被他周身的寂静(包括喧闹有声的寂静)淹没。至于那五光十色,南货店里飘满南北山货和咸鱼气味的县城叙事曲,他诗歌中并不存在。
佩索阿说,诗歌“不过是独处的方式”。商略说,他的县城写作是他“独处的方程式”。这话有那么一点神秘,不过总归是一种对安静有需求的诗人的说话方式。现在我们知道了,不独县城写作中的那些形形色色的某某路诗,他文本中所有的书写也都异常安静。读者面对的这位诗人连同他的诗歌,不仅有静气,而且还有一种古气。如果非要来一个类比,这多少让我想到我的文学英雄、越到晚年越发安静的菲利普·拉金。就像拉金把自己埋没在赫尔大学图书馆一样,商略隐居县城一隅,俨然成为一个诗歌的隐士。加上数十年如一日浸淫于地方文献,他的诗,无可怀疑地有着古典诗歌的明晰和端庄,且有很高的完成度。商略知道县城的狭小,所以他的句子都比较短。但整首诗却不短,其形制偏向于瘦长,也像极了县城里那些狭长的小巷子(路)。沃尔科特认为“诗是一条涓涓细流……重要的不是水量,而是清冽、新鲜的水质”。我要说,商略的诗就是一股清流。好吧,此處还是请来大神沃尔科特的判断:“他让许多‘伟大的现代诗听着就像噪音。”沃尔科特的这个“他”,说的是菲利普·拉金,但我很想请拉金先生松动一下站位,直接代入我的朋友商略。
商略诗在某个方面还真有点像拉金,与拉金一样,他也有着一个诗人亲切的日常语调。“第一句总是很直接,很亲切,就像在继续一次中断的谈话”(沃尔科特《写平反的大师:菲利普·拉金》)。我读商略诗,差不多就有这么一个谈话的感觉。不同的是,拉金或许需要一个谈话的对象,商略不需要,他多半自己跟自己谈话:
我习惯在这样的
寂静中自语
努力使余生成为一段伟大的独白
久在低音区的商略,一位长时间沉默寡言的诗人,其低低的独白中自有一种高迈的理想。这第三行,既是独白,也是旁白,是一个沉甸甸的有重量感的声音。
县城,若在民国以前,未加拆毁的城墙,正好将诗人的静气既有弧度也有风度地围圈起来。那时,每个县城其实都有这么一个自足的圆周,而余姚县城还有那么一点不同,它的圆心是一座叫作龙泉山的小山,山上有严光、王阳明、朱舜水、黄宗羲四先贤故里碑亭。商略在《寂静枝条路》一诗中说:“县城小山/即我的宇宙深处。”可知这座小山在他精神生活中所处的位置。龙泉山,何其神秘的一个圆心,围绕这个圆心,在它的圆周上散步,那真是“……缓行于/不必算计的轨迹/孤独而又快乐”(《理想的生活,是我们可以不看到人》)。
行文至此,突然想到了文学批评家M·H·艾布拉姆斯在分析狄金森的诗时曾引述女诗人书信中的一句话:“我的志业在乎圆周。”(“My business is circumference”)艾布拉姆斯认为“她(狄金森)划定了一个探索的场域,并深究其间的寸砖片瓦”。这对于世居小小县城的诗人商略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只不过,圆周的长度取决于半径,而半径的长度,则取决于诗人的脚力。好一条以脚力加持的半径,须知,一名县城诗人的脚步每天都在延伸中。此外呢,除了这踏实的步子,也总还得算上沉醉于词语而无限蔓延的想象的脚步吧。这样一来,这半径的长度就相当可观了。而托付了诗人志业的这个锦绣的圆周,归根结底,作为一种客观对应物,大抵就是“那根寂静的枝条”弯曲而成。再说那上面,有诗人积极地避世肥遁于其间的一个“自足的宇宙”呢。
【责任编辑 黄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