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图诺夫：依然看不到“战争隧道”尽头的曙光

曹然

2月6日，普京（右）在俄罗斯莫斯科接受美国记者采访。图/视觉中国

虽然乌克兰军队从鏖战半年的顿巴斯小镇阿夫杰耶夫卡撤军，但乌克兰危机全面升级两周年之际，俄乌冲突的长期僵局并没有出现有望打破的明显信号。

在近期和美国右翼主持人卡尔森的对话中，俄罗斯总统普京除了透露美俄仍保持沟通渠道外，并未调整对俄乌冲突的既有政策立场。分析人士多认为，过去一年来俄乌双方在巴赫穆特、阿夫杰耶夫卡的争夺，既不会改变战场长期僵持的大势，也不会为乌克兰挽回西方盟友的关注。

“在战场上夺得村镇不再重要，随着時间流逝很快被遗忘。”美国前助理国防部长马克·金米特在2月13日发表的文章中感慨道。此前一天，2024年慕尼黑安全会议前夕发布的最新“慕尼黑安全指数”显示，在德国公众心目中，俄罗斯已经从去年的“头号安全威胁”降为第七。而在华盛顿，虽然美国国会参议院艰难通过援乌预算案，但共和党人依然坚称，不会让这项预算案从众议院通过。

俄乌冲突两周年前夕，俄罗斯国际事务委员会前总干事科尔图诺夫接受《中国新闻周刊》专访表示，相比一年前“边打边谈”的局面，目前的形势并不乐观。乌克兰2022年底反攻陷入停滞后的谈判窗口期稍纵即逝，双方仍期待在战场上迫使对方让步。长期战争加剧了一种“相互担忧”，进一步阻碍了和平进程。“现在俄乌双方都没有信任，每一方都怀疑对方关于和平的说法背后潜藏着什么阴谋。”

对科尔图诺夫来说，一个明显的变化是：2023年上半年，他还能和乌克兰的专家及前官员就和平解决方案的技术问题展开二轨对话，但在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通过法令禁止和俄方谈判接触之后，这种非官方接触也陷入停滞。另据乌克兰政府网站信息，科尔图诺夫本人已被乌方列入制裁名单。

科尔图诺夫说，2024年3月俄罗斯总统选举结束后，俄方可能会展现出更多的政策灵活性。在俄罗斯，绝大多数人都希望当前的冲突尽快结束。此外，随着各方逐渐适应长期战争下的关系，欧洲和俄罗斯之间有限的联系及接触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恢复。只是，这些变化距离停火与和平，尚有很长的路要走。

科尔图诺夫曾任俄罗斯科学院美国研究所副所长、国家杜马国际关系委员会顾问。2011年，他被时任俄罗斯总统梅德韦杰夫任命为俄罗斯国际事务委员会总干事，至2023年卸任。俄乌冲突爆发时及冲突一周年之际，他都曾接受《中国新闻周刊》专访。本次采访结束时，对于2025年是否不再会有“三周年之约”，这位俄罗斯资深国际问题专家依然持悲观态度。

俄方可能会展现出更多的政策灵活性

中国新闻周刊：俄乌冲突爆发两周年之际，美国主持人卡尔森对普京进行了采访。许多西方领导人反应激烈，体现出他们对普京本次受访发声的重视。但在整个采访中，普京并没有透露出太多新信息。在你看来，普京为何选择在这个时间节点接受这样一次采访？

科尔图诺夫：我认为，普京总统显然很清楚，他关于俄乌冲突的叙事在西方并不受欢迎。所以，这次采访的主要目的是打破“信息封锁”。这并不意味着一次采访会改变西方主流社会对俄乌冲突的看法，但这至少意味着很多西方观众会看到关于这场冲突的另一种全面而详细的解释。

这就是为什么克里姆林宫选择了一位有广泛网络受众的美国右翼独立记者。我们无法清楚地知道多少人看到了采访视频，但其在社交平台上的点击量是数以亿计的。从这个角度看，我认为对普京来说，这是一次成功的受访。

中国新闻周刊：采访中，普京透露，莫斯科和华盛顿之间依然保持着一定的联系（certain contacts maintained）。他所说的这种联系具体是什么？

科尔图诺夫：我并不清楚俄美双方在官方层面上仍然存在哪些联系。当然，在二轨对话及一些特定部门之间，双方仍保持联系，但这似乎并不包括较高层次的外交沟通，特别是在乌克兰问题上的沟通。美方的立场是，他们现在不想在乌方缺席的情况下和俄罗斯人讨论乌克兰问题。

中国新闻周刊：经过两年的战争时光，大多数俄罗斯人如何看待目前的冲突局势？他们是支持长期战争还是和平谈判，抑或对两者都持开放态度？

科尔图诺夫：一方面，大多数俄罗斯人希望当前的冲突尽快结束。他们支持和平解决方案，只要该方案是切实可行的。但另一方面，他们同时认为，俄罗斯不应当向西方屈服，和平解决方案不能不考虑俄罗斯的国家利益。这其中，最重要的是安全问题，即确保俄罗斯不会在乌克兰领土上受到来自北约的威胁。这意味着乌克兰要保持中立地位，乌克兰的军事能力要受到限制。

值得注意的是，这不只是宏观的安全问题，也关乎到保护生活在顿巴斯和克里米亚的人免受来自乌克兰领土的导弹或无人机袭击。对俄罗斯人而言，和平解决方案的优先事项是安全，而非“抢地盘”。

当然，如果冲突持续更长的时间，这些观点可能还会变化。

中国新闻周刊：这些观点和我们在俄乌冲突一周年时所谈论的几乎相同。这是否意味着过去一年俄方的立场没有太大的变化？莫斯科政策界是否就“和平路线图”提出了一些新的想法？

科尔图诺夫：也不是完全没有变化。如你所知，战场上发生了一些变化。由于乌克兰过去一年的攻势不成功，俄方现在重新获得了战略主动权，提出解决方案也比一年前更有信心。这体现在俄罗斯领导人近期的发言中。

至于新想法，我们从不缺乏想法，问题在于这些想法在多大程度上能和领导人的意愿保持一致。我认为，外界不能指望克里姆林宫的立场在短期内发生任何戏剧性的变化。普京已经将自己定义为一个“战时国家领导人”，这一点在2024年3月的俄罗斯总统选举周期结束前不会有什么改变。

选举结束后，俄方可能会展现出更多的政策灵活性，或释放一些新的信号。但距离局势变化还有很长的距离。我们要考虑外部变量：2024年底的美国大选结果可能会改变美国政府对俄乌冲突的立场。乌克兰内部正在进行人事变动，我们还不知道这些变化会如何影响乌克兰继续战斗的能力，但可以肯定的是，这种变化会扩展到乌克兰的政治领导层。

此外，各方决策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2024年的战场。我们还不知道今年春夏的战局会如何发展，乌克兰是否会尝试新一轮反攻，俄罗斯是否会试图继续前进……这些是相互关联的独立变量。总的来说，我对未来并不乐观。我们可能要等到今年年底才能看到各方政策出现一些比较实质性的调整。

对特朗普“奇迹”不抱指望

中国新闻周刊：考虑到2024年美国大选这个关键变量，俄罗斯是否将再进行至少一整年的军事行动，以等待一种可能性：特朗普赢得美国大选，从而迫使泽连斯基回到谈判桌上？

科尔图诺夫：我们可以想见这场冲突目前将继续持续下去，或者至少在2024年持續。问题在于：如果特朗普获得第二个总统任期，冲突真的能结束吗？

我认为，即使特朗普当选，美国政府的政策惯性仍然非常大，美国不会轻易“掉头”。短时间内，特朗普很难转变美国军方、政坛及外交系统对乌克兰的系统性支持。所以，我们并不指望在2024年11月美国大选之后看到什么“奇迹”。当谈论年底之后可能看到的改变时，我们说的是更渐进式的政策调整。

中国新闻周刊：这是莫斯科政策界的主流观点吗？

科尔图诺夫：不能否认的是，我们的一些人在某种程度上对特朗普的期望值过高了，认为他凭一己之力就能改变美国的外交政策。当然，这也是因为特朗普自己发表了相当夸张的声明，宣称自己可以在24小时内解决俄乌冲突，一劳永逸地结束危机，这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

总的来说，对于特朗普的作用，我比多数人更持怀疑态度，但我能理解人们为什么对特朗普抱有期待。大家都在尽力保持乐观，并寻找让冲突早些结束的方法。而且，人总是喜欢“奇迹”，喜欢看到对困难问题的简单答案。

欧洲会维持一条“模糊的红线”

中国新闻周刊：在战场的另一边，泽连斯基也在为特朗普可能胜选、美国可能减少对乌克兰的直接军事支持做着准备。这将如何影响乌克兰的战争决策？

科尔图诺夫：我认为泽连斯基已经意识到，他将不能再把美国的支持视为理所当然的事情。所以，乌克兰政府正在将努力的重点从华盛顿转向欧洲各主要国家的首都。他们的期待是，即使美国在2024年之后减少对乌直接援助，乌克兰也可以继续依靠来自英国、德国等方面的支持。

中国新闻周刊：欧洲靠得住吗？过去一年来，欧洲不仅没有因俄乌冲突的持续而更加团结，反而变得更加分裂。不支持对乌军事援助的右翼政党赢得了意大利、荷兰等国的大选，欧洲外交关系委员会预计右翼政党还将赢得今年的欧洲议会选举。

科尔图诺夫：对乌克兰来说，这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冲突爆发之后，大多数欧洲领导人准备在美国的领导下团结起来。更准确地说，他们准备“在华盛顿后面排排队”。然而，这种领导人间的团结和欧洲民众的愿望存在差距，民众对于冲突的疲倦感更强。因此，我们看到了一些右翼的、民粹主义的政党兴起，这将对欧洲在冲突未来阶段发挥的作用产生影响。

对欧洲领导人们来说，他们一直都清楚：没有人愿意和俄罗斯发生直接军事冲突，因为没有人愿意直接承担这高昂的代价，也没有人愿意冒核战争的风险。但与此同时，欧洲难以接受俄罗斯在这场冲突中获胜。所以他们还将继续支持乌克兰，但他们不会更深度地卷入这场冲突，会维持一条“模糊的红线”。

中国新闻周刊：一些欧洲学者也对我说，欧洲领导人们不想与俄罗斯作战，但同时他们也想削弱俄罗斯。

科尔图诺夫：正是如此。我认为他们应当思考这个问题：他们想削弱俄罗斯，但这场冲突事实上也削弱了欧洲。欧洲失去了廉价的俄罗斯能源，失去了局部的经济市场。毫无疑问，掌握能源资源的美国可以填补上这个空白，但这也意味着欧洲付出更高的经济代价，同时还要付出更加依赖美国的政治代价。到目前为止，欧洲在俄乌冲突中遭受的损失，比美国要大得多。

所以，如果冲突长期持续，我们可能会看到欧洲和俄罗斯之间的一些联系缓慢地恢复。我不认为这会包括能源伙伴关系或重要经济联系的恢复，但也许双方会在空中交通、资金账户、边境合作及外交领域重新展开接触。欧洲和俄罗斯之间有很多合作及联系是可以慢慢恢复的，即使无法恢复到战前的水平。

政治进程启动后，停火才有意义

中国新闻周刊：西方政策界还有一种观点认为，谈判、停火只会给俄罗斯喘息之机，让俄罗斯为进行下一步军事行动做好准备。你觉得西方应当担心这个问题吗？俄罗斯是否会将“特别军事行动”作为一种政治工具反复使用？

科尔图诺夫：其实这种担忧是双向的。如果你和莫斯科这边的人交谈，大多数人会担心停火是西方为了找机会给乌克兰提供更多的武器弹药，那样的话，停火之后俄罗斯会面临更大的安全威胁。

双向担忧是正常的，因为现在双方都没有信任。每一方都怀疑对方关于和平的说法背后藏着什么潜在的阴谋。所以，停火只有在某种政治进程已经启动之后才会有意义，而且停火需要伴随国际监督和国际担保。但据我所知，到目前为止，这个层面的问题还没有得到任何深入的讨论，因为双方的立场很难调和。

中国新闻周刊：你还在和乌克兰专家及西方专家进行二轨对话吗？去年你曾提到，俄乌之间的专业人士依然保持二轨接触，讨论一些如果和平进程启动后的技术细节问题。

科尔图诺夫：二轨对话是否有用是有条件的。如果在一轨层面上存在相应的需求，一轨认为二轨技术性的谈判是有帮助的，那么二轨对话就可以发挥其价值，并且可以将其技术层面的共识放到一轨的谈判桌上。但不幸的是，现在我们在一轨上看不到这样的动力。所以，就目前的现状而言，二轨对话的价值是非常有限的。

另一方面，乌克兰方面的人士现在很难和我们讨论这些问题，即使是通过二轨渠道，特别是在2023年泽连斯基通过法令禁止和俄罗斯方面的所有谈判接触之后，参与二轨对话的乌方人士可能受到叛国罪等罪名的追究。所以我们很难再组织这种对话了，即使是非正式的技术讨论。

中国新闻周刊：一年前，你说过当俄乌双方都在战场上筋疲力尽时，他们将回到谈判桌上。过去一年，双方都试图在战场上消耗对方，让对方陷入这种筋疲力尽。但直到现在，双方还是没有回到谈判桌上。那么，现在你认为这个阶段还要持续多久？双方何时才会筋疲力尽？

科尔图诺夫：我此前期望的是，在乌克兰反攻失败之后，可能会有一个加强外交接触的机会窗口。但现在我们看到，每一次有一方反攻/进攻失败后，这一方不会转而寻找其他解决方案，而是继续进行下一次尝试。这意味着双方确实还没有筋疲力尽，还都有足够的韧性继续寻求战场上的优势，而非展现出更多的灵活性。

所以，我们依然看不到这条“战争隧道”尽头的曙光，看不到各方展现出重启和平的动机。很难预测这个阶段的持续时间，可能还需要一年，也可能还需要好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