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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的行旅与写作

2024-03-23徐强杨早李建新

鸭绿江 2024年2期
关键词:徐强游记汪曾祺

徐强 杨早 李建新

缘起

徐强:

汪曾祺三人谈正式开张,去年,咱们三位合作编著了《汪曾祺1000事》一书。那本书的初衷,是想用《世说新语》那样的笔调讲一讲汪曾祺的故事。《汪曾祺三人谈》这个栏目,也是尝试以对谈的方式、闲聊的风格,交流一下有关汪曾祺的话题。用专栏的形式,专门围绕一个作家展开对谈,大概还不多见。不过正像杨早兄在《汪曾祺1000事》前言中表达的那样:通过一位作家窥见他一生经历的人事,进而体悟一个时代的“风神”,这样的入口,并不好找。碰上了,就不该错过。

杨早:

当然也不必局限在汪曾祺一人身上,有时候难免会牵连到相关的话题。实际上,最好是能有所辐射,这样更有意义。

徐强:

是的,争取这样。咱们已经列出了一些话题,三位轮流担任主持,从我开始。首期选题就是汪曾祺的游与写作。

1992年,72岁的汪曾祺自己编过一部散文集《旅食集》,由广东旅游出版社出版,列入人生丛书。汪曾祺写了篇短序,首先引用杜甫诗旅食京华春句,指出旅食本意是他乡寄食,然后指出自己这本散文集名为旅食的用意:“……并无悲辛之感,只是说明这里的文章都是记旅游和吃食的而已。”

从书后所附的丛书目录可见,丛书汇集了15位作家的散文集,题目与题材并不一致,与旅有关的、至少在题目上有旅这一关键字眼的,只有汪曾祺这一本。可以猜知,在随笔散文销量畅旺的20世纪90年代前期,出版社策划了这个丛书并向名家约稿,并未划定主题范围,只用人生丛书这一无所不包的丛书名字,就是为了其无所不包的涵括性。而汪曾祺选出了自己的旅食主题的散文编就交稿,一定是根据出版社名称性质,投其所好。

李建新:

汪曾祺是个好作者。就像他对于自己的书画,毫不吝啬随手送人一样,写稿也是有交无类,而且一贯很认真地替编辑着想,充分考虑文章与报刊方向的一致性,例如应对教师报约稿,他就写自己的老师;烹饪杂志约稿,他就多写饮食;体育报约稿,他就写踢毽子等民间体育运动;文化研究刊物约稿,他就谈文化;旅游报约稿,他就谈旅行……这是几乎所有报刊都喜欢汪曾祺的一個原因。同时也反映了汪曾祺素材资源储备丰富,无论面对什么样的题目,都能手到擒来。

《旅食集》这部书,可能当初出版社只给了一个大概的选题方向——出他的游记。于是汪先生编入了与旅和食相关的散文。后来再版,书名改为《旅食与文化》。我感觉是出版社做主改的名字,因为谈旅行和吃食本就是文化的一部分嘛,不需要叠床架屋。再版时汪先生写过一个题记,比初版本中的原序长一些,我看过手稿复印件,标题仍然是《旅食集》题记,旅食集被他人的笔墨圈出,改为《旅食与文化》。

杨早:

这个信息挺有意思。我在想,为什么就是汪曾祺特别重视“旅”和“食”这两件事?它的散文写作里面非常突出的就是旅行和吃。二位什么看法?

当然今天咱们主要是讨论汪曾祺的行旅写作。汪曾祺曾有自述,讲到上初中的时候,在祖父的尘封书架上发现了一套木活字聚珍本的书,有一本是叫作《岭表录异》,后来看了《岭外代答》,他说从此对讲地理的书、游记就产生一种嗜好。不过,他感兴趣的是讲风俗民情的部分,其次是物产,尤其是吃食,“对山川疆域我看不进去,也记不住”。我觉得这是他在外面旅游的时候,观察世界的一个角度,就是不太注重山川疆域或者说地理特色。汪曾祺上大学时地理就不是特别好,也不是那么善于描述东南西北各种方位,就他喜欢的《水经注》来说,它吸收更多的是其中这种表“情”的东西,或者是谈风俗的内容。

徐强:

还是跟人有关的人文的东西。

杨早:

对,需要跟人有很大的关系,包括喜欢写的草木虫鱼,也要跟人有关系。比如说写到在张家口的时候画马铃薯,重点是画完就吃掉,吃过的马铃薯品种在国内数得上;又如注意水乡野菜与救荒的关系,都是最后落到与人的关系上。

李建新:

在脚踏实地的旅行开始之前,他已经通过阅读做了关于民俗风物、历史掌故等各方面的知识准备。等有机会亲历,他观察世界的角度就有了不一样的地方,带着古人的眼光、历史的眼光,而不是走马观花式地浏览。

居地之“旅”

徐强:

《旅食集》中“旅”的部分收文26篇,旅踪所涉的地域有:北京、昆明、新疆天山、湖南岳阳、桃源、索溪峪、陕西、四川、浙江、福建、泰山、香港,以及美国。这只占汪曾祺游踪书写的一小部分,实际上,他一生长期生活过的地域有高邮、昆明、北京、张家口,较长期生活过的有上海、武汉等,游踪所到之处不计其数。以国内而论,34个省级行政区中只有青海、宁夏、澳门三地没有涉足,其他地方都走遍了。以前我撰《汪曾祺年谱》,是从时间上恢复“历史的汪曾祺”,或曰“过程的汪曾祺”,认识到作为20世纪时间流域中一条不大不小的支脉,汪曾祺应和着大时代的律动成长、发展、成熟又老去,最终归隐入时间深处。后来编选《汪曾祺地域文集》,高邮、昆明、北京、张家口每个地方一本,编选过程中重读这些作品,得以从横向打量汪曾祺,深感汪曾祺一生生活与写作中强烈的空间性、地域性特征。这四个地方对于汪曾祺都具有重要的意义。谈论汪曾祺的“游”,也不能不从这四个地方说起。你们二位怎么看?

李建新:

我在想汪曾祺一生的旅行应该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起。他晚年写过一首诗:“羁旅天南久未还,故乡无此好湖山。长堤柳色浓如许,觅我游踪五十年。”显然,离开高邮到昆明读书的经历,应该算作他一次长时间的、长途的旅行。他在小说里调侃家乡人,走出五里坝就要修家书。相对于这样的传统,他从十九岁起就穿越千山万水,从苏北小城远赴昆明,应该是很自豪的经历。后来,他又去过更多更远的地方,甚至数十年没有机会回到家乡。可以说,他的文学创作一直是在他乡回忆、想念故乡。

徐强:

所以高邮作为汪曾祺人生和艺术的植根所在,其实早期的书写还比较有限,只有作为离别经年的游子、经过长期感情酝酿发酵,实际是直至20世纪80年代复出后,也就是从《受戒》开始,高邮才成为他最重要的题材。就像他自己在诗中所写的那样,“乡音已改发如蓬,梦里频年记故踪”,越到晚年,高邮越成为其最重要的灵魂家园和艺术领地,无论在取材自觉上,还是挖掘深度上,他的故乡书写都达到了新的境界,极好地诠释了童年记忆在艺术家创作中的重要地位。

杨早:

这是一个共性问题。所谓的怀乡之作,都需要跟家乡有一定的距离。鲁迅在《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的《导言》中提出了“侨寓文学”,一大群作家都是在北京、上海书写故乡,最典型的是沈从文在北京写湘西,都需要这样一种距离感。有了距离之后,再来重新盘点对故乡、对乡土的看法,我觉得这的确是旅行带给人的写作特点。如果一直身在故乡,反而难以写出故乡的精魂,因为缺乏比较。现在很多人都在学汪曾祺的写作调子,但他们反而不容易“打开”自己的故乡写作,可能就跟缺乏距离感、没有跳出来有关。

李建新:

肉身没有跳出来,精神也被禁锢在一个具体的、狭窄的空间。汪曾祺的高邮不纯粹是地理意义上的故乡,更是他创造出来的世界。他的自身经验也反映在创作中。比如小说《岁寒三友》中,大画家季匋民劝靳彝甫:“你是打算就这样在家乡困着呢,还是想出去闯闯呢?出去,走走,结识一些大家,见见世面!到上海吗,那里人才多!”他在回忆自己父亲的文章里也说:“他的画,照我看是很有功力的。可惜局處在一个小县城里,未能浪游万里,多睹大家真迹。又未曾学诗,题识多用成句,只成‘一方之士,声名传得不远。很可惜!”因为走出去,才不致一辈子囿于闾巷之间,这是汪曾祺的切身体会。

徐强:

昆明时期的居游比较关键,因为这个时期是汪曾祺的人格定型期和艺术学徒期。他自己说:“我生活得最久,接受影响最深,使我成为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作家——不是另一种作家的地方,是西南联大,新校舍。”汪曾祺认昆明为自己的第二故乡,他气质中的很多方面,与昆明生活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他在昆明除了遭逢自己终生追慕的艺术导师沈从文,形成开阔的艺术眼界和相当的学术功底,初步形成了自己的艺术气质与风格,还有一点,他曾说,最重要的是接受了民主思想,呼吸到独立思考、学术自由的空气,使他们为学为人都比较开放,比较新鲜活泼。这是精神方面的东西,是抽象的,是一种气质,一种格调,难于确指,但是这种影响确实存在。如云如水,水流云在。又如他人格中有强烈的名士气,究其原因,除了来自扬州八怪等苏中文化传统的影响,战时昆明文人集团中的名士文化(想想汪曾祺笔下的闻一多、刘文典、金岳霖、曾昭抡、陶光等一大批名士)尤其重要。

杨早:

我补充两点。一是他在上海、北京和张家口,都是以个体跟地域发生关系,而昆明则是两个群体之间的关系。我上次去昆明的时候就讲过,考察西南联大,还要同时考察昆明这座地方和联大这一群体之间的互动关系。群体的意义在于,不只是汪曾祺一个人来到昆明,而是一种外来文化——从东边、北边过去的外来文化,外来文化跟西南文化、昆明自身文化的结合与冲撞。各种元素,南与北,雅与俗,学院与市井,寂寞与温暖。这些结合与冲撞对于当年汪曾祺这样一个“未成形”的写作者来说,所受到的滋养是非常丰富的。包括西方引进的现代文学作品与现代文学理念,包括南方的生活方式,比如昆明的茶馆不赶人、可以无限续杯等等。整个战时大学的,课堂内外的文学文化交流,包括中文系跟外文系的交融(汪曾祺的写作伙伴就是两位外文系学生,女朋友也是),对汪曾祺来说,都是一种“塑形”。

二是因为有了昆明,才首次奠定了“家乡高邮和高邮之外的世界”这样一种内外比较的关系。后来的上海北京,那反而更像是一个大背景。张家口当然是一个突破,一个“异域”,但那也是被迫的前往,所有地域里,只有昆明是自愿的,是开眼界的。

李建新:

昆明算是汪曾祺比较主动、自愿去的一个地方——也不完全是。他的小说《落魄》中有几句话:“为了读书,大学都‘内迁了。有那么一点浪漫主义,年纪轻,总希望向远处跑,向往大后方。总而言之,是大势所趋。有那么一股潮流,把我一带,就带过了千山万水。”小说是虚构的,但这一描述却是事实。除此之外,汪曾祺一辈子或长或短的行旅都有被动的成分,也包括晚年参加各种笔会,都不是自己能够选择的。有时近乎“绑架”,广告先发出去了,他不得不去。1984年11月24日,他给邓友梅写的一封信里提到去徐州讲学就很好玩,“我今日晚往徐州去讲他妈的学。去年他们就来过人。我当时漫应之曰:明年再说吧。我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不想人家当了真事!”他也曾用“随遇而安”来形容下放时的心态,渊源有自。从青少年时代起就漂泊流离,漂到哪儿是哪儿,各种各样的情况都被动地接受,也许很自然地习惯了“随遇而安”的心态。

杨早:

包括《跑警报》结尾说中国人“皮实”,这个“皮实”,既是说的中国人,也是在说汪曾祺自己,是昆明的经历与生活让他变得“皮实”的。

说到这种主动,我有两点很难想象,一是当时为什么汪曾祺的父亲会同意他这么一个大少爷跑那么远去昆明求学,他怎么说服父亲的?二是他去昆明以后,他是怎么打开眼界的?整个环境对一个年轻人的冲击很大,但在后来的汪曾祺老年回忆中,都是轻描淡写的。实际上想象一下,吃食也好,气候也好,群居的生活,跑警报,后来的贫穷、饥饿,所有这些东西都跟以前的乡土经验完全不一样。

这种情况也会发生在很多作家身上,比如莫言的参军入伍,余华的牙医生涯,等等。从乡土生活过渡到群居集体和都市生活,对人的冲击应该是巨大的。正好这些作家又处在青春期这么一个人生定型的时段,这一时期的特殊经历,是一种非常难得的人生体验。所以是从地域角度来说,我觉得昆明确实是汪曾祺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座城市。

李建新:

汪曾祺1946年离开昆明到上海,也不是说有什么拿得定的主意,也不是想好了要到那里发展、定居,而是犹犹豫豫的。到上海也不好找工作,凑合着当中学老师糊口。从上海到北京,同样是偶然的,因为老师在那儿,女朋友去了北京。再后来去张家口,就更不用说了,身不由己,不得不去。

杨早:

确实一直是身不由己,在北京住在哪里,他也没有从来没有自己选择过。汪曾祺夫人施松卿先生跟我说过:“老汪一辈子没有自己的房子。”其实扩大一下,汪曾祺一辈子很少能自己选择居住、工作甚至旅游,往往都是身不由己,所以才有“随遇而安”的说法。

徐强:

说到张家口对汪曾祺的意义,我比较看重劳动这一点。这几乎是汪曾祺第一次长时间从事农业范畴内的体力劳动,此前只是在密云、西山短时期做过。从起猪圈、刨冻粪、扛粮食等沉重的劳动中,他经受了严峻的考验。这是他一生中的最低谷,但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未尝不是命运的馈赠。正是在这里,汪曾祺平生第一次得以较长时期深入到民间生活,也第一次从生产实践和切近交往中认识到中国的农村和农民:“我们和农业工人干活在一起,吃住在一起。晚上被窝挨着被窝睡在一铺大炕上。农业工人在枕头上和我说了一些心里话,没有顾忌。我这才比较切近地观察了农民,比较知道中国的农村、中国的农民是怎么一回事。这对我确立以后的生活态度和写作态度是很有好处的。”

杨早:

从大的方面说,张家口使汪曾祺终于抵达了中国社会的最底层。还有一层意义是关于南北民间体验的变化与增益。比如汪曾祺在写《庙与僧》的时候,他其实已经知道江南的很多寺庙的世俗化状况(以前社科院有位博士后在《文学评论》上发了篇论文,谈民国江南寺庙的世俗化倾向)。但是后来汪曾祺到张家口以后,发现很多青年媳妇会跟小和尚有关系,所谓“和尚进门哥不饶”,这一点让汪曾祺很惊奇。可能就是在那个时期,汪曾祺开始体验到即便是农村,南北差异也很大。这种对北方农村的体验,对南北乡土差异的体验,张家口是至为关键的。因为在北京,实际上你可以过相对南方、相对普适化的生活,北方地域特色还不那么强烈。这让我想起一个问题,汪曾祺第一次见到王安忆,对她反复强调“要学说北方话”,这话是基于什么样的体验与感悟?这也是很有意味的事情。

李建新:

比较成功的方言表达,并不是直接把方言移植到纸面上。像余华和苏童的文本中,有一种南方的潮湿、阴郁的气氛,却不一定特别刻意地使用方言词句。作者的用字用词和表达习惯和南方有密切联系,但也已经与主流的书面语融合无间了。

杨早:

唐湜在40年代初见汪曾祺,说他就是“一口利落的北京话”,我们也不知道当时从未去过北京的汪曾祺,能说一口北京话,是因为在高邮学京剧,还是在昆明那几所北方大学里的习得。但是这个时期他的创作语言还是新文艺腔,甚至有林徽因说的“学生腔”。但汪曾祺后来的写作语言,有地方特色,又脱离了所谓方言化。1980年《受戒》发表以后,很多人读了,就觉得这个人应该是江苏地区的,但是具体是江苏哪里的,又说不清楚。其实汪曾祺的语言是在“化用”,化用的前提就是要熟悉北方的民间方言,才能跟南方方言做一个对接。

从这一点来说,张家口的意义是最大的,因为好多作家都没有做到这一点,像余华、王安忆都没做到这些。所以王朔曾经嘲讽说南方作家用的是死文字在写作,因为你们只能使用书面语,不能使用活泼的口语,就是不能用“从心里淌出来的语言”写作。而汪曾祺做到了。

李建新:

我总觉得,王朔使用方言是比较直接的,几乎是把口语搬到书面。而汪曾祺的语言,真正是经过改造的个人化的语言。他有一个很厉害的地方,会模仿各地的人讲话,且很神似,比如用在对话中,断句、语气、句式等都能贴着每个人物,写得神气十足。

文字死活,不能只看一時一地。死去的文字复生,也不是不可能。口语是流动的、变化的,过分信赖口语,认为使用口语就是生动,显然不符合事实。现在最时髦的口语,过几十年就会褪去活泼的颜色,甚至后人读都读不懂了。

杨早:

汪曾祺也批评过普通话,说是“语言的最大公约数”。这就表明,汪曾祺寻求使用民族共同语表达的同时,并没有放弃自身语言的特色,包括后期从古人的文章小品里面吸收借鉴很多,这一点有很多人论述过。

张家口的重要性,还在于它饱含着寓言的意味。汪曾祺在张家口的读物很有意思,在沙岭子书店里买的那几本书,像《梦溪笔谈》《癸巳类稿》《十驾斋养新录》《容斋随笔》这些古人笔记,它们与张家口的农村现实共同构成了汪曾祺这一段生活的底色,这是一种很有意味的并列。

“短游”

徐强:

因长期居住而结下的地缘关系还只是一个方面,汪曾祺还有很多短游。例如在辗转迁移中那些不得已的途程,包括困顿他乡的经历。他也往往能够切实观察世相人心,不仅成为丰富的人生积淀,而且后来都转化为宝贵的文学素材。

我先举出几段长途行旅的例子:1946年取道香港、广州回到上海的经历,其中就包括困居香港的艰难日子,和女友暂时分别,孤单伶仃,囊中羞涩,前途无着,苦闷无聊。不过在这样的艰难中,他并没有丧失信念,比如在《生机》中写到偶然发现煤堆里一棵芋头长出几片绿叶使他获得一点生活的勇气的欣慰。

杨早:

还有1948年,他从上海任教近三年的私立致远中学辞职去北京。虽然还是前途渺茫,但此去是为了和女友团聚,因此心情大好,沿途给黄裳写情调别致的信件报告行程,还根据这次旅程写了几篇描写细腻、笔调俏皮的散文和小说。

李建新:

还有一种重复性的短途行旅,例如下放张家口时期,每次回北京和家人短暂的团聚,或者从北京回到张家口。沉重的体力劳动和更加沉重的政治包袱,使这段旅程有另一种复杂的况味,他写得也不少。

杨早:

50年代,还有一种方式是作为工作人员去参加土改。后来样板团时期的旅行比较特殊,这个时期汪曾祺有机会随团到各地体验生活、示范演出,所到之处被待为座上之宾,春风得意。形诸笔墨的,除了湖南、重庆、内蒙古之旅有些描绘之外,总体上这个时期的旅途情形他写得不多,但各地风土人情给予他丰富的营养,在他晚期的作品中多有表现。总的来说,这两种旅行方式有一种外来人的隔膜,很难深入,但有助于增长见闻。

李建新:

比如为写《草原游击队》,他到了内蒙古草原搞调查、体验生活,到湖南桑植搜集素材。这些都跟底层有关系,后来他在文章中捎带写过的不少,但很少提及当时背景。

徐强:

还有海外游踪。汪曾祺出境机会不多,逗留最久的是1987年参加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时在美国的三个月。他主要的写作计划是改编“聊斋”,而平安书信一直在写,写得还很详尽,主要也是为了发表做准备。我的一位学生在做当代作家海外行旅的研究,准备把汪曾祺这部分篇什作为一个重要材料来论述。

杨早:

汪曾祺去爱荷华之前准备了一些比较创新的画作,包括找人民文学出版社买了一批《晚饭花集》,说明他还是很看重那次旅行的。而这次旅行对于没有出过国的汪曾祺来说,确实影响巨大。这一段我觉得研究界关注不足。

徐强:

相对来说,还是晚年的旅游最为轻松愉快,写得也最多,其中最大的一宗,算是游记之什。汪曾祺的这些行旅,很多是走马观花性质的“路过”,虽然大多都在他的作品中有所记载和反映,但就像作者自云,“我于这些地方都只是一个过客,虽然这些地方的山水人情也曾流入我的思想,毕竟只是过眼烟云”。即便如此,他的记游之作总体上也是当代游记文学中的佳品,其以作家的独到眼光,对不同地域的景色、风物、民俗、方言饶有发现,具有丰富的人文地理学意义。

汪曾祺来过长春,主要是1972年拍样板戏电影的时候,在长影住过一段时间。他对长春有非常清晰的记忆,多年后还提到长春道旁的小叶杨,春天空气中到处弥漫着丁香花的香气。这表现了他超强的感觉记忆力,即使“一走一过”的地方,也能准确抓住感觉和形象。另外他对蛟河的莫合烟,就是关东烟印象很深,也很喜欢。

杨早:

他对气味像沈从文一样敏感。我手头正好有汪曾祺给《作家》杂志的题词,写的是:“长春昔日路边皆植树小叶杨树,丁香花甚多。”

徐强:

说起来,汪曾祺和东北作家也有不少交往。有一个交往比较有趣:他曾给我们吉林作家文牧的散文诗集写序。我访问过文牧先生,这篇序言也收进了新版全集。上海也有个作家叫文牧,就是京剧《沙家浜》最初的原作——沪剧《芦荡火种》的编剧,1994年由于陆建华编《汪曾祺文集》收入《沙家浜》署名的问题,导致文牧告状,直到汪曾祺逝世前夕,一直受这个案件的困扰。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个文牧是同一个人,其实只是个巧合。

有锋芒和杂糅多样文体的游记

李建新:

汪曾祺在土改中,包括在张家口,还有一个不太被人提及的收获,就是政治对他的教育特别深刻。土改的时候他是去“改”别人,张家口时期则是他成为被改造的对象。他经历了各种批斗,印象一定是很深的,但大多数隐藏于内心,没有形成公开的文字。

杨早:

这种在小说中也是有的,像《黄油烙饼》里面的描绘。

李建新:

我觉得这些是促使他全面认识现实世界的重要内容,对他影响很大,但在文章里,他没有刻意去表现这一部分。他写得最多的还是温暖,好领导的关怀啊,底层民众朴素的情感啊,等等。

杨早:

就《迷路》那篇我一直没看懂,说他迷路了,然后出来,回来的时候走进去那几个人的脸上都写着“老虎”两个字。

李建新:

我也没有看懂,哈哈!

徐强:

也許是个梦境吧,不能解释。

杨早:

他也有敷衍之作,像花果山那篇游记,就特别明显。再有就是为《话说运河》撰写淮安的解说词,还有《西山客话》这种房地产广告,都是这种应制文。《释迦牟尼》也算是,但那是对史料的运用。

比较注意的是,汪曾祺怎么去应付这种命题作文。比如《西山客话》,会使用很多北京史的材料,汪曾祺好像没有在别的地方谈到过北京的城市史——他不喜欢山川疆域嘛,这种时候只能运用读过的书做文章。

我认为这些应制文也有它的研究价值,就像汪曾祺有很多序跋,虽然是谈别人的文章,而且所序之作不见得多好,但他确实在里面不断地表达自己,包括那么多篇谈沈从文的,也都是在表达自己。汪曾祺是个热爱表达自己和定义自己的作家。地域写作也有类似的情形,我印象特别深的像《杨慎在保山》,以及写建文帝的文字,实际上是把汪曾祺对历史的看法置于其中了。

李建新:

汪曾祺写杨慎,很直接地说过为什么要写,因为自己的命运跟他相似,被下放,被放逐到偏远的地方。散文《沽源》写他在张家口时,在《容斋随笔》的扉页上,用朱笔画了一方图章,文曰:“效力军台。”“沽源是绝塞孤城。这本来是一个军台。清代制度,大臣犯罪,往往由皇帝批示‘发往军台效力。”《天山行色》里,到伊犁的时候想起林则徐,林则徐也曾被流放,“同是天涯沦落人”。

杨早:

游记里有锋芒。1982年他谈到,写了一组游记,就是给《新观察》写的那组,“都有得罪人处,因旅途中有所感触,未能除尽锋芒”。

徐强:

由陕西去到四川。

杨早:

那他得罪啥?得罪谁呢?这些游记里确实很有些骨头。比如第一篇谈到生活的意义,“在招待所听几个青年谈论生活有没有意义,我想,半坡人是不会讨论这种问题的。生活的意义在哪里?就在于磨制一根骨针,想出在骨针上刻个针鼻”,说“任何艺术想要摆脱现实主义都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他就在游记里面对当时的文坛风潮发言。

李建新:

也许有一些是过度解读。如胡河清的《汪曾祺论》,说汪写汽锅鸡用“壮鸡”,这个“壮鸡”就是阉过的母鸡,以此影射文人,好像有点牵强。

徐强:

基于错字,认真发挥。

杨早:

他写三苏祠,先写杜甫草堂,用现在的话说,是拿三苏祠来拉踩杜甫草堂。他说杜甫草堂,杜甫的遗迹一样都没有,到处是对联,时贤字画,好像有很多人在谈论杜甫,但是看不到杜甫本人,感觉不到他的行动气息和声音笑貌,这其实也是在讽刺。包括后来写大足石刻的《伏小六伏小八》也是这种,他说塑像塑得不太像古人,为什么我们的雕塑家不能从大足石刻得到一点启发呢?我觉得他说的“得罪人的地方”就是这些,大概都是在批评某种文艺风气。

李建新:

汪先生有时候像视察某地的领导发表感言一样,在文章末尾写“我希望”怎样怎样。

杨早:

是的,写完康熙、乾隆俩皇帝对高邮水灾的关注也是“我希望……”很像发言时候的提案。游记里面出现这种有点突兀的感触和发言,说明汪曾祺还是把游记当作跟现实生活密切相关的一种文体。纯粹按照古人游记的体式来说,这些都不是正格,不应该写进去,但他无所谓。

徐强:

还是有一种书生论政的冲动。

杨早:

嗯,对,虽然可能见解也很幼稚直接,不见得有多深刻复杂,但就是忍不住发之于外。

李建新:

比较典型的就是散文《随遇而安》结尾,很郑重地感慨:“为政临民者,可不慎乎?”汪先生这应该是肺腑之言。经历无数人生波折之后,如惊弓之鸟,看似平常语,说出来也需要勇气和决心。

徐强:

《旅食集》中所收,应该是他的得意之作。其中《岳阳楼记》《桃花源记》,标题就对准千古名篇,恐怕今人很少有敢于这么做的了,这表现了汪曾祺的一点不服气的心劲儿,要和古代文豪一较高下。应该说,这两篇在当代白话游记文学中的确属于上品了。而《天山行色》《旅途杂记》等也各臻其妙。从游记文体说的话,汪曾祺的行旅写作是有意义的。杨早兄有个发现,就是当代游记文学已经消失了,被旅游攻略所取代。

杨早:

我很关心汪曾祺对游记的看法和写法,对于游记在中国文学中的地位,汪曾祺是有所论述的。我们其实都有这种体会,去到一个地方,你到底是看名胜古迹,看景点,还是看人?区别很大。徐强兄提到汪曾祺挑战古人,用了经典的题目做文章,我觉得他确实更多的关注点是在观照人,不管是过客还是居民,他关注的是此处人的生活是如何的。

还有汪曾祺在对沈从文《常德的船》的赏析文章里面谈到,沈从文的《湘西》这本书把社会调查、风土志、游记、散文、小说糅合在一起,成为一种新的文体。我觉得汪曾祺有的时候写游记或者类似文体,也有这种想法,看能不能把这些新东西糅进去。比较典型的如《故乡水》,说是报告文学,但小说不像小说,散文不像散文,社会调查不像社会调查,这个写法是很奇怪的。

当然你也可以说这种尝试未必成功,因为《故乡水》后来被退稿了。但是汪曾祺关于游记的想法,是跟一般的游记不太一样。他还夸过他喜欢的作家阿索林,说《塞万提斯的未婚妻》很古怪。为什么古怪?因为它看上去是一部游记,但其实是对塞万提斯的一个小小的研究。汪曾祺特别欣赏这种融合多种文体的游记写作。

徐强:

可不可以提出这样一个观点:就是汪曾祺游记中有很多本属于别的文体的因素,但反过来说,他的很多其他文体当中也都包含着游记的因素,包含着游记的目光,或者来自游记角度所获取的素材。就比方说《旅食集》,虽然他说旅食本是“寄食”的意思,但是它用表面的含义叫“旅加食”,可是看他写的“食”,无论是故乡的还是他乡的,都是百味杂陈,将遍及中国大地的各区域的信息全都类聚进来。所以在一般的饮食写作里充满动态性,而不是说静态的、素描式地写。这种游走实际上也是旅行所带来的一种文本。

杨早:

这关系到汪曾祺的散文文体观。我有个疑问:汪曾祺怎么理解散文的?他自己曾说,我实在分不清楚散文、随笔、小品的区别。然后说他隐隐觉得像游记,带点学术性的论文,比如像《天山行色》或者《“花儿”的格律》,不能说是随笔,他觉得随笔是要有点感触,有点议论的,要随便。但是他对散文的看法也很奇怪,他说用散文写游记“有点像冬瓜撞木钟——不响”,也就是说,散文跟游记是并列的两种文体。二位怎么理解这句话?什么叫作“用散文写游记”?

徐强:

他的随笔,可译为英文Essay。典型的就是培根、蒙田的随笔。也叫“小品”。

杨早:

是的,Essay。他的意思说要有议论,要议论才叫Essay。他认为游记不是小品。那么散文又怎么理解呢?散文不能用来写游记是什么意思?

李建新:

《蒲桥集》封面,汪先生自撰的广告语:“记人事、写风景、谈文化、述掌故,兼及草木虫鱼、瓜果食物,皆有情致。间作小考证,亦可喜。”此中“小考证”一类,大约是归到随笔里头。他是觉得有一定知识含量的文章算随笔吧?

杨早:

汪曾祺对游记定义和分类很不清晰,有的时候比较绕,比如说在晚年写的《“国风文丛”总序》中,汪曾祺提到中国人很会写游记,举的例子就是《水经注》和柳宗元,又说柳文之法成了诗文的一种传统。而在谈散文时,他又说中国游记能够“状难写之情如在眼前”,举的也是《水经注》与柳宗元《小石潭记》,说此法为后之写游记者所沿用。那么谈散文为什么要举游记为例?而在汪曾祺自选精品集时,他又说“不选游记”。所以我觉得他的分类也很乱,大概很难进行严谨的讨论,只是一些隐约的看法。

徐强:

散文,这个概念太复杂了。希望将来我们专门来谈一下。

作者简介>>>>

徐强,文学博士,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创意写作研究中心、新文学手稿文献研究中心主任。系中国翻译协会专家会员,中国叙事学研究会常务理事,中华近现代文学史料学会理事,世界华文创意写作协会副会长,中国写作学会理事,吉林省写作学会会长。从事文学理论、叙事学、新文学文献、语文教育、写作教育等领域的研究。著、译、编有《汪曾祺年谱》、《小说与电影中的叙事》、《故事与话语》、《长向文坛瞻背影——朱自清忆念七十年》、《汪曾祺全集》(散文、诗歌、杂著诸卷)等。

杨早,文学博士,毕业北京大学,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教授,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阅读邻居读书会联合创始人。著有《清末民初北京舆论环境与新文化的登场》《传媒时代的文学重生》《拾读汪曾祺》《民国了》《元周记》《野史记》《说史记》《城史记》《早读过了》《早生贵子》等著作,主编《话题》系列(2005—2014年)、《沈從文集》、《汪曾祺集》、《六十年与六十部——共和国文学档案》、《汪曾祺别集》、《宁作我:汪曾祺文学自传》、《汪曾祺文库本》(十卷)。译著有《合肥四姊妹》。合著有《汪曾祺1000事》《墙书·中国通史》《小说现代中国》等书。

李建新,毕业于郑州大学新闻系,曾任《寻根》《中学生阅读》杂志编辑,2016年参与创建中原出版传媒集团北京分公司出版品牌“星汉文章”,现任职于河南文艺出版社。编选有《食豆饮水斋闲笔》《汪曾祺书信集》,编订有《汪曾祺集》(十种),策划《汪曾祺别集》(二十种)并担任分卷主编,为《汪曾祺全集》中后期小说、书信分卷主编。

[责任编辑 陈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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