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数民族返乡创业青年的乡土文化认同与短视频自我呈现
2024-03-20黄鸿业
黄鸿业
(南宁师范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1)
一、问题的提出
近年来,在城乡社会变迁和国家政策引导下,青年群体返乡创业数量大增。根据农业农村部数据显示,截至2022年底,全国返乡入乡创业人员数量累计达1220万人。(1)常钦:《栽下梧桐树 引回“金凤凰”》,《人民日报》2023年2月17日第18版。短视频平台成为返乡创业青年的重要舞台,据抖音发布的《新农人报告》显示,抖音的三农创业者中返乡青年占比达到54%,不少大学生、白领、退伍军人选择回到家乡,通过短视频创业。(2)《短视频成为新农人助力乡村振兴“新农具”》,https://www.thecover.cn/news/8946559,2022年4月1日。在西南边疆的少数民族村落,有一批返乡创业的少数民族青年,他们借助乡村短视频,采用不同的数字化生存方式,实现个人创收。从小扎根乡土、浸润民族文化的他们见证和参与了乡村振兴的进程,在创业中重拾乡土记忆,传播乡土文化,引领网友感悟乡土文化的独特价值。其中有些优秀者极大带动了乡村经济的发展,如广西返乡青年康仔和老小孩在抖音拥有2360万粉丝,他们通过短视频和直播带货带动了当地农特产品销量的大幅提升。
然而,毕竟只是少数返乡创业青年取得了令人艳羡的成功,大部分返乡青年还在经历着探索和挫折。从基层政府的视角来看,“帮能不帮弱”的帮扶逻辑长期占据主导思维,地方资金和政策向一些“大V”倾斜,绝大多数返乡青年难以获得实质性的扶助,只能靠自己“摸石头过河”。长期以来,学者们乐意于从“他者”的视角观察业已“功成名就”的短视频创业农人,却鲜有聚焦尚未获得可观发展成就的返乡青年,缺少从“自我”的视角观察创业青年的自我呈现是否契合他们的心理建设,是否在短视频创业中获得对自我和乡土文化的认同。然而,这部分青年才真正代表了大多数返乡群体的境况,对其进行细化研究,才能更好地服务少数民族返乡青年的心理需求和可持续性创业,对于优化乡村振兴的内动力更具典型意义。
在社会的快速变迁中,从乡土社会进入现代社会,少数民族青年所养成的生活方式,使他们惯于用乡土社会的规则去应对现代社会,却难免碰壁。(3)费孝通:《乡土中国》,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8页。当他们从现代社会回归乡土,早已内嵌的现代性是否影响其对乡土文化的认同?乡土文化认同对其短视频自我呈现的影响会遵循怎样的规律?他们的自我呈现是否实现了与乡土文化的同频共振?自我呈现背后可能被刻意掩盖的后台事实是什么?这些将成为本文重点研究的问题。
二、研究设计
(一)研究方法
目前乡土文化认同与短视频自我呈现之间还未有成熟的关联范畴,本文研究的目标是发现两者关系所存在的规律,采用扎根理论研究方法,期望能从理论的层面阐述少数民族返乡创业青年的乡土文化认同与短视频自我呈现之间的作用机制。
扎根理论研究不需要先验性的结论和假设,其强调的是研究者与经验资料开展充分的交互,逐步抽象出关键的研究要素,形成具有概括性的理论,核心在于对资料的分析和编码。质性材料是零散和破碎的,需要研究者将其归纳为相应的主题,不断比较所有质性材料中存在的共性点,比较不同分类间的显著差异性,在往复比对、分析、合并、归类的过程中实现对质性材料的合理类属分析,并最终提炼出创新性的理论观点。(4)卡麦兹:《建构扎根理论:质性研究实践指南》,边国英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7页。首先是开放性编码,对所有收集到的文本、影像、话语资料进行分解和对比,赋予概念,以资料归纳的方式对新的概念进行组合,根据原始记录形成范畴。其次是主轴性编码,发现并建立类属,理清范畴之间的逻辑关系,根据贴近性原则形成主范畴;期间不断对比类属间的差异性,如差异不够显著,可以考虑进行局部的划分和合并。最后是选择性编码,在发现的概念类属中找到统领性的“核心类属”,将研究结果概括在核心概念的框架之内,勾勒理论联系。
(二)样本和数据采集
《抖音2022丰收数据报告》显示,过去一年抖音新增乡村相关短视频4.3亿条,乡村题材短视频播放量增长77%,384亿人次为短视频里的乡村点赞。(5)《报告:短视频记录美好乡村“禾下乘凉梦”成最热词》,https://gongyi.cnr.cn/qiye/20220922/t20220922_526017401.shtml,2022年9月22日。选择抖音平台上广西、云南两地的少数民族返乡创业青年账号作为研究对象,通过视频内容、账号介绍、私信交流等途径确认其“少数民族”和“返乡创业”身份。为尽可能还原大部分少数民族返乡创业青年的状况,力求研究结论更具普适性和现实解释力,拟选择处在创业起步期或发展期的抖音账号,综合粉丝数量、视频数量、粉丝评论热度、视频发布活跃度、点赞数量等要素进行判定。
扎根理论研究要求将尽可能详尽丰富的资料纳入数据分析范围,分析的资料包括人物形象、视频内容、评论互动、观点表达、直播交流等,结合半结构化的访谈,寻找乡土文化认同与短视频自我呈现之间的影响要素,最终确定的观察和访谈对象如表1所示(数据统计截止日期为2023年3月3日)。
表1 访谈对象概况
三、理论模型建构
(一)开放式编码
对短视频内容中的话语、文字、影像资料以及访谈资料进行编码,为减少理解误差和人为偏见,尽可能使用原始的内容作为归纳初始概念的母本,目标是探索乡土文化认同影响自我呈现的机理。考虑到初始范畴表述的复杂性和重复性,对可能有交叉的初始范畴进行剔除或合并,直到整理的资料再也无法形成新的范畴。对开放编码进行多次分析后,得到了18个出现频率较高的初始范畴,如表2所示。
表2 开放式编码范畴
(二)主轴编码
在扎根理论研究中,主轴编码是二级编码,通过对开放式编码进行聚类分析,然后发现初始范畴之间潜在的逻辑关联,将其进一步概括,并抽象成具有综合性概念的编码。通过对短视频内容、评论区作者回复、访谈等记录下来的资料的分析,解析以上18个初始范畴在概念层次上的逻辑关联,将其归类并形成了5个二级范畴,并逐渐明晰二级范畴的概念(如表3所示)。
从表3可以看出,返乡创业青年从生活环境、人际交往、创业生产、乡村风俗、民族文化5个主范畴对乡土文化产生不同程度的认同(或不认同),并直接体现在短视频的自我呈现中。其中,生活环境、乡村风俗、民族文化是外部的情境条件,不因返乡创业青年的行为而改变,返乡青年随着自身成长,会对其产生观念上的变化(如不认同乡村中的陋习或是封建迷信),因而可以将此3个主范畴视为难控因素;人际交往、创业生产则是内部的情境条件,与返乡创业青年的经历、观念、创业效果等有关联,因而可以将此2个主范畴视为可控因素。根据实际访谈情况,可以从返乡创业青年的自由表达中透显出5个主范畴对其短视频自我呈现的影响情境,如表4所示。
(三)选择性编码
选择性编码旨在探索少数民族返乡青年对乡土文化的认同如何影响其在短视频平台的自我呈现,其自我呈现与内在观念是否存在完整的同一性,乡土文化认同对自我呈现的正、反效用是怎样发挥的,试图构建出一个“乡土文化认同—观念—行为—短视频自我呈现”的影响构架(如图1所示)。
图1 返乡创业青年的“乡土文化认同—短视频自我呈现”关联理论模型
该关联理论模型包含的概念关系如下:在短视频平台下,技术衍生的媒介环境与返乡创业青年的自我认知是乡土文化认同的先决影响要素,在他们的短视频数字化生存实践中,会对客观的生活情境、乡村风俗、民族文化产生认同的迁移,而现实中的人际交往和创业投入则会迫使返乡青年从主观上调适自身的乡土文化认同。在这个过程中,返乡青年的个人观念和日常的行为也会有所转变,日常行为既有可能与观念一致,也可能与观念相悖,这些变化都能够或多或少体现在他们的短视频自我呈现中。而他们的短视频自我呈现则反过来影响对乡土文化的认同,进而形成影响要素循环关联的闭环。下面结合访谈内容对理论模型作具体阐释,以期明确这些概念关系如何在理论和实践中体现的。
四、乡土文化认同与短视频自我呈现关联的理论阐释
(一)脱域的“抵抗乡土”心理与强烈的自我意识
在中国社会转型和城市化进程加速的大背景下,社会呈现“液态现代性”(Liquid Modernity)特征,带来资本与劳动的分离和人们的游牧式工作形态,时空变得流动和动态。(6)齐格蒙特·鲍曼:《流动的现代性》,欧阳景樱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76页。少数民族返乡创业青年的生活历程带有明显的流动性,他们在故乡和读书、工作的城市间迁徙,回归乡土,名义上是创业,却或多或少带着一丝“被迫”的无奈,他们会在一定程度上将自己视作兼具城市和乡土属性的人。生活空间的转化导致返乡创业青年认同和情感的“脱域”(disembeding):社会关系从彼此互动的地域性关联中,从通过对不确定的时间的无限穿越而被重构的关联中“脱离出来”(7)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8页。。他们在城市里已形成大众社会价值观念,当某种价值观念与当地的乡土文化发生碰撞,他们会呈现“抵抗乡土”的情绪,所秉持的观念不会随着离开城市空间而受到颠覆性的改变。如韦一所在乡村的老一辈仍沿袭“必须生男孩”“如果没有男孩传宗接代就是大不孝”的乡土观念,韦一大量作品就是通过宣扬对抗乡土传统情感的、特立独行的职业观和婚恋观,从而获取高点击量。在短视频“全广西最幸福的人”中他标榜自己单身、没房、没车、没老婆,所以幸福,因为“我是光棍我自豪,房子和女人只会束缚我”。
生活价值观念的差异是返乡创业青年面临的一道槛,他们经历过城市生活与流行文化的熏陶,在自我认知和文化认同上产生了转向,尤其对于陈腐习俗,“抵抗乡土”的心理脱域显得顺理成章。性别观念差异在广西的部分地区依然盛行,生活在边境村庄的大山女儿就坦陈自己返乡创业初期面临极大的心理压力:“在这里,稍大一点的聚餐,女人是不能上桌的;村里人都看过我的视频,他们说我上树割松油时屁股尽给(网友)看了,伤风败俗。”经历过城市文化熏陶的少数民族返乡青年大多提升了自我意识,文化价值认同不会因为城市空间向乡村空间的转化而有所改变,脱域的“抵抗乡土”心理与自我意识显现出较强的反差,尤其体现在少数民族返乡青年的观念更新与村落旧俗的碰撞上。
(二)作为数字情感劳动元素的乡土文化与舞台表演
以短视频和直播平台为代表的数字劳动,需要网络主播付出个体的情感劳动,这是短视频平台的特征和运作逻辑。(8)吕鹏:《线上情感劳动与情动劳动的相遇:短视频/直播、网络主播与数字劳动》,《国际新闻界》2021第12期。美国情感社会学者霍克希尔德最早提出情感劳动(Emotional Labor)概念,情感劳动的产生背景是服务业的大规模发展和人们对情感消费需求的增长,情感成为商品价值的重要构成,显著表现是“表现或压抑自己的感受以支撑其外表,从而与他人的心态相适宜”(9)Hochschild, A.R.. The Managed Heart: Commercialization of Human Feeling.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3:9.。在短视频的数字情感劳动中,少数民族返乡青年需要增加自身与用户的主体间性交往,以提升账号的传播力,乡土文化认同成为情感联结的重要元素,视频内容中的“民族牌”“乡土牌”成为他们自我呈现的“法宝”。壮族小伙蒙哥长期保持每日一更的节奏,在近900条短视频中,广西的乡村风俗、民俗、特色美食、历史、地理、语言等主题占了绝大多数,小到祭祀风俗、酒席规矩、婚礼习俗等,均能引发众多网友的共鸣和情感认同。
短视频前的“舞台表演”是少数民族返乡青年付出数字情感劳动的主要方式。戈夫曼的拟剧论认为,社会和交往就是一个舞台,社会个体作为表演者,自然会关心自己在众多“观众”面前的形象塑造,在舞台的前台力图让观众接收特定意义的表演,在后台则掩饰在前台不能表演的东西。(10)欧文·戈夫曼:《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冯钢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93页。梅罗维茨参考戈夫曼的拟剧论,提出了媒介情境论,他认为媒介技术重新布置了社会的“场景”,在技术的牵引下,人们的行为认知和情感认同都会产生巨变,这些变化会体现在新的社交场景中。(11)约书亚·梅罗维茨:《 消失的地域:电子媒介对社会行为的影响》,肖志军译,清华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11页。
短视频是返乡创业青年的“舞台”,媒介技术重新塑造了“前台—后台”的界线,返乡创业青年的舞台表演是数字情感劳动最直接的体现,他们会有意识地协调与网友之间的情感互动,将网友的情感需求视为自身“舞台表演”的导向,自身的个性在一定程度上让位于“刻意”的情感认同。小马是涠洲岛的“土著”,回乡创业主打民宿和旅游,他每天需要在岛上的各个景点穿梭,“每天走3万多步已经是常态,在抖音早上8点开播,6点就要开始准备,直播间人多的话,会一直播到傍晚带‘游客’看日落,因为怕中间断了,有些‘游客’就不回来了”。“直播间的网友会让我频繁转场,为了人气和流量,再累都得走”。
(三)地方性知识在互动中实现了扩散和重构,乡土文化认同嵌入自我呈现逻辑
知识分享是短视频创作的重要方式,短视频所传播的地方性知识即具有文化特性的地域性知识,乡土文化则是非常典型的地方性知识,其具有被扩散和进行重构的知识属性。(12)克利福德·格尔茨:《文化的解释》,韩莉译,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336页。部分少数民族返乡创业青年通过短视频传播特有的地方性知识,从而吸引和留下用户。地方性知识(如宗族文化、饮食风俗、村规民约、环境地貌等)对于外乡人来说是极具神秘色彩的,尤其对于从事乡村旅游业的返乡创业青年而言,对地方性知识进行再开发和为其赋予特殊的意义,成为短视频营销的利器。小美在直播间会唱山歌以招徕网友:“人人以为广西人都会唱山歌,其实是误解,但直播时会有网友鼓动我‘唱一曲’,幸好我以前在学校排演节目时有练过,不然就尴尬了。”沉浸式体验也是地方性知识重构的重要方式,彝族女孩打野的很多短视频是沉浸式的“干农活”,如采椴木香菇、拔野笋、摘杨梅、打蕨菜、采桃胶、捡田螺等。专属于乡土的劳作方式吸引了众多城市的网友,很多网友表示“爱听大山里的布谷鸟叫”,“想去当免费劳动力”,“想抱着手机啃了”。打野提到:“他们(网友)认可乡下的劳动,我才会不断地拍。”通过与粉丝互动而催生的对乡土文化的认同,是返乡青年短视频自我呈现的动力,当自己习以为常的生活变为他者眼中的理想生活,他们更愿意呈现出“乡土文化传播使者”的形象。
从传播心理学视角分析,获得他者的认同是返乡青年短视频自我呈现的主要动力之一。霍顿和沃尔认为媒介中的角色(脱口秀主持人、演员、政客、娱乐明星等)与观众存在准社会交往(Para-social Interaction)的关系,他们会假定观众时刻都在关注自己,而观众则期盼媒介中的角色符合自己的预期,双方的交往构建在彼此的主观想象中。(13)Horton, D. and Wohl, R.R.. “Mass Communication and Para-Social Interaction.”Psychiatry 19(3), 1956:215-229.在小美的“舞台表演”中,被人戏谑“壮乡人都会唱山歌”的印象让乡土文化成为返乡创业青年与网友之间准社会交往的数字情感劳动元素,山歌文化在互动中实现扩散和重构。在短视频和直播间永远以壮族服饰亮相的壮家姑娘小美,在介绍民族美食过程中将自己营造成“吃货”的形象;壮族小伙蒙哥则热衷于科普众多“冷文化”,如“广西故事:道公与师公”,“广西美食:争议菜”,“广西酒文化:四大谎言”等。蒙哥觉得:“这些(乡土文化)是网友最喜欢看的,点赞和评论最多,最容易出爆品。”少数民族返乡创业青年将自我认同的乡土文化重构为更具现代气息的地方性知识,其自我呈现契合粉丝们对广西形象的先验性构想,符合双方准社会交往的预期。
五、短视频自我呈现负向作用乡土文化认同的反思
(一)“张扬”的自我呈现可能会引发乡土文化认同的冲突
文化冲突的实质不仅可以理解为不同族群之间的文化差异,在一定程度上还可以看作强势群体与弱势群体的冲突,在其背后是文化抗争的冲突。(14)周大鸣、秦红增:《人类学视野中的文化冲突及其消解方式》,《民族研究》2002年第4期。历来我国少数民族在劳动力转移过程中就多伴有城乡文化间的冲突,这是城市化发展的必经之路。(15)蔡正非、李喜景:《少数民族农村劳动力转移中城乡文化的冲突与协调》,《云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2期。当少数民族青年返乡创业,在短视频自我呈现时展示出与城市文化相异的乡土文化认同,可能会引致其他网友的不满甚至是爆发冲突,如评论区的“混战”。
蒙哥在“广西女孩结婚才是‘真出嫁’”视频中,提及“国内很多地方都是要高彩礼,是‘卖女儿’”,就有网友私信他“广西人是因为贫穷才给不起彩礼”,“广西是自治区,因为你们生病了不去医院,都是自己治”,还有网友对他进行人身攻击,评论区也大量出现了网友间的地域歧视。蒙哥觉得:“我只是真实地说了广西没有天价彩礼,没有上车费、下车费,没有婚闹,就触动了一部分网友敏感的神经。”
文化认同是乡村社会得以有序运行的重要基础, 文化认同的缺乏主要源于人与人之间以及个人与群体之间的文化隔阂。(16)费孝通:《乡土中国》,第67页。自娱自乐的自我呈现可能会导致乡土文化之间各自“圈地”,最常见的就是以地域歧视和地域攻击为代表的狭隘区域保护主义。对此,短视频主打广西乡土知识的蒙哥深有体会:“我在一期视频中讨论梧州的白话,其他地区的网友,尤其是广东的网友,在评论区反驳,认为某些风俗和语言的发源地是广东,广西只是迁移了过去,是沾了广东的光。评论区还有人骂‘广西男人好吃懒做大男子主义的居多,而且重男轻女,必须生儿子,劝人嫁广西,天打雷劈’。”
基于乡土文化认同的自我呈现可能会引发观念的冲突,对于返乡青年来说,这是相当“不可理喻”的,但对于多元化发展的网络文化来说,这又是发展的必由之路。以“乡土文化”作为短视频主打内容的少数民族返乡青年遭受更多的质疑,对乡土文化的认同越深,其短视频符号的情感表达越容易引发不同乡土文化的碰撞和冲突,对于这部分少数民族返乡青年而言,心理建设显得格外重要。
(二)自我呈现“表演”与乡土文化认同危机的悖论
当前乡土文化面临被消解的危机,脆弱性、边缘化和虚无主义让村民失去了对乡土文化的自信,造成主体性迷失和文化自信的消解,乡土文化危机重重。(17)沈一兵:《乡村振兴中的文化危机及其文化自信的重构——基于文化社会学的视角》,《学术界》2018年第10期。积极、正向的乡土文化认同的表征是对乡村生活方式、文化行为、思维模式的认可与遵守,然而,当前乡村社会人与人之间、个人与家庭之间、代际之间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文化隔阂。传统观念、纯朴乡情、传统技艺、乡村人际交往都在经历变迁,而返乡青年在面临这样窘迫的情境时,却需要在短视频的舞台前“表演”对乡土文化的热爱。人际交际的复杂化,“两张面具”让返乡青年不得不面对自我呈现时的刻意“表演”和骨子里或多或少存在的对乡土文化的怀疑,这个悖论并不鲜见。如韦一谈到:“村民们都见不得你好,他们背地里都想看我的笑话,说我拍视频是‘扮野’(装样子)。私底下我并不想搭理他们,但有时拍视频还得求他们。”
需要警惕的是,当乡土文化认同与自我呈现存在隔阂时,有可能引发少数民族返乡青年的失落心理,乡村振兴战略的实施也会缺乏持续的内生动力。如何帮助他们弥合自我认知与乡土文化认同之间可能存在的裂痕,强化他们留得下、干得好、有奔头的驱动力,是实现乡村振兴可持续、高质量发展不可忽视的问题。34岁的阿浪认为,返乡大学生创业,踏出第一步之后就要扛得住村里人的质疑声,自己现在却已经“输不起”,仍不得不在镜头前刻意掩饰:“直播时有粉丝问为什么短短几个月,我的白头发就增加了这么多,我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太累了,视频里的我阳光开朗,镜头下的我时时发愁,今年芒果大丰收,却被贱卖,那些打着助农旗号的网红,真的让农民受益了吗?”“村里人情比以前淡薄了好多,如果族里的人都不向着你,更不用说外姓人了。”
六、对策及展望
可以预见,利用短视频平台创业的少数民族返乡青年今后还会不断涌入这一方兴未艾的数字化生存空间,在乡村振兴国家战略的大背景下,具备较高文化素质和创业热情的少数民族返乡青年无疑是乡村建设的主力军,是保护性开发乡土文化尤其是地方优秀传统文化的核心。怎样让这部分青年在重返乡土后能够留下来、留得住、发展得好,是对基层政府治理效能的考验。其中,精准化的政策“赋能”是非常有必要的,基层政府要建立一种基于认知重构、文化认同和价值重塑的返乡驱动机制,这样才能统筹解决乡村可持续发展与高质量发展所面对的人才资源和文化发展问题。展望未来,笔者提出如下三项对策:
一是既要帮能,也要扶弱,最广范围提升少数民族返乡创业青年对乡土的认同。党的二十大报告指出,要加快建设农业强国,扎实推动乡村产业、人才、文化、生态、组织振兴。所有的返乡创业青年都是乡村振兴的有生人才力量。当前基层政府更愿意去助推已经小有成就、打响名声的“新农人”,在营销渠道、宣传推广等各类资源上均有所倾斜,对正在起步的返乡创业青年则关注不多,这部分青年只能靠自己艰难摸索,对于他们而言,“被看见”是最困难的一件事。满怀热忱返乡创业,响应号召投入乡村振兴,却得不到乡里的支持,这也是很大一部分返乡青年缺失乡土认同的原因。建议基层政府建立精准识别的机制,让广大少数民族返乡青年从回到家乡投入短视频创业开始,就感受到来自家乡的厚爱和关怀,明晰自身所能享受到的政策和资金支持,意识到自己的创业并不是单打独斗,而是在多方庇护下投入乡村振兴的伟业。基层政府可以根据地方特色文化和优势产业,以项目试点的方式在相应领域集中攻关,带出一批能够“自我造血”的创业青年,再通过辐射效应引导更多的返乡青年高效创业。
二是政府扮演好牵线搭桥的角色,加强短视频推广的技术和业务扶持力度,帮助返乡青年建立对乡土的归属感。许多少数民族返乡青年均为首次创业,他们的角色定位还是集中于乡村生活的记录者、乡土文化的展示者、农业知识的科普者等。缺乏与市场适配的短视频平台经营理念和技术,很多返乡青年尽管将乡土特色作为短视频创作的亮点,但他们仅仅满足于一定的流量,浅尝辄止,缺乏将乡土特色与市场化、产业化融合起来的创业思维,这样难免停留在“乡间小作坊”的阶段。基层政府可以利用专项资金,设立“数字农人”孵化项目,鼓励和吸引产销对口的企业与返乡青年“搭对子”,双方既是帮扶也是合作,为返乡青年牵线搭桥,帮助他们找准乡土元素背后的盈利点,围绕本地的乡土文化和特色产业做文章,让他们“靠乡吃乡”,稳定立足后再回馈家乡,增进对乡土的情感认同。另外,短视频平台助力乡村振兴的系列活动,也是返乡青年创业的重要渠道,如抖音推出的“新农人计划”,融合了线下培训、线上运营、流量引领等多项举措,帮助青年新农人迈出良好的第一步。
三是实施“一地一策”,针对地方特色文化和优势产业,做到精准帮扶政策落到实处,帮助返乡青年在乡土留得下、干得好、有奔头。乡村振兴战略在实施过程中要做到因地制宜并不容易,难点和重点都在精准。目前,国家和地方均出台了支持政策,为“新农人”创新创业提供支持。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做好2023年全面推进乡村振兴重点工作的意见》指出:“实施高素质农民培养计划,开展农村创业带头人培养行动,提高培训实效。”在实施“一县一业”强县富民工程的背景下,对“新农人”的扶持也应当“一地一策”,返乡青年在短视频平台的创业理应得到地方针对性帮扶政策的支持。尤其在边疆少数民族地区,部分青年反映当前乡村“空心化”问题普遍存在,田地撂荒现象突出,村里很多人以为他们天天拍视频和直播是“游手好闲”和不切实际的幻想致富,当地如果没有特殊的针对性政策引导,往往就得不到村民的认同,形成自身与乡土之间的情感割裂。因此,基层政策应充分调研和科学论证,引导返乡青年将创业与当地乡村振兴的支柱产业结合起来,创新和改革“短视频、直播+乡村振兴”的模式,在既有的成熟模式中融入当地的民族文化特色,如融入民族特色的主题民宿、特色文体活动(村晚、村BA等)等衍生的旅游项目,实现乡村文化振兴与乡村产业振兴的同频共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