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中国审美语料库建设

刘佳 尤西林

关键词：审美语料库 当代中国审美感知 人工智能 审美心理学 艺术社会学

一、当代审美经验的美学意义

当代美学与当代学术的一个共同倾向，是基于新时期学术独立的时代性反拨，转向文献考证与中外理论的学术史研究，当代经验及其思考则成为薄弱地带。这是一个有待长期实践始可调整平衡的巨大偏向。①其中包含着一个需要反思的根本性原则：从根本上来说，美学是研究审美而不是研究美学的，否则就是同义反复。审美活动及其经验是一种社会存在，而美学是一种理论观念，二者处于不同的层面。但是美学研究审美需要继承美学史的观念与论域，以之作为必要工具。美学观念与审美经验构成了美学研究相互依赖的关系状态，它也符合康德经典概括的认识论结构：“思维无内容是空的，直观无概念是盲的。”②当代中国学术的主要偏向是前者。理论已经出现体系概念的空洞内卷。缺乏社会存在体验的观念循环的理论研究，成为儒家鄙薄的口耳相传之学。恢复美学与其研究对象的审美经验的平衡，已是必要的工作。

作为人文学科，美学的研究方式是阐释性的。对理论文本的理解乃是由阐释者的自身生存经验所推动的视野融合。伽达默尔强调，此时此地阐释者当代活的经验，是理解彼时彼地人文经验及其理论文本的根基与动力：

我们一般所探究的不仅是科学及其经验方式的问题一一我们所探究的是人的世界经验和生活实践的问题。借用康德的话来说，我们是在探究：理解怎样得以可能？这是一个先于主体性的一切理解行为的问题，也是一个先于理解科学的方法论及其规范和规则的问题。我认为海德格尔对人类此在的时间性分析已经令人信服地表明：理解不属于主体的行为方式，而是此在本身的存在方式。……它标志着此在的根本运动性，这种运动性构成此在的有限性和历史性，因而也包括此在的全部世界经验。①

因此，美学研究者所拥有的当代审美经验不仅是美学研究的对象，而且是阐释古代与外国美学史的根基。无论从哪一方面看，当代中国人的审美经验，特别是作为基础性的审美感知方式，都是汉语美学研究的大前提。

二、審美感知方式的宏观视野与审美语料库

我们需要对作为美学研究对象的审美经验做进一步分析。审美活动所积淀的审美经验，其基础是审美感知方式。审美感知方式的共同体与时代普遍性，是超出个体感知视野的宏观精神存在。只有基于这一存在，才可能凸显中华审美精神这样的自觉观念。当代空前加速与扩展的生产与生活交往，依托电子技术特别是互联网与终端个体发布与接收的手机，成为当代审美感知时空加速与扩展传播的社会存在基础。流行文化成为特有的现代性文化。因而，对审美感知方式的宏观研究，已是当代美学的基础性课题。

宏观归类的艺术研究早有先驱形态。即就语言艺术的文学而言，已有空间地理框架的文学地理学。语言学的语料库，则可作为美学更完备的仿效模式，亦即建设类似语言语料库那样的审美感知方式语料库。语言学的语料库是对自然语言文本的采集、存储、加工和统计分析，目的是凭借大规模语料库提供的客观翔实的语言证据来从事语言学研究和指导自然语言信息处理系统的开发。语料库所收集的自然文化信息是社会存在的真实表征，对于维护虚拟化时代的社会存在真实感具有更为深远的意义。

对应于语言学语料库的自然语言对象，审美语料库的原始对象，是自然状态亦即自发而无须有意控制的感知方式。它处于人类最为基础的生产方式与生活方式的实践运行机制中。人类生活形态各异的动作方式一形式都具有哪怕是最简单的微观技术结构，它们并非外在的特性，而是活动赖以有效运作的内在中介机制。这一特性概莫能外。即使是思索前沿规律的科学家，其神经元联系与重组．虽无既定模式，却被对称、均衡等基础性形式引导而不致思维紊乱。科学哲学中受到高度重视的“以美引真”与“科学美”，其深层基础即在于此。行为格式塔完型知觉的形式感是一切正常行为不可或缺的实践机制。行为方式形式化标志着感知方式已无须中枢神经系统的自觉注意，而已成为周围神经及其肌肉群的合规律与合目的相统一的自然运行，从无须意向意志而下意识地旋转矿泉水瓶盖，到自如把控方向盘的神经元定势模式，均内含着完善化的形式感（不完善亦即不到位的形式感意味着挫折或事故）。这种完善化的形式感，对应着鲍姆加登（也译为“鲍姆嘉滕”“鲍姆加登”“鲍姆嘉通”）对审美经验定义的“完善化的感性经验”①或杜威“一个（顺畅完成的）行动”，②因而正是审美感知方式。

特别需要关注的是当代人的感知方式与当代技术的关系。例如，电子化所培养的手机操控手势，从指尖敏捷轻巧地点击划拨，到手掌的收缩把握，是当代审美形式感的基础感知方式之一。

所有这些审美感知方式，均需要从普遍的日常化实用方式中被辨识与抽象出来，并收集与归类于审美语料库。其中，特别需要注意的是对康德所揭示的时间与空间这两种基本感性条件的提取。当代技术空前迅速地改变着人的时间与空间感。手机通信与从汽车、高铁到飞机的交通方式，全球化与地球村的国际交往，加速着当代人的时间感并缩小着空间距离。时空感是审美感知方式的基础框架，这一框架需要基于个案与此前时代感知状态的比较凸显出来。

概而言之，审美感知方式是美学研究的基础对象，现代学术借助电子化手段采撷初级形态的审美感知形式，可以建设类似语言学语料库那样的审美语料库。

三、人工智能是提取审美感知方式的利器

以ChatGPT为代表的人工智能对自然语言的处理正在突飞猛进。其中，对已有人类知识（包括构型能力）的阅读、掌握与交流，由于其巨大的搜索能力，因而具有搜集与分类审美感知方式的重大工具利用价值。关键前提仍然是程序员的问题拟定及其数字编程。问题拟定，已经包含着对审美感知方式的关键词以及视觉图形与音调形式概括，这一概括并非具体的感知方式，但却成为人工智能搜索的引导。以下三个案例可视为典型：

“它使我尝试找出集体思维或‘蜂巢思维的有趣之处，一个由我们所有数据组成的知识库，”高根如此解释AI对自己的吸引力，“我对集体的想象力很有兴趣，因为这种想象力可以通过我们数据的汇总来揭示我们自己。我也对使用神经网络创建新的交互形式感兴趣，这些交互形式可以对丰富的感官数据进行回应，例如视觉、声音和自然语言。……GAN分解图像并通过算法重新组合元素以形成一个全新的视角。③

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学习对象是知名艺术家的经典作品。通过处理原始数据，经典作品的风格特点被提取出来，由人工完成数据标注，为下一阶段的新内容生成打下基础，实现由艺术原作到人工智能作品的风格迁移。相关程序在专业网站开源公开测试后，便捷、高速又高效的应用性优势令人心动。计算机专业人士指出：人工智能已经接近通用化的目标。④

道子AI系统非常擅长水墨画的创作，此前在央视节目《机智过人》中，绘制了《五道口长卷》和《虾》，其中《虾》还获得了齐慧娟女士（齐白石先生的孙女）的高度赞赏，她说：“这款智能机器人作为绘画工具，可以说非常合适，它甚至是我非常向往的工具，它已经达到了辅助人类创作的标准，因为它可以更快地把大量的数据、特征提取出来，所以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有前景的工具。”……我们让计算机神经网络学习数百张人类画家的绘画图像，从而让计算机提取和掌握这种绘画风格，再输入给这个训练好的风景照片图像，通过计算机视觉风格迁移技术，我们就可以得到融合了照片的内容和绘画的风格的新的藝术图像。我们可以看作这是一幅计算机“创作”的艺术图像。……计算机学习绘画风格和创作绘画的速度非常快，不像人类好学习好几年才能掌握一种风格，计算机可能一

晚上就提取出了某种绘画的风格，并能熟练地运用到创作中。①

上述引文的关键在于，“它可以更快地把大量的数据、特征提取出来”。“它使我尝试找出集体思维或‘蜂巢思维的有趣之处，一个由我们所有数据组成的知识库”；“我对集体的想象力很有兴趣，因为这种想象力可以通过我们数据的汇总来揭示我们自己。我也对使用神经网络创建新的交互形式感兴趣，这些交互形式可以对丰富的感官数据进行回应，例如视觉、声音和自然语言”。上述来自不同国度与不同艺术背景的人工智能艺术经验，一致证明了人工智能对于审美语料库的显著有效工具意义：

1．人工智能远超出人类的快速与规模搜索能力，可以获得对内在于巨量审美经验中的审美与艺术感知方式的提取与分类；

2．单项数据可以汇集形成分类数据库，审美感知方式可获得统一大类的语料库基地；

3．人工智能对审美感知数据的解码输出，成为可检索与调出的数据图书馆；

4．研究者可以根据自己的课题需要，对数据库编码指令操作，实质已是初步的分类解析研究。

“由于学习样本数量巨大，人工智能能够比人脑在更大范围内寻找艺术表达的最优解；同时定量的分析算法能够避免人脑判断的模糊性，以数学计算的方式得出最优方案。人工智能作品的表现力体现的是不计其数的人类艺术创作经验中最合适的一个，其背后是对千百年来艺术创作经验完全充分的审视分析，这也是其他创作方式无法实现的。”②这一观点忽略了一个关键问题：以ChatGPT为代表的人工智能预训练大模型，对于人类自然语言的回答并非真正的自然语言，而是人类文化规范化后的标准词典语言。这恰恰是艺术与审美感知天然突破的对象。因此，人工智能数据化所提取的审美感知方式，潜伏着将个性差异性的真实审美感知匀质化平均化的危险，据此树立的黄金分割式的标准形式美，不仅是虚假的，而且也违背了审美语料库搜集真实审美感知方式的初衷。

因此，借助人工智能提取审美与艺术感知方式的编程指令，需要将人工智能的执行工作约束在初阶经验目标，由此突出了美学理论的框架指导地位。

四、建设审美语料库是一项全面调动美学理论的创新工程

语言学语料库的自然语言素材是语言文字，但审美语料素材的审美感知形态要复杂得多。审美感知形态并非现成的物质对象，而且并不集中于特定媒介，它不仅广泛涵盖了视听为主的感知觉，而且内在于生活方式（现实审美）。特别要注意的是，审美的自觉表现即使集中于艺术审美，语料库所要求的原始素材的审美感知方式收集，也需要与专门化的艺术学研究区别开来。这一初步的问题概述已经超出了既有的美学理论，它表明，建设审美语料库并非无理论深度的简单归类，而是一项对美学理论创新的挑战性工作。本文意识到这一工作关乎全面调动美学理论而超出一篇文章的构思，因而抛砖引玉，以纲要与问题表述基本思路，邀请学界同仁更多参与，以臻成熟。

此外，还需要确定当代的时段。当代的时段划分，不宜太长，这超出了我们的能力与条件；但又不能太短，否则无法获得形式美所需要的最短积淀时间。建议以1978年改革开放为起点。但是在这一时期还可以划分更小的时段，这些时段之间动态变化的审美语料可以在整体上构成当代中国人感知形式内在变化发展的关系图谱。

对审美感知的提取需要借助美学概念与理论，由此可能导致美学理论的内容增大而偏离审美感知对象。因此，必须明确审美语料库亦即审美感知方式一形式的集中与分类，是美学研究的一阶基础对象。提取与抽象审美感知方式需要美学原理与审美形态学、审美范畴的归类。技术美、社会美、自然美、形式美与艺术美的形态，各自辐射出更为具体的悲剧、崇高、喜剧、丑、滑稽、酷、优美诸范畴，是观察与抽象当代中国人审美感知方式必需的理论工具，也是审美语料库的逻辑形式框架。但是，美学理论并非审美语料库的目标，因此需要将美学理论的恰当说明压缩到最小范围。审美心理学与艺术社会学的结合、现象学与分析美学的结合、大众文化与传媒研究的结合、技术美学、日常生活审美化等论域，会与本研究有更直接的关系。但这些理论只是搜索预料的框架线索，切勿显性化。

当代审美感知的当代性始终是第一性的基础。因此，又不能局限于美学范畴理性推演，而需要关注与真切体验当代新生的审美经验。例如，新时期普遍兴起的家养宠物，不仅是传统伦理向自然环境伦理的扩展，而且是自然美与社会美融合的伦理美，它反映了当代国人“爱怜”感知心态的发展。当代中国人休闲第一热衷的旅游，显示出开放时代当代中国人审美感知中追求异地“新奇”与更深层回归“天然”的趋向。①这不仅需要现象学式的体会与思辨抽象，而且要注意经验对象的复合型而需要分析其多重内涵。20世纪80年代东亚传人的染黄发、修鼻梁，以及割双目艮皮等面容手术，不仅包含着明治维新开端代表的仰慕西方文化的激进“西化”潮流（日本曾倡与西洋人种杂交），而且又包含着传统“对称”“端庄”“优美”的感知尺度。以优美为代表的“典型美”及其更普及的“形式美”，实质是审美商品化流通的核心元素。②由此可以扩大为相关的形态搜索，如酒店或高雅场所柔性连贯的优美形态的“轻音乐”等。

但是，“使每样东西都变美的做法破坏了美的本质，普遍存在的美已失去了其特性而仅仅堕落为漂亮，或干脆就变得毫无意义”。“代之而起的是对非美学的需要，这是一种对中断、破碎的渴求，对冲破装饰的渴求。”③因此，当代审美感知方式会出现反优美甚至反审美的叛逆性形态。从发型到衣饰、语调、词语，乃至怪、酷、荒诞、恐怖等叛逆性感知与表现，已是流行文化一大类型，需要不拘泥于传统仔细搜索与收集。

上述关键词以及色调图像与音调，都可以输入为对审美感知方式搜索的问题指令。

审美感知语料库的对象重点是普遍化流行的公共形式。公共建筑与塑像、流行音乐、流行服饰、流行家具与装饰、流行口语、以明星与主持人为模范的脱口秀与发型体态姿势等，相关形式标記与符号化的明星姓名，均是审美语料库素材。

流行的审美活动方式如广场舞，需要结合参与者的大众性与基层民众性，深入观察其歌舞中的身体语言。那些一生埋头农活与家务的农村妇女，可能第一次以身体自由抒情与表现。其僵硬的肢体笨拙而顽强追随着轻柔的曲线舞蹈音乐，由此形成新时期从艰辛劳作中解放出来的身体审美化动人印记。正是这种转折与模仿形态才更真切记录了特定时代的审美动态方向的形态对比，从而记录了特定时代的中国人的审美感知方式变迁。

新时期流行口语不仅表现为国人曾陌生的“谢谢”等礼貌用语的普及，而且包括来源复杂的大量新生语汇。这些语汇多数有强势的个性表现，需要一一采集。有些隐形的表现教养或阶层感的口语，如英语语气词“Uh huh”演化的交谈回应的“嗯哼”作为时尚性的身份教养兴起于20世纪80年代，还有幼儿到老年人都习惯的照相举起的V型手指，都需要在标准化的流行时尚中提取典型的形式。

但是，新时期流行审美方式的潮流演变与更迭，表现为多元与个性化。例如21世纪之后兴起的传统中式服装，成为新时期初期摩登范型的西装的挑战性对比。这种演变的收集需要注明符号兴起的时间段。

互联网交往与电子游戏，以及前述手机行为，属于当代技术直接塑造的审美感知方式的深层技术机制。从互联网流行语到电子游戏故事角色人物等，这一类的感知方式需要归类研究。审美语料库因此需要划分为不同层面与板块领域。

借鉴语言学语料库的句式单元，审美语料库在提取形式符号与关键词时需要同时保留相关审美语境或例子。与语言学语料的重要区别是，审美语料不仅有文字符号，而且更多的是视觉与音响符号。审美语料库因此具有立体的符号特性，其建设难度也要大得多。

时间背景是一个基础框架，需要考察与追溯审美感知方式典型符号的起源与流行时间（如20世纪80年代中叶日韩港台传人的染黄发，以及流行时期待考的民众照相举V型手指等）。1990年崔健将传统表演拉下舞台的自我表现的生活化的轻摇滚与2023年刀郎的沧桑声调反抗型歌唱，均属审美感知方式变迁起伏的典型事件，需要仔细寻绎辨识其审美感知的深层特性。时间背景直接提供了审美符号的相关社会学内容，需要尽量确切地标记审美符号的发生与流行时段。审美符号学由此汇通艺术社会学，并可抽象为当代中国人时空感框架的变化。这些考辨已衔接本土汉语审美史专题研究。

无形而深度支配感知方式的是生产方式与生活方式。生产方式框架的审美形式抽象具有本体论意义。技术美（例如手机塑造的当代时空感）与生活方式的形式感，乃至打麻将等有代表性的活动的深层形式感，都需要现象学式的捕捉与描述。

艺术类审美感知方式的收集分类是生活审美之外主要的工作对象，但需要注意与艺术学包括部门艺术的研究方式的区别。美学研究的基础对象是形式感，不能停留于转变为艺术学的具体研究，而需要从艺术现象中抽象出深层的审美感知形式。

五、结语

审美语料库的建设指向对新时期中华审美精神的整体综合。时空的历史距离已使今人可能凝聚逝去时代的审美风貌：汉代的质朴、魏晋的清脱、唐代的圆润丰满、宋代的瘦、明清的雕饰烦冗。我们会给后人留下怎样的审美风貌？

我们必须时刻记得置身其中的人工智能时代。人工智能以人类无法企及的速度迅猛发展，并日益深广地进入人类的生产与生活，从而快速塑造着人类的感知方式。人类不惜以直立以来的第二次姿势改变为代价，正在成为低头的族类。我们的内心及待人接物的简洁快速，以及对那位无形存在的全知全能者的隐形依靠，将会形成何种审美风格？这一超出我们想象力的人一机关系同时又是审美语料库的主要工具途径，所有这些都会增大审美语料库建设的难度。因此，这是美学工作者一项重大挑战性的工作。

另外，建议中华美学会主编一本《中华美学年鉴》，其中不仅包括论文与论点，而且常设有本年度新的审美形式的语料收集栏目。积少成多，积累为当代中国审美语料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