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翠”的源与流

叶 娇 徐 凯

“珠翠”是一个古今都大量使用的汉语词语，也是盛行于历朝历代的华贵装饰物，故无论大型辞书《汉语大词典》《辞源》，还是中型的《现代汉语词典》《新华词典》，亦或《辞海》等百科辞典，《中国衣冠服饰大辞典》《中国名物大典》等专科辞典都予以收录。综观这些辞书的释义，相同点是都指出“珠翠”是装饰品，但对于珠翠是否指妇女头饰，语义结构是“珍珠翡翠”、还是“珍珠翠玉”却有不同见解。

现代汉语中的满头珠翠、珠翠光华、珠翠罗绮等词似乎都表明珠翠与女子密切相关，那么，珠翠是否仅指妇女头饰，是否只是女子专用？珠翠起源于何时，它与翡翠和翠玉的关系如何，形制怎样，古今都运用于哪些场合，有怎样的发展，有无特殊的寓意？这些都值得我们一探究竟，以便准确把握典籍中珠翠的含义，更好地认识中华传统首饰工艺。

一、“珠翠”的成词过程

按各辞书所举证，“珠翠”的最早用例是汉代傅毅《舞赋》中的“珠翠的皪而炤耀兮，华袿飞髾而杂纤罗”①。的皪，珠光也。“珠翠的皪”，指舞女头上首饰晶莹而光芒四射，用来描绘女子装饰之美。

“珠翠”最初是两样宝物“珠”和“翠”的并列组合。“珠”指的是“珍珠。蛤蚌壳内由分泌物结成的有光小圆球。常作贵重饰物”②；“翠”指翡翠，是一种有着鲜亮羽毛的鸟，其羽可作装饰。二物皆珍贵，故在傅毅之前，文献中已多有二物相连并举之情形。如汉初陆贾有“夫驴骡骆驼，犀象瑇瑁，琥珀珊瑚，翠羽珠玉，山生水藏，择地而居”（《新语·道基》）之语。刘安说秦始皇发兵平定百越的目的是为了“越之犀角、象齿、翡翠、珠玑”（《淮南子·人间训》）。刘向描绘齐宣王的“渐台”是“渐台五重，黄金白玉，琅玕龙疏，翡翠珠玑，莫落连饰”（《新序·杂事第二》）。瑇瑁、琥珀、珊瑚、犀角、象齿、翡翠、珠玑都是海外名贵产品，它们往往连带出现。

珠、翠都具有光泽、明艳的典型特征，主要应用于装饰，故文献中珠、翠连用时，更重视突出二者的装饰功能。“壁带往往为黄金釭，含蓝田璧，明珠、翠羽饰之”（刘歆《西京杂记》第一）；“吾之为黄门郎，居殿中，数见舆辇，玉蚤、华芝及凤凰、三盖之属，皆玄黄五色，饰以金玉，翠羽珠络，锦绣茵席者也”（桓谭《新论·离事》）；昭仪舍“其中庭彤朱，而壁髹漆，切皆铜沓。黄金涂，白玉陛，金釭函蓝田壁，明珠翠具饰之”（荀悦《前汉纪·前汉孝成皇帝纪》）；“翡翠珠被，烂齐光些”（《楚辞·招魂》）下注：“言床上之被，则饰以翡翠羽及珠玑，刻画众华。其文烂然，而同光明也。五臣云：以珠翠饰被，光色烂然相齐。”③诸例均用一个“饰”字，充分反映出珠、翠的装饰功能。

珠与翠是珍稀名贵之物，本就常常连用；加之二者又都用于装饰，较之其他名贵产品，并举情形自然也就更为常见。可以推测，随着连用的频繁和语言的精简，“翡翠珠玑”“明珠翠羽”“翠羽珠络”等形式逐渐缩略为“珠翠”，语义上则进一步抽象化，由具体的珍珠和翡翠饰品，转指一切名贵的饰物。“珠翠”不再是一个并列短语，而是发展为一个双音词。傅毅《舞赋》中的“珠翠”即泛指女子头上晶莹的首饰，可以视作双音词。

但即便东汉傅毅时期，“珠翠”已凝结成词，可无论是同时期的汉朝，还是此后很长的历史阶段，两个语素都还保持着一定的独立性，有时依然可以分开使用。如“被以珠玉，饰以翡翠”（《汉书·贾山传》）；“明珠翠羽，无足而驰，丝罽文犀，飞不待翼”（南朝·梁沈约《宋书·孔琳之传》）；“明珠翠羽帐，金薄绿绡帷”（《玉台新咏》“戏萧娘”诗）；“宫女三千去不回，真珠翠羽是尘埃”（唐殷尧藩《馆娃宫》诗）。而且很长一段时间，文献中的珠翠既可理解为两个单音词的组合，又可视作是并列短语。唐姚思廉《陈书·张贵妃传》记载陈后主的奢华糜烂：“其窗牖、壁带、悬楣、栏槛之类，并以沉檀香木为之。又饰以金玉，间以珠翠。”④此处的“珠翠”看似一个词，实亦可能指具体的“明珠翠羽”。这正反映出汉语中“大部分双音词都是从短语演变而来的……难以与短语截然分开”⑤的实际情形。

在由短语向词的转变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到短语的形式比较多样，并未完全固化，但当凝结成“珠翠”后，语义则进一步虚化，由具体的珍珠翡翠饰品，逐渐抽象化为闪耀着光泽的华贵饰品或各类精美饰品。发展到后代常说的满头珠翠、珠翠光华，更是早已不必一定要有珍珠和翡翠的影子，而是纯粹成为了精美装饰品的代称。

二、珠翠的多重含义

大型综合性辞书、专科辞书界定“珠翠”为“妇女华贵的饰物”（《汉语大词典》）、“妇女头饰”（《中国古代名物大典》）、“妇女的饰物”（《辞源（第三版）》）、“妇女首饰的代称” （《中国衣冠服饰大辞典》），也可借指“盛装的女子”（《中国古代服饰辞典》），似乎“珠翠”只和妇女相关，其装饰对象仅是女子。其实，这些释义是受到了最早用例汉代傅毅《舞赋》和近现代语言双重影响的结果。

综观历代文献中珠翠的使用情况，不难发现珠翠含义相当丰富，可应用于多种场合，绝非仅和女子相关。

1、珠翠指饰物，可作帐饰、璧饰、舟饰和车饰

2、珠翠指饰物，用作冠饰、衣饰、梳饰

珠翠也可用作冠饰、衣饰、梳饰，与人密切相关。《隋书·礼仪志七》记载皇帝“通天冠，加金博山，附蝉，十二首，施珠翠，黑介帻，玉簪导”，皇太子“远游三梁冠，加金附蝉，九首，施珠翠，黑介帻，缨翠緌，犀簪导”⑨，都以珠翠作为天下至尊男子的冠饰。宋《梦粱录》“孟冬行朝飨礼遇明禋岁行恭谢礼”：“诸司人员，如局干、殿干及百司下亲事等官，多有珠翠花朵，装成花帽者。惟独至尊不簪花，止平等辇后面黄罗扇影花而已。”⑩则是以珠翠装饰各级官员的冠帽。《隋书·音乐志》：“自海内凡有奇伎，无不总萃。崇侈器翫，盛饰衣服，皆用珠翠金银，锦罽絺绣。”⑪《后武林旧事》卷一：“太后又赐七宝花十枝、珠翠芙蓉缘领一副。”⑫这是以珠翠作为衣服上的盛饰。甚至可作为梳子上的装饰，《梦粱录》“嫁娶”：“然后请女亲家夫妇双全者开合，其女氏即于当日备回定礼物，以紫罗及颜色缎匹，珠翠须掠，皂罗巾缎，金玉帕环，七宝巾环，箧帕鞋袜女工答之。”⑬须掠即胡梳，男士用品，此以珠翠修饰胡梳。

珠翠还可用作泥偶人、木偶人的装饰。如《梦粱录》《武林旧事》中都提到的宋时七夕习俗：“内庭与贵宅皆塑卖磨喝乐，又名摩㬋罗孩儿，悉以土木雕塑，更以造彩装襕座，用碧纱罩笼之，下以桌面架之，用青绿销金桌衣围护，或以金玉珠翠装饰尤佳。”⑭“磨喝乐”是一种用土、木等雕塑成小人形的泥偶人或木偶人，富贵之家竟然用珠翠来装饰这种泥塑木雕的小儿像，极尽奢侈。

不难看出，由隋至宋，珠翠广泛施用于男子。其实纵观历代史书，隋、唐、宋外，《辽史》《金史》《明史》中的“珠翠”亦常施于男子之冠帽，故将“珠翠”简单定义为女子饰物，实有不妥。

3、珠翠代指富贵者

珠翠由珍珠翡翠缩略而成，二物皆名贵，故“珠翠”一词自然可代指珍珠、翡翠一类的珍宝，是富贵殷实之家的重要收藏，广受青睐。《武林旧事》卷二“挑菜”：“上赏则成号真珠、玉杯、金器、北珠、篦环、珠翠、领抹，次亦铤银、酒器、冠镯、翠花、段帛、龙涎、御扇、笔墨、官窑、定器之类。”⑮此处将珠翠列为二月二挑菜节中最上等的赏赐，足见其价值珍贵。

能用珠翠装饰的多为富有者或权贵，故“珠翠”也可代指富贵者或高官。唐代诗人陈陶《朝元引四首》：“正殿云开露冕旒，下方珠翠压鳌头。”⑯以“珠翠”指代朝拜君王的高官。《武林旧事》卷三“观潮”：“江干上下十余里间，珠翠罗绮溢目，车马塞途，饮食百物皆倍穹常时。”⑰以“珠翠罗绮”借指盛装华服的观潮者，而并非只指女性观潮者。

4、珠翠专指妇女饰物，进而代称女子

不过显然，历朝历代的女子更喜以珠翠为饰，或饰衣、或饰首饰，或直接以珠翠饰发，因此“珠翠”常借指盛装女子。唐王维《寓言》：“曲陌车骑盛，高堂珠翠繁。”⑱珠翠繁，指妇女很多。陆龟蒙《杂伎》：“六宫争近乘舆望，珠翠三千拥赭袍。”⑲宋夏竦《喜迁莺令》：“三千珠翠拥宸游，水殿按凉州。”⑳珠翠三千、三千珠翠，皆指人数众多的后妃宫女。元王子一《刘晨阮肇误入桃源》杂剧第二折：“兄弟，你看霞光凤驭，羽盖霓旌，笙歌缭绕，珠翠妖娆，这都是那里来的？”㉑以珠翠代指桃源仙女。清赵翼《陪松崖漕使宴集九峰园》诗：“是日轻阴半寒暖，满湖珠翠纷往回。”㉒以珠翠代指游湖的女子。

珠翠与女子的关系，我们不妨选取“珠翠”成词后唐宋元明清各朝的代表性文献，考察珠翠用例，以明确其具体所指（表1）。

表1 ：珠翠与女子之关系

从表1可以明晰两点：一是唐宋元明清各朝，珠翠与女子确实紧密相关，或用于女子相关用品（衣、冠、首饰）的装饰，或专指妇女头饰，或代指女子，三者累加，占总用例的比例都很高；二是珠翠与女子的关系，虽不一定是随着时代发展而更趋增高，但还是呈现出越到后代结合越紧密的情况，尤其是明清二朝，珠翠已不见于其他使用情况，专指妇女头饰。李渔《闲情偶寄》“首饰”开篇言：“珠翠宝玉，妇人饰发之具也。”㉓看来在清人眼里，珠翠宝玉已为女子专用，且它的应用范围也只限于女子头部了。现各辞书将“珠翠”释为“妇女头饰”“妇女头上的首饰”，或滥觞于此。

三、珠翠的名实关系

作为饰物，珠翠到底是何材质、形制如何？有无实物可供参照？为何如此长盛不衰呢？

1、珠翠材质之辨

从珠翠的成词过程可以明确，此词应源于翡翠珠玑或明珠翠羽，那材质自然应是珍珠翠鸟羽了。然而，影响广泛的《现代汉语词典》释“珠翠”的语义结构却是“珍珠翠玉”。无独有偶，孙机《中国古舆服论丛（增订本）》“两唐书舆（车）服志校释稿”中在“附蝉，十二首，施珠翠，金博山，黑介帻，组缨，翠緌”下作注：“‘翠緌’之翠，非珠翠之翠，而是指翠羽。”㉔先生言下之意，莫非“珠翠”之翠也是指翠玉？

如此难免令人心生困惑，何以“翠”又别出一义？

这其实源于翡翠的双重含义：一指翡翠鸟，二指玉石。对于翡翠何以一名二指，前贤们多有讨论，代表性的观点有二：一是在历史上人们发现了硬玉，其色泽神韵唯有翡翠鸟的羽毛可以媲美，于是“翡翠”一名被借代为这类美玉的爱称。从那以后“翡翠”一词就具有了双重含义㉕。二是如今大家所熟悉的翡翠宝石，因不同于中国传统的绿玉“翠”（古代“翠”专指新疆和田出产的绿玉），在传入中国后，为与绿玉区分，称其为“非翠”，后渐演变为“翡翠”㉖。但无论哪种观点，翡翠宝石传入中国的具体时间却一直没有公论。如此一来，由翡翠珠玑这一短语发展而来的珠翠一词，其材质自然就有了多种解读，可理解为珍珠翠羽、珍珠翠玉，乃至珍珠宝石。无论是翠羽、翠玉还是当下的翡翠宝石，作为装饰品的珠翠则一直有着共同的特征：光华璀璨、价值不菲，具有翠色光泽。

比较现今各辞书的解释，虽都释出了“珠翠”的装饰品之义，但现代汉语类辞书将语义结构释作“珍珠翠玉”，则显然不如《汉语大词典》等大型辞书解作“珍珠翡翠”更为全面合宜。毕竟翡翠具有双重含义，指向更宽泛，而翠玉只是材质之一而已。且纵观整个中国历代王朝，翠羽为饰更是装饰的主流，影响深远；用翠羽点缀装饰的工艺，更见证着中国传统首饰制作极为高超的点翠工艺的发展。因此，仅以“翠玉”释“珠翠”之“翠”，难免有以偏概全之嫌。

“珠翠”作为装饰品，其材质自可多样。然“翠”之材质难定，毕竟还是给现当代读者阅读古代典籍、辨识名物带来不小困扰。在从魏晋到唐宋的文献中，可谓“翠”色一片，但“翠×”形式的名物词，其“翠”到底是指翠羽，还是翠玉，却一直颇多争议，多无确解。目前可确证材质者，似乎仅为“翠翘”。王惠莹、陈芳在《“翠翘”考》一文中言：“‘翠翘’作为古代妇女头上的一种装饰，主要用翠鸟的羽毛制成，这一观点已然成为学界共识。”㉗然唐宋文献中常见的“翠簪”“翠钗”“翠钿”诸名，至今却依然未有定论，观其在各大辞书中的释义，可见一斑。

（1）“翠簪”

《汉语大词典》释为“翡翠或碧玉的簪子”。但“翡翠”在《汉语大词典》中有三解，分别是鸟名、翠羽和硬玉，如此解释，实未解惑。按其所举例证为唐韩偓《咏浴》：“再整鱼犀拢翠簪，解衣先觉冷森森。”与“翠簪”对应的是“鱼犀”，鱼犀指鱼犀材质的梳子，可以推测翠簪为翠羽簪。再联系《中国衣冠服饰大辞典》未收“翠簪”，却收有唐代诗人笔下的“翠羽簪”“翠毛簪”，可以明确“翠簪”确实是指“用翠鸟羽毛制成的发簪。通常以金银锤制成各式花朵，做成簪架，然后用胶水粘贴翠羽，或镶嵌宝石”㉘。更何况，以碧玉制成的簪子，早已有“碧玉簪”之称，如南朝宋沈约《江南曲》：“罗衣织成带，堕马碧玉簪。”㉙唐以后亦沿用，五代薛昭蕴《女冠子》词：“髻绾青丝发，冠抽碧玉簪。”㉚实无必要再以“翠簪”重复名之。

（2）“翠钗”

《汉语大词典》释作“翡翠钗”，释义模糊。《中国衣冠服饰大辞典》却分列“翠钗”“翡翠钗”，明其为二物，将“翠钗”解作“妇女发钗。以翠绿色宝石或翠鸟羽毛装饰而成”，释“翡翠钗”为“妇女发钗。以翡翠装饰而成”，似乎更倾向将“翠”释作翠玉和翠羽，将“翡翠”作现今之理解。时过境迁，古人笔下的翠钗到底是何材质，已难辨识。晚唐温庭筠《菩萨蛮》词中的“翠钗金作股，钗上蝶双舞”㉛，在金钗上施翠，可以是翠毛，也可以是翠玉之类。而宋代黄庭坚《情人怨戏效徐庾慢体三首》中的“翡翠钗梁碧，石榴裙褶红”㉜中的翡翠，怕是只能理解为玉石类的翠了，否则无法体现“钗梁碧”之特征。

（3）“翠钿”

相较于翠簪和翠钗，关于翠钿一名的解释，各大辞书更是众说纷纭，这一方面是因为“钿”既可作首饰、又可作面饰，另一方面依然还是缘于“翠”的材质不明。《汉语大词典》说翠钿是“用翠玉制成的首饰”“犹翠靥”，但《中国古代服饰辞典》却说翠钿是“一种妇女所簪鬓花。在钿花上贴以翠羽或镶嵌珠宝翡翠”。《中国衣冠服饰大辞典》干脆避而不谈翠的材质，仅言“翠钿”为“妇女所簪鬓花”“妇女面饰”。作为鬓花的翠钿，“翠”之材质或许难辨，毕竟“钿”是用金、银、玉、贝等制成的花朵状的首饰，可直接以翠玉、翡翠玉来制作，也可在“金钿上粘上鸟羽，由于大部分的鸟羽多翠绿色为美，选择者较多，故被称为‘翠钿’”㉝。作为面饰的翠钿，要求薄而轻，成片状，方能施于额间眉心，如此，翠玉和翡翠当不适合，故学界一般认为“以翠羽制成的花钿又叫‘翠钿’”㉞。不过，也有学者认为作为面饰的翠钿，“翠”仅仅是指颜色㉟，此解释或许正是为了避免材质的纠纷吧。

2、珠翠彰显高贵华美

珠翠作为人、物的装饰，应用于各种场景，施用于各种显眼之处，其形制自无严格的规定，但一切以闪耀光华为目的，以突显高贵华美为前提。

历代文献中反复出现的以珠翠来装饰、乃至以珠翠命名的几样名物，更是确证了珠翠的这一特征。

（1）通天冠上的珠翠装饰

①材质应为珠宝翠羽

翻阅正史舆服志，发现从汉代开始就有太后、皇后“以翡翠为毛羽”装饰簪、步摇的记录，尤为引人注意的是，汉代开始，几乎每朝皇帝的通天冠、太子的远游冠都会“施珠翠”。除前举唐书例外，宋、辽、明均有明确记载。如《宋史·舆服志三》：“中兴仍旧制……通天冠。二十四梁，加金博山，附蝉十二，髙广各一尺。青表朱里，首施珠翠，黑介帻，组缨翠緌，玉犀簪导。”㊱《辽史·仪卫志二》：“汉服……皇帝通天冠，诸祭还及冬至、朔日受朝、临轩拜王公、元会、冬会服之。冠加金博山，附蝉十二，首施珠翠，黑介帻，发缨翠緌，玉若犀簪导。……皇太子远游冠，谒庙还宫、元日、冬至、朔日入朝服之。三梁冠，加金附蝉九，首施珠翠，黑介帻，发缨翠緌，犀簪导。”㊲《明史·舆服志二》：“皇帝通天冠服。洪武元年定，郊庙、省牲，皇太子诸王冠婚、醮戒，则服通天冠、绛纱袍。冠加金博山，附蝉十二，首施珠翠，黑介帻，组缨，玉簪导。”㊳

确实，按史书所记，除了元代和清代，从秦到明，通天冠历朝历代都有使用，影响很大。但通天冠上的珠翠到底是什么材质，是怎样的装饰形象，学界迄今却一直未予正视。

《后汉书·舆服志下》：“通天冠，高九寸，正竖，顶少邪却，乃直下为铁卷梁，前有山，展筒为述，乘舆所常服。”㊴这是对通天冠形制最早、最详细的描绘。文中看似并未出现“珠翠”，其实，“述”通“鹬”，而“鹬”是翠鸟的别名。译成现代汉语，汉代的通天冠形制是：高九寸，正面竖起，顶部稍向后斜，然后径直向下做成铁卷梁，前边有金博山，展筒饰以翠鸟羽。《晋书·舆服志》所记基本一致：“通天冠，本秦制。高九寸，正竖，顶少斜却，乃直下，铁为卷梁，前有展筒，冠前加金博山述，乘舆所常服也。”㊵同样明确了通天冠以翠鸟羽毛为饰的特征。

②施用位置多在显眼处

虽然明晰了通天冠上珠翠的材质，但文献所载“附蝉十二首施珠翠”却常见有两种断句形式，一为“附蝉十二，首施珠翠”，二为“附蝉十二首，施珠翠”，如此殊难判定珠翠装饰的具体位置。要明晰珠翠所施之部位，单凭文献显然不够，还必须要借助形象资料。

遗憾的是，唐代以前留下的礼服实物和图像资料非常少，秦汉时期的通天冠服目前还很难准确还原。山东嘉祥东汉武氏祠画像石刻有身份榜题的王庆忌、吴王、韩王、夏桀等人物，头上所戴应都是通天冠㊸，但汉画像石为线条勾勒，难以看出细节。传世《历代帝王图》中虽有西汉昭帝（图1）通天冠服形象，却显然是经过了艺术处理，可信度不高㊹。所幸，现藏法国巴黎图书馆之唐《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卷首有吴道子画《送子天王图》中的天王（图2）、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宋宣祖坐像（图3）、明王圻《三才图会》插图（图4）、明代彩绘本《明宫冠服仪仗图》（图5）中均有通天冠形像，可资参考。比对这几张图像，虽朝代不同、样式有异，但总体未见明显变化。诸画清晰描绘出了通天冠的款式结构：筒状颜题（帽圈），上饰云纹并嵌珠宝，前部正中为金博山（宋宣祖像中附蝉一只），帽顶向上渐宽，并向后翻卷作卷云状，有梁，顶缀珍珠；两侧对称开孔，各一大两小，用于穿簪与系缨。图像虽与文献记载不完全吻合，但大体一致。画作年代久远，色彩也许略有失真，但还是能清晰看出冠中色泽明艳之处，联系珠翠的特征为光泽闪耀，可以推测，施珠翠的位置主要在颜题、金博山、卷云处和冠顶等显眼之处。宋宣祖像颜题上的一大片翠蓝光泽，彩绘本《明宫冠服仪仗图》冠顶珠子的盈盈蓝光都可见一斑。

图1 ：西汉昭帝通天冠服（图片来源：撷芳主人：https://m.weibo.cn/status/IdAXEa72X?type=comment）

图2 ：送子天王图（图片来源：陈斌《中国历代释道人物画谱》，西安：三秦出版社，2014年，第51页。）

图3 ：宋宣祖坐像（局部）（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4 ：《三才图会》通天冠插图（[明]王圻、王思义：《三才图会 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514页。）

图5 ：《明宫冠服仪仗图》通天冠彩绘图（北京市文物局图书资料中心编：《明宫冠服仪仗图》冠服卷 1 ，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5年，第15页。）

（2）宋代女子的铺翠冠儿

珠翠虽早就应用于冠帽，但以珠翠直接命名冠帽，则始于宋。

宋代女子喜戴冠，从宋代墓葬壁画、陶俑以及传世绘画来看，当时女性戴冠极为普遍。宋初，妇人头冠并无具体定式，“以漆纱为之，而加以饰，金银珠翠，采色装花，初无定制”㊺。北宋中后期，后宫妃嫔、富家女眷为争奇斗艳，用各种金玉、珠翠等装饰发冠，其形式和材质也逐渐丰富。其中，以名贵的翡翠鸟羽为饰、兴戴于元宵佳节的一种冠就叫“珠翠冠儿”。《梦粱录》“元宵”：“细旦戴花朵肩、珠翠冠儿，腰肢纤袅，宛若妇人。”“诸库迎煮”：“其官私妓女，择为三等，上马先以顶冠花衫子裆袴，次择秀丽有名者，带珠翠朵玉冠儿，销金衫儿、裙儿，各执花斗鼓儿。”㊻珠翠冠儿，也叫“铺翠冠儿”。李清照《永遇乐·落日熔金》词“中州盛日，闺中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追忆汴京元宵佳节盛况，女伴头上的时髦装束亦出现了“铺翠冠儿”。宋无名氏《南歌子·席近浑如远》“偏它能画斗头眉，戴顶烧香铺翠小冠儿”，以铺翠小冠儿“表明这位女子打扮穿戴入时”㊼。所谓“铺翠”，就是将翠鸟身上艳丽夺目的羽毛细细平铺、贴镶拼嵌在珠宝金石之上，极尽美丽与奢华，发展到明清则被称为“点翠”。宋元时“铺翠”之风十分盛行，史料多有记载。《梦粱录》“团行”载：“碾玉作、钻卷作、……、铺翠作。……七宝珠翠，首饰花朵……极其工巧。”㊽“铺翠作”就是将翠羽贴镶拼嵌于首饰的专门作坊。元代《新编事文类聚启劄青钱》卷九《艺术门》列有金银匠、珠翠匠，“珠翠匠”指的就是铺翠的制作者，其手艺就是结珠铺翠，也称作“装花”㊾。因此，“铺翠冠儿”即“珠翠冠儿”，即在冠上大量镶饰珍珠翠羽，在宋代风靡一时。

以翠鸟羽毛制成的冠饰，光泽感好、色彩艳丽，再配上金玉首饰，富丽堂皇又不失灵动活泼，其装饰效果显然是爱美女性的不懈追求。但由于材料的稀缺和贵重（宋代曾多次颁布禁铺翠诏令），铺翠冠儿一般多为上层女性、富家女子所用。即便以珠翠、铺翠命名，但真正大量使用铺翠技艺、彰显华贵身份的，还是宋代太后、皇后及命妇们的礼服花钗冠。

《宋史·舆服志三》载：皇太后、皇后同制，“其龙凤花钗冠，大小花二十四株”，皇太子妃“花钗冠，大小花十八株”㊿。对照现存南熏殿旧藏《历代帝后图》北宋中期皇后佩戴精美冠饰的画像，可见宋代皇后礼冠除大小花株布满全冠外，还装饰有游龙、翔凤、卷云、花草、珠玉，但基色多为浅蓝色或浅绿色，即是应用了铺翠。以北宋钦宗后坐像（图6）为例，花钗冠正中纵向贯穿一口衔珠滴的翠色大龙，左右各三扇博鬓的龙纹亦青翠欲滴，也即铺翠之运用。宋元“铺翠”之风十分盛行，史料多有记载，不过也许是因为翠羽难以保存，所以并未有实物留存，只能从画里一睹其风采。

图6 ：北宋钦宗后坐像（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3）明代后妃命妇的珠翠冠

明代服制多承宋制，铺翠更加广泛地施用于后、妃、命妇之头冠，皇后礼服使用九龙四凤冠，妃嫔使用九翚四凤冠。或许还受到金代皇后冠服“并用铺翠滴粉缕金装珍珠结制”[51]之影响，明代皇后受册、谒庙、朝会之冠帽更是满目翠色，“其冠，圆匡冒以翡翠……其冠饰翠龙九……上有翠盖……珠翠云四十片”[52]，即礼冠圆框用翡翠覆盖，还配以翠龙、翠盖、翡翠云等大量铺翠工艺。外命妇礼服冠中的铺翠技艺显然是冠饰之精华，故“珠翠冠”之名相应出现。如郡王长子夫人礼冠服饰，名“珠翠五翟冠”“品官祖母及母，与子孙同居亲弟侄妇女礼服，合以本官所居官职品级，通用漆纱珠翠庆云冠……品官次妻，许用本品珠翠庆云冠、褙子为礼服”[53]。

常服之冠以珠翠命名者更多，具体有龙凤珠翠冠、珠翠庆云冠、珠翠燕居冠、珠翠五翟冠等。如“皇后常服，洪武三年定，双凤翊龙冠……四年更定龙凤珠翠冠，真红大袖衣，霞帔，红罗长裙，红褙子。冠制如特髻，上加龙凤饰”“九嫔冠服，嘉靖十年始定……贵人，视三品，以皇妃燕居冠及大衫、霞帔为礼服，以珠翠庆云冠，鞠衣、褙子、缘襈袄裙为常服。”[54]“皇后……纳吉纳征告期礼物：金龙珠翠燕居冠一顶（金簪全）”[55]。

明代皇后的珠翠冠，不仅在文献中有详细记载，传世画像中也有遗存，幸运地还有出土实物可资参考。1957年，北京定陵出土了万历皇帝两位皇后的四顶头冠，分别定名为“十二龙九凤冠”（图7）、“九龙九凤冠”（图8）、“六龙三凤冠”（图9）和“三龙二凤冠”（图10）。前两顶属礼服冠，后两顶为常服冠。对比制度条文，“也如宋代一般，龙凤的数目往往有所增加，或有失载于史的一些惯例”[56]，就连大小珠花的数量和花枝造型、口圈与翠钿等都不符合规定形制，反映出明代中后期帝后冠服制度发生了一定变化。但无论怎么变，四顶头冠触目可及的那一大片光彩夺目的翠蓝，其以翠羽装饰的奢华与精细着实令人震撼。点翠面积之大，形状之精巧，世所罕有。

图8 ：九龙九凤冠（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图9 ：六龙三凤冠（董文建：《定陵珍宝》，北京：北京美术摄影出版社，2006年，第7页。）

图10 ：三龙二凤冠（顾凡颖：《历史的衣橱——中国古代服饰撷英》，北京：北京日报出版社，2018年，第141页。）

《明史·舆服志》虽始终未见点翠的记录和描述，但参以定陵孝端、孝靖两位皇后棺中出土的四顶头冠，明确可知文献中之“珠翠云”“翠”“翠叶”等实为点翠技术的广泛运用。当代学者依据《大明会典》中详细记载的明代皇族女性各品级的冠饰规制，发现复杂的头冠均可拆分成十余类零部件，而其中“珠翠云”“翠叶”是各品级冠饰都需要的常备模件，具有很高的可互换性，需要大量标准化复制。[57]点翠无疑已成为明代贵妇们彰显身份地位、争相媲美的时尚之选。其实点翠之用，并不限于宫廷，民间所用亦广，但将点翠技艺如此大手笔地施用于头冠，则只有后妃命妇了。明人张瀚在《松窗梦语》中说：“翡翠珠冠、龙凤服饰，惟皇后王妃始得为服。”[58]以时人之口准确道出了珠翠龙凤冠的不同凡响。

四、结语

“珠翠”一词由“翡翠珠玑”“明珠翠羽”“翠羽珠络”等短语逐渐缩略而成，成词后意义虚化，泛指一切光泽闪耀的华美饰品，进而可以代称富贵者和女子。珠翠的装饰对象多样，可以是人，也可以是物，明清以后才专指妇女头饰。因翡翠在历史上具有双重含义，故珠翠的材质多样，可以是珍珠翠羽，也可以是珍珠翠玉，乃至珍珠宝石，似乎凡一切光华闪耀者都可为之。但通过对历代文献、传世图像与出土实物的考察，翠鸟羽毛始终是制作珠翠的主流，是古代冠服体系里的重要组成部分。历代君王通天冠上的珠翠装饰，宋、明贵妇头上的珠翠冠，更证实了中国历代王朝对翠羽为饰的热衷，展示着中国传统点翠工艺与时尚的发展和风靡。当今社会，随着动物保护意识的增强，“珠翠”中虽已没有了翠羽的影子，但珠翠所带来的惊艳和中国古人点翠技艺的精湛，依然令人叹为观止。

④[唐]姚思廉：《陈书》，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74页。

⑭同注⑩，第2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