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朝明:日本式大衰退的教训
2024-03-19张旦珺
张旦珺
辜朝明亲眼见证了日本经济泡沫的破灭,并在美国金融危机期间因《大衰退》一书而举世闻名。他反复阐述的“资产负债表衰退理论”,是理解经济长期停滞(stagnation)的一个重要视角—当企业因资产泡沫破灭导致资不抵债时,就会将现金用于还债而不是投资,这导致了整体经济的萎缩。
最近一年,辜朝明的名字被越来越频繁地提起。
一方面,他出版了新作《被追赶的经济体》,其中提出,企业不进行借贷的一个原因是,本国缺乏具有前景的投资机会。在不发生技术革命的背景下,企业通常会将产业链转移到成本更低、资本回报率更高的国外。
另一方面,辜朝明的重新走红与愈发复杂的宏观经济形势有关—企业与家庭压缩负债,出口增速总体下降,那么,中国是否有可能进入资产负债表衰退、是否面临其他经济体的追赶与威胁?面对种种挑战,我们又应该如何应对?
围绕众人关心的问题,南风窗与辜朝明进行了一场对话。
值得注意的是,辜朝明的主张是一种经济学理论,一定程度上有其合理性,但也存在反驳与质疑的观点,需要辩证看待。
中国是“被追赶的经济体”吗?
南风窗:你的资产负债表衰退理论在中国非常有名,去年你在中国出版了新书《被追赶的经济体》,能不能向我们介绍一下你在这本书中做了什么样的更新?
辜朝明:我没有修正“资产负债表理论”,而是增加了新的内容,提出了“被追赶的经济体”。“被追赶的经济体”和“资产负债表衰退”两个概念背后的驱动因素是相同的,即在国民经济体中,有人储蓄,但没有人借贷。
金融部门从储蓄者那里拿钱,给那些需要使用钱的人。如果借款者太多,利率就提高;借款者太少,利率就降低,以确保所有的安全资金都被借走,这就是经济向前发展的方式。
但是在“资产负债表衰退”或“被追赶经济体”的情况下,即使央行将利率降到零,也没有足够的借款人。储蓄被困在金融系统当中,经济就开始萎缩,这是导致衰退和经济停滞的根本机制。
在资产负债表衰退的情况下,缺乏借款人,是因为借款人过去借来的钱参与了经济泡沫的制造,泡沫破灭后,资产价格崩溃,但借款人在泡沫期间产生的负债仍然存在。如果破产了,就会有大麻烦,所以人们想尽量减少债务,持续还贷,直到资产负债表再度平衡。
在个人层面上,这是正确的做法。作为一家公司,拥有足够的现金流来偿还债务,就能向股东和银行掩盖不良贷款的情况,最重要的是,员工不会明天就失去工作。但是当所有人都不借款,经济就会萎缩。这就是资产负债表衰退。
在《被追赶的经济体》的框架下,人们不借贷的原因与上述不同。
许多美国、日本的制造商发现,由于人力成本等差异,在菲律宾或越南建厂要比在本国便宜得多。但在这些国家设厂,需要当地货币而不是本国货币,企业必须从当地银行借钱来获得建造工厂的资金。这些公司即便有着干净的资产负债表,也不在国内借钱。与此同时,国内的家庭部门仍然在努力储蓄。
家庭在存钱,但企业不再借钱,这和资产负债表衰退的表现是一样的。这时,公司同样不会对降低利率做出反应。打个比方,日本和越南之间的工资差异为10比1,中央银行提高一点利率,不会有任何改变,日本企业仍然在越南投资而不是在日本。
我提出“被追赶的经济体”(pursued economy)这个概念,是因为我出生在日本,我出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那时日本还是一个贫穷的国家。1967年,我搬到美国旧金山,觉得那里是天堂,街道很美,建筑很美,城市很美,一切都很美,当时的美国站在世界之巅。
然而就在10年后,我看到一家又一家美国公司,开始被它们的日本竞争对手推向破产。就在10年前,这些日本公司還什么都不是;10年后,它们正在击败美国公司,像米罗华(Magnavox)、美国无线电公司(RCA)等家喻户晓的公司,都因为日本的竞争而破产。
随着经济全球化,中国经济的某些部分已经处于被追赶阶段,也就是说一些国家的制造商可能在资本回报率上超过中国。但从整个经济体来看,中国还不是“被追赶的经济体”,因为实际上中国还在很多领域追逐其他经济体。
我惊讶于短短10年就会发生如此多的变化,日本人认为日本是世界第一,代替美国站在了世界之巅。接着,15年、20年之后,中国台湾地区和韩国开始追赶日本,一家接一家日本公司遭遇了20年前的美国公司一样的命运,比如三洋、夏普等,它们都破产了。
今天的一些中国公司也在面临产业转移到越南、孟加拉国的问题。我看到了同样的模式,所以想通过提出“被追赶的经济体”这个概念,使所有想法有固定的形式。各国政府必须根据不同的阶段调整政策思路。
南风窗:现在的中国可以被称为“被追赶的经济体”吗?
辜朝明: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随着经济全球化,中国经济的某些部分已经处于被追赶阶段,也就是说一些国家的制造商可能在资本回报率上超过中国。比如,在越南投资1美元,比在中国投资同样的钱赚得更多。但从整个经济体来看,中国还不是“被追赶的经济体”,因为实际上中国还在很多领域追逐其他经济体。
那么,中国正在面临什么挑战?我想是所谓的“中等收入陷阱”。这是很多中国经济学家在5年前、10年前就在担心的问题。
如果你是成本最低的生产商,世界各地的生意都会来找你。但当你不再是成本最低的生产商时,工厂会转移到其他地方,经济增长就停滞了。这就是“陷阱”一词的由来。一些国家可以达到一定程度的经济水平,可一旦达到这个水平,也就到了经济停止增长的时候。我认为,中国正在受到这个问题的困扰,它和“被追赶的经济体”问题有相似之处。
南风窗:一般来说,“被追赶的经济体”所面临的经济挑战是什么?
辜朝明:被追赶的经济体所面临的一个问题是,当工厂迁移到国外,国内的工人就失去了工作,以及收入水平也停止了增长。
当企业可以在国外找到更便宜的工人,为什么要在国外支付更高的工资呢?在本国受到影响的职工,他们的收入不仅会停止增长,有时还会下降。
另一方面,国家的收入不平等现象会越来越严重,在黄金时代,每个人的收入都在上涨,人人都会受益,可一旦到了被追赶阶段就不一样了。
有一部分人可能会获得更高的收入,但那些失去工作的人必须接受再教育,因此在被追赶的经济体中,教育变得更加重要。
“我不认为特朗普可以拯救他们”
南风窗:你曾谈到,作为“被追赶的经济体”,美国比日本和欧洲做得更好。与日本和欧洲相比,美国在维持经济增长方面做了哪些努力?
辜朝明:全球化首先打击了美国。因为包括日本、中国,所有国家都在追逐美国,所以美国比其他国家都要更早遇到这个问题。
在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美国人都很惊讶,为什么在1945年被打败的日本人,现在重新“统领”了美国?这种紧迫感,在里根总统时期尤为强烈。
那时,美国人觉得自己必须要做点什么,他们的做法是,放松对经济的管制和彻底降低人们的缴税。美国人说,好吧,现在税收更低了,监管更少了,让我来看看我能赚多少钱,因此他们开始更加努力地工作。15年后,在克林顿时期,美国经济开始在放松管制后真正地复苏,美国公司也变得更具有韧性。
被追赶经济体的一大特点是,劳动力市场必须变得灵活。没有竞争性的行业必须被关闭,然后将工人转移到其他地方。里根总统时期,美国工会的力量在很大程度上被削弱,这样劳动力市场就会更加开放和有弹性。
南风窗:作为雇员的普通人大概率不希望劳动力市场变得更灵活,因为这样他们更有可能失业。应该怎么平衡劳工权益与经济发展的矛盾?
辜朝明:这就是为什么我说教育如此重要。人们需要能够回到学校,学习新的技能,不断提升自己,然后再回到劳动力市场。
里根做得很糟糕的一件事,就是教育。在美国人需要重新接受教育、与日本人“作战”的时候,里根政府反其道而行之,大幅削减了联邦政府的赤字预算。
如今,投票给美国前总统特朗普的人,大多是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我不认为特朗普可以拯救他们,但我理解他们的不安。他们从事的往往是被淘汰的传统行业,在新环境下他们感到迷失。如果里根政府在教育上投入大量资金、提升美国人的技能,也许我们今天不会看到特朗普这样的人(成为总统)。
如果里根政府在教育上投入大量资金、提升美国人的技能,也许我们今天不会看到特朗普这样的人(成为总统)。
回到上一个问题,欧洲和日本不像美国做得那么多。我认为其中有很多原因,美国是一个移民社会,整个社会非常开放、灵活;而欧洲和日本是传统社会,只能一点一点做事情。日本和欧洲的劳动力市场现在变得更灵活,但是改变缓慢。它们意识到应该做什么事,但实现起来却很难。
但欧洲和日本做得比美国好的是教育,人们的平均教育水平比美国人更高,社会问题也没有那么尖锐。美国上层人士获得了世界上最好的教育,但普通人恐怕没有。我认为,日本与欧洲的社会网络维系得比美国更好,美国到处都是绝望的人,观念割裂严重,这是美国人(为教育不平衡)付出的代价。
日本的启示
南风窗:你的旧作《大衰退》在中国读者中非常流行,很多人对上世纪90年代的日本感兴趣。当时的日本企业,经历了什么?
辜朝明:在日本,解雇工人是很難的。日本公司通常不会在一切运行良好的时候给员工支付高额奖金,以确保公司在陷入困境时有足够的钱用来支付员工。
当日本进入资产负债表衰退时,日本企业已经在过去40年积累了大量财富。因此,即便公司业务不太好,员工工资还是能保持稳定。对于许多日本普通人来说,他们一开始并没有感觉到资产负债表衰退带来的疼痛。因为公司保护了工人,只有企业高管在痛苦。
日本公司都将现金流用来偿还债务,而不是用于研发、创新,所以整个日本经济都变得相当保守,即使工人都有工作,但也没有什么新的事发生。这使得后来韩国和中国的公司能够与日本公司竞争。
正如我指出的,借款人的缺乏导致了经济萎缩;如果政府借钱,并花掉它,那么经济就没问题。尽管日本政府一开始并不理解资产负债表衰退,但他们确实投入了资金,所以日本总失业率从未超过5%,普通人仍然拥有工作。
当时,许多来自欧洲和美国的观察家,预计他们会在日本看到经济寒冬的严峻面貌,但是当他们走上东京、大阪的街头时说,如果这就是经济衰退,我们情愿它到来。而在欧洲和美国,当经济不景气时,街道上可能都是无家可归的人。
南风窗:刚刚你提到了即使在经济不景气的情况下,日本普通民众也维持着高水平的生活。维持这一点需要什么样的基础或努力?
辜朝明:最重要的是政府的借贷和支出。
在资产负债表衰退的情况下,假设一个人有1000美元的收入,将100美元存进银行,因为缺乏借款人,这100美元就无法进入流通市场,经济就从1000美元萎缩到900美元。防止这种情形发生的唯一方法是,政府出面借走这100美元。这样经济就会维持稳定,每个人都维持和过去一样的收入和生活水平。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措施。你不能要求企业不修复它的资产负债表,因为对于企业来说这是对的事,即使你强迫它们,它们也不会改变。
南风窗:政府在寻找投资机会时,应该注意什么?
辜朝明:我认为这个问题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政府已经做了什么。假如政府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基建工作,那么政府就需要为“软件”部分努力,比如改善英文教育,从而提高人们在全球经济市场中的竞争力。
需要注意的是,政府需要保证投资的社会收益率(social rates of return)要高于十年期国债的收益率,在中国这是2.6%左右。如果政府发现了收益率高于2.6%的投资项目,那么政府就应该去做,未来的纳税人不会因此获得额外的负担。
其中的难处在于,社会收益率的计算实际上相当困难,需要有一群专家为此做专门的计算。如果专家认为一个项目的社会收益率高于2.6%,政府就可以动手,项目可以是基础设施、教育、培训等等,没有说它必须是什么。
南风窗:有人担心,中国也可能面临资产负债表衰退。现在的中国和上世纪90年代的日本相比,有什么不同?
辜朝明:最大的不同在于,现在中国人已经知道了资产负债表衰退,但是30年前的日本,没有人谈论这件事。
在资产负债表衰退的情况下,假设一个人有1000美元的收入,将100美元存进银行,因为缺乏借款人,这100美元就无法进入流通市场,经济就从1000美元萎缩到900美元。防止这种情形发生的唯一方法是,政府出面借走这100美元。
日本曾尝试过货币手段、财政手段和结构性改革,但都没有一以贯之,因为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所以浪费了七八年时间。在这个过程中,问题变得越来越大。但现在人们已经知道了“病因”在哪里,问题就在于政府是否实行财政政策。
如果我是经济政策的负责人,我会在电视上广而告之,向人民解释资产负债表衰退的机制,并且承诺财政刺激会一直实施,直到资产负债表得到修復的那天。一旦你给出了理由与承诺,人们就会减少担忧,就会花更多钱。
日本曾在1997年削减了财政刺激计划,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与经合组织不理解资产负债表,认为日本的债务太大了。时任首相桥本龙太郎听取了意见,决定削减赤字,以至于连续五个季度出现经济负增长。后来,他们决定采取更大规模的刺激措施,但是为时已晚,日本花了10年时间才纠正1997年的错误。
不过,日本人口在泡沫破裂后的2009年才达到顶峰,而中国人口已经出现了负增长。如果要阻止资产负债表衰退的发生,某种程度上要保证中国人相信房价会在未来持续上涨,但人口的减少与人们对房价的预期结合在一起,使得问题变得更加严重。
南风窗:我们为什么必须追求经济增长?它的根本目的是什么?
辜朝明:我曾经也被这个问题困扰很久,我们为什么要持续增长?为什么不可以停留在原地,然后享受已经拥有的一切?
过去20年,日本人口没有增长,但人们过着相当舒适的生活。关于幸福程度的指标表明,日本人在过去10年、20年间是最幸福的,物价稳定,不必担心通货膨胀或通货紧缩,街道安全、干净,人们友好。如果能实现这些目标,我认为我们可以不必追求经济增长。(这些目标)对日本人来说是容易的,因为他们在经济泡沫破灭前就已经抵达了。
在今天的发展中国家,那些接受过良好教育、有一份好工作的人可以说,我已经不需要(经济增长)了。但是在农村或者小城市,有很多人还想过上更好的生活,为了孩子拥有更好的环境,他们非常努力地工作,对于他们来说,增长绝对重要。如果他们被告知无论做什么,他们的孩子都会过上和他们一样的生活,他们会非常沮丧。
从这个角度,我仍然认为经济增长必不可少,好比等你养了植物的时候,你就会注意到,它们总是要长大,才能存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