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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溪笔记·之一: 闻说清溪

2024-03-19黄恩鹏

散文诗 2024年2期
关键词:周立波清溪山乡

◎黄恩鹏

远足者按时到访, 因为周立波, 因为资江, 因为清溪, 因为乡村理想。 闻说清溪, 是从周立波《山乡巨变》 开始的。 时光里的清溪, 不单单为传统的自然农业保留了一幅稼穑风俗画, 还为其精神来源索引了注脚。 个中原委, 值得人类学家和生态中心主义者来此探研一番。 人类价值观来自有关自然的与人文的温情触点。 而一场雪, 也让一座城银装素裹起来。 城与村, 山与水, 随处可见蓝天、 白云、 阳光和冰雪。 坐在车里, 望两侧坡树, 就像在一个童话世界徜徉。 天地透澈, 能看到远处披挂雪的树, 被微风吹落的雪花纷纷扬扬, 如同飞鸟掠过的一瞬间张开的翅膀。

益阳人说, 这场雪, 多年不遇。 而且在夜晚, 蹑手蹑脚, 像一群洁白的俊鸟, 大群大群栖于树枝、 草地、 楼宇屋顶和江河湖畔, 仿佛要给益阳一个大大的惊喜。 益阳人一早醒来, 拉开窗帘,顿见天地一片洁白。 天降瑞雪迎福, 迎福必有祥瑞。 他们用无尽的语言, 形容这场大雪, 一时间, 人人都是诗意的审美艺术家。时逢大寒, 瞬时间, 坡上坡下, 河岸两边, 堆满了大块大块的银子: 山岭、 河流, 屋宇, 一片皆白。 香樟树、 杨梅树、 茶籽树、朴树、 桃树、 金钱桔、 楸树, 还有楠竹、 水竹和麻竹, 都开着盛大的雪花。 积雪披挂枝丫, 将绿叶和果实, 包得密匝。 吸一口空气, 有浓郁的树脂清香, 那是香樟树被积雪压断了枝干, 从撕裂的断口涌出来的香气。 冬季的香樟树, 在冷风中, 容易脆断。 又逢下雪, 天地便将树脂的香味儿, 释放一部分给了民间。

村人用香樟树雕刻菩萨, 因为它的香, 会给人带来好运气,木质不腐不蠹, 亦能避邪驱虫。 家家户户门前屋后, 有香樟树在,就少虫豸。 香樟树, 会遮住不好的异味。 若用香樟器皿盛酒, 酒的度数, 会一下子荡然无存, 刚烈变阴柔, 如同手里的刀枪瞬间变成了绚美的鲜花。 益阳城乡到处是香樟树。 我问益阳朋友, 说是市树。 香樟树, 忠实传导了先天清正的风气态度和品格。 而益阳竟如此之多, 的确是福地。 山下山上, 还有许多高大的、 几十上百年的老香樟树。 乡村这么美, 自得天地的眷爱。

与农人所具有的历史感和时间经验一样, 清溪村人, 对从这里走出的贤士, 是抱有崇仰和自豪心的。 而且能够自律, 每每提及, 必进行比照。 我在路上遇到的农人, 都能说出当年周家的历史。 并将所有的努力和想象, 转向了未来。

在他们看来, 周立波先生是有乡愁情结的, 若不然, 他不会从山乡出去, 最后又重返山乡, 亲手建设山乡。 出外务工的人回来了, 大学毕业的人, 也回来了。 现在, 清溪村没有一个外出打工的, 也没有一个不回来的。 这真的十分难得。 他们的回归其实并不局限于怀旧, 而是家乡确实变好了, 较之昨天, 更好起来了。 这怀旧, 是有着价值判断和历史观的。

与周立波先生一样, 怀旧的人, 回到了家乡, 将外面的新鲜事物带了回来。 更多的, 是观念和经验。 清醒的思考和梦中的想法。 虽然各有轩轾, 但仍有所启悟。 清溪村人卜雪斌, 先前在辽宁丹东那里工作, 清溪村建设时, 也回来了。 问他选择哪位作家设立书屋, 他毫不犹豫地说, 就想要周立波先生。 不只是因为自己的老母亲年龄大了, 他要照顾。 而是使命。 他回家, 不开饭馆, 不搞民宿, 只宣传周立波先生。 他的“立波书屋”, 每天都有人来, 在这里读书, 或者找他聊天。 这些天, 他陪我在村子里转悠时, 又有两个从华南师范大学来的学生进行社会实践调查,早餐没吃就开始采访他, 听他讲述清溪村的故事。 他的媳妇还给这两个广东来的孩子, 特意做了红枣桂圆甜酒鸡蛋茶。

清溪村人待客, 有不同类别的礼格。 第一类, 邻居来了, 相熟悉, 没有那么多的客套, 泡杯绿茶, 就烤火聊天; 第二类, 热水泡一杯姜丝、 茶叶和炒豆子养生茶, 适合中老年人饮用; 第三类, 红枣桂圆甜酒鸡蛋茶。 也是嫁娶时, 长辈来道贺, 出嫁的新娘, 必送长辈的这样一杯鸡蛋茶, 长辈则拿出红包, 为新娘贺礼。

多少年来, 我们有着乡村理想, 甚至挑剔。 当然也是我们要思考和言说的: 一是城市与乡村的差别; 二是从农业化到工业化过渡的利益对抗。 因为我们终会看到失去的历史观。 若不想失去, 就必须改变先进的理念。 《山乡巨变》 就叙述而言, 着重表现了 “人” 与 “话” 互为媒介的状态, 并由此链接出一条完整的“深入变革” 的脉络。 在其临界处, 揭示了隐在“山乡” 生活世界里的“人人之心” 之层面。 此一层面, “公意” 和“私心” 对流、 激荡, 凸显了中国基层社会结构性问题, 也正是长期以来我们所要解决的问题。 让小说回归现实, 清溪村建设者有着非凡的人文理念。 这种理念似一种浪漫的抒情。 当然, 抒情不是激情,一些存在是可容许的, 一些存在又是不可容许的。 对清溪村的老年人而言, “激情” 已经历过了。 或者说, 已有了历史观, 已有了与现实的比对或照见, 如今规律性地回归到了理性时期。 人们从小说的情境里, 找寻到了当今时代的精神角色。 是难能可贵的。

我们从“方言广场” 起步——那一定是, 要让“外来者” 先熟悉一下益阳的民间话语和日常的带着泥土味道的语言, 就是说, 先要 “预热” 一下地理民间用语, 入乡随俗。 然后不急不徐, 怀揣《山乡巨变》 情节, 循着清澈溪水, 缓缓、 慢慢, 逆流而行, 向着清溪之源, 向着民间“现场”, 向着他曾经走出山乡、回到山乡山口那边——去看看这条流淌了无数年月的清溪之源,到底是什么样子? 当然, 那不是终点, 而是山乡的精神起点。

在东临志溪河, 南靠资江水, 地处会龙山与云雾山之间, 毗邻益阳市高铁新城核心区的清溪村, 审美视域是完全敞开的, 一览无余的。 由南向北, 沿途溪水抬高, 但总体是在一个地平线上, 肉眼看不出沿岸的路是斜陡的。 且水流是急缓的。 则可证明: 这是一条有着微小坡度的路。

清溪河畔, 我听见了历史与现实的交谈——

历史: 周立波先生就是从这条溪河趟水出去的, 又是从这条溪河趟水回来的。

现实: 溪河近在咫尺, 清澈可饮。 他的作品的生命理想与我们也是近距离的。

历史: 与你发现的益阳人的精神也是相契合的。

现实: 小说的内容是真实的时代写照, 让我想起了人类的美好本质。

山坡的树木传来了飘忽的鸣唱。 目之所见, 耳之所闻, 不仅呈现于当时, 亦可能是永恒。 改变了的, 终究是那些陈腐的东西。 神性以另外的一种方式、 方法, 启引灵魂。 周立波的小说,在启引众生向着梦想行进。 一直以来, 还有许多我想知道的, 有关历史的、 现实的“人类学” 内容。 我在等待某件事物得到的阐释, 但无法蠡测“人类大乡村” 理想的要义。

在清溪村, 我似乎找到了答案。 每一位农人的心里, 都有一盏阅读的灯。 他们阅读周立波的小说, 阅读贤良和对山乡的情怀, 阅读他寄望的屋舍俨然、 田畴齐整的桃花源般的村庄。 虽然是冬寒, 亦无比美丽: 天地明亮, 植物与植物, 吸附了光的能量,有着熠熠神韵。 空气里有花草和树脂的清香。 风, 几近于无。 地表上升起的湿度, 让泥土里的草木更加鲜润。 水与水, 岸与岸, 坡与坡, 模糊了距离感。 在村子里的农居宅院, 每个人都可以拥有自己的一小部分视野, 大世界之外, 自成了一个微小的天地。

“八斗泉古井” 在卜雪斌家与另一个农户家的中间位置, 边上即是村路。 多少年, 多少代, 清溪村高码头村组, 从几户人家到三十余户人家, 吃的喝的, 煮茶烧饭, 用的就是这座井水。 井水是地下泉水, 常年不枯, 清澈、 剔透, 甘冽、 绵甜。 井口宽大, 也无辘轳打水, 下台阶, 抛桶舀水, 或拎或担, 倒入自家水缸。 园子不用它来浇灌, 溪沟里的水充足。 八斗泉, 只负责润养人的胃口。 八斗泉, 是井的称谓, 似是以水的容量而得名。 但又却不是, 而是一个喻象之语。 在我见到此井之前, 均属误判的词汇。

清溪两岸, 也是从资江到安化、 再到贵州的一条茶马古道之驿站。 八斗泉古井, 北临清溪河, 南依高码头村组, 滋育了本土民生, 也为来来往往打尖或驻足的商客, 舀一斛子水, 冲泡擂茶, 或蒸上一甑子香喷喷的米饭。 临走时, 再给骡马饮足了水,让商客带上一皮斛子泉水, 路上备用。

何谓“八斗泉”? 标牌上有这样的注解——

“1801 年, 陶澍赴京赶考, 遇见一眼清泉, 观泉而品, 品泉而听, 听泉而问, 问泉而悟; 万年潜流涌动, 一朝穿地而出, 汩汩清泉入世, 灼灼真情润心。 隐为水, 赴前程; 显为泉, 展风华。 源泉之道, 大任之者, 能润万物, 可兴兆民。 陶澍开悟, 文思泉涌, 神韵飞扬, 来年高中进士。 以经世致用之学, 为湘军领袖之师, 成近代湖南人才之源。 官至一品, 学富五车, 才高八斗。”

“1955 年, 周立波回家乡, 心向一汪清泉。 那是清甜的乡情, 涤荡着灵魂, 滋润着生命。 人民的儿子, 心里有人民, 肩头有责任, 笔下有乾坤, 人民作家如鱼得水, 滴水之恩, 涌泉相报。 立波于时代奔流中, 挥写出《山乡巨变》 ……”

一口井, 记载了19 世纪和20 世纪湖湘大地两位重要人物。一位“出去”, 一位“回来”。 时间的跨度, 相隔了一个半世纪。其间, 演绎了多少故事, 谁也无法说清楚。 但是, 老井知道。 老井知道历史进程的深浅。 他们, 或是溪边漫步, 或是急掠掠地投奔哪里。 各式各样的风潮, 汇入了天空、 路口, 之后迎接他们的, 便是波诡云谲, 风雨兼程。

不管时光有多么短暂, 或者多么漫长。 历史终究是属于整个人类的。 更属于人类精神之所在, 属于世界之所在。 当然也属于可视的、 眼前的、 未来的所在。 重要的是, 我们如何来表述? 一代贤人的精神光泽, 造就了山乡的品格和现实的梦想。 对周立波先生而言, 我们或可由特定地区和时代特点, 来推知他作品里的每一样东西。 我曾尝试着去阅读这位作家其人其作的成色, 周立波是一位了不起的作家, 他的作品里应该会有更多的人类理想主义色彩。 在周立波先生的作品里, 我读到的和看到的“山乡” 民众最为切身的生活理想, 也看到了他们在“奔生活” 的情境中,那些充满烟火气息的生活本身的姿态。 我所企图找寻的历史性或地理性的问题愈发困难了。 因为有着共同性, 因为有着超越时代的构想。 他本可以不回来, 但他还是回到了故乡, 他选择了用自己的亲历, 记录中国乡土社会的历史进程。

清溪南岸, 有 “懒夹条” 做的栅栏, 当地人, 把木槿花叫“懒夹条”。 从北方来的我, 当然不知道木槿花还有这么一个民间植物名字。 卜雪斌一字一句订正这个植物的名词。 真是新鲜的植物语词。 如果在清溪, 我说出书面用语, 或反而会令人感到陌生。 但仅仅一句“懒夹条” 称谓, “民间感” 一下子出来了, 益阳人的身份认同也一下子就有了。 “懒夹条” 无刺, 且易塑形塑状,编成正方形或菱形的栅栏。 防家禽和小狗随意下到沟渠便溺, 也拦阻学步的孩子, 防其滑到水里发生危险。 我们在溪边漫步时,遇到了两个六七岁的小孩子在与狗儿玩耍, 卜雪斌知道这两个孩子是谁家的, 让孩子不要到溪岸玩, 雪冰还未化掉, 滑落水里,很危险。 孩子听从规劝, 抱起两只小狗儿上岸跑回了家。 卜雪斌小时候, 也是被父母和村里的大人这样看护的, 他的一双儿女也是被他这般看护的。 这是乡愁的一部分, 生活本态的一个小细节。 农人到北岸种菜, 隔不远, 即有一座小小的木板吊桥。 我试着走在积满了厚雪的吊桥, 晃晃悠悠的。 吊桥是用两根钢丝筯绳回尼龙护栏绳构成的, 结实、 耐压。 挑着担子, 或赶牛、 猪, 皆可承载其重, 而不会垮塌。

每年端午前后, 当荷花盛开、 蒲苇茂密之时, 沿溪的杨梅树则缀满了果子。 “那叫一个好看呐。” 前来拍照打卡的年轻人多多,前来拍结婚照的情侣多多。 现在, 大寒时节的一场大雪降了下来, 将许多果子压掉了, 落在了地上或溪水里, 空气中弥漫着酸甜的味道。 杨梅随摘随吃, 或用于泡杨梅酒, 那种如同玛瑙和琥珀的小圆球儿, 可以一直在酒里发酵其香。 现在, 还无法看见杨梅果儿, 看到的, 是金钱桔和跌落在地上的黄金柚子。 拂去叶子上的雪, 小小的桔子, 露了出来。 摘一两枚经过了霜雪冰冻的小桔子品尝, 酸味不大, 甜美如饴。 前面不远处, 有一个小土地庙, 村子里的老辈人去世, 后辈要在庙里供奉两碗面条和两枚荷包蛋, 挂上老人的衣服, 扣子对着土地庙, 然后燃香, 预示子孙兴旺。 益阳地域的土地崇拜是颇为流行的民间信仰: “地方上习惯于每年春秋两社日及新谷登场时, 用鸡豚祭祀。 也有举办 ‘庙会’ 的, 合伙上演木偶戏或皮影戏, 酬谢‘土地’ 对农业生产的保佑。” 诗人玄古这样解释说。

对岸山根处, 有一户人家, 屋前一条麻石路。 我问, 一户人家也通路? 又想, 这是一种亲民姿态。 在清溪村的山坡和溪边,这种路, 都可以看到。 是的, 在清溪村, 家家通路, 户户通达。即便山旮旯里有一户两户人家, 也会铺上麻石路。 目光越过对岸菜地和沟渠, 测量了一下距离, 有五百米远。 那座房子是在老宅地基上新翻修的, 近处的红豆杉树, 与高大的香樟树簇拥着, 羽型的或椭圆形的树叶, 似大大小小的翅膀, 在镜头里, 飞去飞来。

清溪的源头是地下泉水涌出来的, 透过疏松的地下石岩向上喷涌。 后来建了一座高堤, 也是为了阻住人涉入, 预防山那边当年采矿带来的山体松动滑坡的危险。 后来采矿被禁止。 大堤留了下来, 成了一个加固的“墙垣”。 这边的溪水源脉, 那边则分割出“前山” 和“后山”。 “后山” 即高堤的后山, 叫落塘坡, 农人任建清兄弟承包了这块山地, 养殖和种生态蔬菜。 也叫家庭农场。 下边的溪畔, 有一家 “娘家柴门饭店”, 由任氏兄弟经营。在旅游旺季的时候, 来此吃饭的人, 很多很多。 任氏兄弟的脑子活, 当年矿上挖出的山土, 要拉到城里扔掉, 被任氏兄弟运了过来, 填沟建坡, 变成了酸碱度合适的肥沃土地。

“源头” 正像山乡对周立波的认同一样, “除了郎舅无好亲,除了栗树(杂树) 无好火”。 这是民间的一个说辞, 也是对整个村子都是“自家人” 精神内质的一种肯定。

清溪源的绝美, 令人流连忘返。 我说, 这里真好, 真想在这里住上几天。 又听说, 周立波先生的岳父家的老宅就在枫树山,所以, 第二天我跟随卜雪斌来到了“清溪源”。 这次是从后山抄近道过来的。 枫树山当年有许多古树。 周立波夫人姚芷青的家就在这里。 大跃进那些年, 古枫树被砍了许多。 那些树, 都得五六个人搂抱。 那里现在, 是一个很大的园子, 生长着不少果树: 金钱桔、 枇杷、 杨梅、 樱桃、 柿子、 柚子、 桑葚, 等等。 仿佛是一个花果山。 卜雪斌家的老宅, 就在这里。 20 年前搬到了溪水的下游。 现在, 他的将近90 岁的叔叔和婶婶, 仍住在这里。

我跟他走枫树山的时候, 他说这座山附近, 当年是一座有着金矿的山, 挖矿的人很多, 后来禁止了。 一些地方出现了穴洞,如果下大雨, 极有可能塌陷, 所以做了拦网, 禁止通行了。 我们从旁侧走过时, 看见坡上一株酸枣树下, 一个洞穴张着“大嘴”,我小心地躲着走过, 恰遇一块积雪从杉树上掉落了下来, 正好擦过我的耳朵, 砸中了我穿着羽绒服的肩膀, 吓了我一跳, 以为是塌方了。 那冰凉的雪块儿, 像一次猛然的鞭醒: 要低头走路, 不要左右彷徨, 徘徊不前。 枫树山靠近茶马古道, 当年的茶马古道, 仅有1.56 米宽, 以前还有清晰可见的独轮车辙迹。

溪流两岸, 按着周立波书中描述, 进行了一定的重筑。 溪流下边的田间, 建了一道“山乡巨变” 画廊。 周立波是尊重传统文化的, 也因此他的作品, 人物话语就用的益阳本土话。 现实是尊重周立波的。 不同时代的乡村理想是相同的。 这种相同, 也是对乡村面貌和文化的认同。 周立波先生把山乡看作世界的中心, 与其说这是乡土观念的问题, 倒不如说这是人类学家认定的真理。 他的世界有个中心, 相信村里的事件, 是人类生活的经验。 也因此,不论是生活习俗, 还是田园耕种, 都表现出了最大的耐心和信心。

周立波先生将清溪村作为世界大乡村来进行重构。

重构又不像本该有的那么简单。 重要的, 是人类的精神取向和生活态度。 让他着迷的是《山乡巨变》 里的各色人等。 比如:邓秀梅、 李月辉、 刘雨生、 亭面胡、 龚子元、 谢庆元、 李盛氏、菊咬筋、 符癞子、 朱明等人的类型。 人物的命运, 亦是人类的共同命运。 看起来, 清溪不是单单的一条溪河, 更是溪河诞育的一种生活本态。 因此, 村子里的自然画像, 从时代态度来说, 即是理想社会的一种投映、 一种寄望。 如果, 没有房子、 没有山、 没有树、 没有田园、 没有农具、 没有牛羊鸡鸭和锅碗瓢盆, 则不能成其为一个有着烟火气的富庶民间。 那么, 没有了人, 也不会成其人类社会。 而且不仅仅如此。 正是有了人类, 才会有一个完整的、 打开了的文明世界。

这边源头, 始终是浅浅一脉。 因为这里有一个泉眼, 会不停从地下岩层涌出。 水潭浅, 多余的水, 便流到了下面。 麻条石与河卵石铺路, 通向小石潭。 周围突生4 株乌桕, 叶子完全脱落了, 大概是引进的树种, 本土树种, 大多是不落叶植物。 乌桕的根部, 有浅浅水线。 想起春夏之时, 水流一定有着隆隆声响。 由北向南, 由山上到山下, 流经清溪村, 流向土地深处。 源头的泉水,经过了山体的滤净而蓄存。 在我看来, 这些洁净的流泉, 隐在静谧的山谷深处, 来去无踪, 恰在这里, 有了一个出口, 溢了出来,漫了过来。 由高向低, 由仰止之处, 流向低伏的民间。 溪河, 就是语言本身, 或许知道自己在诉说什么, 永远不会迷失走向。

村庄的精神源脉是《山乡巨变》。

是“一九五五年的初冬, 一个风和日暖的下午……” 的自然景致里的村庄。 是“节令是冬天, 资江水落了。 平静的河水清得发绿, 清得可爱。 一只横河划子装满了乘客, 艄公左手挽桨, 右手用篙子在水肚里一点, 把船撑开, 掉转船身, 往对岸荡去。 船头冲着河里的细浪, 发出清脆的、 激荡的声响, 跟柔和的、 节奏均匀的桨声相应合。 无数木排和竹筏拥塞在江心, 水流缓慢, 排筏也好像没有动一样。 南岸和北岸湾着千百艘木船, 桅杆好像密密麻麻的、 落了叶子的树林。 水深船少的地方, 几艘轻捷的渔船正在撒网。 鸬鹚船在水上不停地划动, 渔人用篙子把鸬鹚赶到水里去, 停了一会, 又敲着船舷, 叫它们上来, 缴纳咀壳衔着的俘获物, 大鱼和小鱼” 里, 有着人间生活现场的村庄。 如此之美,是乡土的, 也是属于文学审美的。

建设“人类大乡村” 理念, 并非一成不变的。 它影响了文学的整体性思考, 以及造句的敏感性, 文字想象力的范畴。 周家是大户, 在清溪村有着独特的位置。 而读者, 是由昨天和今天的普通人构成。 他们, 或者说我们, 可能或者不可能, 是被诠释了的、 建构生活本身的人。 但我们对世界的认知, 必然要先从乡村开始。 两个从广东来清溪社会实践的大二学生, 对于山乡变化,她们未曾有过什么比较, 正像我们无法谈论事物与事物孰好孰差一样。 也不能等同于艺术标准。 而事实是, 我们早已进入到了时代之门, 一叩究竟。 人类社会是矛盾的统一体。 但我一直认为,乡村改变了, 世界才会改变。 如果乡村一成不变, 这个世界, 终将会令良者不堪。

乡村是内在的, 世界是外观的。

约翰·伯格认为:“世界的样子是世界‘在那儿’ 的一种最广泛可能性的确证, 因此, 世界的样子持续地提出并确认我们与‘在那儿’ 之间的关系, 正是这一点培育了我们的存在感。” 也就是说, 能与我们确立关系的, 正是我们愿意来到的地方。 或许, 只有“来过”, 才有话语权。 在清溪村, 我看到那么多的“书屋”,一个想阅读世界的人, 来此读读写写, 听听看看, 亦算不错。 是的, 这里有充足的书籍, 还有连绵的山岭、 渊深的大江、 琤琮的溪流、 葳蕤的草木, 更有一个纯粹的理想世界的“人类大乡村”的生活愿景。 或在预示着真正意义上的乡村文明的到来。 在清溪村, 可以夜不闭户; 在清溪村, 可以随意出入书屋。 我觉得, 这正是利奥波德的“生态道德观” 的体现。

自然, 人类生存; 河山, 天人合一。

天地温暖, 生活美好。

城市离山乡, 车程只需一刻钟。 我每天来来去去, 选择不同的场景看看。 天气好的时候, 有老年人散步、 健身。 他们循着荷花塘, 一圈一圈地走。 年轻人也来清溪打卡、 拍照。 浪漫的反题是经典。 浪漫提示极限: 一个地方的生活水准, 也是人的素质水准。

农人知道, 我与他们一样, 理解这些问题仍需要时间。 比如说, 那个叫“百味果蔬园” 的地方, 并非为了某种噱头, 而是农业理想。 园子, 在镰锄之下逶迤展开。 夕阳西坠时, 我站在源脉上面的山坡, 向村子里眺望。 山岭山谷, 有一朵白云移动, 所到之处, 光线变幻着红黄。 下面的树木, 便成了暗黄或暗红, 像理想主义者描绘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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