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阴影”诗学的跨媒介生成研究
2024-03-14田书博
王 新,田书博
(云南大学文学院,云南昆明 650091)
一、问题的提出
弹幕视频互动流行的当下,有一类被称作“童年阴影”的80、90年代动画片重返人们的视线。这些作品曾让儿童观众心生恐惧,直至成年仍又爱又怕。目前,仅在“哔哩哔哩”网站(下文简称“b站”)的相关视频就有接近1000条。此类视频开头部分的常见弹幕是“弹幕护体”“有亿点害怕”,表达“童年阴影”记忆的回归时,用户抱团观看的紧张感受。随播放继续,“有点酷是怎么回事”“反而很有趣”等针对内容的戏谑言论密集出现,观众注意力被弹幕细微的情感牵引着发散开,恐惧感得到消解。
从电视到网络弹幕视频的媒介跨越过程中,观众的观看需求、口味和习惯被网络媒介重塑,平台的互动性打破了“观众”的“接受者”单一身份,输入弹幕使其成为视频内容的主动创造者。正是在这一新变过程中,“童年阴影”诗学的丰富内涵得以生成,这是当代视觉文化研究中意味深长的前沿题域。本文首次提出“童年阴影”诗学这一概念,从“童年阴影”动画片类型、跨媒介接受经验演变、“童年阴影”诗学内涵及其与视觉污染的界限等方面展开论述,为读图时代人们的视觉教养提升与视觉污染治理,提供新的理论洞见。
二、动画片中的三类“童年阴影”
迄今为止,“童年阴影”动画片的界定并不清晰,这是因为缺乏对其中恐惧类型的梳理。恐惧是由视听语言和故事情节导致的,下文从形象恐惧、配乐恐惧和故事性恐惧出发,做一番分类。
动画片中的形象和配乐隶属审美范畴,即便对创作者和传播把关人来说“平凡无害”的审美形式,也可能在孩童眼中是过于另类的。譬如,《天书奇谭》的美术设计者黄炜系专业科班出身,在业界享有盛誉,但其参考传统戏曲脸谱和民间木版年画风格创作的反派老妖狐形象,面庞惨白、眼圈漆黑,成为很多人儿时惧怕的角色。又如,木偶动画《眉间尺》和《镜花缘》,整体光影氛围黑暗诡谲,多次出现从下部向上的反常打光方式,制造心理压迫感。再如,当今被誉为“神作”的《魔方大厦》,美术风格更加另类,一反儿童动画常见的柔和、明快色调,以凄艳色彩烘托环境的光怪陆离。
这其中也包括一些海外作品,1998年引进内地的日本悬疑推理动画《名侦探柯南》是典型代表。近年,网络开始出现“名侦探柯南里的×大童年阴影”等回顾性盘点,惊悚场景大多集中在年份较早的前200集里。伴随动画片进口审查制度的完善,如“蓝色古堡探案事件”中神秘的黑衣人、“诅咒假面的冷笑”里惹人发毛的面具、“盗窃集团别墅事件”里惊乍的瞳孔等画面,已被不同程度删减。
配乐恐惧,由不和谐的音程、音阶走向等乐理技巧,或是音色特殊的乐器来制造。作曲家郑方就曾专门撰文,直言自己给《邋遢大王》创作的新潮片头曲,因追求“增强音乐的性格”[1]反而惊吓了儿童观众;他为《魔方大厦》所作配乐,也被网友戏称“阴间音乐”。另一个例子是中外合拍的《鸭子侦探》,开头悬疑感十足的配乐Dance of the Sugar响起,与快速剪辑的情节集锦搭配,瞬时把观众带入主角身处的危险世界。以至于多年后,成年观众对这部剧的第一印象始终是“洗脑”的旋律,从“小时候在片头开始我就怕了”“有内味儿了”等弹幕可见,用惊悚配乐铺垫观看情绪是效果不错的传播策略,反映出音乐形式感对注意力的长期占有,以及听觉对感官强力统摄的一面。
不同于上述两种恐惧的直观化感官刺激,故事性恐惧根源于情节展开过程中的不和谐,彰显故事的无稽魅力。儿童会“对不熟悉的事物流露警觉或忧虑”[2]10,意料之外的剧情扭转往往和画风突变相伴,形成观看的“失控”,让儿童感到费解、惊诧。故事性恐惧又可细分为人性阴暗、暴力死亡和世界失序三种形式。
人性阴暗类,以《魔方大厦》为代表。该片相较于画风的诡异,其魔幻的剧情则隐喻和映射了现实生活的负面角落,人性诸多黑暗被置于显微镜下,充斥着贪婪、傲慢和阴谋。例如,在第二集《装在罐子里的爸爸妈妈》中,成年人与儿童的社会位置发生调换,缺乏经验且任性的孩子掌握了城市的主导权,社会秩序陷入混乱。
暴力死亡类,以《十二生肖》最为典型。该片讲述动物英雄拯救人类的神话故事,除了第一集和最后一集外,充满暴力和死亡的场面。这部作品让儿童观众深有代入感,因为在儿童教育,尤其是幼儿教育里,动物通常被拟人化处理,其生活方式和人类社会相仿,或以人类的伙伴、搭档身份出现,这让孩子从内心和动物建立起纯真感情。因此,动物在动画片里的遭遇,更容易引发儿童的共情。
世界失序类,体现为颠覆常识、超越理性。《魔方大厦》对人性之恶的无限放大,本身就是行为失序。《十二生肖》中也包含显著的失序特征:独角精释放出的毒仙人掌,以疯狂的速度四处蔓延;火焰在水中燃烧不灭、死寂沼泽里盛开白莲花等画面,因为和常识相逆而使人过目难忘。与当今影视特效的细致入微、高度仿真相比,这些早期作品尽管技术简单,但仍具视觉冲击力。
以上三类典型的“阴影”常在动画片里交织,营造不安视听感,深度牵引低龄观众的好奇心。如果说童性、诗性和游戏性构成了主流儿童动画片的本性[3],那么“童年阴影”动画片则因本性之外的异趣而具有别样的审美意义,它们不符合儿童阶段的审美心理结构,却可能伴随儿童成长发生评价逆转。此类作品目前口碑优秀,常被列入“高分动画片榜单”。这似乎和“童年阴影”的负面性背道而驰。若略微思考,即能了然其中的情理:创作者灌注了标新立异的野心,其另类的美学价值,需要比那些平行于时代的作品经历更长的时间来检视。
三、从电视到网络:观看与体验
“童年阴影”动画片的受众,以80后、90后为主,他们是“电视一代”儿童,也是“网络一代”青年。进入更为强势的网络媒介时代,传统媒体受众向老龄化发展,在青年群体间大有退入怀旧情结的趋向。曾经的电视作品流向网络视频平台,不再仅供“静观”,而是变为草根二次创作的原始素材。这其中,弹幕与原视频融合出新内容也是一种再创作,形成了新的观看趣味,观众的“童年阴影”情感在互动中发生转变。
(一)电视观看经验与情结
20世纪末,电视是儿童观看动画片的第一媒介,它占据着客厅的中心位置,深度嵌入并建构着家庭日常生活。吴琼通过对电视症候的洞察,指出其给社会空间带来的改变:“即便是一个人坐在电视机前,你的私人空间也仍是外部公共空间的延伸,电视总是用外部的公共性来帮助你打发私人时间,它是私人空间的入侵者和私人时间的盗用者。”[4]349这种将公共性挪到私人日常的方式,反映出电视成为“私人性和公共性、日常性和去日常性、个体性和社会性等相互连通的一个通道”[4]351。有研究表明,儿童五六岁就能和电视交流,把它当成一扇“关于世界的神奇之窗”[5]。所以,个体的电视观看经验从一开始便累积着某种公共属性。
影像呈现方面,相较于追求视觉奇观和沉浸式观看的电影银幕,电视影像更具日常性,服务大众的定位决定了它“排斥意义的过度含混”,小荧屏仅为观众提供一个“‘旁观’外部世界的窗口”[4]353。“童年阴影”视听形式,出现在电视机这种“弱奇观化”的屏幕中,更加深了“阴影”片段在“电视一代”儿童记忆中的烙印。
整个90年代,国内儿童使用电视的日均时长日渐攀升①,多通过儿童戏剧类内容来满足放松、逃避现实、情绪刺激等需要[6]。对电视的依赖,让他们普遍拥有相似的童年欲望运作场景,例如偷看电视的行为。曾经一位小学生在作文中写道:“正看得带劲,门开了,是爸爸。我慌了神,赶紧拔掉了插头……他的眼睛盯在了插头上,把插头又重插上,我的‘诡计’被识破了!”[7]偷看电视的刺激,以及为此和家长的斗智斗勇,反映出电视两端家长的隐忧和孩子的“偷看”所形成的独特张力,这种经历日后转化为怀旧的情感资源。
相较于个体生活经验,媒介的更迭是赋予电视怀旧意义的决定性力量。进入21世纪初,“电视一代”儿童被媒介环境的变迁裹挟着转换身份为“网络一代”青年。受众属性上,电视服务的是“观看”的观众,而网络服务于“体验”的用户。“体验”一词,折射出用户的“玩家”心态,契合网络的泛娱乐化属性和空前的互动性。此时,电视在家庭里“文化终端”的地位虽有所衰落,却被增添了表征过去、承载记忆的怀旧功能。学者何天平通过采访调查,得出一项结论:“作为电视世代的‘80代’‘90代’观众,受到电视对日常生活的长期浸润和培养,即便能够明确感知互联网及其文化的感染力,但出于生活方式的惯性,他们没有从日常生活中彻底剥离电视这一社会要素,或者是并不抗拒电视较之于互联网作为一种保守的、传统的视听传播形态的存在。”[8]这里所说的“生活方式的惯性”,包含着以家庭为中心的“稳定的情感”,例如,播放着的电视作为特定节目不可或缺的助兴背景,象征着阖家团圆的传统。
总结来说,“童年旧事”“家庭记忆”“世俗温暖”构成了当下80后、90后对电视的主要情结,它们同电视观看经验一道,都包含在关于电视的集体记忆里。
(二)“童年阴影”动画片的弹幕视频互动
“童年阴影”动画片弹幕视频互动,属于草根网络现象,具备广泛的基础:群体构成方面,目前80后、90后已接近网民总数的三分之一,规模庞大;网络应用方面,网络视频已成为网民满足娱乐、社交需求的最主要载体。[9]
网络互动,把携带着个体经验和惯习的用户聚合起来,并相互碰撞出意义火花,总是以“你所见即我所见,你所感即我所感”[10]的方式展开,情感的传播范围和速度,因社交媒体的高互动性而扩大和提升。这其中,草根用户多样化的内容生产,打破了长期以来专业传媒机构自上而下的中心化传播局面,实现所有人对所有人的传播。草根网络议题通俗平易,关注微观日常和普通人的情感,也力图从“你憋住的屁最后去哪里了”“古人被鱼刺卡住怎么办”这类冷知识里挖掘乐趣。常见弹幕“无用的知识又增加了”就直白地点出此类内容的非功利性。b站大量用户盘点的“童年阴影”动画片,符合网络草根文化一贯的日常性特质,却又因为回顾的属性,看起来和当下的生活隔有一定距离。
下面通过考察弹幕视频的呈现形式和互动机制,看看“童年阴影”动画片的弹幕“狂欢”是在怎样的媒介环境中进行的。
弹幕视频由传统视频发展而来,最明显的变革是实现评论的“活化”,评论与视频合二为一,让屏幕成为互动展开的“舞台”。在视频播放控制方面,弹幕视频平台给每条弹幕提供了明确的时间点标记,由此创设了以评论为核心的观看方式:拉开“弹幕列表菜单”,点击任意一条,视频即可跳转到相应位置。在评论呈现形式方面,弹幕花样繁多,有字体、字号和颜色的差别,动画效果也分为游动、静态两种。每一次经典恐怖画面即将出现时,都会飘过大量字体加粗、字号加大、突出字体颜色的“前方高能”提示,来自观众看完后续内容向前的折返,弹幕预警反而提前渲染了紧张情绪。
通过“活化”评论,弹幕视频创造了共时互动,这是平台粘合用户的有效机制。所谓共时,乃是一种悦人悦己的“众乐乐”体验:在视频上层,弹幕“七嘴八舌”地叠加,观感上流动热闹起来,诱发观众参与发言的欲望,提高互动频率,有效消弭独自观看的孤寂感。这种注意力争夺,和线下人群聊天相似。当弹幕规模变大,几乎遮蔽画面时,如同真正达到“天涯共此时”。需指出,限于屏幕上的共时互动是心理事件而非物理事件,原因有二:第一,物理身体并未实际在场;第二,互动者也不一定同时在线,只是在视频时间线上相遇交流。
针对弹幕的功能和传播行为,学界已有诸多研究,并不是本文所要讨论的重点。这里关心的是:跨媒介语境下,“童年阴影”动画片弹幕视频互动的主题,与其他草根主题相比的特殊之处是什么?
首先,该主题打通了群己两端。经由互动,原本属于私人的童年观看经验便提升到了群体共有的经验上来,完成了电视未竟的视觉经验共享事业。当“我的怕”一跃成为“我们的怕”时,观众集体抱团的心理顷刻产生,这在铺天盖地的弹幕“全体起立”上表现得很明显。其次,在互动者的心理归属方面,这场“狂欢”究竟有没有真正塑造出一个以“童年阴影”为组织标识的稳固群体?传播学家柯林斯(Randall Collins)提出的互动仪式链理论,可作为进一步考察这种集体凝聚力的工具,根据是“童年阴影”动画片弹幕视频互动的过程,已然满足了开启互动仪式的全部组成要素。
柯林斯认为,社会学研究的微观现象中,互动仪式是人们最基本的活动单元,一切互动都发生在特定情境内。该理论以情境为出发点,指微观互动情境相互关联,发展成宏观模式。[11]1-2互动仪式的启动需要四种组成要素:(1)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人聚集在同一场所,因此不管他们是否会特别有意识地关注对方,都能通过其身体在场而相互影响;(2)对局外人设定了界限,因此参与者知道谁在参加,谁被排除在外;(3)人们将其注意力集中在共同的对象或活动上,并通过相互传达该关注焦点,而彼此知道了关注的焦点;(4)人们分享共同的情绪或情感体验。[11]86
经过柯林斯的互动仪式模型(见图1)梳理,“集体兴奋”导致的“仪式结果”部分尤其值得注意,“道德感”“对违反行为的正当愤怒”本是衡量仪式带来的集体规训力量,然而两方面均无明显体现。这说明:互动的目的并不在于维护童年恐惧这一核心集体记忆;相反,鼓励弹幕对动画片的任意解读,甚至意义消解都是被允许的。即是说,只要达到“狂欢”的氛围,互动的价值也就实现了。所以,相比于一些由弹幕视频互动发展而来的网络二次元族群,不仅建立了各自的专属聊天群,还把线上互动延伸成线下集会,强化群体身份;“童年阴影”主题缺乏进一步联结现实人际关系的潜能,集体兴奋会在互动过后迅速淡化,纯粹是即时性的情感宣泄。
图1 “童年阴影”动画片弹幕互动仪式
止步于此是不够的。只有将弹幕宣泄内容视作80后、90后的社交媒体自我呈现,才可能真正把“童年阴影”主题与他们当今的生存状态勾连起来,从而一层层地揭开“童年阴影”背后饶有深意的诗学内涵。
四、“童年阴影”诗学:以弹幕为中心
“童年阴影”主题里,“阴影”是最为晦暗不明的部位,其自身就有着漫长的诗学历史。这在西方文艺脉络里体现较多:自柏拉图的“洞穴之喻”,到绘画、诗歌,再到现代社会的视觉机器,与“阴影”相关的作品纠缠着逃避、追逐和期待等复杂欲望情感。再看中国古典造型艺术传统,虽然“阴影”直接表现甚少,却也不乏属性相似的云烟,在古玉器、文人绘画中大量存在,幻化无常,彰显浓重的诗化意味。可见,艺术史中的“阴影”,不仅是物理投影,还有着丰富的美学意味和心理指涉。对此,艺术史家贡布里希(E.H.Gombrich)指出:“无论阴影表面上多么遵守简单的光学法则,其表象依然有难以捉摸之处。它们是我们环境的一部分,在我们的视野中出现又消失,易逝又善变……一般我们在描述非真实之物的时候,也经常诉诸阴影之隐喻。”[12]这段话阐明了作为物理现象和隐喻词汇的“阴影”,所共有的飘忽、鬼魅性质。它时隐时现,难以捕获,被泛用为神秘之物的代名词。
探究“童年阴影”诗学的跨媒介生成,即是紧紧依赖弹幕,考察观众对“阴影”恐惧表象的祛魅,同时自然而然地吐露真情实感的全过程:观众不仅把动画片里另类、猎奇的审美形式聚焦放大地品味,并且通过弹幕视频互动,释放出“童年阴影”纠缠性、悖论性的公共情感,以及逆反性的文化价值取向。
(一)另类、猎奇的审美形式
根据前文形式分析,动画片里的视听“阴影”,可具化为两方面:一是夸大的、恐吓性和震慑性的造型,二是悬疑色彩浓重的配乐。这些形式对感官的刺激比故事更加直接。80年代的《天书奇谭》《邋遢大王奇遇记》、90年代初期的《眉间尺》《镜花缘》等作品,以异常的光影、矛盾冲突的色彩、夸张甚至高度陌生化的人物造型,彰显“奇”“趣”的现代主义审美风格;伴随1993年中国电影业步入市场化,接踵而至的《十二生肖》《魔方大厦》等作品,则展露出浓重的后现代主义气质,形象的颠覆感和剧情的荒诞性有机结合,迈出了追求视觉奇观的激进步伐。“童年阴影”动画片采取凸显审美异趣的策略,不断试探大众审美的底线,以求在历史中留痕。
相比之下,主流动画片向来是审美变革里的温和派。以迪士尼动画片里的“米老鼠”角色为例,其形象百年来历经多次微调,越来越儿童化,线条愈发圆柔富有亲和力。将早期形象与最近的版本对比,明显衬托出前者的粗陋和呆板,可谓“恐怖谷效应”的典型例证。这是因为,大众对稳定的审美风格更容易接受,主流动画片出于抓取最广大受众的商业逻辑,宁可迎合保守,也决不冒险挑战固有习惯。
主流与非主流的审美风潮交织,使得大众文化中“美”的定义历经嬗变。“童年阴影”动画片所面对的争议是漫长的,最初易被当做视觉污染而被质疑和否定,这是另类和反叛的代价;在后续,却可能随着意识形态、审美风潮的变迁而重获追捧。正如,《魔方大厦》在90年代中期因过于猎奇遭到停播,事实上被划为了“儿童视觉污染”;而在社会审美更加多元的当下,却被人们在弹幕视频网站主动找来回味,惊叹于它的风格超前。
历史地看,“童年阴影”动画片还代表了80、90年代短暂的审美实验风气,成为那一时期国内大众文艺风景变幻的缩影。在这种风气里,甚至动画片应不应该专属于儿童,都值得讨论。比如,上述国产案例绝大部分出品自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其“为少年儿童服务”的宗旨在80年代初变更为“主要为少年儿童服务”[13],潜台词是“给成人留有一席之地”。这种宽泛化调整,意味着一定程度抹平各年龄段观众的接受差异,这势必会带来不符合儿童审美心理习惯的问题。
(二)纠缠性、悖论性的公共情感
观众对“童年阴影”动画片的情感,在弹幕互动中呈现为纠缠性和悖论性的特点。纠缠是指情感的多与杂,既有恐惧,又穿插着兴奋、愉悦、欢乐、怀旧,以及对当下现实生存的焦虑和困惑。悖论是指情感由最初的恐惧,转化为具有抚慰功能的积极情感。
在纠缠性方面,包含三类情感。
第一类是恐惧。段义孚指出“小孩子的世界是事实和幻想的脆弱建构物”[2]14,侧面阐明儿童恐惧不同于成人,还包含许多在成人眼里毫无恐惧感的内容。儿童更易发现“文化之外”的鲜活细节——在2岁以前偏重感官接受,注意鲜明、简单和变化着的感觉材料;3至6岁起,开始对形式、结构发生兴趣,想象力进入加速发展阶段。[14]尽管童年恐惧可能会持续至成年,但随着阅历和认知水平的丰富,“阴影”被添加了更多理解的注脚,成年人不免用沉淀着文化和社会阅历的感官来解码信息,越是成熟,文化的渗透程度就越深。所以,观众再度观看这些内容时,获得一种复杂的体验:刚开始儿时恐惧记忆浮上心头,随即驱遣着成人的见识来消解恐惧,一如那些刻意偏离画面含义的弹幕。
第二类是集体童年怀旧,在弹幕“狂欢”中重构“童年”。所谓重构,包含了对童年的理想化处理,使之与眼下形成对照。2020年,b站一条题为“9部来自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童年阴影盘点”的视频,引来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官方账号在下方的留言:“对不起,给大家带来阴影了”。网友回复道:“好好反省一下为啥现在带不来阴影了”,感慨动画片普遍今不如昔。豆瓣电影社区里,网友们在影评区对当下低分、平庸动画作品展开批评时,常拿“童年阴影”动画片来作高下对比,这些作品作为网友成长中不可忽视的背景,令其意识到,观看经验也是值得炫耀的“童年资本”。詹明信(Fredric Jameson)认为“现代人在缅怀过去时是充满痛苦的,原因是在当时‘过去’除了透过美感的形式以外,无法重现于眼前”[15],他指明了现代人怀旧的视觉化特征。人类“符号动物”的属性,随着机械复制图像、数字虚拟图像技术的进步而巩固,图像建构的视觉经验,日趋成为今人接近过去的重要途径。这样的背景下,“童年阴影”的意义早已超越了动画片本体,以经典影像符号表征着网友心中珍贵且一去不复返的理想化童年,确切讲,是童年经历的鲜活真实感,以及飞驰无疆的想象力。
第三类是童年怀旧折射的现实焦虑。2021年,b站新华社官方账号发布了一条题为《打开电视机,找找童年的那些回忆》的视频作品,把数十部80、90年代经典动画片制作成集锦,面向80后、90后主打怀旧情怀,“DNA动了”“不想长大”“又想笑又想哭”等弹幕遍布屏幕。然而,评论区获赞最高的一条竟是“全看过的说明已经老了,还是个老单身”,猛然把人们从追忆过往的温馨中拽回现实“困窘”中。网友们纷纷输出“虾仁(杀人),还要猪心(诛心)?”“你再骂!”“闭嘴!”等不肯直面现状的“嘴硬”回复。这个评论很有意味,就像整场狂欢中的“刺点”,灼伤了观众的视线,表达出矛盾的心情:对童年的追忆里包含了当前生活的缺憾,以及对未来的迷茫。其实,青年们的烦闷和焦虑还涉及升学、就业、加班、贷款等方方面面的生存问题。眼下,我们时代的“怕”,早已不再是单纯的感官震慑,而是演化为社会全面加速、更新换代导致的生存不确定性,更准确地讲,是“倦怠社会”下常态化的焦虑。所谓倦怠社会,在韩炳哲看来有特定的背景:效率至上的功绩社会作为积极的社会,逐渐发展成为一种“兴奋剂社会”(Dopinggesellschaft),人类整体都变成了一架效能机器,力图最大化地发挥自身的功效,这让原本作为复杂现象的生命,如今被简化为一种生命机能、生命效能,相应的负面结果是,造成人类过度身心疲劳和倦怠。[16]持续焦虑难以缓解,导致青年网民内心普遍的敏感。
通过以上对“童年阴影”公共情感的纠缠性解析,暗藏其中的悖论性也呈现了出来,可描述为两方面。
一是观众对“童年阴影”这种曾经抵触的经验产生了正面评价,反映出时下视觉需求的改变。当前社会的视觉刺激明显过剩,但是内容同质化问题严重,依旧造成视觉需求的饥渴。80后、90后的成长,经历了改革开放带来的物质丰富和文化转型。社会激变,尤其是媒介技术重塑日常生活空间,让流动不止的冗杂信息和随处可见的奇观包裹生活,人的感官敏锐性被削弱。一个明显的例证是时下恐惧审美风潮的流行,恐怖片、惊悚悬疑类网络游戏、密室逃脱等娱乐项目,正在青少年群体间风靡,因为这些体验具有快感宣泄功能,惊恐元素能够激活被过度征用的感官。“童年阴影”动画片的猎奇之处,恰恰在于注重另类的感官刺激,弹幕互动中“来了来了”“把害怕打在公屏上”等表达,显示观众对重返童年恐惧的兴奋和期待。拥抱“阴影”,正是基于人们为了摆脱当前视觉环境的压制、在历史材料里寻找视觉新鲜感的情感冲动。
二是网络弹幕互动的狂欢表层之下,暗藏焦虑的情绪底色。电视到网络的媒介跨越过程里,尽管互联网环境孕育了网民崇尚娱乐的文化想象力,但是网络公共领域里日渐膨胀的娱乐喧哗,无法掩盖种种真实的生存困窘。人们对各类信息的评议,总是紧扣自己的精神境况,弹幕互动成为一个有效的宣泄出口。这种情感的悖论性,在根源上与“童年阴影”逆反性的文化价值取向息息相关。
(三)逆反的文化价值取向
“童年阴影”的文化价值取向,通过网络青年亚文化的反叛性体现。亚文化(subculture)一词的英文前缀“sub”有“边缘”“附属”的意思,隐含了选择走向主流对立面的态度。按照霍尔(Stuart Hall)的界定,亚文化是指“社会阶层结构框架里不断出现的带有一定‘反常’色彩或挑战性新兴社群或新潮生活方式”[17],可总结为反常性和挑战性。当前,网络青年亚文化群体对主流文化的霸权地位的挑战已趋于温和,在“童年阴影”弹幕视频互动中表现为两重特征。
一是分享非典型文本、边缘现象,以及弹幕语言蕴含的独特“网感”。首先,此类视频盘点本身就属于对主流文化的偏离化探索。其次,在弹幕语言使用上,也携带80后、90后人群游戏化的网络表达特色。渗透在语言中的“网感”,是一种参与互动时的编/解码能力,网感好,意味着对彼此的情感洞察敏锐,准确把握群体中具有认同性的语言,也能娴熟使用这些语言来创造意义。越是小众的语言,亚文化属性就越强。比如,最常见从网络游戏专用语发展而来的网络流行语yyds,意思是“永远的神”,起初指游戏玩家操作水平的出神入化,也可表达某部动画的经典程度无可替代;“破防”,原本在游戏中指防御装备因为持续被攻击而失去了效果,后用以形容心理防线崩溃,情不自禁。由于网络游戏的主力群体和80后、90后重叠度较高,所以此类用语在“童年阴影”动画片的弹幕互动里经常出现。
二是通过戏谑和调侃的非常规解读方式,解构内容和原有情绪。弹幕互动里,“误读”是常态,碎片化的快慰充斥其中,话题边界荡然无存。有网友表示:“看剧是其次,玩弹幕才是第一。”[18]弹幕或点评剧情,或谈论背景音乐,或对人物的造型、行为、语言等细节进行点评,更有一些与剧情本身不相关的观点,例如,播放《魔方大厦》剧中主人公被保安追逐时,有人发出“谢广坤”的弹幕,意指人物奔跑姿势和电视剧《乡村爱情》里的谢广坤很像。原本正常推进的紧张情节,在弹幕的“干扰”下毫无预兆地发生意义偏离,带来诙谐搞笑的效果。内容、情绪的解构背后,凸显互动者对常规解读方式的挑战。
上述特质,可概括为逆反的文化价值取向,是一种自下而上对主流文化的刻意疏离。青年亚文化的逆反性,一度受到精英、主流群体的冷遇和贬损。对此,学者胡疆锋从媒介素养的角度指出,看待媒体文化和网络青年亚文化应当“与时俱进”:“亚文化旨在揭示隐藏于社会中无处不在的权力斗争、支配与反抗、霸权与反霸权的关系,这与媒介素养教育的宗旨不谋而合。”[19]也就是说,正因为网络场域进一步强化了文化中的怀疑和消解力量,青年网民在应对庞杂信息时,产生了一种批判性的主体意识。这里亚文化特有的解构姿态,主要针对视觉生存环境里那些虚假、空洞的东西。所以,对文化价值逆反的反思,应当致力于去发现暗藏在网民成长环境中的价值失衡。社会学家默顿(Robert K.Merton)强调,当个体所受的社会规范与社会现实相冲突时,失范就出现了。[20]回过头看,现代社会因“利用视觉模型或通过视觉控制实施的人口和生命治理”[4]5而走向视觉化,动画片作为儿童生命治理的重要载体,一度体现为思想教谕、审美规训两方面。主流动画片里过于“正确”的主旨和内容,一方面压抑着人们心中越轨和对抗的欲望,最终催生了反向情绪;另一方面,其中允诺的美好世界难以在现实中一一兑现,而后继教育中来自家庭和人际的教导,则进一步把社会中的复杂和残酷因素不断揭示。两股规训的力量形成扭结,当青年的理想与现实之间出现裂隙,且裂隙愈发明显时,价值的逆反便产生,导致青年观众对流于表面化“和谐”“正确”的作品报以漠然,转而推崇另类的“童年阴影”动画片。这一戏剧性颠覆,是青年以亚文化的反叛态度释放自身压力、宣泄对处境不满的一种途径。
眼下,与长大后反过来拥抱“童年阴影”类似,眼下青年自嘲“躺平”的姿态其实也蕴含着同样的道理,潜台词是对于长久支配身心的外部力量的抵抗:哪怕发呆、什么都不做,但好在此时此刻“我”终于真正属于了“我自己”。
五、从“童年阴影”到视觉污染
事实上,动画片自身的“阴影”属性,不可能随着弹幕互动而完全被消解掉,准确地讲,仅是被80后、90后成年观众所消解,这些作品还会继续面对源源不断的儿童观众。个别网友对此表达了担忧,在b站《魔方大厦》剧集下,一位00后网友评论道:“剧确实思想超前,许多情节颇有寓意,但低龄孩子不易看懂,加上里面的画面和背景音乐,可能许多孩子会感到害怕,所以个人觉得比较适合有一定认知能力的成年人观看。”这条评论获赞数量,在全部评论中排在第二位,可见持有相近看法的人不在少数。这种担忧,促使人们以“童年阴影”动画片为起点,去积极思考影响更广、更具现实紧迫性的问题——目前传播环境中的图像泛滥所导致的“视觉污染”现象。
所谓视觉污染,即“不良视觉图像,在视觉传播中给人们带来不良视觉刺激,从而影响乃至损害人们的身心健康”[21]。如此一来,首先值得讨论的,就是“童年阴影”动画片和视觉污染的边界。回顾那些经典“童年阴影”动画片,不难发现,它们不存在不良价值观问题,例如《邋遢大王》《魔方大厦》等作品从丑恶中升华向善的力量,《眉间尺》《十二生肖》《天书奇谭》《镜花缘》等作品则均立足于传统题材展现抒情,从中挖掘丰富的精神内涵,并为当代观众提供良好价值观引导。而在审美方面,若不符合儿童接受水平,蓄意制造观感的不适,哪怕是具有先锋品质的“审美另类”,也是“污染”,因为网络时代观众对“童年阴影”动画片的评价扭转,是基于成年人眼光,绝不能以此替代儿童的切身感受。
相较于过往“童年阴影”动画片里审美层面的“污染”,当前动画片的“污染”因素更多,问题更严重,主要表现为四类不良问题。
第一类是“不善”,违背了一般伦理、道德价值。目前很多动画作品看似制作精良,却践踏了基本价值观。例如,被戏称“玛丽苏动画片”的《精灵梦叶罗丽》就受到很多家长的抵制。“玛丽苏”(Mary Sue)最初是文学界的流行语,典型特征是角色对外貌、性格有着病态般的完美追求,影射作者过度自恋的心理。它作为一种文体风格,影响了代表动画、动漫和游戏的ACG文化圈。片中,一位女生用刻薄语言侮辱同学人格:“你长得不好看,成绩也一般,家里又穷,我要是你呀,都不好意思出门。”这是“校园霸凌”的极坏示范。此外,片中还充斥着主角恋情配对、攀比陷害等情节。更有甚者出现对严肃历史的歪曲。在《超级飞侠》里,爸爸对儿子讲“中秋节是韩国的,韩国人把节日带到了中国,中国人把松饼改良成月饼”,这严重歪曲了史实、篡改了历史、误导了大众。
第二类是“不美”,违背了一般审美共识。最典型的例子是曾经登录央视的国产3D动画片《雷锋的故事》,这部片题材虽好,却败给了粗制滥造,人物建模极度粗糙,甚至违背了人体解剖透视的基本规律,场景搭建亦毫无美感可言。同类的还有《汽车人总动员》《莫日根》等作品,让观众发出“为何国漫无法崛起”的失望感慨。《精灵梦叶罗丽》也存在大量“不美”的教唆:人物衣着暴露、妆容浓艳过于早熟,不符合儿童纯洁自然的健康美,严重败坏孩子的审美取向。这些作品,不以追求审美创造力为目标,反而存在审美创作敷衍和审美扭曲,与前文讨论的“童年阴影”动画片中超常尺度的实验性审美问题,有着根本动机上的区别。
以上两类“污染”尚容易判断,因为不良因素直接暴露。相比之下,下面两类用富有迷惑性的矫饰,把不良内容包装成品质优良的内容,因而揭露它们,需要一定的专业思想和专业审美眼光。
第三类是“伪善”,表现为价值观混乱不清。《熊出没》是典型代表,围绕其一直都有“三观不正”的争议。作品本意是通过动物与人之间的矛盾,反映保护自然环境的主题,但由于角色塑造的极端化,产生了适得其反的效果。剧中,反派伐木工光头强一直受到熊大、熊二的戏弄。搞笑夸张的情节一定程度掩盖了这种无休止报复手段的残酷性、危险性。媒体曾专门盘点过儿童模仿剧情导致伤亡的事件,现实惨案给动画片行业敲响了警钟。
一些在国内流行的日本动漫,也被网友质疑为是伪善的。b站一篇题为《论日本动漫中的伪善》的专栏文章及其评论,以作品《多罗罗》为例,反思了日本动漫在价值观上常见的通病:“很多看上去是无厘头甚至荒谬的道德观,恶事做尽的反派最后靠回忆洗白……不管什么题材、什么世界观,主角内心永远不成熟,优柔寡断,让人反生厌恶。”[22]这种反思是必要的,日本动漫常被冠以“青春”“热血”“励志”的表面标签,但观众对藏匿其中的混乱价值观认识不足。青少年热衷于模仿动漫角色的言行,容易潜移默化地受到负面意识形态的干扰。
第四类是“伪美”,表现为用华丽技术打造视觉奇观,掩盖内容的空洞和暴力的泛滥。内容空洞方面,例如情节凌乱,甚至有抄袭嫌疑的《闯堂兔》;用喧闹配音和惊乍镜头败坏注意力的《摩登森林之美食总动员》;以3D技术为噱头来遮蔽乏味故事的《大兵金宝历险记》等。此类作品数量众多,暴露了动画片剧本创作能力的普遍不足。泛滥的暴力,表现为两类:一类是低层次的“暴力失度”,如《喜羊羊与灰太狼》《熊出没》,在不影响故事逻辑的情况下,无意义的打斗场面过多;另一类,将血腥、暴力场景作美学化处理,以此削弱负面的道德影响,并让观众沉浸在感官刺激中,无暇顾及情节的合理性。这方面在一些日本动漫中大量存在。早在20世纪50年代,西方学界就开始关注观看暴力内容与产生暴力行为之间的联系。大量研究表明,暴力影视内容容易导致儿童更具攻击性,尤其是当暴力人物很有魅力,并且因其行为获得褒奖的时候。[23]
总结来说,视觉污染对应的“不良”图像,基于三个层次的判断:一是基于一般伦理、道德价值判断看来的恐惧、色情、暴力等“不善”图像;二是基于一般审美共识判断看来的庸俗、丑陋、虚伪的“不美”图像;三是基于专业思想批判与专业审美判断看来的“伪真”“伪善”“伪美”图像。这些背后往往都有各类意识形态的过度造作。
清理儿童动画片中的“视觉污染”,需要生产、传播、接受、监管各个环节的把关,以谨慎协商、严肃整治的态度来应对。已有学者就此呼吁构建一个生产、传播、接受、监管“四位一体、权责分明”的视觉管理体系。[21]生产、传播和监管环节中,创作者要坚守价值观根基,持有公共精神,认识到审美也是一种社会责任,有意识地规避具有潜在危险性的审美元素,积极发挥向美向善的创造力和想象力;传播把关人要做好不良信息的筛查审核工作,不能在消费文化与快感逻辑的冲击下松动视觉伦理的规范;监督机构要发挥法律和行业规范的约束力,研究影视分级的可能,尤其要完善儿童观众和监护人的接受反馈机制,通过吸纳有价值的观看意见,督促生产、传播环节对作品调整修改,创造一个更加清明的儿童视觉生存环境。
对接受者来说,我们的世界已经进入了一个图像横行、“视看”压倒一切的“视觉中心主义时代”,汇集了相机带来的高度逼真的图像;从媒介角度,电视将这些图像强力嵌入私人空间,数字虚拟技术又进一步生发出大量精致但缺少人情味的仿真世界。所以,关键还是应该让全体年龄段的观众拥有一双明澈而有教养的眼睛:我们需要明辨之眼,认识当前视觉文化中诸多重要的图像识读谱系,避免成为“读图时代”的文盲;我们需要批判之眼,有能力辨别技术伪装下粗鄙、浅薄的图像;我们需要品味之眼,靠近古典经典图像,滋养、涵化身心;我们需要纯真之眼,时而规避大众图像的轰炸,唤起对原生态青山绿水的向往,重新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我们需要行动之眼,发挥视觉审美创造力和欣赏力,努力让美装点生活。[24]
六、结 论
网络公共领域里对“童年阴影”动画片的一系列挖掘,源自视觉文化中从电视到网络的跨媒介接受体验的变迁,突破了过往传统媒体时代的作品中心论,把研究对象拓展到两种媒介环境塑造的观看与互动机制,以及受众在不同时期的身份、欲望上来,因而是一类具有学术前沿价值的视觉经验社会建构案例。它真实地折射出当代青年网民热衷于重返怀旧乌托邦、疗愈自我的集体文化心灵状态,这为社会青年文化建设、青年心理问题的应对提供了现实参考。此外,反思“童年阴影”动画片和儿童视觉污染的边界,可以引导公众正视目前传播环境中不良图像危害儿童身心的问题,有助于拓宽视觉污染治理的思路,并启示人们:面对视觉中心主义时代图像泛滥对人生活的剥夺,需要培养一双明澈而有教养的眼睛,用以甄别糟粕,亲近真善美的世界。
【注释】
①1992年,我国城市学龄前儿童每天观看电视的平均时长达到1.43小时,其中每天都看的比例达到72.4%(参见彭聃龄、张振令、陈华锋:《学前儿童观看电视情况调查报告》,《中国广播电视学刊》1992年第5期)。到了2002年,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的一项覆盖国内四个城市、样本量达9000多人的研究显示,我国儿童少年平均每天看电视的时长已经接近发达国家水平(参见马冠生等:《我国城市儿童少年看电视时间的研究》,《中国健康教育》2002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