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寂的山野
2024-03-13陈洪金
一只鸟的跌坠
猎人走在山路上,肩上的枪口对着身后的树林。鸟声远去,霜冻的路上没有爪痕跳跃而过的欲想。猎人的嘴微微地张开,呼出一股股热气,把松林走得躁动不安。山路在松林里左拐右拐,猎人自制的皮鞋踩在深夜里凝结着的霜花上,溅起的冰屑把寒冷的晨光撞得四处躲藏。松树上落下一滴一滴的油脂,里面折射着远处雪山高高的峰峦和一只鸟在脚步声中惊慌飞起的翅影。飞鸟从一棵松树的枝头上飞起来,刚要到达另一棵松树向它手一样伸出来的枝头,猎人手里的枪口射出震撼整个山谷的响声。几片羽毛从空中轻轻地飘落到山洼里的红栗树钝钝的刺尖上,飞鸟艰难地挣扎着,落到一片庞大的荆棘丛里。
一只鸟的一去不返,没有改变山谷里的一草一木,它们仍旧尽心尽力地站在山崖间,用松针所有的水分和颜色,把每一粒土壤紧紧地覆盖着,仿佛守护着一个沉睡的婴儿。鸟的翅膀在寒霜里拍打着,在渐渐失去了温暖的巢穴里拍打着,它的身后还有几只比它更幼小的鸟,那黄色的嘴角,还没有长成黑色的喙,用尽所有的力量张开,张开。一只幼鸟,拍打着翅膀,站在鸟巢的边沿饥饿地叫唤着,一不小心就从高高的鸟巢边上跌落下来,那跌跌撞撞的样子,与它的母亲在枪口下的跌落极其相似。
幼鸟在巢边的跌落使它永远地失去了在大鸟的身边一次次试着飞翔的幸福。迅速的下坠,使它在惊惶失措中张开了稚嫩的翅膀,拍打着不断向上涌来的气流。它的沉坠因此没有像一块石头一样撞在坚硬的崖壁上。当它斜斜地掠過一丛又一丛灌木,它发现了惊慕已久的姿势。也正是这个不是很成熟的姿势,使它扑倒在地上的时候,没有被摔伤。黑夜捂着脸很快到来,幼鸟再也没有了它高高栖居的巢穴,横斜的枝条不断地遮住它向着鸟巢仰望的视线,只有天上的星星围拢在月亮的身边,倾听着大地上传来的歌声。寒霜很快打湿了它身上尚未出现光泽的羽毛,它不敢大声呻吟,任凭严寒浪潮一样汹涌而来,敲打它,撕扯它,淹没它,把它毫不犹豫地冻僵,然后无情地推向死亡。
第二天的太阳在正午的时候发现了草丛里冻僵了的鸟,惊奇地注视了很久,无意中目光的温暖却让鸟苏醒过来。它睁开眼睛,艰难地伸长疲惫的脖子,寻找可以让它的生命在失去巢穴后的支撑与依靠。一只冻死在树枝上的蜻蜓,缘分一样悬挂在它身边,于是它艰难地站起来,一次又一次扑腾着,让虚弱的身子暖和起来,艰难地飞起来,把蜻蜓塞进空空的嗉囊。一只死亡的蜻蜓让鸟在阳光下站起来,又一个清晨的阳光让它在山坡上飞起来,从一棵树到达另一棵树,从低矮的枝头到达被风吹得不停摇摆着的高高的枝头,过早地进入属于它的天空。翅膀扇动着空中的气流,它再次看见了峡谷里绵长的山脊,看见了远处洁白的雪山。
一种宿命使它回到了曾经跌落下来的鸟巢。几只小鸟,失去了生命的迹象。一群蚂蚁一路爬过来,带走了还没有被阳光灸烤过的羽毛,证明一个曾经喧闹过的家已经进入历史。悲伤的童年躺在眼前,一个巢穴记载着一场经历,把鸟巢的残破呈现给飞翔的翅膀。鸟衔来树枝,铺在那些残存的羽毛上面,开始孤独的生活与飞翔。太阳一天天升起,雪山的反光把山崖照得一片光明,晨光与暮色把鸟托举着,赠送给它一个长满了松树的山坡(谁也没有提起那寒霜中高高举起的猎枪和飘荡在空中的羽毛)。风声一手制造的浪涛推动着松枝不停地摇摆着,每一天的飞翔都给鸟带来了新的喜悦,也许它在空中已经渐渐忘记了黄昏前的跌落。它每一天都准时回到巢穴,望着远处的雪山开始一个又一个梦,对着充满了水声和风声的峡谷想象着它的爱情。
春天到来的时候,松树把头向着更高的天空欢快地伸展着。金黄色的松花粉在春风中飞扬起来,似乎要向谁引诱什么。鸟展开宽大的翅膀一次次掠过低低的山脊,寻找在命运中对它许下一个终身相爱的诺言的鸟。它在天上高声地呼唤着,旋转着,把梦境中的誓言一遍又一遍地向着峡谷里所有的枝头宣读。黄昏的光辉给它的羽毛镀上了一层金色的灵光,另外一对宽大的翅膀飞抵它的身边,跟随着它回到山崖上的鸟巢,增添的鸣叫,让整个山崖浓浓的诗意顺着崖壁一路倾泻下来。遥远的雪山收起了明亮的光芒,扯过一片云彩,隔离了对山崖的眺望。从此,山崖上的夜晚重新温暖起来,一只鸟把坚硬的喙伸向另一只鸟坚硬的喙,彼此用羽毛的温暖去描述平静的生活。于是一群新的生命又诞生了。
一群新的生命如约而来,柔软的羽毛不断地在巢穴边沿生长着,张开了嘴巴,迎接飞翔在外的鸟含着食物展翅而来。秋天的峡谷里到处落满了果实和种子,奔跑着肥硕的老鼠。鸟的翅膀盘旋着一片繁忙。巢穴里的一群嘴巴,发出兴奋的鸣叫。黄昏到来的时候,鸟嘴里带来一些树叶和羽毛,把鸟巢铺得温暖如春。
逃遁的叶子
核桃树在春天里开着一串串淡黄色的花,在金沙江的流水声中,核桃花慢慢地落下来,被一群猴子捡起来,放进嘴里,吃下去。峡谷里的一个山坡上森林正在消失,童话一样悄悄地消失。一群人在夜色里走进森林,把树木砍倒在山坡上,经过一个深深的山谷,把木头送进江里,让江水浮着巨大的木头,漂到遥远的不知名的地方去。猴群就在这时候到来,居住在村庄外面的核桃树林里。
猴群,它们在核桃林里跳动,一串淡黄色的核桃花在风中落下来,映在它们的瞳仁里,勾起了它们一天天成长起来的饥饿。村庄里干燥的巷道,炎热的空气把它们一次次地拒绝在进村的石头丛中。两只猴子,在核桃林里以它们白色的长毛成为猴群中单独的群落,让大峡谷变得奇异起来。两只猴子在核桃树上不停地跳动着,寻找它们曾经失去的家园。春天正在过去,核桃花从树上落下来,落在树下一条浅浅的沟渠里,无声地向着不远处的金沙江流去。当核桃树上的花朵越来越少,叶子中间开始长出一粒粒小小的深绿色的果实的时候,苦涩的果实将会把猴群又一次赶出核桃林,让它们再一次沿着倾斜的山坡在大峡谷里奔波。
猴群路过村庄的时候,在一片玉米地边上一个耕地的村人像发现金子一样惊喜,一个消息在村子里沸水一样沸腾着。世界上还没有白色的猴子。这一群猴子中间的两只猴子把一种稀奇带给了世界。白色,白色,白色,猴子的白色传遍了整个村庄。猴子的饥饿没有被人发现,它们在村庄附近的行走与逃窜,总是为了寻找到一片茂密的森林。森林那长长的伸出去的枝条,带着魔鬼的头发一样的苔藓,在交织与纠缠之中,向猴群捧出鲜美的食物,让一群古老的生命在大峡谷里存在着。猴群进入核桃树林,在春天里飘落的核桃花中靠近了村庄,靠近了让它们失去了家园的人类。
缺乏食物的猴群把它们的白色带给了村庄以及村庄外面的人类,让一些人有幸看到了猴群在大峡谷里的仓皇奔逃,金沙江水一样的奔逃。金沙江水一直在流淌,对面山上的一片森林每天都会映入它们的眼帘,对它们无情地诱惑着。猴群所居住着的山坡,石头反射出太阳在峡谷里的炽热,荒草都低下了它们的头,山坡开始裸露出红色的土地和黑色的石头,只有对岸的森林,让猴群一次次越过村庄边上的玉米地,在夜色降临的时候,站在江滩上,抬起头来发出一声声嘶喊。夜色朦胧中,站在礁石上的一只小猴子落在水里,被金沙江水冲出了很远才湿淋淋地爬上岸来,惊魂未定。站在江滩上的猴群曾经被一個藏身于玉米地里的人用摄相机拍下了非常精彩的瞬间,却没有给猴群带来一条通向江对岸的路。
通向江对岸的路经过村庄。村庄里的烟火、低语、犬吠、灯光和注视的眼睛把猴群阻隔在江边的山坡上,春天正在过去,食物正在森林的消失中不断地消失着,饥饿正在猴群的肚子里翻腾着。猴群的白色,被村庄里居住着的人时时惦记着,屋檐底下放着绳索与猎枪。一条路被江边的一块巨大岩石断开,岩石高高地架着一座桥,粗重的铁链伸向对岸,铁链上铺着厚厚的木板。猴群每天晚上都对着伸向江对岸的铁链桥充满了向往。向往着江对岸的山坡上一路铺开的森林,向往着森林中茂密的树枝,向往着弯曲的树枝上新鲜的嫩芽,向往着嫩芽旁边一天天成熟的野果。猴群,借着地上的一根树枝,伸进石头丛中的蚂蚁洞里,掏出几只黑色的蚂蚁,细细地咀嚼着没有味道的生命,在月光下无神地守着无望的铁链桥。
让猴群经历了磨难的白色,在饥饿中无法通过村庄。金沙江水一直在流淌着,对面山坡上的森林里茂密的树叶倒映在江水里,一片生机。逆流而上的江风吹过森林,绿色的树叶一轮一轮地翻动着,如同绿色的江水漫上了山坡。猴群在光光的山坡上想象着对面山坡上的森林里幸福的生活。深深的草丛里不停地生长着深黄色的蘑菇、疯狂歌唱着的雉菊、望着天空畅想的野葵花,一条背上长着暗红色斑痕的蛇从草丛里爬过来,吐着黑色的信子,悄悄地钻进另一片草丛,拨动了草尖上迷宫一样的蜂房,成群的蜜蜂飞起来,寻找贸然侵入的敌人。一棵橡树高高地笼罩着草丛边上的土地,风一吹过,往年落在树杈上的橡子随风而落,坠在树根上,发出轻微的响声。橡树隔着草丛,长着一片山茶树,冬天过去后,野茶树上长满了暗绿色的茶果,在椭圆形的叶子中间显得十分诱人。猴群空守在江边,村庄守在猴群与森林之间,森林里的一切,都与猴群无关。
(陈洪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理事,丽江市作家协会主席,作品散见于《新华文摘》《十月》《青年文学》《大家》《天涯》《山花》《长城》《清明》等,著有个人文集《陈洪金文集》(5卷)等。)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