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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游

2024-03-13寇建斌

当代人 2024年2期
关键词:凯撒男孩儿

夜已深,人该静,却静不下来。有种不可名状之物在体内打着跟斗折腾,把人搞得浑身发酵膨胀,像高压锅烧开了,压力阀冒着热气吱吱地叫唤。

我知道这是身体在发信号,过段时间,就得出去走走,只需去哪里浪游几日,立刻海晏河清。这几乎成了一种周期性发作的病。

早年间,我喜欢独来独往,那种一个人在路上的感觉很奇妙,身处陌生境地,如果再发生点儿什么,更有意思。现在年岁大了,家人对此颇多微词,说想出去就随旅行团,安全省心。想想穿戴上色彩俗艳配有标记的马甲和帽子,像群羊盯着导游的小旗子,按着规划好的行程去看那些被千万人看得起了包浆的风景,我实在提不起兴趣。家人退让一步,哪怕找个伴儿也好。

前几天参加朋友的酒局,酒劲一上来,我就把病症秃噜了出来。这帮人屁股使用的效率远远大于腿脚,导致身体中部崛起,下部萎缩,连支撑自身重量都吃力,哪有体力对付险恶山水。我明知说这些话无异于对牛弹琴,还是在酒精的撺掇下秃噜了出去。

这时,有个人说话了,想去哪儿?我陪你去,声音不高,很是干脆。

这人是随朋友来的,不算熟,只知道是做中药材生意的商人,坐在下方。他人细瘦,头大,鼻子有点儿塌,整张脸显得扁平,加上肤色较深,让人不由想到某种秋后成熟的瓜。我眼睛斜向他,你行吗?

他没介意我的酒后无礼,笑着拿出手机,翻出相册,递给我看。碍于情面本想?一眼就算,眼睛却被粘住。这些图片即便达不到专业摄影水平,也远远胜过我的三脚猫功夫。我不大相信地盯着他,你拍的?他依然是那副笑眯眯的表情,我拍的,马马虎虎,让您见笑啦。我由衷地冲他豎起大拇指,给他倒满一杯酒,自己也倒满。酒杯一碰,我俩喝了个底朝天。我们一连干了三杯,后来我才知道,他玩摄影很早,获过很多奖项,是一个知名摄影网站的区域站长。想出去就叫我,随时恭候,说走就走!他说。

凯撒——打出这俩字,我就想笑,我实在无法把一个有着漫画般脸庞的人跟这个响亮的名字叠加在一起。我不确定这是不是他的本名,微信名是这俩字,别人也这么喊他。本来,我要打电话或者微信语音通话的,一想首次邀约结伴出行就搞得这么仓促,不知凯撒是否能接受。

凯撒,我想今天出去一趟,你能走吗?

原来安排的一个事情无限期推迟,意外出现一个空档期,身体像被压到极限的弹簧,我马上请了假。

去哪儿?

到机场再定,哪儿合适就去哪儿,咋样?

好嘞!

他毕竟是商人,以赚钱为大,难免有些丝丝缕缕撕扯不断的琐事,为了玩一说就走,这般干脆爽快大大出乎我的预料。

到了约定时间,我整好行装下楼。刚到路边,一辆车贴身停下,车窗开启,探出一张笑脸,上车吧。

自驾行?我想跑远点儿。

跑多远,也得从脚下开始呀,总得去机场吧?

车里没别人,到了机场,车咋办?

存上呗,回来开走,方便。

看他的表情似乎这不是值得过脑的事。

当天下午的航班空位只有到鄂尔多斯的。听了机场售票人员的话,我俩对视了一眼。这个地方明显不在备选名单,看我目光游离,他笑笑,冒了句,一切随缘了。

大约半小时后,我们飞离了这座把身体沤出绿毛的城市。

出票时,我留意看了下他的名字,写的不是凯撒,是赵三凯。闲聊时,我问他,他笑,哥仨儿,老爹起名图省事,老大叫大凯,老二叫二凯,我三凯。上学时候被人起哄,反过来叫,就成了凯撒,还有叫大帝的呢。我跟着笑,说有意思。

刚在座位上安顿好,他就开始打哈欠,手习惯性地伸进衣兜,烟拿出来尴尬一笑,又塞了回去。他说中午陪了拨东北老客,没敢喝酒,坐下就犯困。他左手食指和中指被熏得焦黄,一瞅就是个资深烟民。果然,没有烟,他的头像颗没有支撑的大瓜,晃悠了一会儿就耷拉在胸前,喉咙里发出了节奏不甚分明的响声。我本来处于出行前的亢奋状态,只得自动熄火,去看舷窗外流动变幻的云彩。瞌睡似乎也传染,没多会儿,我就被那些云彩包裹起来,飘向虚无缥缈之处。

抵达时天色尚早。城市跟城市长得大同小异,我们逃离了一座城,自然不愿意入驻在另一座城。我们盯上了一个叫响沙湾的地方。

去那里?

去那里!

招手喊住一辆出租车,直奔响沙湾。太阳悬在西半天,被车轮撵得直往下坠,待车停在一处坡岸,猛然坠到地下不见了。出租车扔下我俩,拖着一条长长的影子消逝。身处一片陌生苍凉之地,天际间大幕落下,混沌中到处是影影绰绰的不明物体。显然,眼下最紧要的是找到落脚之处。出租车司机走前指引的土路像条诡秘的蛇若隐若现,遥看有,近却无。我们摸索着走下坡,朝着远处隐现的一团光晕走去。敞开的大院,低矮的房屋,一眼就看出不是客栈。喊了几声,没人理会,径直去推那间透出灯光的门。门一开,两道黑影旋风般扑来,尖利的黑爪子搭在胸口,锯齿獠牙的大嘴呼呼地喷着腥臭的气息。我们吓得一动不敢动,幸亏有人大声呵斥,这致命的危险才解除。

一位中年汉子端端坐在椅子上,两条大黑狗若无其事地回到他身边趴下,虎视眈眈盯着擅自闯入者。

汉子听了我们的来意,鼻子里发出嗤嗤声,你们找住处,咋跑到这里?俺这里养骆驼,咋能住人?

我们退而求其次,说只要有个地方能躺下睡觉就行。

汉子断然回绝,不行,场里有规定,生人不准留宿!

仿佛是回应汉子的话,外面的棚子里发出一阵低鸣。我们赶紧询问哪儿能住宿,汉子带我们出屋,指着我们来时的路,大手一挥,那边!

来时我们看过,那边黑黢黢一片,才来了这边。无奈只得掉头往回走。我们并肩而行,使劲落脚,脚步声仿佛被浓重的夜色吃掉,轻飘飘的若有若无。直到此时,我才觉得今天这番操作太过草率。我诚恳地做出检讨。凯撒不以为意,仰头看天说,不这样,能看到这么多星星?一切随缘了。

天空墨绿,或者说是深蓝,无数的星星闪烁,犹如墨玉镶嵌着数不清的钻石,深邃而神秘。的确,如此纯粹的星空,无论在城市还是农村,如今都难得一见。

我不知道这条路通向何方,也不知道能否找到容身之处。听了他的话,有些释然,大不了野宿罢了,几个小时之后就是明天。

还算幸运,借着星光我们在路旁看到一栋小楼,大门一侧有块牌子,明白标着是一家旅店。

敲门声在暗夜里显得有些夸张,一位妇女边穿衣服边走,一副慌慌张张的模样,嗔怪道,啥时候了?还敲得这么响,以为地震了呢,着火了呢!

我们哪儿还顾得上她态度好歹,见大门开启,生怕她找个理由将我们拒之门外,赶紧扬着笑脸往里钻。简陋的客房此时赛过宫殿,往床上一躺,那叫一个踏实。不想肚子里闹起动静,像养了一窝蛤蟆咕呱乱叫,这才想起自打在万米高空吃了点有名无实的东西,还没进食。我们喊住正要回屋续梦的女老板,要来一壶开水,两桶方便面,四根火腿肠,四瓶啤酒。

头一贴枕头,就进入一个有质感的时空,不停地往深处坠落。啤酒分解成另一种液体,积存太多,要冲关而出,我好不容易寻到个偏僻角落,正要释放,冷不丁站起个人……

我腾地坐起,真有个人,对面坐着。我慌忙打开灯,是凯撒,在盘腿颔首打坐。他没理我的大惊小怪,直坐到某个时刻,才还魂一样复原真身。他拿起手机,看了下时间说,到点了,收拾东西开拔吧!

此行是拍沙漠日出,我昨夜特意查了此地日出的时间。感觉刚躺下没多会儿,怎么就到点了呢?

天色熹微,星光暗淡,晓风清凉,空气中饱含水汽。这才看清我们住的地方仍在河岸之上,河坡下是干涸宽阔的河床,散布著一片片水草。沙漠的边缘紧贴着对岸,两者之间几乎没有缓冲过渡,沙丘断墙一般隆起,坡度几乎呈锐角,从下往上看去,有山的气势。不过,毕竟没有山的高度,料想用不了多会儿就能登顶。谁知沙子打滑,走一步,退半步。东方天际已经亮起一道白边,离我们期待的时刻临近,我急了,使出绝劲,手脚并用攀爬而行。成功登顶,天边仿佛燃起大火,一颗硕大的火球从烈焰中缓缓拱出来,点燃了沙漠边缘的树木,连飘着的云彩都烧红了,整个东半天红是红,黄是黄,美得不像人间。

面对难得一见的壮观景象,我双手止不住地颤抖,匆忙抓起相机,对准初升的朝阳,按下快门。不用看,肯定拍虚了。我做几次深呼吸,平复一下剧烈的心跳,感觉手不再抖动后再次端起相机。镜头里的火球突然一跳,就脱离了地面。这个过程是一秒,还是零点一秒,反正时间极短。太阳是跳着升起来的,我有了一个新的发现。我刚要跟凯撒分享这一发现,才见他刚爬上沙丘,正手扶着腿呼呼喘气。太阳脱离开地面,一下子蹿了老高。个头没那么大了,颜色也没那么红了,天空也没了刚才的绚丽。他看了看我拍的画面,冲我伸出大拇指,叹口气说,一步没跟上,步步跟不上,我跟今天的太阳无缘啊。我故意气他,把腿喝软了吧?他笑,一切随缘了。

此处的沙漠虽不够辽阔,倒也具备沙漠的所有特征。尤其是落差很大的起伏极具曲线美、韵律感,初阳造就的阴阳面反差和明丽柔和的金黄色调,都给人以强烈的冲击。就在我们寻找着不同的视角拍个不停时,镜头里闯入一大队骆驼。沙漠跟骆驼当属完美的组合,阳光下的相遇让我们欣喜不已,当即迎着它们奔跑过去。

这个漫长的早晨收获不少,凯撒似乎忘记了一早的遗憾。返回时,走到沙漠边缘,凯撒把相机包调到胸前,身子后仰,直接坐了滑梯。一道沙尘飞起,转瞬间,沙落人现。他站在河床上,冲我哈哈大笑。我没有理由再绕道去走坦途,也以相同的方式步其后尘。

接下来我们调转方向,向草原进发。草原辽阔,漫天的云朵聚散离合,车开出老远,仍感觉还在原地,仿佛身处一个静止的时空。我们谁也不再说话,也没打开音响,只有车带起的风声和车轮与地面的摩擦声,让我们知道还在前行。我们不敢再冒险,当视野里出现了几座蒙古包,立刻叫出租车驶向那里。

打发出租车走时,天还蓝得透亮,依然飘着大朵的白云,日头在白云里游走,搞得阴晴变幻不定。一路看来知道这是草原的日常,已经无感。午饭没吃,晚饭不到时间,我们买了些吃食,打算把两顿饭合并处理。买食品时,凯撒抓起了一瓶闷倒驴。

盘腿坐在蒙古包里,我正在撕花花绿绿的食品包装,凯撒找到两个玻璃杯子,打开酒瓶就往里倒酒。我再次声明,我不喝。近来酒局有点多,胃出现故障,想借着这次出游躲躲酒。首次同行,高兴,多少喝点儿,给个面子,他举过一只杯子直直地看着我。就俩人,一点不喝似乎说不过去。我声明,只喝这一杯。他点头笑,行,随你。酒很冲,一入口,像被谁打了一闷棍。他喝得生猛,杯子一歪,下去多半,张着大嘴一边哈气,一边喊爽。如同生人难见,喝第二口时,感觉好多了。他下酒快,我还有多半杯,他已透底。因为有言在先,他瞅了我一眼,没说话,自顾又倒上。

帐篷口吹过一阵凉风,接着就飘起了雨。这场雨毫无预兆,雨一下,风没了,帐篷口留下一道细密的雨帘。

一帘雨,两眼绿,迷蒙中的一座蒙古包,千里之外赶来的两个人。雨叮叮咚咚敲打着蒙古包,窃窃私语。我俩干脆不再说话,侧耳倾听。帘外的雨丝丝串串,密不透风,眼睛被遮挡住,只留下这狭小的空间。我早忘了开始的自律,与他眼神一对,便双双举杯。有雨相陪,酒下得异常欢畅。不知不觉间,酒瓶空了。凯撒头微微下垂,端坐如泥胎。我以为他喝了酒犯困,打起瞌睡,再看他双手合十,嘴唇翕动。他这副模样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感觉有几分怪异,想喊他,捅他,却被无形的东西镇住,没敢喊也没敢捅。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睛越过我,探向门外。雨来无影去无踪,已经停了。他脸上露出欣喜,一脚蹦到门外,快看,快看。嗓音压得很低,好像怕惊扰什么,声调却带着颤音。我出去一看才知道,天上在演大戏,幕布开合之间,已是另一番景象。

作为摄影发烧友,我自然对雨后初晴的风景充满向往,也曾拍摄到爽心悦目的画面。然而我从未见到过如此让人心跳加速的宏大景象。刚行过雨的云,卸去了沉重,水墨一般轻盈明快,太阳藏在深处,不露声色,悄悄把整个天空染成橘黄,然后漫天抛出大把的金线。金线色泽明亮,密集成束,汇聚成河,瀑布般从云端倾泻而下……

我看呆了,凯撒也在犯迷瞪。还好我想起了此时最应该做的事情,回身抓了相机,还顺手带出凯撒的。我像抢福利一样咔咔拍个不停。凯撒把相机套在脖子上,痴痴地望着天空,仍在发愣。我喊他,他不理。我不再跟他磨叽,拍我的景。

回到蒙古包,看了我拍的照片,他非让我请客,说若非他打坐祈祷,哪会有这番好事?我拍到好片,自然心情好,就遂他的愿,出去买来酒食。看我拎回两瓶闷倒驴,他笑了,说,一瓶就行。我说,喝就喝尽兴。其实我看出他酒量不大,我是想探探他的底。下雨前喝过,仅过了几个小时又喝,他很快就败下阵来。第二瓶刚开,他话就多了。几个线穗子同时打开,这头抻一段,那头拽一段,搅在一起,不断头。他说的多半与酒有关,因酒结识的朋友,因酒赚到的钱,酒后的艳遇等等。我故意调侃他,怎么,沉迷于酒色?他说着说着,光笑,身子往后一仰,就打起了呼噜。

有了这次良好的开端,后来我犯病,又约凯撒出游了几次。太行山野长城,湖北神农架,浙南秘境等等。每次叫,他从不打磕巴,说走就走,干脆得叫人心里舒坦。有回他笑着问我,下次我喊你,也得说走就走,咋样?我尴尬一笑,恐怕不行。他叹口气,你是沙皇,我是大清,咱是不平等条约。这话我无法应答。他笑了,替我解脱,逗你玩呢,我是闲人,能做自己的主,你脖子上套着缰绳,由不得自己。

只有一次,算是他约我。电话打过来,我听出他的舌头已经捋不直,一会儿说陇中,一会儿说定西,听筒里乱糟糟有好多张嘴在说话,显然他是在酒桌上。我冲他喊,听不清,出来说!杂音没了,我也搞清楚了其实他约我一起去陇中、定西。那布河,狼渡滩,野山羊野兔野鸡遍地跑……当然有狼,没狼还能叫狼渡滩……哈哈,咱去了就是重点保护动物,有人带着猎枪保护……就是吓唬吓唬,不真开枪,开枪也不真打,吓跑拉倒……对了,我带你见见那个小芳……哎哎哎,过一个小时你给我打电话,记住,一小时!不能早也不能晚,就一小时!你就说约我去那个大峡谷,别的甭提!说完,挂了。我愣了半天神儿。

电话打过去,响了四五声才接。周围很安静,没一点儿杂音。他舌头依然捋不直,大着嗓门问,你说哪里?什么湖?什么谷?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听不清,你跟你弟妹说吧。——哥,他喝多了,你跟我说吧,我告诉他。一个女人的声音。我恍然明白中了他的圈套,事已至此,只得假戏真做。女人跟他复述了我的话。他口气十分勉强,还不到收当归、党参的季节哩,按说还不该去呢……老婆要是恩准,我就陪你走一遭。这才叫睁着眼说瞎话,听得我脸上都发烫。

甘肃我之前去过一次,几个耳熟能详的地方都走到了,这次只选择了我和他定的俩地儿。不过,先去的却是一个县城。临行前他买了不少东西,到县城又买了一些,把出租车后备箱塞得满满当当。他笑着说是给孩子送爱心,送欢乐。车开到一个住宅小区大门口,我以为他会让我帮他把东西搬进去,谁知他诡秘地冲我摆手,叫我别动,打电话叫人来帮着搬。来的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一个年轻女子,一个小男孩儿。女子估计就是他口中的小芳,不俊,朴素得像一朵田地里随处可见的地丁花,不起眼。她瞅了他一眼,就去搬东西。他看着男孩儿喜笑颜开,张开双臂要抱,男孩儿一闪,躲到女子屁股后边。他改变战术,刺啦刺啦撕开包装盒,把一只冲锋枪挎到男孩儿脖子上,又把一辆小汽车塞到男孩儿怀里。男孩儿眼睛亮了,任凭他抱起,举起老高。

离开这个县城,一起吃饭时,他倒上酒,先自罚了一杯。看得出他并不想就小芳的话题跟我深谈。只是他的肚子里仿佛盘着条冬眠的蛇,被酒弄醒,频频往外探头。他大口吞酒,试图把蛇撵回原位,蛇跟他叫板,拒不听命。酒至半酣,蛇越发兴奋,他已无力控制。他无奈地笑笑,听凭那条蛇大摇大摆钻出来。

小芳跟他走到现在,也源于一场酒。他去当地收当归,走进一户人家,房子破旧,屋里也没件像样的家具,里里外外透着寒酸。让他颇感意外的是,货晾晒得干,择得净,打理得齐整,家里犄角旮旯收拾得清亮。他当即发话要了全部的货。有经纪人跟着,价格没多给,过秤时,他没让刨秤,连皮都没刨,等于多算了些分量。主家很感激,非留他在自家吃晚饭。院子里养着鸡鹅,现宰了一只大公鸡,切了一盘咸鹅蛋,炒了好几盘菜,还打来一壶定西老窖。鸡肉鲜香,鹅蛋冒油,素菜可口,再加上主家一个劲夸他心善,不停地给他敬酒,他哪儿还架得住,不由就喝多了。当晚他留宿在了這家,就有了跟小芳后边的事。

我呛他,有预谋吧?

他拍拍胸脯,指天发誓,天地良心,绝对没有!

我说,那就是酒后失德。

他又斜我一眼,干嘛说得那么难听。我哪儿知道老汉那么能喝,喝到最后我啥也不晓得了。

你就这样让人家过一辈子?小芳愿意吗?你儿子大了怎么办?我问他。

他又斜我一眼,你咋比我还操心?

还有,你老婆知道了吗?我这样问,算是明知故问。临行前,他老婆把我当成了监军的角色,单独给我打来电话,要我盯着他点儿,别闹出事端。他老婆说得这样明确,表明早就洞察秋毫。

估计知道点儿,以前我来陇中,不论啥时来,待多久,她从来不问,现在一说来这儿就炸了,还时不时盘问,有时还非跟着来,不然我也不会找你打掩护。

长此以往,恐怕哪头你也兜不住,你打算将来怎么了却这事?我继续问。

有啥办法?老婆除了没给我生儿子,别的没得挑,肯定不能散。小芳呢,不光给我生了儿子,人还忒善良。他拔草一样揪着已见稀疏的头发,长叹一口气,一切随缘了。

我感觉他在学鸵鸟,把头埋进沙土。

从甘肃回来,我好长时间没再约他出游。除了摄影,我们毕竟分属不同的生活圈子。平时少有联系,几乎听不到有关他的消息。

过了好久,我的病症又犯了,寻思半天,除了凯撒还真找不出个一起出行的合适人选。我找足了理由,抓起手机打给他。没想到,他破天荒没理我,打电话关机,发微信不回。到了深夜,还是跟他联系不上。没有伴儿,自然不能成行,我躺下,打算翻翻微信朋友圈再睡,刚翻了几段,眼睛像被利器刺中,腾地坐了起来。凯撒名字下面有一行字:

沉痛告知,赵三凯因病于今晚去世,明日举行遗体告别仪式。

自己宣布自己已死,感觉像是黑色幽默,无论如何让人无法相信。仔细一看,下边分明署着他妻子的名字。

我呆呆地举着手机。手机屏上的字已经消失了,手机成了黑屏,我还那样举着……

凯撒不等我约,甩下我,说走就走,独自远游去了。我搞不清这次他去了哪里,应该很远,很远,不知道此行他会遇到些什么,但愿如他所愿——

一切随缘了。

(寇建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短篇小说散见于《青年文学》《上海文学》《长城》《莽原》等。)

编辑: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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