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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中的天地与众生

2024-03-13金赫楠

当代人 2024年2期
关键词: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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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末,再次集中阅读《当代人》2023年所刊小说,一个个面目迥异的人物迎面走来。小说写作,作为个人与群体、现实与历史对话的重要方式,它所呈现的人们在现实、精神层面的被动性遭际和境遇,以及主动性的选择与行动,总是着落在具体的人的塑造和描摹上。人物,作为小说最核心要素之一,往往构成一篇小说最突出的光彩所在。

《雄鸡唱暮》中,主人公老王的人物塑造,是在“我”的童年与成人的双重视角中,在1976年唐山大地震的身心创痛背景下,不断地完整和充盈起来。小说中,“我”这个第一人称限制视角讲述人对于邻居老王的熟悉和理解过程,自然地铺垫了人物形象渐次打开的空间,而在这种讲述中,历史创痛与现实困境交相呼应,那只充满象征意味的大公鸡在对人物形象补充塑造的同时,也提供了一种对照和见证。而在《鸟投林》中,作者以漫画化的手法,勾勒了一位“退”而未“休”的父亲形象。面对被权力异化了的父亲,以及他退休后心中始终澎湃着的权力意识与欲望,作者选择把人物放置于精神病院这样一个极端环境下,更淋漓地展开人性之辨,这种叙事策略使得小说在人物塑造上更具冲击力。只是,阅读这篇小说之后,在旁观了人物表演和现形的痛快之后,总觉得还少点什么。我总以为,即使那些以讽刺、批判为主题的小说,真正决定它品质和力量的,不仅仅是人性狼狈或不堪之处的深入挖掘,不仅仅是众生丑态的淋漓刻画,除了入木三分的力道,其实更需要写作者始终携带一种悲悯,在冷眼旁观人物现形的同时,在表达责之切的同时,还得有对人物的理解,还得有爱之深深。如果没有绝妙的讽刺与巨大的悲悯相融合,小说稍显一种单向度的单薄。

这自然也在见证小说人物的塑造难度,小说家情感立场上的远和近、冷与热,其间的分寸和火候须小心把握。令我印象深刻的人物还有肖言兑(《我的作者肖言兑》),那个稍显自恋、自我的写作者,他令我想起张炜的《能不忆蜀葵》,人物身上那种相似的可爱的天真与可嫌的不懂事不谙世事,在一个人的内部同时向不同的方向生长,作者是在塑造人物,更是在这个过程里呈现人物生存的环境;单良(《前轮·后轮》),那个被捡回来的孩子,开放性结尾中人生方向的可能性令人唏嘘又着迷;高级小区门岗保安二叔(《桃花源记》),他对小区业主毕总的不了解、不理解而发生的误会甚至冒犯,凸显着“我看你时很远,看云时很近”人和人之间的疏离;还有人物特写笔调中的三位堂姑(《落英缤纷》),以及清水(《锁骨微微亮》),那个家道中落的富家女“不在乎抵达,只一味行走”的卓然姿态……我们阅读小说,某种意义上正是在通过这种文字形式历世和阅人,在一个个面目分明的人物身上窥得当下人们对他人与自己、生活与人生、现实与历史的理解和表达,以及那些或普遍或个体的焦虑和期冀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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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深入阅读一本文学期刊的年度小说作品,可以成为观察当代文坛甚至当下现实和精神面貌的一个切口——微小而精准的切口。以《当代人》为例,作为一本省级专业文学刊物,编辑部一向秉持兼容并包的办刊思路,其小说作者颇具广泛性,职业、地域、年龄和知识背景的丰富性和差异性也更突出。2023年,《当代人》12期刊物上共发表小说作品46篇,而当我年末时再次集中阅读这些小说作品之后,竟有一种阅尽人世的充盈和沉甸之感。46篇小说拼出一个姿态万千、复杂磅礴的现实和精神世界,更从不同角度回应此时此地生活中的诸多问题,比如,理想与现实的关系。

“清晨六点,我、徐巍、郑虎、隋绍四个人出发准备去云南昭通。” 一行人自驾出行,去云南寻访老友赵浩天,五个朋友中他是唯一的博士,最早攒够百万、北京买房,又在遭遇变故后离开北京去了云南。四人到达云南后仅仅停留了26个小时,在对云南风光的沉醉与对老赵云南“有地种、有书读”随性生活的羡慕中返程——这是小说《高速公路》的表层叙事,云南,说走就走的旅行,以及对滇东风光旖旎的沉醉与田園牧歌生活方式的向往。然而《高速公路》的志趣绝非仅在清浅层面去畅想所谓诗和远方、抱怨“眼前的苟且”,而在试图更深入地追问,究竟何处才是真正的诗意栖息地。京城中春风得意、抑或昭通耕读隐居的赵浩天,总在成为朋友们羡慕甚至嫉妒的对象,对比朋友们仍旧身心挣扎在世俗尺度对成功的追逐之中,老赵听从内心的自我完成方式让人尤为感慨。文中提及雷平阳的诗歌《高速公路》,小说亦以此为题,我猜想作者在以此致敬诗人和诗作,更是以小说的方式为《高速公路》进行叙事意义上的赋形。小说结尾,一行四人回到北京,回到自己的日常生活和人生,但在这一去一回之间引出的思考却“未完待续”:如果未能真正解决内心的问题,“诗和远方”即便物理意义上到达,也会很快沦为“眼前的苟且”,我们究竟如何将自己对理想生活的想象落地?

还有几篇小说,无论是那个终于到达了的拉萨(《唐川》),还是永远充满魅惑、神秘和希望的远方(《火车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抑或蓝色街灯映照下理想与现实的复杂纠缠(《蓝色街灯》),似乎都在呼应《高速公路》中贯穿始终的问题——如何才算是“真心”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如何才能避免“虚假”与“迷失了自己”。而在《悬浮》的阅读中,我始终被一种“悬浮感”所笼罩,就我在写作这篇综述时,仍未找到一个最合适的词来精准定义这篇小说,只能试着理解和猜测作者的叙事意图,也许,他在用这篇小说向某些文本致敬,比如托马斯·格林的《除了有病我现在相当健康,不骗你》。这是全年的小说阅读中遇到的最怪异、最自我的文本,我们无法从中判断写作者的生活图景与叙事来路,但又让人分明感受到那种“内里的自足和圆满”。王安忆谈及小说时曾引用一个科学院士的话,这位科学家认为世界其实是有两个存在的,一个存在是可以证明的、实证的存在,而另一个存在是“信”的存在——这个相信是不用实证的,你相信,它便存在。王安忆由此阐发,她认为小说本来就是一种无法实证的存在,作为虚构文体的小说恰就建立在写作者与读者对它的相信,那些用语言搭建起来的无中生有的情节,它只能影响情绪、感染情绪。如此,我们可以说,《悬浮》中的一切,作者试图相信它,作为一种“存在”相信它,而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追寻“诗和远方”的立场与姿态。在另一篇名为《她在模仿一只鸟》的小说中,“鸟”成为一种精神困境中的想象,飞起来、飞离地面,似乎一切现实与精神问题就能迎刃而解,鸟的飞翔是物理意义上的,更是精神意义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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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人》所刊小说皆为短篇,“编者按”中曾坦言“主打短篇小说,是本刊的办刊策略之一”。与提供“命运”的长篇小说、提供“故事”的中篇小说相比,作为一种“本质上更接近诗”的轻灵文体,短篇小说的独特价值和魅力往往着落在对时代的神经末梢最敏锐的窥探和感知;同时,作为文学演进中最“不安分”和跃跃欲试的叙事文体,短篇小说往往能够最有效地反映出小说艺术上的探索和突破的各种可能性。而短篇小说对作家的考验和挑战某种程度上也源于此,篇幅短,字数少,所能容纳的人物和情节都是很有限的,但是读者期望从短篇小说中获得的,却不一定就比长篇和中篇更简单。也就是说,短篇小说的写作者必须有能力在有限的篇幅容纳足够的丰富与复杂,作为个体与世界、与历史和生活重要对话形式的小说,它所呈现的正是人们在现实和精神层面的情景与情境,其中亦能见天地、见众生。

在小说《春天里》中,一对夫妻,买了一套房子,当这套房子不幸成为烂尾楼时,他们索性带着孩子搬进去,在四面漏风、水电尚不周全的烂尾楼里住下来,过起了日子。而且,这日子似乎还越过越起劲,甚至某个瞬间主人公竟然“或许有一点满足,还有一点惬意”。是的,小说的叙事着力点并非购房者遭遇“烂尾”之灾后的奋力维权,而在用细微的笔触描摹这对夫妻搬进烂尾楼之后,他们开始琢磨和担心事情居然逐渐变成了如何适应此时此地的生活,如何在这种环境下提高物质与精神生活的质量,如何御寒、洗澡,如何搞来一扇结实点的大门,怎样养月季花和小兔子……如此这般,原本应该想方设法维权抗争的一对夫妻,却在烂尾楼里有滋有味地过上了日子,用小说中的话来说,“会有一种类似幸福的感觉”。启蒙视角可能会就此发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喟叹,而我却感受到一幕烂尾楼里的“活着”,活着的不易和坚韧,苦中作乐把日子过下去的心肠与行动,这也许同样值得理解和尊重。

——时代的高歌猛进中,活着,这个貌似最简单、最基本的问题,在当下中国似乎越来越复杂。面对当下复杂丰富的世事人心,面对时代的迷惑与迷茫,写作者关于“活着”的观察、思考、探究和呈现,难度是巨大的,考验也是巨大的。小说应该从什么层面去介入现实、去讲述正在发生着的时代?它的疼痛、困惑,它的欢愉、激越,它的耸人听闻与迷人微笑。

“活着”,在《相信花开会结果》中,是一种无奈但仍用力的现实姿态,主人公从早晨出门被电车所撞、处理事故、赶到单位,好不容易处理好工作上的事,电话响起,孩子班主任打来告状电话——小说在这里戛然而止,作者非常巧妙地在一个中年男人一天时间里小幅度的人生起伏中,淋漓抖落出人生的复杂况味。在《中年男正走向慈祥》中,“活着”的难题在于人们爱的能力的丧失以及难以填充的巨大精神空虚。然而,在《黑色的光》中,“活着”和“死去”似乎都那么艰难,那么事与愿违,当女人暗藏一颗“嫁死”之心眼巴巴等待矿工丈夫工伤死亡的赔偿金时,他因为换班而毫发无伤;而当丈夫捏着一纸肺癌晚期诊断书一心求死在矿难中,想要以此为老婆孩子留笔钱的时候,却是“身体很可能等不到出事”。活着,这个词貌似何其简单、何其基本。是的,对中国人来说,它可以简单朴素到“一亩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也可能沉重复杂到“穷途而哭”的惶惑与无解。广义上说,这个时代的小说写作者都在从不同角度切入、呈现、探讨关于活着的巨大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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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读《当代人》2023年小说作品,最欣赏的是阿尼苏《山脚的毡房》,故事情节和人物关系并不复杂,文笔克制凝练,却通篇贯穿一种久违了的清澈与纯粹。草原上的毡房,是游牧民族的家,是他们身体与情感的栖息地,而在小说,毡房既包含物理意义上的暖身,还有精神意义上的暖心。阿木古郎与巴德玛的故事讲述中,草原上热烈而羞涩爱情的描摹与极富地域特色的自然环境渲染水乳交融,如评者李硕所言,“形成了坚硬质地中蕴含柔软的内里的审美风格”,这在当下文学现场中都是一种异质性的存在,它处理的并非陌生新鲜的经验,却呈现出一种格外清新、清澈的文本样貌和審美上的独特气质。另一篇小说《青土港的爱情》,在那些“土味情话”中,主人公二美的人物魅力同样来自于一种爱情叙事中久违了的不算计、不躲闪、一头扎进去的热烈与淳朴的情感姿态,这让我想起路遥笔下的巧珍、秀莲,当然,小说讲述的也是巧珍和秀莲时代的爱情。当然,小说中的爱情从来都不仅仅是简单的个体意义上两性之间的情感问题,其背后的时代变迁、社会剧变,内里深藏的人情和人性之探,往往才是小说家的叙事意图所在。如果说《严家花园》在失败婚姻的讲述中着重探讨一个人应该怎样面对人生变故,那么《零度爱》则在婚姻爱情题材之下呈现了女性自我实现与完成的心路历程。也许,“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飞驰的摩托》中,一直惦念初恋女友的丈夫离家出走,而一个始自自我内部的分裂和角力也因此更加淋漓地呈现,《陌生人》中通篇暗潜着“只爱陌生人”的情感基调,如同《爱丁堡事件》中困在婚姻中的女主人公,一地鸡毛的人生中“李苹果依然没有忘记她的舞蹈,她的爱丁堡”,这关乎一个人对自我、对情感、对人生的想象和期待。

有意思的是,作为读者,我们愿意相信那些旁逸斜出的婚姻状态和掺杂着算计的情感故事,也愿意相信山脚毡房和青土港里纯粹、清澈的爱情,大概因为前者发生在工业文明的当下,而后者发生在回忆中和远方,这种纯粹的爱情似乎也只是发生在“过去”或者“远方”的语境之下,才能令读者认同与相信,时间与空间上的距离令现实中沾染尘埃的情感,有了彼时彼地另外一幅模样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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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三十》的阅读中,作者字里行间表现出来的叙事立场一度令我感到疑惑与不安:小说叙述始终在主人公扫秋的视角下行进,她那些细微的心理活动中所呈现出来的前现代社会的心思和观念,在大年三十这天备节礼、买新衣、张罗年夜饭的过程中缓缓释放,作者对自己笔下的这个人物似乎只有贴身切骨的理解和认同,却少了冷眼打量和冷峻审视的距离,我们可以允许小说中的人物生活在自己观念中的前现代社会,却没法容忍作者只提供这样的思想高度。但小说结尾处,未过门的儿媳妇“跑了”,她的规划泡汤——这个结局才把小说家真正的意图显露出来,作者表面刻意营造叙事中作者与人物的“平等”,结尾却安排了如评者于枭直言“扫秋借亲家送礼之名行婚姻买卖之实”的心思与行动的落空,此时,人物的困境和焦虑既来自外部世界,更来自其自身所秉持的价值观念和自我设定的情境。故事和人物背后,作者大概更想要提示我们,文学如何与现实生活构成真正有效的对话,如何淋漓描摹人生百态。

多篇小说中都贯彻着同样的叙事意图和努力。于是,我们在小说中看到拿不出二十万作为儿子购房首付的老人(《午宴》),写公文材料写出了情感和道行的“笔杆子”(《打赌》),《全家福》中“引窝蛋”牵出的每个人不同的焦虑和期冀,《悬崖》中缺席的父亲与令人窒息的母女关系,《旅行之后》残疾的母亲、不着调的父亲以及夫妻间迥异的心思和念想,《空枪》中潜伏的心思百转的“暗杀团”成员,甚至《鲁滨逊去向不明》里那条懵懂的狗,每个人都在自己命运给定的具体情境中行动与挣扎。而当快递小哥正在奋力维护“血液中无法辱没的执拗”时(《送给她的快递》),高中生黄有田心心念念的却是要尽快给自己的母亲扯块布、做上一件大褂(《燕雀记》),这些都是他们彼时彼地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好日子”没有定则,“好儿子”亦无唯一标准。阅读中最大的温暖则来自《红豆绿豆》《乌鸡》与《匠心理发店》,小说家娓娓道来的叙事中探讨着如何面对衰老,面对恩情,面对匠心与技艺的双重传承。小说家的目光逡巡人群,带着深沉的理解和体恤、深刻的凝望与审视,面对如此的百态人生与人的艰难复杂的处境。

我们在阅读和讨论小说,更在感受和思考小说背后的复杂世界,那个经验的、情感的,可触可感、宏阔又微妙的世界,对应着小说中无尽的心事。在《戒指》中,“只要一提起那枚金戒指她就忍不住哭”,主人公马赛花始终难以释怀的是一枚戒指带给自己家庭的巨大灾难,而远方的另一位女性心心念念的则是要偿还自己曾经欠下的债,物质层面与良心层面的债,围绕一枚伪作黄金的黄铜戒指,其间的承诺、欺骗和救赎,架构出小说叙事上的起承转合,更串联起两户人家特殊年代里的一段孽缘和一次重要的救赎。同样,《寻找巴布隆》中,二舅一直执拗地在寻找揭开“巴布隆之谜”的路径和方法,这逐渐成为他生活和生命当中越来越重要也越来越非理性的事情。“巴布隆之谜”对二舅的意义也一直在变,最终成为他心中难以割舍、无法释怀的头等大事。还有《洄游》《桑葚》《空房间》《坐不到终点的公交车》《盐河旧事三题》,人物各怀各的心事,无法被身边人真正理解的心事,小说家却给予他们充分被了解、被理解的文学空间,努力表达某种角度上不为人知、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内心细节和精神状态。

如此种种,算是对《当代人》2023年所刊小说作品的梳理与点评,携带着重重的个人趣味和认知,措词与行文处也许还颇显信手。且允我为这“个人”和“信手”寻个理由:面对庞杂的世相万千、纷繁的世事人心,面对时代风云与历史变迁,小说提供的本就是个体的眼光和视角。当然,从某种意义上说,个体的眼光、见地、趣味、格局,都是既受制于又得益于历史社会时代等这些“大”而形成的,但在写作中仍须经由个人化的审美偏好、切入视角、语言方式、叙事路径等等有识别度的“这一个”来实现。小说如此,文学批评其实也是如此。如此,在文学的尺度内,方有意义和意思。

(金赫楠,1980年生,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出版有文集《我们怎么做批评家》《我们这一代的爱和怕》,在《人民文学》《南方文坛》等发表作品多篇。获第二届茅盾新人奖提名奖、首届孙犁文学奖、第十届河北省文艺振兴奖、河北省文艺评论奖等,入选河北省“四个一批”人才、河北省青年拔尖人才、河北省十佳青年作家。)

編辑: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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