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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中女性形象的书写

2024-03-11赵紫文

今古文创 2024年8期
关键词:艺术手法女性形象意义

【摘要】格非在“江南三部曲”中塑造出一个个立体生动、欲求复杂、情感丰富的相似又不尽相同的女性角色,如陆秀米、姚佩佩、绿珠、庞家玉。透过典型的女性形象,可进一步明了三部曲中隐含的生命与悲剧的主题。此外,不可忽视作者在女性形象刻画上的发挥与新意,采用类似《诗经》中的比兴手法,将富有古典美的意象与女性的出场落幕相关联,二者相映成趣。同时多维度的书写,使女性形象有思考、有性格,饱满而真实。

【关键词】“江南三部曲”;女性形象;意义;艺术手法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08-0049-05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8.015

先锋文学崛起于20世纪80年代的文坛,格非作为先锋作家主力军,吸取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精华,对中国现实主义文学进行颠覆,在他初期的作品中,如《褐色鸟群》,往往可以感受到冲击感与新奇感。这种早期的怪诞陆离的文风,随着时代变化而渐渐造成审美疲劳,淡出视线,先锋作家陆续转型。在格非沉寂的十几年中,广泛吸收中国古典文学中的营养,使得复出后的作品沉稳、有思想力,风格典雅。格非是对文学、社会、传统等问题有着深入见解的学者型作家,笔调凝练睿智,准确犀利,风格鲜明。2015年“江南三部曲”获得第九届茅盾文学奖,他以诚挚的勇气与深刻的思索,以小窥大,透析时代,切中精神困顿的症结。其中几个典型的女性形象,渐渐地从早期作品中男性的附属地位中站起来,变得饱满生动。

一、“江南三部曲”中的女性形象

(一)陆秀米

《人面桃花》的主人公陆秀米,出身于书香门第。从前是调皮天真、年少无知的官家小姐,其青春情绪的初涨适逢表哥张季元短暂借住于陆秀米家中。在这段时光里,陆秀米初次触碰到广阔天地的一丝风向。张季元走后,将随身日记赠与陆秀米,新世界大門遂訇然大开。陆秀米人生中第一次转折出现——懵懂少女走向革命的道路。陆秀米东渡扶桑,重回家乡后便大张旗鼓地兴办学堂、培养新式人才,购买枪支、暗中联结革命进步团体,甚至不惜变卖家田以资革命。到最后却被心腹出卖被捕,自己在普济白手起家的事业最终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接着到了她人生中第二处转折——革命领袖开始自我惩罚、自我忏悔的禁语自闭。

经历这两场转折,陆秀米的形象并未因此而断层、翻版、陌生,反而不断充实、饱满着她作为一名女性的温柔、仁义、纯真的一面。第一次转折后,即变成革命党后,她将自己关在幽暗的佛庙里,看似性情冰冷,不近人情。陆秀米擅专母亲墓地的位置,对“小东西”不理不睬,实则是为了保护枪支埋藏地点不被发现,防止自己身份暴露后惨死而留给“小东西”一生的伤痛,她有着理智冷静的判断,有着温柔长远的考虑。她年少时的纯真与人性的美好,依然完好地留存在体内。即便被捕,陆秀米心中依然顾念昔日的感情,无意识地守着心底柔软的善念。譬如,在被翠莲出卖给清军,小儿子又被清军一枪打死时,听闻逮捕革命党人的龙守备属猪,恰好与翠莲早年流浪时算命先生所说的,能免翠莲后半生颠沛流离的人相吻合,便在极度懊丧痛苦中,依旧回头在人群中找寻已不见踪迹的翠莲。而在陆秀米被释放回乡后,饥荒中讨饭到陆家门前的翠莲被家仆亦是朋友的喜鹊认出时,陆秀米不声不响,不闻不问。却面对翠莲最终选择离去的背影叹息:“怎么,翠莲到底还是不肯来?” ①从中可以看出,陆秀米早已原谅了翠莲。遗憾、惋惜,今非昔比,物是人非的感伤后,是陆秀米仁义念旧的心,它与陆秀米一同生长,只是后来的陆秀米不再去表达。

在两场转折中,陆秀米从未停止自我思考、求索,而这促成她男性化的蜕变。她在丁树则、陆侃、薛举人等擅诗画、能辞赋、好风雅的文人环境中耳濡目染地长大,自是淹通文史、一点即通。《人面桃花》中提到,陆秀米、张季元二人借《石头记》荷花片段与《问答释义》中芍药句一来一往打隐语,可看出十五岁的陆秀米饱受古典文化浸淫,才情非凡。陆秀米自小爱思考、易神伤,很早就怀疑父亲发疯的秘密在桃源图,并常常因此思考、走神。她会出神地听父亲留下的瓦釜里传来的旷远幽寂的声响,感到隔世的熟悉感,有宿命般的哀伤。随着张季元被杀后弃尸河中,冻成“冰糖葫芦”,她不再囿于小我的思考。经过被掳到花家舍及花家舍后来的事变,陆秀米不再被迫推着前行,而是主动起身寻求父亲发疯却得其所哉、张季元明知危险却万死不辞的秘奥。她赴东洋后,变成了张季元一样的革命党人,归来后办学堂,革命事业风生水起。陆秀米聪明勇敢,有着如同男儿一样的思考与格局、魄力与领导力。虽被时代裹挟,却也同时在努力地冷静、独立思考自我、理想与现实的关系,所思所想更多的是超越小我的、有关理想社会的问题。她心底里有热情的理想、热乎的人性,亦有对自我与家国皆前路未知的苦闷、对自己所作所为所舍弃是否值得的质疑。在狂暴的精神斗争中,陆秀米日渐憔悴,愈发封闭抑郁,最终变成人们嘴里的“疯子”,以至最后暴露被捕后,反使她有种解脱感,“失去自由后的无所用心让她感到自在” ②。陆秀米的精神进入了一种真空境界,在其中往来自由,不为所动,与世无争,孤独感与虚无感驱散了其他情绪,秀米因此反而获得内心的平静。获释后在陆宅内养花,教喜鹊作诗等,无不体现着她内心已然安稳淡定。在瓦釜的冰花中,看到出走的父亲与自己在狱中诞下的儿子谭功达,看到了自己的过去与未来交织的幻影,在经历生理心理大起大落的一生后,陆秀米在一种近似平静的喜悦中死去。

陆秀米的一生,是蜕变的一生,女性表层的脆弱、敏感、多情逐渐剥落,取而代之以男性化的领导者的形象、闲逸的隐者形象。格非将陆秀米这一女子的命运起落与时代的发展变化结合,以小窥大,赋予了陆秀米率真、大气、勇敢、智慧的形象。

(二)姚佩佩

相比于第一部、第三部,第二部中的主人公姚佩佩是最单纯的一名年轻女性。作者笔下的女性角色各异,最基础的定位便是三部曲中几位女性出身不尽相同。姚佩佩是来自上海资产阶级家的大小姐,性格、命运便不同于书香清流家的女儿陆秀米,不同于家境困窘的庞家玉。姚佩佩爱恨分明、任性不羁、无视礼数,少城府、爱说笑。在特定时代汹涌浪潮挟持下,姚家四分五裂,父亲被抓,母亲上吊,小时候姚佩佩便寄人篱下,受尽姑妈姑父虐待,压抑屈辱之下,性格更执拗、冲撞,如她会不耐烦地扔筹子;顶撞因人满而不满的男宾;不分青红皂白顶撞谭功达等。另一方面,作者又着意描写到了在澡堂打工时姚佩佩的眼泪,“这姑娘长长的睫毛湿漉漉的,似有泪珠抛落” ③。在谭功达与钱大钧的安排下,姚佩佩来到县委,又明朗快活起来。开会时与好友写纸条开小差,次次被评为“落后分子”却丝毫不着急;说话时习惯与人拍拍打打……几处细节还原了那个被惯坏的大小姐的一面。而后在急转直下的现实中,姚佩佩果断勇敢,坚守初心,咬牙生存,直到执行死刑。即便是求生存,她性格中的反叛,在亡命天涯时也一再表露,如她不顾风险,一路上都坚持给谭功达写信。姚佩佩虽然身世坎坷,却开朗爱笑,不拘小节,隐忍坚强,其命运与史湘云相似,“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 ④。

(三)绿珠

绿珠年轻漂亮,即使慵懒邋遢、不精心打扮時,也有一种“让中年男人立刻意识到自己年华虚度的美” ⑤。绿珠的出场是“扑哧”的一声笑,然而不长的篇幅后,绿珠抑郁情绪就暴露出来。在《春尽江南》中,如果用一个词作为绿珠的标签,“悲哀”恰如其分。绿珠在父亲病逝后和母亲大吵一架,是因为绿珠一心要嫁给教她诗画的老师。这个在全书中只提了一句话的人,却是绿珠最深最灼痛的伤。绿珠自此因无人可以分担、排遣、理解她的痛苦而使痛苦累积,终变成夜不能寐的抑郁症。

绿珠将世人分为“人”与“非人”,十分不屑蝇营狗苟的谋利俗人。她清冽的傲慢与孤僻,使她鲜有朋友,也很难燃起热情。而主人公谭端午有着人到中年的魅力,同时又残留着青年时轻狂忧郁的诗人气质,有着与绿珠内在神秘相通的困惑与悲哀。两人有很多共鸣,是人海中可以相伴一时的伴侣。不到一年,绿珠的思想因和谭端午的接触以及周遭人事的变迁被引向更深处,从而渐渐看淡了自己的痛苦,最终跳出自造的囚笼,尽早摆脱了神形憔悴的乌托邦之追逐,“几年的漂泊和寄居的生活,让她感到羞愧和疲惫……她还强调说,在当今时代,只有简单、朴素的心灵才是符合道德的” ⑥。最后,绿珠选择做一名幼儿园教师,归于平凡,善始善终。作者将绿珠视为一种理想而美好的存在的结晶。绿珠不仅在主人公谭端午心中,在作者心中也是一个清醒优秀、值得钟爱怜惜的女性。

(四)庞家玉

庞家玉,一生中用过两个名字,而这两个名字划开了庞家玉人生的两个时代。早年名叫李秀蓉,是个爱好诗歌的文弱女青年;后来改叫庞家玉,摇身一变为泼辣干练的女律师。李秀蓉上大学时,在海子的追悼会上结识徐吉士,并由徐吉士不怀好意地介绍给谭端午。她对诗的渴慕,产生出对谭端午的仰慕与羞怯。懵懂无知的李秀蓉与放浪形骸的谭端午初识,恍惚而错乱,以李秀蓉第二日发烧,谭端午不辞而别告终。后来的日子里,庞家玉与唐燕升的交往也足够混乱,认兄妹后却为之打胎。准备与唐燕升结婚前夕因偶遇谭端午,庞家玉便不辞而别,却未收到任何挽留。在与谭端午成家后,谭端午庞家玉双双出轨。十几年后庞家玉查出绝症,她再一次不辞而别。“不辞而别”足够串联庞家玉一生。她那挥之不去的耻辱感,是一种被宿命的“规律”戏弄于股掌之间的耻辱感。

庞家玉这一形象有些神经质,有点分裂。庞家玉身为律师,却敏感心软,常常对着案卷流泪,工作常带给她对人生、人性的怀疑与震荡。但在转瞬即逝的向隅独泣后,又转为精干利索的成功女性。面对婆婆指桑骂槐式的寓言、与谭端午充满猜忌的婚姻与失败的两性关系,庞家玉暴躁而焦虑。一系列繁琐且毫无必要的形式与规矩,以及唐宁湾的房子纠纷、患肺癌后对人性恶的估计,屡屡触及庞家玉的道德观和感情底线。她屡次反抗,企图圆满地处理掉每个现实问题,毫不示弱,不遗余力,但最后依然在不断折磨人的现实中濒于崩溃绝望。生命最后阶段的庞家玉开始放手,给人生减负,与周围人和解,却为保全最后的尊严,免受命运与病魔的双重折磨,选择了自我了结,结束裹挟一生的耻辱感。

庞家玉对谭端午始终饱含深情。庞家玉在最后一封信中,少有地直接表达了对谭端午深情的爱。她将一生的真情只付与谭端午一人,其他人不过是打发完一辈子无聊而绝望的妥协。她是爱情与命运布下的沼泽里的牺牲者,而受飨者却是庞大的时代与随机的命运黑洞。在陷身之前,她不是不知道躲避,只是宿命过于诡谲壮丽,藏着一种渴望、又包含一种绝不容许。她一边像飞蛾,扑向炽热的火焰,把自己灼烧成为理想牺牲的碎片;一边像迷失的狂暴灵魂,费力迎合俗世,感到生存的重负,因之自厌焦虑。她体内激荡着多种矛盾的情感,多情、精干、温柔、横暴、诗意、世俗……是三部曲里性格最激烈的一名女性。

二、“江南三部曲”中女性形象的意义

(一)肯定生命意志

《山河入梦》中,姚佩佩生性直率乐观,被命运奴役却仍能报之以顽强。在无忧无虑、尚有憧憬的岁月里,她是县里快乐的“落后分子”;后被金玉看中、被好友出卖、求助姑父无果,她便开始短暂地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过活。但灾祸依然出现在了意料之中,姚佩佩企图守身如玉却被羞辱,她便用石头砸死金玉,开始逃亡。即使搬砖、修铁路,风餐露宿,也坚持活下去。直到最后一刻,她依然对谭功达念念不忘,依然为自己的幻梦甘之如饴。生命意志被予以肯定,痛苦被看成了在快乐的创造活动中的必要条件和副产品。在作者笔下,她走在命运悲剧的路上,但并未因痛苦和毁灭而否定生命,相反,却为了肯定生命的存在而肯定痛苦。

在绿珠身上,生命意志的体现更为完整。绿珠聪慧,比普通人看得更深,却希望自己目盲。她早期的反叛挣扎、努力逃避,只是使她深陷于消极。而绿珠恰恰是在盘踞内心的悲哀抑郁中,达到了生命最高的积极性,而此后二次清醒的过程,只是逐渐向下,走进平凡。绿珠灵动聪颖,见识了姨父的死,体验到亲人离去的悲哀,目睹了庞家玉走后若若的思念与谭端午的怅然,切身感受到世间百态之一隅,体察死生之大事不可轻掷。绿珠早先对生活感到厌恶、不耐烦,这种敢对生活一掷千金撒手不管的怀疑与不屑,代表了人生中一个重要阶段——个人境遇中迎头的大挫折生发出了死亡动机。而这却使人试探到生命意志跃动着的欲望——让生命意志的存在名正言顺。正因为触碰到生命内核中欲望本身,才使人们不断地寻找一种使生活值得一过的可能,而不是像王元庆描述的那样一种普遍的状态,“我们其实不是在生活,连一分钟也没有。我们是在忙于准备生活而成天提心吊胆” ⑦。但现实的外观却常常让我们迷惑,我们原本在抗议绝望,却慢慢被自己扭曲成抗议生活本身了。好在绿珠在最后醒悟——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和光同尘,回归平凡,收获宁静。

三部曲中每一个人,都与命运自带的缺陷捆绑在一起,一边活着,一边给自己也质疑的生命意义找到一个有说服力的意义,践行了逆西勒诺斯断言:“对于他们,最坏是立即要死,其次坏是迟早要死。” ⑧就连第三部中的庞家玉,在被生活折磨到精神已入穷巷后,还在努力给生命做“减法”,和出现在她生活里的人与事握手言和。三部曲中,除庞家玉外,没有一人死于无法忍耐的自杀。而在三部曲中每一部大梦一场的悲剧中,都可以感受得到对抗悲剧的柔弱却绵长的意志力量。

(二)展现悲剧意义

“江南三部曲”展现出的悲剧效果,并非源于可以预言而无力改变的宏大宿命,而恰好是来自于作为个体的短浅感受——对现在和将来的捉摸不定。在安排停当的个体命运长河里,人渺小狭隘到每一刻都不得安宁,如盲人摸象,自以为有多种选择多种未来,因短暂沸腾的欲望而惶惶不可终日。悲剧虽宏大壮丽,却生发于生命的缺陷与狭隘。再坚硬的外壳,只要针足够细,依旧可以触及内核。现代生活的重压已不再是体力可以衡量。在现代人麻木不仁的面具下,是细到纤毫的神经。如庞家玉承受了起起落落的打击,拥有改头换面、脱胎换骨的魄力与勇气,却也会因为一句诗而落泪;她可以雷厉风行地将工作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却也会在晚上一首提琴曲中感受到已灼烫的神经。这些弱点的存在,决定了谁可以进入生命中,因之碰撞出了悲喜剧。主人公们的悲剧结局,如姚佩佩香消玉殒,庞家玉玉石俱焚……带给人阴霾沙尘后暴雨淋沥的快感,昏暗后乍见晴天朗日的眩晕感,因主人公们做了常人敢想不敢做的毁灭与牺牲的酣畅的解脱感。几位女性迥然的命运,却展示出了生命惊心动魄的悲壮。

三部曲中从陆秀米、张季元到谭功达,再到绿珠、谭端午,都在追逐桃花源的路上走过或长或短的路。但是和所有宗教信仰相比,理想国、乌托邦、桃花源也许只能算是等而下之的信仰。因为前者所展示的幸福理想只能实现于来世,因此无法反驳它,而后者的幸福理想若要在现世得到落实,它的许诺的空洞无物立刻就会暴露无遗,从而使这种新信仰身败名裂。桃花源的理想落实到现实里,便是花家舍的存在。从违背初衷火并内讧的贼窝,变成人们战战兢兢、毫无信任、各地不明就里争相学习的“范本”,最后变成有钱人花天酒地的销金窟。

尼采曾说:“逻辑如何在这个界限上绕着自己兜圈子,终于咬住了自己的尾巴,这时一种新型认识脱颖而出,即悲剧的认识。” ⑨在这样一种通向原点的再生循环中,这种悲剧的过程走向了两种典型的结局:一种与现实和解;一种与弄人的宿命与折磨人的现实同归于尽。这两种结局,没有孰是孰非,只是源于生命的长短与精神衍变的时间长短是否相匹配;一个人的期待和其忍耐力之间的距离长短,以及二者与社会所能提供的目的和意义之间的落差高低。一方面,要珍惜朝菌蟪蛄般的生命;一方面,由于作者将这种精神求索刻画出了入骨的孤迥与悲凉,也要珍惜精神上的疼痛,做一个清醒,同时又能诗意栖息于大地的人。

(三)承认欲望

在三部曲中,对男女之爱的抒写占了不小比重,有不伦之爱(陆秀米和张季元),有迟暮之爱(姚佩佩和谭功达),有宿命之爱(庞家玉和谭端午),也有谭端午与绿珠这种浅尝辄止的灵魂之爱等,但至于这些爱可否归于爱情,却不尽然。但能让人一眼看到的,却是灼灼欲望——有来自女性固有魅力的吸引,有来自某一瞬间神交默契引发的幻想,有来自心底孤寂感缺失感的寄托或替代。值得注意的是,三部曲中梦成了欲望的分身,第一部中开始发育时的老虎梦见貌美的校长陆秀米;第二部中姚佩佩与谭功达都梦到的铺满香尘的婚礼;第三部庞家玉对诗人谭端午欲望再度新鲜的梦,以及庞家玉再遇唐燕升前的再一次让她充满耻辱感的梦。最深处最本质的欲望,在毫无防备的梦中出现。而三部曲旨在透析时代精神疼痛的症结,书里的人物无法将欲望压抑一生,在压制欲望、顺从现实的過程中,分化出不同的结局。这也正是三部曲中的几位女性,出场有一种重影的即视感,但越到结尾区别就越明显的原因所在。

三、“江南三部曲”中女性形象书写艺术

(一)意象的隐喻

三部曲中多次提到荼蘼,如第一部《人面桃花》中着意描写荼蘼花开花落,以及第三部《春尽江南》中常常出现的“荼蘼花事”。除却故事发生的地理条件外,这也是类似《诗经》中的比兴手法。荼蘼,盛开于夏末秋初,总是开在夏季其他花都接近凋零之时,所以待荼蘼开尽,标记整个花季结束。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曾以花喻人,麝月抽到写着“荼蘼——韶华胜极”的花签。荼蘼自花开之日便目睹群芳凋谢,是陌路、终结的花。而麝月也恰好是贾府中唯一一个目睹家族衰败、女儿薄命的人。宝玉宝钗落魄,及至宝玉出家,麝月也一直侍奉左右,是做完红楼一梦的最后一朵花。陆侃着魔后与世隔绝,自闭于阁楼、沉迷于桃源梦时的荼蘼,是“一朵朵小白花纷披垂挂,花香清幽” ⑩。后来陆秀米获释回家后,“唯有树荫下的一座荼蘼架还在原先的位置。木架虽还完好,但荼蘼早已枯死,蔓枝挂拂其间,随风而动” ⑪。陆秀米继续着父亲的梦境,俨然活成了父亲,“依我看,就和她那白痴父亲发疯前一模一样,要么魂魄离了身,要么是鬼魂附了体,我看她八成是疯了” ⑫,而陆秀米本人渺小微薄“好比一只蜈蚣,整日在皂龙寺的墙上爬来爬去,它对这座寺庙很熟悉,每一道墙缝、每一个蜂孔、每一块砖、每一片瓦,它都很熟悉。可你要问它,皂龙寺是个什么样子,它却说不上来”。虽如管中窥豹一般,却被时代裹挟着,看完了整个风起云涌、潮起潮落的过程变幻。她秉性纯洁,却几次身陷泥潭、身犯险境,与心上人阴阳两隔生死茫茫,与骨肉锥心分别难觅踪影,尽管归家后忘情忘欲,却仍让喜鹊记挂、让普济邻人与后世喟叹不已,有后人纪念陆秀米生平戏词为证:“见过你罗裳金簪,日月高华……见过你白马高船走东洋/见过你宴宾客/见过你办学堂/到头来,风云黯淡人去楼空凄惨惨天地无光……说不尽,空梁燕泥梦一场……” ⑬以荼蘼喻陆秀米,伤心纯洁,阅尽别离;前仆后继,坚守到尘埃落定。以冰花喻陆秀米,最寒冷时最晶莹,消散时却无声无息。

《山河入梦》中,紫云英这一意象贯穿全书。紫云英一方面代表幸福,另一方面却是指没有爱的期待。姚佩佩用紫云英占卜内心大胆的爱情,她心里早有了答案,但却又因为结果出现的随机,而心怀侥幸。她预感到了命运的不幸,想借偶然事件做短暂麻痹。随着后来趋炎附势的下属们插手县长婚事,白小娴等人陆续挤进谭功达生活,这些变化,应了姚佩佩用紫云英的占卜,而使其情感起了波澜。在爱情的触觉上,县长的确比姚佩佩迟钝,直到姚佩佩亡命天涯时,他才真切地感到自己炙热的担忧与默契的爱。但此时两个人已经明白,结局已定,二人相见的希望微茫。两人等不到已错过的爱,但仍期待平安,期待梦中铺满香尘、开满桃花的婚礼。紫云英这一意象的运用,暗扣姚佩佩的命运波折,同时遍地开放的紫云英使《山河入梦》全篇充满古典美,烘托出女性身上的柔美与顽强。

第三部《春尽江南》中经典意象“睡莲”的出现,往往会引出女性的出场,睡莲与明净诗意的女性形象相生相随,如在招隐寺与李秀蓉第一次见面、与绿珠在“荼蘼花事”第一次见面、在静吧里注意到的精致却面带愁容的女孩等,诗人谭端午对这些女性的喜爱之情也随之而来。但值得注意的是,书中怀疑主义基调,在最后极具象征意味的诗中,得到加强:大风起于青萍之末,却道“广场上的飓风,刮向青萍之末的祭台”;早班车上人流如织,却道“赶的是同一趟可疑的早班车,盲目的蝙蝠上上下下,说服我穿越空无一人的站台”;《爱莲说》的作者与内容统统烂熟于心,却道“记忆中倒背如流的周敦颐,本无爱连之说”……命运诡谲难测,时间斑驳陆离,“烟霞褪尽的岁月,亮出时间的底牌。白蚁蛀空了莲心……” ⑭多的是空心人、是恍惚不解、是颠倒错乱,作者在书中已发出质疑,质疑“安贫乐道”已成可疑传说,质疑“莲出淤泥而不染”是否存在?女子美与纯洁的标准,在书中愈发模糊、可疑起来。谭端午发觉庞家玉红杏出墙后,却感到新奇“可口”。一如卡夫卡笔下塞壬的缄默,远比她们的歌声更有无法抗拒的诱惑力。在谭端午心中,庞家玉的形象,总是与初逢的夜晚里一池紫色的睡莲难以分开。睡莲,对主人公谭端午而言,是应当供奉于“史前一般清新”“化石般寂静”的秘密水塘,是封存在“波光潋滟的梦中” ⑮。婚前婚后生活混乱的庞家玉那温柔而绝望的爱,谭端午是明白、感激、怀念的。格非笔下,美与纯洁的衡量标准,不是大众奉为圭臬的刻板贞洁,而偏重于女性的魅力与内心的痴情。三部曲中着力刻画的女性形象因之愈加饱满新鲜,有情有义。

(二)多维度塑造

陆秀米有着女性的柔美,也兼有男性的英气。秀外慧中、秉赋非凡,起起落落后如西西弗一样全然接受了人生的荒诞与虚无,陆秀米在获释返乡后已如重生。陆秀米作为闺阁待嫁女,在时代尚未被革命席卷时,便已有自由独立的意识,对爱有选择地包容,并非一味隐忍、做旧社会男性乏味的附属品。母亲、张季元、陆秀米三者之间,无法明确断定谁与谁才是不伦之恋,而对这隐晦暧昧的关系陆秀米难以容忍,却未主动退出。她对自己的感情与选择十分明确,更注重个体意志。陆秀米出嫁后被掳、身陷泥淖,看到治理不善、早已违背创建者初衷的花家舍时,心中想的竟是取而代之。在成长中,她形成了自己的思考,格局超出寻常女子。最后获释归乡,复返自然,对奋斗一生现已尘埃落定的革命事业、对思索一生却不得解的个人价值,她一并接纳、放下。对陆秀米的刻画,张弛有度,在保持人物张力的同时,予以人性的软肋与人类的智慧,一收一放,陆秀米逐渐真实起来。

姚佩佩既有被宠坏的资产阶级家大小姐的娇贵柔弱,又有生命最本质反抗与生存的力量。在日子顺风顺水时,她千娇百媚,不思进取,做无忧无虑的“落后分子”。当日子从波澜渐起到滔天巨浪时,她一弱女子早已风雨飘摇,唯一的依靠谭功达已被撤职,在县委她变得可有可无,还要提防不怀好意的金玉,躲避趋炎附势的领导,最后栽在了最信赖的朋友手里。在反抗中,姚佩佩忍无可忍,杀死金玉,亡命天涯。在逼仄窘境中,她本能地坚持活下去,哪怕风餐露宿、遥遥无期。而作者对这种本能的发挥,持认可同情的态度。在结尾处,谭功达弥留之际的幻象,作者有意让人看到了希望。在姚佩佩这一形象的塑造上,有软有硬,姚佩佩变得立体起来。

绿珠这一形象之所以脱颖而出,是因为她顿悟之快,聪明至极。既没有妥协接受,也没有粗暴反抗,而是巧妙地认清生活后,依旧热爱生活,步入正轨后越走越好。但她的醒悟之路兜兜转转:她游遍大半个中国、收养流浪狗、记录飞禽保护鸟类,这些利人利己的理想化努力,并未真正觸及她内心症结所在。而是在生活中,在真正有着感情的人们迎来送往的过程中,渐渐懂得为人为己,最根本的便是珍惜生命,好好生活。绿珠是理想化的女性,但也赋予微瑕,譬如她的情绪化与偶尔不得体的言语行为,使人无法全盘盲目喜爱,而是有所选择有所保留地欣赏。对绿珠形象的刻画上,作者理性而有度。

庞家玉世俗气息下有着诗意,红杏出墙却痴情专一,既戴着横暴的面具,又有着敏感的灵魂。矛盾双方并未如理想中协调共存,而是此消彼长,暴躁冷酷时,摔砸砍打,下一秒便突然泄了气,温柔而绝望。人前骄傲强大,背后却为常常事与愿违的生活焦虑。庞家玉有着光鲜的职业,漂亮的容貌,孩子就读于重点学校,背后却是冗长繁复的形式,相互猜忌厌弃的婚姻,不断的贿赂……一方面有着诗与爱情的理想;一方面在俗世里费力谋生。书中的庞家玉被社会改造得复杂如现实中的人,时而让人觉得不可理喻,时而也让人同情怜悯,时而产生共鸣,不能一置褒贬。

四、结语

在格非其他的作品中,如《迷舟》《青黄》《望春风》《褐色鸟群》等,常常看到他对女性形象的体悟与书写。由于“江南三部曲”的篇幅之长与联系之紧密,作者对女性的描写,观之更为集中。分析三部曲中的女性角色,可以更好地理解格非作品中的魅力之所在。在三部曲中,作者在女性的思想力上有所偏重,也关注到女性各不相同的灵魂,将女性的美引向深处,进一步揭示了三部曲隐含的生命与悲剧的主题。

在江南三部曲中,格非多样而经典的描写方法也别具借鉴意义。多维度的刻画,使女性形象不再符号化、单一化,而是复苏鲜活起来,有个性,有思想。此外,格非写意性、反思性、哲理性的美学特质是溢满全书、不可忽视的,所有意选取、着力描摹的意象,也充满古典的诗意与现代优雅的颓废。这些意象,作为暗示性的存在,与人的起落、与情节的起承转合相生相随,行文紧凑而新奇。

注释:

①②⑩⑪⑫⑬格非:《人面桃花》,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317页,第271页,第14页,第287页,第191页,第227页。

③格非:《山河入梦》,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26页。

④曹雪芹:《红楼梦》,北京出版社2006年版,第23页。

⑤⑥⑦⑭⑮格非:《春尽江南》,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32页,第372页,第72页,第374页,第375页。

⑧⑨(德)尼采:《悲剧的诞生》,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16页,第73页。

作者简介:

赵紫文,女,包头广播电视大学助教、教学与学生管理科科员,毕业于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汉语国际教育专业硕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教材选编、对外汉语教学、跨文化交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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