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身有术
2024-03-08徐嘉拓
徐嘉拓
1871年2月18日,鹅毛大雪下了一整天,江宁城成了白茫茫的世界。就在这最冷的一天,清朝刑部尚书郑敦谨到了江宁。
半年前,江宁城发生了一起震惊朝野的“刺马”大案。郑敦谨就是来重审此案的。准确地说,是1870年8月22日上午,两江总督马新贻检阅武生月课后回府,走在箭道上,一个叫张汶祥的刺客从人群中冲出,用短刀刺中他的左肋。次日,马新贻死亡。事发仓促,朝廷先指定当地官员审理了几个月,得出结论:张汶祥“挟私报复”。慈禧太后接到上报的奏章,颇为不满,便派郑敦谨火速赶往江宁重审此案。
郑敦谨在审理案件的过程中,江宁城却发生了一件蹊跷的事儿——江宁城最大的戏院即夫子戏院上演了京剧《刺马》,据说还特别火爆。郑敦谨要去看戏,伴当苦苦相劝。不劝还好,一劝,郑敦谨还来了倔劲儿,非去不可。伴当又不敢把此事报给江宁官府,怕节外生枝,虽然江宁城平息了战乱,但并不太平,解散的湘军健卒以及哥老会还不时闹出点动静,连两江总督都出事了,伴当们哪敢掉以轻心,于是,加倍派人跟随保护郑敦谨。
进了大戏院,郑敦谨选了一个僻静的角落落座。整场大戏高潮迭起,但郑敦谨却大感惊诧,此戏竟然把现实中的“刺马”案原汁原味地搬上了舞台,只是把“张汶祥”改成了“张文祥”,把“马新贻”改成了“马新怡”,音同字不同。另外,张汶祥和马新贻的身份也改了一下,戏里,张文祥是江宁秀才,马新怡是苏州知府。让郑敦谨更吃惊的是,舞台上的张文祥成了舍生取义的大英雄,而马新怡则成了忘恩负义的奸邪之徒。当演到张文祥用短刀刺中马新怡时,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还有人高呼:“杀得好!”
来戏院前,郑敦谨做了周密安排。为了打进戏团的内部查明真相,在演出间隙,一名伴当前去后台送鲜花、送慰问金。当伴当举着鲜花走到化妆间门口时,只听里面扮演张文祥妻子的伶人说:“我们这场戏,汶祥哥看了都说好。”但当她抬头看到门口露出的一束鲜花和半张陌生的脸庞后,就把接下来要说的话吞了下去。伴当只当什么也没听见,兴高采烈地走进化妆间,送上鲜花和慰问金,赢得一片感谢声。散场后,伴当立即向郑敦谨汇报了这一情况。郑敦谨眉头一皱,心想,难道张汶祥真出了大狱?私放钦犯,那可是天大的罪过,要问斩的。但问题的关键是,此汶祥是不是彼汶祥呢?这倒要查清楚。
郑敦谨从戏院一回来,直奔大牢去审问张汶祥,就是想看看张汶祥在不在大牢里。走到大牢最里面时,郑敦谨远远看到大牢里的张汶祥正四脚拉叉地坐在地上,满脸通红地端着酒杯,撕着盐水鸡,嚼着大肉,满嘴流油。郑敦谨走进大牢,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直扑过来,张汶祥连屁股都没抬,该吃吃、该喝喝。郑敦谨问道:“张汶祥,这大鱼大肉是谁送的呀?”张汶祥斜睨着反问道:“谁送的犯法吗?”郑敦谨直奔主题:“听说你到夫子戏院去看戏了?”张汶祥一翻眼皮,答非所问地说道:“夫子戏院的戏场场叫座,那是我们江宁的骄傲。”郑敦谨追着问:”我问的是你。”张汶祥爱搭不理地说:”我呀,不是睡大觉,就是喝酒吃饭,一倒一饱,真是神仙一样的日子。”郑敦谨知道他有意答非所问,不可能问出结果来,就踱出大牢,迎面站着一名狱卒,一见之下,他立即神情大变,伴当定睛一看,也勃然变色——这名狱卒眉眼咋这么像张汶祥!回头看看死囚牢里,张汶祥还在那儿啃鸡大腿呢!初看,这两个人就像孪生兄弟一样;细看,还是有些微不同的。郑敦谨稳住神,问狱卒:”你叫什么?”“小的叫马汶祥。”“你也叫汶祥?”“对!但我不是张汶祥。”郑敦谨脸色苍白,快步离开。
接下来,奇遇一个接一个。第二天,郑敦谨带着两名伴当到江宁闹市逛了逛。走进一条狭长的闹市,栉比鳞次的小铺、熙来攘往的人群,让郑敦谨的双眼应接不暇。走着走着,郑敦谨的眼睛又直了。原来,一家店铺的幌子上写着几个醒目的大字:张汶祥饼店。郑敦谨决定走进去探个究竟。他找了一个偏僻角落落座,店小二过来热情地招呼客人,郑敦谨边点菜边问:“小二哥,我纳闷,你这店铺是半年前刺杀两江总督马新贻的张汶祥开的吗?”店小二打量一下郑敦谨,回答说:“客官,这你就外行了。在江宁,张汶祥店老鼻子了,我给你数数,张汶祥粥店、张汶祥金店、张汶祥铁匠铺、张汶祥客栈,在江宁,至少有三百个张汶祥,各商铺也不下十家。对了,张汶祥刺杀马新贻的短刀就是从张汶祥铁匠铺打的,这铁匠铺就在不远处,但此张汶祥非彼张汶祥。我们老板也叫張汶祥,比那个张汶祥名头还响亮,我们老板的买卖从南开到北,从东开到西,这饼店,江宁有,铁岭、辽阳有,连归化城也有。”店小二一抬头,说道:“看,那就是我们老板。”郑敦谨循着店小二的手指一看,这个张汶祥竟然跟大牢里的那个张汶祥完全不一样,文质彬彬,身上没有一丝匪气,倒像个读书人。张老板奔着郑敦谨这一桌就走了过来,来到近前,郑敦谨问道:“阁下可是张老板?”张老板抱拳施礼道:“鄙人正是张汶祥,跟刺杀马新贻的刺客可不是一个人啊!您别误会!”郑敦谨问道:“这么多张汶祥的幌子,官府不管吗?”张老板说:“我们是正经经营,不宰客,不欺生人,官府凭什么不许我们叫张汶祥?”郑敦谨接着又问道:“你们这些张汶祥和刺客张汶祥有关系吗?你们江宁怎么这么多人喜欢叫张汶祥?”张老板听罢哈哈大笑,说道:“客官一看就是外地人,一个张汶祥,十个模样,百个心肠。就看那个张汶祥,官府认为是罪犯,老百姓还当他是好人!”说罢转身走回后厨,留下愣怔的郑敦谨。
郑敦谨从饼店出来,决定探访一下张汶祥的老宅。到了张家,发现附近还有个张家祠堂,便决定一观。走到张家祠堂时,正是申时,张家祠堂人来人往,这大概与张汶祥刺马案有关。人一旦有了名声,不论好名坏名,人们都会怀着一颗好奇的心去探访一下。但让郑敦谨吃惊的是,走进张家祠堂,在列祖列宗牌位之外,竟然供着张汶祥的牌位,牌位两旁是新书的隶书对联,左联书:忠肝义胆大英雄;右联写:除暴安良真好汉。郑敦谨实在看不下去了,真想上去一脚把牌位踹倒,但他还是忍住了,就问守在祠堂门口的瘦老头:“张汶祥不还活着呢吗,谁给立了牌位呢?”瘦老头慵懒地答道:“前几天,来了几个军爷,威风凛凛的,捐了这个牌位,还给张家祠堂留下一大笔银元,留作修葺用,我生平从没见过这么多银子。我那时也在想,人还在大牢,咋就立了牌位了?我也想不明白。听几个军爷说,以后他们每年都要来祭奠张汶祥,张汶祥为人间铲除了一个祸害,就是他们的神。张家出了这么个人物,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张汶祥前几天来焚香祭祖,还看了自己的牌位。哎!真像梦中一样。”郑敦谨听了不禁毛骨悚然,问道:“来的真是张汶祥本人吗?他身在大牢中,怎能分身出来?”瘦老头神秘地附耳说道:“我告诉你个秘密,听说张汶祥会分身术,穿墙过院如履平地,杀人取命探囊拿物。我们凡夫俗子哪知道这些世外高人的能耐。”郑敦谨听了,似信非信,尴尬地笑了笑。
回到行辕,郑敦谨竟连做几天噩梦,不是张汶祥手举滴血的钢刀,就是张汶祥穿墙而出寻找自己。梦中的张汶祥更显得张狂,眼睛是猩红色的,像喷着火焰,面孔狰狞如枯鬼,熊爪一般的双手似刀,皮肤如鳞,闪着幽光,牙齿是绿色的,脑袋上还冒着缕缕青烟。郑敦谨常常半夜从惊叫中醒来,睡眼惺忪中,仿佛屋子里到处都是张汶祥,向他张口大吼:“马新贻该杀!该杀!”白天,郑敦谨的头钻心疼痛;晚上,郑敦谨一入睡就做噩梦,梦里都是张牙舞爪的张汶祥。张汶祥仿佛无处不在,从大牢、闹市、张家祠堂到梦里,处处都有张汶祥。他受不了,他实在受不了,太折磨人了!
1871年3月19日,也就在郑敦谨重审“刺马”案一个月后,郑敦谨急急地向新任两江总督曾国藩提议,此案以张汶祥“挟私报复”的结论上报,曾国藩欣然同意。上奏几天后,郑敦谨启程离开江宁。
郑敦谨刚一离开,江宁藩司梅启照就兴冲冲地进了曾国藩的值房。一见面,梅启照就哈哈大笑着说:“大帅,兵不血刃啊!那个易容的假狱卒、闹市的假汶祥、家庙的汶祥牌位以及编造的一串故事,吓走了郑敦谨!”梅启照曾是湘军的一名将领,所以,一直称曾国藩“大帅”。曾国藩会心一笑,对梅启照说:“用兵之道,攻心为上。那几个人立了大功,不能亏待人家呀!你速速去奖赏一番!”梅启照拱手说声“遵命”,哼着小调,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