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缅怀刘异龙老师:昆坛清丑,儒雅风流

2024-03-07朱锦华

上海采风月刊 2024年1期
关键词:学戏老伯伯丑角

朱锦华

引子

我认为,丑角艺术,并不在于白鼻子大小,而要从人物个性出发。如果丑角的表演失去了幽默和风趣,而使表演流于庸俗、逗乐,陷于低级,剧场观众一点共鸣也没有,那才是丑角艺术改革的失败。

——刘异龙

归入丑行

1954 年 14 岁的刘异龙进入上海华山路1448号华东戏曲研究院昆曲演员训练班学习。一开始,因为外形突出和嗓子出色被分在小生组,学习了《长生殿·定情赐盒》和《白蛇传·断桥》等折子。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沈传芷老师发现刘异龙太调皮,成天打打闹闹,屁股坐不住,简直没有昆曲小生那种斯文气质,但腰腿功夫还可以,建议他去练武生。

于是,刘异龙转到武生组开始了翻跟头的日子。可是,尽管跟头翻得不错,但主教白鸿林老师觉得刘异龙在武生组前途不大,还好脸挺大,适合唱花脸。到了花脸组,跟着陈富瑞老师学习了《草庐记·花荡》《虎囊弹·山门》《单刀会·刀会》《天下乐·嫁妹》等戏。可还没等刘异龙尝到演花脸戏的乐趣,陈老师感到刘异龙这么优秀的个人条件更适合学老生。不久,刘异龙又到了郑传鉴老师的老生组,跟着学习了《长生殿·弹词》和《牡丹亭·春香闹学》,但学习一段时间后,发现刘异龙还是不适合演老生。

就在刘异龙快成为甄别对象时,演出机会来了。1958年,俞振飞和言慧珠两位校长准备排《墙头马上》,乳娘一角选定了刘异龙。刘异龙演来像模像样,不经意,刘异龙又迈入了老旦行当。此后,刘异龙和俞、言两位校长又一起演出了《凤还巢》《奇双会》《姑嫂比武》等几出戏,获得大家的好评。

刘异龙在小生、武生、花脸、老生行当都走了一圈,后来又演了老旦,虽说舞台上的这些实践,给大家留下刘异龙台上表演十分出彩的印象,却还没归入一个正式的行当。慧眼独具的丑行主教老师华传浩发现刘异龙能说会道,很伶俐,正适合昆丑这种“戏核”要求,倒不如将他收入门下。华老师对刘异龙说,小赤佬,看你人这么活络,干脆跟我学丑角,接下来我要教《小和尚下山》。

听了这话,刘异龙心里一盘算,总算有人要我了,因此满心欢喜。但是回家跟妈妈一说,妈妈不乐意了。刘妈妈觉得自己的儿子长得这么俊秀,这么体面,干吗要去学小丑,鼻子上涂一块豆腐干?刘异龙自己非常想学,他就去做妈妈的工作,说什么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最后妈妈挨不过儿子的软磨硬泡,也就同意学学试试。这一试,还真是试出了一个昆坛丑行状元!

一炮走红

刘异龙非常珍惜跟华传浩老师学戏的机会,从唱念表演到脚腿基本功,学得相当扎实。一年以后,戏校应邀到上海华通开关厂去演出,其中就有刘异龙和同学余慧清主演的《孽海记·下山》。这出戏是昆丑的“五毒戏”之一,里面有一些模仿癞蛤蟆的动作,唱作繁重。

当时的华通开关厂还没有正规的舞台,演出是在他们的职工食堂里进行,临时用桌子搭了一个台子。穿着浅蓝色僧衣的俊俏小和尚上台了,鼻梁上画着白色小木鱼,小木鱼里还嵌着一个可爱的小孩子五官线影,佛珠像呼啦圈一样在脖子上转起来,连续做着鹞子翻身,然后肩膀和大臂一用力抛到空中旋即又接住,实在太漂亮了,观众掌声四起。当时是冬天,天气非常寒冷,刘异龙一双脚长满了冻疮。穿着刚好合脚的“朝方靴”上场,脚还是僵的。等演了半场戏,脚暖和了,但新的问题又来了,受热的冻疮变得又肿又痒,刘异龙只得忍着。到背小尼姑过河时,需要脱鞋,原先冰冷的双脚刚好能穿下的“朝方靴”,现在因为热胀冷缩的缘故,脱不下来了。但戏的情节在那儿,刘异龙只得狠命地脱下,磨破的冻疮不停地在出血。刘异龙因为专注演戏,并没顾及脚上出血。观众看到刘异龙脚上出血了,还以为台上有钉子,心都为他紧紧地揪着、担忧着……等到戏快结束时,按戏里的情景,又得把“朝方靴”穿上,刘异龙又努力把变大的脚放进此刻已比脚小一号的靴子里。演戏结束后,观众的热情高涨,他们觉得这个小和尚演得太好了,而且演员忘我地投入到戏中,充分发扬了不怕流血的吃苦精神,刘异龙连连谢了三次幕。

经过这一年的勤学苦练,《下山》终于一炮走红,这可是刘异龙的舞台处女作!也因为这出《下山》,他的演员生涯踏入正轨,人也变得自信起来。1960年,刘异龙以《下山》《墙头马上》获得上海青年会演优秀表演奖。1961年12月,刘异龙随上海青年京剧团赴港演出,其中就有这出《下山》,本来计划演一场,后来因观众热情不减又加演了两场。刘异龙学《下山》、演《下山》,到后来教《下山》,他不断琢磨修改,去芜存菁,成就了今天这出佳作。据统计,刘异龙的《下山》一共演了2500多场,甚至有时一天演两场,很受欢迎。

新练功鞋

放暑假回家,虽然没有老师督促,但练功不能废。《下山》刚一炮而红,刘异龙告诫自己千万不能骄傲自满,因此他坚持到离家较近的“外滩公园”练功。每天早上4点钟天不亮他就从家里出发,快到5点时到达外滩公园,找一块靠树的比较平整的泥地,开始喊嗓子,把脚放到树杈上压腿,然后练拍脚尖、踢腿,把基本功练完后,再把《下山》拉三遍。练功时,他会把鞋脱下来,光着脚练。三遍《下山》拉完,早已是汗流浃背,衣服湿透。每天这样饿着肚子练完以后,再回家吃饭。半个月下来,功夫长进了不少。有一天,刘异龙正在练功,来了一位十分清瘦的中等个子的白发老头,一边剔牙,一边看刘异龙练功。等刘异龙休息的时候,他跑过来同刘异龙说话了。问:“小朋友,你在做什么?”答:“排戲。”问:“排什么戏?”答:“小和尚下山。”问:“这是什么剧里的?”答:“昆剧。”问:“嗯,这是一个古老的剧种,蛮好,蛮好。你天天练?”答:“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我怕放暑假把功给荒废了,得天天练,自己不能放弃,要下死功夫。”问:“那你为何光脚练?”刘异龙很直率地回答道:“我怕把鞋磨坏了,我光脚练,皮破了,还可以再长好。”老伯伯感叹一声:“没想到你这么能吃苦!你叫什么名字?在哪里读书?”刘异龙答道:“我是上海戏校的学生,叫刘异龙。”老伯伯用商量的口吻说:“你很乖,很懂事,我想送你一双鞋,鼓励你,你同意吗?”一听此话,刘异龙吃了一惊:以当时的价格来算,一双练功鞋要3~4块,很贵,平白无故哪能受此大礼?因此,刘异龙就对老伯伯说:“谢谢您,不用买了,我就光脚练,没事的。”随后刘异龙又跑去练《下山》了。

等到第二天,老伯伯又来了,叫他到旁边的金鱼池里把脚洗干净,然后拿出一双新的有海绵底的练功鞋给他试。嗨!没想到,还真合适。原来老伯伯昨天已趁他练功的时候,悄悄把尺码量好了。刘异龙忙连声感谢,但他毕竟是小孩子,高兴之余却忘了问老伯伯的姓名,也忘了跟老伯伯说以后报答他等等之类的话。这,已成了刘异龙的终身遗憾。每每想起一双练功鞋的故事,刘异龙总是非常感动,他说,今天在台上取得了成绩,不会忘记当初无名老伯伯送他练功鞋和对他的鼓励。至今,听到学生穷却刻苦练功的故事,他总是情不自禁落泪,他常常会想办法接济这些穷学生。他时常唠叨,老伯伯以仁者之心待他,他也应该把这份仁爱散播出去,将老伯伯待他之心用之于下一辈……

鸡和醋鱼

1962年,周玑璋副校长派计镇华、刘异龙等“昆大班”的优秀昆剧青年演员,按行当角色前往杭州到浙江国风昆苏剧团学习《十五贯》。

刘异龙还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囊空如洗的他还特地向别人借了一件大衣前去。学戏半个月的日子,真是泡在苦水里,又冷又饿地度过。尽管如此,大家学戏都非常认真。等到学完戏,要离开杭州时,王传淞老师对刘异龙说:“阿龙啊,你学戏学得很好,我要做只鸡请你吃。”刘异龙心里高兴得不得了,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能填饱肚子就属不易,哪还敢奢望吃只鸡!等到刘异龙赶到老师家门口,既没看到鸡毛,也没闻到鸡的香味,他心里就嘀咕起来,难道是老师骗我不成?走进家门,老师拿出一只鸡蛋,敲碎在碗里,同时用筷子到油瓶里蘸几滴油,“滴滴笃笃”地滴到锅里,为了不让鸡蛋粘在锅底,老师就不停地铲,不停地铲……这场面让他终生不忘。

而周传瑛老师则请他们到“楼外楼”吃了一顿饭,还请他们吃价格不菲的“西湖醋鱼”。刚开始上了一条,他们全都饥肠辘辘,根本顾不上什么吃相,筷子就像下雨一般,一小会儿就给吃得盘口朝天,几乎不用再洗盘子了。周传瑛老师见状,又叫上了一条……而那时,老师们也常饿肚子。但老师看他们学戏如此认真,又学得如此之好,打心眼儿里开心,欣慰!老师们的宠眷,也让他们感动不已,他们全都暗下决心,一定要把这出戏学好演好,并把它传下去。

在戏校学戏时,刘异龙的主教老师是华传浩、周传沧,到杭州去跟王传淞学戏时,王传淞一点没有门户之见,完全是手把手地教授,没有一点保留。而回到上海,华传浩、周传沧老师也没有因为刘异龙向王传淞学了戏,心里就起疙瘩,他们仍然尽自己的力量,积极辅导帮助刘异龙。华传浩老师演戏比较注重内在的东西,而王传淞老师演戏比较注重外在的东西,聪慧的刘异龙在两位风格不同的大师的艺术滋养下,融会贯通。他根据自身身段灵活的特点,对娄阿鼠的一些外部动作进行了加工,加了矮子步、蝎子步、拍脚尖、地蹦、凳子虎跳等动作,这就使娄阿鼠的外形动作更像一只老鼠,十分符合其地痞惯偷的性格特点,也使娄阿鼠这个形象更加丰富饱满。《十五贯》也成了刘异龙的代表作之一。

兴师问罪

1980年代,上昆在北京东四的人民剧场演出《十五贯·访鼠测字》。演出现场,刘异龙完全按照王传淞老师教的演,念苏白,他自己演得非常卖力,把王派的丑角艺术全都发挥出来,自己也很满意。可惜,剧场效果并不好,台下很冷,观众的反应很淡,该笑的地方没笑声,该鼓掌的地方没掌声。怎么会这样呢?刘异龙像掉进冰窟窿里,对第二天转台长安剧场的演出几乎丧失了信心。刘异龙不甘心,也不明白,他虚心地问了好多同志和观众,想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位北京昆曲票友的话启发了他:由于苏州话和北京话属于不同的方言语音系统,大部分的北京人听不懂苏州话。况且那时的演出还没有电脑字幕,念白由于变化大变化快,一般也不会写在字幕的幻灯胶片上。观众在看台上表演时,由于没有念白字幕,根本没办法理解,就是看不懂,所以台下没效果。

刘异龙辗转一宿,就在想怎么办。后来他想通了,演戏最重要的是让观众听懂、看懂,能接受,如果观众能听懂自己的语言,加上自己的表演,观众不就能懂了吗?想好了就做!凭借着自己超强的语言天赋,他把所有的念白由苏白一句一句翻译为京白,并把台上所有的语言组织好。第二天是日场演出,刘异龙很早就去和乐队的同事打招呼,告诉他们自己已经把苏白全部改成京白了,请他们留点神,叫板时听着。到第二天晚上正式演出前,刘异龙心里还有点忐忑,但真上台了,刘异龙也就豁出去了。令人难以置信,演出效果非常好,刘异龙高兴得不得了,观众的掌声说明剧情引起了观众的共鸣,他的演技得到了充分肯定,也意味着观众对他将苏白改成京白的认可。

演出结束后,刘异龙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哼着小曲在后台洗脸,这时来了一位拄着拐杖的老先生。他说:“小同志,请问哪位是刘异龙?”满脸都是肥皂泡的刘异龙赶紧回答说,我就是。随后,老先生作了自我介绍,原来他是故宫博物院的朱家溍。他对刘异龙说:“您昨天演得真好,我真是大喜过望,您不愧为传淞的嫡传,看了您的表演非常高兴,也非常感动,感到传淞的东西后继有人。于是我今天又请了20几个朋友来看戏,来看传淞的传人原汁原味地表演他的艺术。没想到,您这么大胆,竟然敢把戏改了,改成念京白,您的行为不仅让人失望,而且简直可以说是欺师灭祖!欺师灭祖!您的胆子也忒大了!”

听了这番话,刘异龙愣了半晌,“欺师灭祖”?本想通过改变方言,达到同现场观众交流的目的,没想到,居然变成欺师灭祖了。但他还是耐心地解释说:“老先生,可否容我说两句?我是王传淞老师的学生,这个戏的一招一式都是他教出来的。(朱家溍插说,就是好!)可是老先生,您能体谅一个演员的苦衷吗?纯苏白的戏我能演,可昨天台下一千多个观众,能听得懂的人有几个?10%都不到。观众听不懂、看不懂,因此,这么好的戏他们没反应,我自己心里难受。”朱家溍又说:“听不懂、看不懂是观众的水平问题,您不能将就他们,您得为艺术。”刘异龙说:“您讲得非常对,可是演员多么需要理解和掌声,同样,观众又是多么需要看懂剧情,明白就里!今天念京白,除了你们几位水平高超的鉴赏家外,我更应该想到90%以上的观众,让他们看明白这个戏,娄阿鼠与况钟的斗智斗勇。昨天我演的娄阿鼠念苏白,没效果,今天再演,我改念京白,90%以上的观众都拍手称快,这多好呢!”朱家溍说:“您就是应该坚持念苏白!”刘异龙说:“老先生,我认为让广大的观众听懂看懂那才是最重要的……”朱家溍老先生闻听了这些话,停了停,最后说道:“您也言之有理,我们下次有机会再聊,您赶紧穿衣服,天太冷……”

经过朱家溍老先生此番“兴师问罪”,促使了刘异龙的深入思考:那就是昆曲既要传承也要创新,要在不失去昆曲原味的前提下,做适当的修改,像丑角的念白有韵白、京白、苏白、扬州白、常熟白、南京白、丹阳白,除此,完全可以根据不同的人物使用不同的语言来体现。在英国演《秋江》时,他用脚去试江水冷不冷时,会说:“Very cool!”,在德国演出《山门》时,他根据剧情会用德语问上一句:晚上好!又如《活捉》一戏,张文远同阎惜娇见面并惊叹阎的美貌时,在台湾演出时,刘异龙会用闽南话来赞叹,在英国演出时,他会说:“Very very beautiful!”刘异龙认为,丑角演员当然有特权这么做,既符合剧情,又符合人物,同时也可以渲染现场气氛,也体现了丑角活泛的行当特点。

刘异龙基本功扎实,学戏认真刻苦,原汁原味地繼承了昆丑泰斗华传浩、王传淞、周传沧的表演风范,并充分加以融会贯通。在长期的舞台实践中,他更善于动脑筋,不断吸取、钻研和开拓,在不失昆曲本体的前提下给昆丑艺术融注了不少新的元素,他的表演体现了随心所欲却不逾矩的特点,以儒雅、率真、轻松、诙谐见长,噱而不俗,清新高雅,被美誉为“昆坛清丑”。他塑造了各色各样的人物,无论是小和尚本无、娄阿鼠,抑或张文远、陆凤萱,又或是姜诗、石道姑,都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刘异龙老师敢于想象、敢于创造、敢于实践,他对昆曲丑角艺术的贡献是多方面的。在新时期里,他一直在思考如何将自己的一身才艺毫无保留地传承给后学。他除了教授“昆三班”“昆四班”“昆五班”的学生,还对其他戏曲院团前来学戏的丑行演员倾囊相授,可谓桃李满天下。课堂里,他尽职尽责,生活中,他如慈父般关照着每一个学生。他还常与后辈同台演出,义不容辞地提携他们,将更多的年轻人托上成才之路。他说,自己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丑角艺术能永远在舞台上绽放最撩人的风采!不幸的是,2023年12月13日,他离开了我们,让我们留下无尽的思念和缅怀。

(本文照片由祖忠人提供)

猜你喜欢

学戏老伯伯丑角
丑角的“通知”
事在人为,是世上最好的道理
惨 叫
惨 叫
阳光洒下来
“戏苑”萌娃
国家优秀院团丑角专场演出暨丑角表演艺术学术研讨会综述
尊 严
京剧中的丑角
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