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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包树

2024-03-07戚佳佳

躬耕 2024年2期
关键词:华子陈红伟民

戚佳佳

1

冬日,天亮得迟。蒙蒙亮的时候,陈红已坐上开往邻县的班车了。陈红感到头晕乎乎的,余劲尤在,口也干得难受,昨晚的酒,这会好像还堆在食管里。出也出不来,咽也咽不下。

隔着口罩,陈红舔了舔嘴唇,幸好戴了口罩,连唇膏也省得抹,盖住了大半张法令纹蠢蠢欲动的脸。陈红瞥了眼搭在座位上和自己平行的包,里面的小化妆包里躺着的口红,是去罗马看女儿时买的。为了这款适合自己的口红,她在西班牙广场的几家专柜好一顿找,都没找到。却被柜台后售货小姐们的热情劲儿,给弄得不知所措,以至于摆手摇头时的动作显得僵硬又滑稽,最后费了好大劲才买到的。回来的年后,因女儿的学业重自己工作忙,女儿不能回,她也不能去。每次陈红在视频里看见女儿,陈红都会问,华子,咱回吧?华子说,我怎么回,我的课程怎么办?陈红被华子问得张口结舌,不知道怎么回才好?所有的问题都是必须面对的问题,而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陈红能回答得了的问题。强烈的挫败感使陈红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陷入忧郁、自责和无奈交织的心情里无法自拔。

每天,陈红都要对华子的会话框说几遍注意防护的话。华子嗯嗯着。有时临出门前,特意发来视频,让陈红检阅。女儿冲着视频中的陈红左侧一下脸,右侧一下脸,问陈红,这样可行?陈红扒拉着眼睛对着手机屏,感觉近来眼睛视力越来越差了,老视的程度越来越严重。她害怕自己看漏了,把手机举到罗伟民的眼前,罗伟民正关注着手机上的新闻播报,瞟了一眼,说,可以。陈红说,你再看看,你都没仔细看,就说可以,手机是你命啊!罗伟民也不解释,眼睛又落到手机上。陈红气得抽回手机。其实陈红也知道可以,可她心里还是过不了那个坎儿。她觉得不能那么爽快地对女儿说可以,说了女儿就不会再精心防护,女儿本来就不在意这些。等陈红再回头看手机,屏已经黑了。

陈红的心像是在火上烤,烤得焦了,化了,成碎屑了。她就调整一段时间,把碎屑团巴团巴,又成了心形,再烤,再焦,再化。如此反复,反反复复,陈红有时会想,我怎么想起来把女儿送出去的?我这是给自己找事。女儿万一有什么事?

洪是不能指望的。

华子原本是冲着她姑罗伟情去的,陈红去过那边才知道,罗伟情一家和华子压根就不在一个区域。

陈红的头抵在座位靠背上,随着大巴车的颠簸,昏昏沉沉地迷糊过去了。本来陈红是不需要再出来工作的。可是一想到女儿在公交车上那苍白的脸和抖动的手,就再也坐不住了。

以前罗伟民是大厨,和几个人合伙弄了个酒店,没干几年撑不下去了,一个好好的酒店说关就关了。自此,罗伟民像是哪里出了故障,也不提出去找活的事,也不出去干活。陈红是会计,本来市里也有几家想聘她,可她权衡再三,到底还是没能抵得住高薪的诱惑,选了这家县里的企业上班。当然,什么都是相对的,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报酬越高,付出的就越多。

一周休息一天,来去得有三四个小时在路上,中午只给一个小时的吃饭时间。在堆积得像小山包一般的账簿前,陈红常常连头都没时间抬。干活,干活,陈红的日子除了这些无穷尽的活,还要和一帮新同事协调关系。

车外渐渐亮起来,陈红望了望车窗外,在那些倏忽而过的树影里,她又看到了那棵树,酷似面包,是徐丽娜说的面包树。想到徐丽娜,陈红就觉得好恨,徐丽娜怎么可以这样待她?

回来之后,陈红再也联系不上徐丽娜,陈红曾去徐丽娜的家敲门,没人应。陈红问邻居,人家只是摇头。陈红去张培德的门店找,卷闸门关得死死的,人跟蒸发了似的。陈红又问门店的邻居,人家连眼皮都懒得抬,木然地摇头,嘟囔道,我们自己的事都顾不上,哪有心情去问别人家的事。

徐丽娜再次从陈红的视线里消失。

2

陈红是办完退休手续后去的罗马,七年了,她这是第一次来看女儿。去时,她见过那个叫洪的男孩,当时陈红在心里想,大小伙子怎么叫个洪?可看到女儿喜欢,陈红也不好说什么。

女儿学的是设计,当初高考没考好,只够大专的分数。陈红和罗伟民商量,干脆让女儿去意大利上大学。

开始,要把华子往外送,陈红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万一华子去了意大利,不想回来了怎么办?楼下乔大爷的儿子在欧洲定居,老伴走后,他便天天拿着个小马扎,雷打不动地坐在小区院门口的告示栏下。有人说话时说话,没人说话时,把自己坐成了一截树桩。

陈红想想心里就打哆嗦。他们两口子就女儿这一根独苗,不插在他们身边,他们还有啥盼头。这些话憋在陈红的心里没说,她想听听罗伟民的想法。当陈红知道了罗伟民也是这么想的,陈红反而不这么想了。罗伟民说得更露骨,我们要是把她送出去,她不回來,我们老了靠谁,那我们不白养了她?陈红听罗伟民这么说,心里冒火,陈红最不爱听的那些丧志话居然出自一个男人的口,更何况这个男人还是自己的男人,华子可能跟你过一辈子?她大了,爱在哪活就在哪活,随她。陈红瞪眼对罗伟民说,人与人就是不一样,你看看你那格局,再看看人家张培德。张培德是谁?罗伟民问。徐丽娜老公。罗伟民噢了一声,像一棵被剁了根茎的白菜,脑袋耷拉下去。

陈红嘴上说得解气,心里却咯噔咯噔的。其实最终让她下定决心的,是徐丽娜和她一口一口的他们家叶子。学习怎样怎样的好,不用参加高考,已经提前被外国学校录取,马上就要去外国上大学了。陈红听得心里直泛酸水,她就不能看徐丽娜一脸眉飞色舞的样子,这是喜鹊要变凤凰。陈红想,既然叶子能出去,我就能把华子送出去,而且是叶子去哪,我就把华子送哪,叶子什么时候走,华子也要什么时候走,我的华子不能输给叶子。

那段时间,陈红的心惶惶的。高考结束时,女儿面对自己估出的分数,气鼓鼓的,见谁都不理,跟谁欠了她的债一样,把自己关在屋里。陈红和罗伟民也不计较,计较也计较不过来。自己的独苗,不但不能动怒,还得想办法给她舒气。他们愿意当女儿的出气筒,他们不当谁当?他们有机会当出气筒,也是他们的福气。

原来在小区里每天喜欢转圈夜跑的光膀子男人,今年看不见跑了。一问,说他上高中的女儿跳楼了,没留遗言,没有征兆, 陈红听了心怦怦地跳。

为搏女儿一笑,他们最终拍板,跟女儿说了去意大利上学的事,女儿听了兴奋得连眼神都变了,呼吸急促地盯着她的嘴。陈红也才知道,原来女儿心里一直在盼望着这件事。怪不得每次说要跟罗伟情视频通话,她总是表现得特别积极,话比他们俩的话还多。原来她存了这个心思。

女儿那略显稚气的脸渐渐像是开在春天里的蔷薇,笑意盈盈。见了女儿笑,陈红也高兴,她觉得自己的决定是对的。话刚说完,女儿抱住了陈红,在房间里转。陈红冷不丁地立住不动,来了句,你可不能学你姑,你奶还有你爸你叔……陈红话没说完,自己先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眼圈红红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华子平静了些,搂陈红的手,紧了紧,下颚抵在陈红的肩上,嗲声说,妈,放心啦。

在送女儿进安检口前,她悄悄地拉过女儿。张培德和罗伟民都没去,都说忙,徐丽娜见陳红拉过华子,她也拉过叶子,嘀嘀咕咕着。陈红跟女儿说,华子,你要出去见大世面了,我们就你一个孩子,你可要好好的,我跟你爸在这边等你。华子揽住陈红的肩,不觉间,女儿已高过自己有半个头,自己反倒像个孩子。华子说,老妈,我懂,你和我爸好好的,就行。

可是,女儿这一走,就再不提回国的事。她渐渐地从经济上脱离了他们,除了每年他们给她划过去的学费,其他的费用女儿一分也不要。女儿说她自己可以挣,她白天上学,晚上上班。陈红说,你是在你姑姑的饭店干活吗?华子说,不一定,哪里合适,去哪。陈红听得心里咕咚咕咚的,千叮咛,万嘱咐,注意安全,安全最重要。华子说,是是是,好好好。陈红感觉华子整个人都忙忙的,忙得都顾不上陈红在这一头的嘟嘟囔囔。手机开着,通话里也听出有杂音,却总是感觉那头是空的,没人在。陈红有时会有意停顿下来,想听听那边是什么反应。她在这边憋着,憋了一会,陈红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手机里是她之前听到的杂音。在长久的杂音缭绕后,陈红放弃了,默默地挂断了通话。

陈红想起了洪。

去罗马的时候,陈红见到了叫洪的男孩,也就是女儿口中的男友。

女儿和洪是在他们打工的中餐馆认识的。洪开始是在餐馆里跑堂,老板是洪父亲的同学,没有孩子,两口子挺喜欢洪,让洪叫他们干爹干妈,除了让洪跑堂,更多的时候是让洪送外卖。在罗马送外卖,是肥差,挣的小费比工资还多。洪勤快,嘴甜,洪学的专业是管理。

可是,陈红并不看好。

3

陈红刚去罗马的几天,外出必须和女儿一起才行。台伯河是罗马新旧城区的分界线,女儿用了一天时间,陪她游览了城区几个景点,又花了几天时间,陪她出城看看。

在此期间,华子会有意无意地说到叶子,说到徐丽娜,但都被陈红阴沉的脸,给挡了回去。

陈红知道,这么拖着女儿,不是办法。女儿有女儿的事要做,陈红在罗马的一切费用都是女儿负担的,她不能拖女儿的后腿。

陈红能稍微认出和记住几个地铁站名之后,试着脱离女儿。那天,她在口袋里揣着女儿塞的欧元,跟着一个来罗马多年的香港女孩阿微外出,陈红居然有了非常熟悉的感觉,走路也甩起来了。但陈红还是得意得早了,她们是出了罗马城的。要回去的时候,阿微临时有事留下,阿微把陈红送到站台,时间只在几分钟之间,一辆车停下来,阿微还没反应过来,陈红已经上了车。车门合上,车子启动,阿微看着,走了几步,又加快了步子追了上来,最后跟着车跑起来。她张着嘴,使劲向陈红摆手,摇头,喊叫,车子轰隆隆的,隔着门玻璃,陈红什么也听不见,也不知道阿微想干什么。直到火车滑出去好远,看不见阿微,陈红一个人静下来,想想总觉得哪里不对,拿出车票与身旁的人对票时,才发现车次错了。陈红看着满车厢金发碧眼,叽里呱啦的老外,傻眼了。

陈红再次向人群看去,终于看到了一个坐在拐角座位上的亚裔男孩,她抱着一丝希望走过去。但是男孩一开口,陈红最后的一点希望被击得稀巴烂。手机还剩一格电,接下来的每一个时间点对于陈红,都将是惊心动魄的。一个人在异国他乡,人地生疏,语言不通,处于两重境地:看天是天,看地是地;看天又不是天,看地也不是地。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瞎子,聋子,两眼一抹黑,两条腿像灌了铅。

那个晚上,她都不记得女儿和乘务员是怎么沟通的。到处都是朦朦胧胧的,昏黄的灯光,心里像是被油煎,整个人又困又累又乏,脑子迷迷糊糊的,呆子一样。等到坐上了回程的火车,她才稍微清醒了些,在即将到达要下的站台时,透过雾气濛濛的车窗,陈红知道外面下雨了。罗马是一个爱下雨的城市,昏黄的灯光泅在黑漆漆的夜色里,像一摊沤烂的柿子。陈红想起小区院子里的那些落在地上的柿子,眼圈红了。

空寂的站台上,坐着女儿,蜷曲着身子,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列车时那孤独的身影击得陈红的心止不住地抖动起来,包藏着疼惜的暖意和悄然升腾的恨意似电流漾遍了全身。

陈红下了火车,打了个寒噤,十一月在国内已是深秋,而在罗马,天还不是太冷。陈红穿了件连衣裙,此刻,却感觉丝丝凉意向自己袭来。陈红颤巍巍地几乎是扑倒在女儿的身上,颤声问:怎么就你一个,洪呢?

女儿伸手搂住了陈红,搂得陈红的身体热乎乎的。好一会,才松开手,淡淡地说:他有自己的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

陈红的手从女儿的身上滑下,被女儿抱过的身体,慢慢地冷下去。

陈红有个强烈的预感,洪可能只是女儿生命中的一道洪流,而不会成为女儿生命中的港湾。

陈红洗漱完毕,关了呜呜叫唤的吹风机,听华子在外面喊,妈,你出来一下。

陈红进了客厅,华子端着咖啡坐在沙发上,妈,先喝杯咖啡,我想和你谈谈。华子说时,表情严肃。陈红的心一惊,心想难道下午的事还没完?陈红说,我又惹祸了?华子笑了,说,老妈,哪有!陈红端起了另一杯咖啡,坐一边,眼睛看着华子。华子说,从今天这件事情来看,我觉得我们有必要梳理一下,你在罗马剩下的日子该怎么过?陈红说,什么怎么过,我又不是小孩子。华子说,我觉得你不适宜一个人出去。陈红说,今天只是个意外。华子顿了下,咬了下嘴唇,我觉得这样不行,你这样跑,我会很担心的。你知道吗,今天我有多担心?我一听说你坐错车了,急得要发疯,什么事都做不了。如果总是这样,我将什么事都没法去做,你每走一步我都在担心。陈红说,那只是一个意外,我没想到会给你带来这么大的困扰。那要不,我哪也不去了,就跟着你,你上哪我上哪,你干什么我干什么,还能多得一份薪水。陈红把自己说笑了。华子没笑,绷着脸说,那怎么行,我干活是因为我要生活,我要挣钱,你来是为了看世界,不是为了待在那个店,更不是为了干活。陈红说,我的世界就是你,只要有你在身边,我干活心里也是快乐的。华子说,你快乐我不快乐,你这样不是在帮我,只会给我增加负担。有你在,我就会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孩子,当我端着盘子在店堂里跑来跑去,总觉得背上有一双眼睛在跟着我,我有一种被束缚的感觉。我不习惯这样,你本来可以活得更好,更有风范。你是嫌弃我?陈红的心咯噔一下。哪有,老妈,你想哪去了?华子放下咖啡,伸手来搂陈红。那你是什么意思,我不回去。陈红也把杯子放下,她早没了喝咖啡的心思。华子说,老妈,跟你谈,是为了解决你一个人的问题,我问过姑姑,她那边抽不开身,毕竟他们有自己的生意要打理。我是想找个人领着你,我也放心些。

华子说着,突然停止,笑着看陈红。

不要跟我说她,我不愿意。

妈,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你不要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你对徐阿姨有误会,听听徐阿姨怎么说,你再说。

你……

徐阿姨人挺好的。

那是我坏了?

妈……

陈红沉默了,说到这个人,陈红觉得心里疼疼的,难受。

4

徐丽娜和陈红是小学同学,都喜欢书画,除了在学校的毛笔字课上学了皮毛,还报了少年宫画画班。徐丽娜的父母是船民,船上营生不景气后,响应政府号召,上了岸,住进棚户区。她和她姐都上了学,她经常跟陈红说起她更小一点时候的那些趣事,她和徐丽琴腰上拴着绳子,绳子扯起来成三角,一头拴着姐姐,一头拴着她,另一头被固定在船帮上。困了时,她们以天当被,以船当床。有人说她们苦,她们自己却觉得不苦。那时候,天是那样蓝,空气里飘浮着氤氲的水汽。她和姐姐在船上玩耍,也曾掉进河里,有时姐姐掉进去,她在这头用绳子拽姐姐;有时是她掉进水,姐姐用绳子拽她。有时,她们同时掉河里,在水里扑腾,大呼小叫地假装喊救命。水波一荡一荡,荡进了她们的嘴里。那时的水,清凌凌,甜丝丝。她们从小就会水,她们喜欢水。徐丽娜说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陈红,直到陈红笑,她才笑。陈红心想说,怪不得徐丽娜的皮肤这么好,丝滑,水滑。

中学时两人考上了不同的学校,由于课业负担越来越繁重,画画的爱好似乎被扼杀在萌芽期了。为此,陈红跟爸爸大吵过,陈红说要画画,不上学,也要画画。爸爸说,除非我死。为了断了陈红的念想,她爸把家里所有与画画有关的书籍原料,全扔进了垃圾桶。这让陈红在很长时间里跟爸爸都是横眉冷对,像仇人。随着父母搬家,自己的升学,她和徐丽娜也失去了联系。

多年后,她们的孩子,华子和叶子在同一年考上了同一所省重点示范高中,陈红和徐丽娜在学校门前一边等接孩子,一边聊八卦时,认出了彼此。陈红才得知,徐丽娜的母亲和姐姐不在了,前后没两年。陈红脱口问,你姐那么年轻,你妈也不老,怎么就走了?徐丽娜没接话,舌头滑向了她老公,她说他叫张培德,是开建材店的,是个闷葫芦,就落一个对她好。陈红见徐丽娜不说,也不便再问。

可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后来,陈红听人说,也才知道。徐丽娜没说,也不怪她不说,搁谁都不会说。当初徐丽娜喜欢的是徐丽琴的男朋友,为了赢过姐姐,徐丽娜不惜施美人计,灌醉了徐丽琴的男朋友,抢先把自己的身体献了出去,不久声称自己怀孕了,逼徐丽琴退出。徐丽琴气不过,卧轨自杀。徐丽琴走不久,她们的母亲也跟着去了,遗言是从今往后不让徐丽娜踏近她和徐丽琴的墓穴。

徐丽娜后来并没有嫁给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和她们一样,都是船民的后代,姓罗。陈红为此还问罗伟民,可听过那个姓罗的畜生。罗伟民先是一愣,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冲冲地说,怎么想起问这个,我怎么会知道。

徐丽娜在家附近找了个工作,说是张培德找的关系,有大把时间可供打发。为了玩,偶尔便写写,画画,也算是唤醒了儿时的梦想。进了这个会,再进那个会,出来进去都拥着一帮人,活得蛮滋润。徐丽娜一番自我介绍下来,把陈红的心撩拨得热气腾腾,陈红也略略说了自己的状况,无非是在厂里当个会计,与数字打交道,男人是大厨,人就是那么个人,不值当提。

徐丽娜说,大厨好,大厨烧菜好吃,你有口福。陈红笑笑,她想说,木匠家里没板凳坐,裁缝家里没衣服穿。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

自此后,徐丽娜经常邀陈红去她家玩,徐丽娜没说来陈红家,陈红也没邀,毕竟徐丽娜家房子宽敞,装修得富丽堂皇。徐丽娜说的最多的就是她的字画,还把自己的字画带来给陈红看,也送陈红两幅裱好的画。陈红看着徐丽娜的字画,心里有了底气,心想,这字画太轻太浮,笔法、布局、色彩,都显凌乱,陈红信心大增,她觉得徐丽娜能行,她也能行。开始她没跟徐丽娜说,觉得没到时候,她不是一个先说后做的人。她拾起笔,埋头写字作画,临帖临摹,下了一番功夫,能完成一整幅画,慢慢唤醒了那些藏在深处的记忆,越画越有感觉,越画越停不下来。一次,她在徐丽娜的朋友圈看到一则征集女子书画作品参展的消息,便从自己的字画里挑出两幅,按地址寄了过去,当她几乎已经忘了这件事的时候,意外地收到了入展通知。这下瞒不住了,也无需再瞒。就这么风吹草,草吹风的,把她给吹了出去。

作品参展之后,徐丽娜找上门来,说是要拉她加入她们几个书画爱好者自发成立的女子书画协会,陈红也不便推辞,想着又能跟儿时的伙伴在一起玩,心里高兴得扑扑跳。陈红的作品接连参加了省市展,在女子书画协会好似一颗冉冉升起的星星。适逢女子书画协会换届,陈红也不知道怎么弄的,竟然稀里糊涂地被推上了秘书长的位子。她觉得这样不好,自己才入协会两年,没资格,也压不住那些元老级的人物,她几次向协会主席李大姐请辞,都被搪了回来。李主席笑眯眯地对陈红说,不要有顾虑,好好干,我看好你。人家这么说,陈红反而不好再推托。

可是一股向着她扑面而来的风,却悄悄地蓄积着。

陈红甚至觉得徐丽娜变了。

5

徐丽娜见了陈红,还是笑,却不像以前参加活动、饭局,总喜欢叫上陈红,跟别人说陈红是她发小,各位有啥好事的时候,要想着她。而现在陈红很难再见到徐丽娜,这让陈红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偶尔在协会见到徐丽娜,她想冲上去,像以前那样,拍着对方的胳膊,拉着对方的手,彼此身体贴着,挤挤挨挨地说说笑笑。可是现在她觉得她们之间好像有一个屏障悄悄地竖起来了,徐丽娜见她也笑,笑得淡而浅,像水面上泛出的浅浅的波纹,话更不大说。陈红知道,她们之间可能完了。但她不想弄明白,她更喜欢一个人在书画的世界中自我陶醉,心无旁骛地伴着一得阁发出的墨香发呆。有人跟陈红说,徐丽娜有一个群,也叫女子書画群,群主是徐丽娜,协会里的二三十个理事和两个副秘书长,主席和副主席都在里面,就陈红不在里面。陈红的心摇摆了一下,短暂的起伏之后,又迅速地逃离。心想不就一个群,还能翻天?要翻给她们翻去,一个干活不给钱的虚职,谁爱要谁拿去。

有天晚上陈红正在书房的台板上临摹王羲之的《兰亭序》,手机咚咚的几声响,她打开手机,点开微信,是上次跟她说徐丽娜建群的那个人的微信,昵称是树大招风。这次,树大招风发过来几张截屏,还配了句:实在看不下去了。陈红一一点开,拉大,原来是几个人在说陈红。

她凭什么当秘书长?

嫩菜帮,没资格当?

真正让陈红生气的是徐丽娜,她说,陈红凭什么当秘书长,就是人死光了,也轮不到陈红当。是她把陈红拉进了协会,她一直在帮陈红进步,现在倒好,人不见经传的,一个招呼没打,爬到她这个恩人头上了。

徐丽娜还补充说,这些话她应该当面说,但觉得跟陈红这种人犯不上。送陈红一个秘书长又怎样?她一个衣食无忧的人,还在乎这?她是为大伙争,鸣不平。

陈红一张张看着,拿手机的手有点抖,她闭上眼睛,其实她本不想看到这些东西,看到这些乱七八糟的干吗呢?她不明白这个树大招风,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想把这个人给删了,一了百了,手指几次按在这个人的头像上,又放了下来。

不就是为了这个秘书长吗?她想,得给李大姐打电话,告诉她这个秘书长她不干了,谁爱干谁干,她不伺候了。

陈红翻微信找李大姐,先翻到的却是徐丽娜,点开徐丽娜的头像,会话框里是她们最近的聊天记录。陈红当选秘书长之后,徐丽娜发来的祝贺,大大的一束花的表情包,鲜艳欲滴,闪着亮光,外加拥抱拥抱。陈红看着绿色的小人乍开的双臂,觉得恶心。再朝上翻,多数是徐丽娜约她的信息,以及她们之间冗长的对话,有语音连线,有文字推进,还有语音会话,你一条来,我一条去,一条接一条,一条连一条,有时候,一次居然有几十条。长条小框子,像一根根小树棍子,交错地排列着。不翻不知道,除去这个月的,换手机后的这半年,她们之间几乎每一天都联系,有说不尽的话。陈红看得眼睛涩涩的,模糊了,那些小树棍子变成了一条条小虫子,在手机屏幕上爬,爬到她的手上,胳膊上,脖子上。陳红感到凉飕飕的一股风由下而上,经过脖子,下巴,翻过嘴唇,往她的嘴里钻。

陈红一张口,“哇哇”几下,什么都没吐出来,她用手捂住胸口,嘴张着,眼泪流出来了。

罗伟民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惊悸地瞪大眼,慌张地说,你怎么啦?陈红看看罗伟民,悲凉地摇摇头。手一松,“啪”的一声,手机落在地上,那些爬动的虫子陡然间消失了。

罗伟民说,你就不该招惹她。

陈红大病了一场。

这些陈红跟女儿说过,华子听了,只是笑。陈红想,也许在女儿心里,那只是大人们在玩的过家家。可是,女儿不会明白,如果是一个不相干的人,是不会真正伤害到她的,而越是自己曾在乎的,倚重的人,越是能真的伤害到自己。

陈红觉得自己受的是内伤。内伤长年累月地在阴暗的地方,滋长出一摊霉菌,也许终其一生,也难愈合。

如今,先陈红两个月退休的徐丽娜也才去了罗马,像是专门为了等她,她明明可以早去的,这样等陈红去了,她也差不多回来了。可是她没有。她为什么没有?陈红的心里飘过一阵莫名的忐忑。她不想遇见她不想见到的人。

6

和华子谈过之后,华子把徐丽娜的微信名片推给了陈红。华子说,妈,你自己决定。

要是徐阿姨来找你?

陈红没言语。

早上,屋里静悄悄的,阳光透过面包树照了进来,花斑一般铺在地上。华子一早出去了,说今天有课,陈红看着华子急匆匆出去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这样的时光真好,和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在一起,即使天涯海角,即使再苦再累,也值得。

陈红慵懒地蜷在沙发上,扒拉了会手机,即使来了异国他乡,也不能置身事外,只要还有一口气,总是要回去的,那些身后的事,其实也是眼前的事。她得关注群,关注朋友圈,一些熟悉的和不熟悉的朋友,她得能看出他们的一些现状。这些宝贵的时光,便在指缝间悄悄流逝了。

突然,有轻叩门的声音。陈红的心一紧,难道是?

陈红犹豫时,敲门声停止,陈红望着门,心里翻江倒海。

这几年,陈红与徐丽娜,非必要绝不见面。除非协会有集体活动,徐丽娜曾试图找陈红说话,都被陈红冷冰冰的脸给挡了回去。陈红想自己的心终于平静下来,她不想再为谁波动了。如果晚上有应酬,她要拐弯抹角地打听一下都有谁。其实她不问,大家心里也明白,请吃饭的时候尽量把两人错开,有陈红没徐丽娜,有徐丽娜,没陈红。这几乎成了协会内部一条不成文的规定。

陈红的手机咚的一声响了一下,陈红被吓了一跳。是华子的信息:妈,是徐阿姨。

叩门声再次响起。

陈红吆了声,就来。叩门声停止,陈红换下睡裙,在穿内衣时,陈红特意走到穿衣镜前欣赏了下自己的胸,四十多岁女人的胸,有那么点松弛,有那么点娇媚。陈红的胸不大,很秀气,像两朵小花。陈红很为这两朵花懊恼,她嫌它们太小,特别是在徐丽娜跟前。徐丽娜那一对鼓囊囊的,像面包一般的胸,让她心里有滴血的感觉。这个人来了,陈红掐了一下自己的胸,才穿内衣,套了件碎花连衣裙。又站在穿衣镜前捋了捋头发,由下向上地搓了搓脸,走到门后时停下来,换下了拖鞋,穿上黑色的皮凉鞋。这鞋子是来罗马后,华子给她买的。软皮料,脚套进去,立马身轻如燕,像是要飞起来。要是真飞起来,就飞到面包树上,等着遇见椋鸟,加入它们的队伍,和它们一起飞翔在罗马这座古城的上空,那该有多好。陈红想着,做了个深呼吸,抓住门把,向下压,门锁开了,陈红猛地拉开门。

门外站着身材修长的徐丽娜,看上去像杯里的水般平静,嘴唇微翘,眉眼含的笑意,应该是专门为等着陈红的。徐丽娜身上裹着的改良旗袍,从下摆的边缝露出来的看有两层,外层是精品真丝面料,很优雅的蓝底紫花色系。这种颜色的搭配,正是陈红喜欢,却又不敢挑战的。陈红的肤色属中性,白不白,黑不黑,只能靠衣服的颜色去衬。可是这衣服穿在徐丽娜身上,配上各个部位恰到好处的饰品挂件,竟让徐丽娜变得光彩照人,风韵无限。晃得陈红的头发晕,眼更花了。有那么几十秒,她木愣愣地看着,不知所措。这个自己一直在躲避的发小,她怎么可以又这么长驱直入地闯进了自己的生活。她的胸,果然还是那么圆,那么挺,像两个刚出炉的大面包,那么美!陈红的心乱得像一堆稻草,她想她到底是没能避开她。

徐丽娜踏步走了进来,顺手带上门。徐丽娜的目光在陈红的胸部停住,惨淡一笑,陈红的心向下沉,人没动,脸拉了下去。徐丽娜没等陈红招呼,径直向沙发走去,一屁股陷在沙发上。陈红像是被谁提了眼线,睁着大眼跟着徐丽娜的背影转,一直转到了沙发上的徐丽娜身上。

小红,我的变化不会那么大吧?

徐丽娜的这句话把陈红唤醒过来,她没回答,走到厨房,从冰箱里给徐丽娜拿了一罐橙汁,放在徐丽娜面前的茶几上。

你还记得我的最爱。徐丽娜的眼里涌出亮光来,你不怪我了?

都过去了。

有些事情,是过不去的。

陈红没接话,在茶几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也不看徐丽娜,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茶几上的橙汁,心揪成一团。

那是她们两年后的第一次谈话,徐丽娜告诉陈红,陈红当上协会秘书长,是她助推的结果。她知道自己没那个可能,主席想拉出一个自己的小圈子,她知道徐丽娜有运作能力,怕左右不了她。要是让徐丽娜当了秘书长,她这个主席就不能随心所欲,她需要一个听话的,只干活不说话的秘书长。主席盯住徐丽娜,却没想到徐丽娜找人推的是陈红,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徐丽娜当初之所以要在群里那样说,就是想搞清楚当时协会里到底有谁会捣鬼,会搞陈红。她是放了个诱饵。私底下,她已经听到了有股风正向陈红刮来,她要在暗处,对付那些人。徐丽娜的声音很轻,说话也慢,有气无力的样子。陈红不插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徐丽娜,她觉得这个曾经的发小,是这样陌生。

你不信?

陈红淡然一笑,我信不信,重要吗?

算了,你很快会明白的……这辈子我有幸遇见你,知足了。我崇拜你,一直都是,从上学到后来你当了秘书长,我都崇拜你,你什么都比我强,到底是长在城市的姑娘,而我只不过是一个游民。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觉得我是一个游民。一个渔民出身的人,始终摆脱不了游民的感觉,如影随形。城市、陆地,是你们的城市,不是我的。这么多年,我依然怀念船上的生活,刚刚上岸的时候,我是那么自卑,和身边所有人都格格不入,只有你对我好,有时我想,要是能和你一直在一起有多好。你后来还是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我再也找不到你,找不到和你一样的朋友。再次遇见你,我真的好开心。我想,这次,我一定要牢牢抓住你,跟你做一辈子的朋友。我适应不了岸上生活的时候,张培德说我,船上有什么好的?船上那么危险,像无根的浮萍。也许他是对的,他拼命挣钱,全都是为了我和叶子,希望我有落地归根的踏实。可他不懂我,住在陆地上的人,是不会懂得船上人的。徐丽娜表情凝重,她停了一下,又像想起什么,话锋一转,转到罗伟民的身上,她说,不像你们家罗伟民,倒是很能适应,女人终究比不了男人。

那又怎样?陈红看着走到了阳台,站住,看了眼朝外看的徐丽娜,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不知道自己该怎样面对眼前的这个人,以她一贯的风格,还是不要拖泥带水的好,过去的就让她过去,为什么华子非要把她们又拉到一起。

直到十点,徐丽娜才停下来,脸色微微有点倦怠,陈红以为她是想歇歇,谁知徐丽娜却提议出去转转,陈红点头。在站起来时,徐丽娜瞟了一眼窗外,旋即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兴奋地说,面包树,我最喜欢的面包树,说时走到阳台,眼里充满了喜色。

陈红走过来,顺着徐丽娜的眼神望过去,她来了好几天,并没注意到什么面包树。果然,在一片明艳的阳光下,站着一棵像面包一样的树,油腻腻,亮晶晶。偶尔有鸟儿在树上盘旋。

她们后来坐地铁,去看台伯河。走在台伯河河畔,一路,每遇见古代的雕塑、壁画、喷泉和那些废墟上的遗迹,两人就会不自觉地停下来,默默地凝视着。阳光洒下来,有些时候,陈红看着徐丽娜,感觉像是幻觉。

谁说人生不是一个幻觉。

7

陈红刚来这个厂时,80后的大丫头片带着90后的小丫头片,会在陈红的背后捣鬼。陈红从她们躲躲闪闪的谈话中,隐隐约约地明白了其中的因由,说她那么卖命是理所当然的,老板是花了大价钱聘的她,可是她憑什么要拉着她们一起卖命。

陈红是财务主管,开始不好意思说,觉得自己毕竟是刚来的,首要的事情不是进度,而是要协调好和她们的关系。看着她们有精无神,眼皮耷拉,对她说话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陈红心头的火慢慢蓄积。陈红不知道自己能容忍多长时间。她总在想,明天或许姑娘们就天清月明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直到某一日沸点到来的时候,80后的大丫头片小乔把分摊在她手中的财务报表再次抱到了陈红的面前,虽没说话,却一副颐指气使,理所当然的样子。陈红心头的火苗抑制不住了,一下子被撩拨出来,不等小乔转身,陈红以冷冷的,却带着凛然的口气道,拿回去。小乔以为自己听错了,朝陈红耸耸肩,没吱声,只以脸上的表情告诉陈红,她不明白陈红的意思。陈红本来还想压一压的火头压不住了,忽地站起来,以从未有过的口吻怒吼道,各人自己的活各人自己做。小乔一听,瞪大了眼睛望着陈红,说以前都是这样,做不完的拿给你,怎么现在又不行了?陈红说,现在离月底扎账还有五天时间,我给你三天,你必须做出来。小乔说,哼,给我三十天,我也完不成。说完气咻咻地转身走出门去。

陈红也不示弱,陈红想,这次我无论如何要治住她,如果这次我松了,她和她们就会跟弹簧一样弹出来,那我就别想摁下去,那我就活该累死,气死。这次陈红要杀鸡儆猴,她知道自己不能再退,也无须再退,要不然这些烂尾活会把她身体里的动力消耗完,压榨完。陈红不再说话,抱起摊在她桌前的那摞报表,快步冲进隔壁的大办公室,把报表哗地丢在小乔的桌子上。一字一顿地说,你听着,如果三天内你完不成,就给我滚蛋。小乔也不示弱,忽地站起来,与陈红几乎是脸对脸,鼻子对鼻子。陈红能感觉到小乔鼻子里呼呼喷出的热气,正撒播在她的脸上,那热气里可能还夹杂了数以万计的菌群。陈红想不起在哪看过的,说人不是个体的生物,人的身体是一个庞大的菌类族群组成的,人每天带着数以亿计的细菌们,也可以说是微生物们一起在这个世上奔跑,游荡。

陈红想到那些属于小乔的菌群将有可能进入自己的身体,想吐,又不能吐,只能不动声色地向一旁靠了靠,错开了小乔呼出的热气。同时也有意识地收紧了自己的呼气,她不想让自己的热气喷到另一个人脸上。那里面有属于她的菌群,她不想让自己的菌群融入别人的腹腔,那样她会觉得尴尬。

小乔抵在陈红的面前,顶着陈红的身体,有种想迸发的冲动在揶揄着她,她可能还不知道如何更好地应对眼前的事。小乔说,你以为你是谁,不过就是一个老人,来我们公司蹭饭,分一杯羹的。吃了退休金,又抢别人碗里的肉,居然还大言不惭地让我走。要走也是你走,我可是正式签了合同的。

那又怎么样?你以为你有的我就没有?今天我明白地告诉你们,我是公司特聘请来的,不是谁随随便便吆来的。再说,即使我什么都没有,只要我在这个岗位上,我要你滚,你就得滚。不信,你试试看。

陈红说得字字规正,不带方言。但是,另一方面,经小乔这么一说,陈红的心倒是冷静下来了。陈红想,哈,终于说出来了啊,原来你们是这么想我的,以为我是来混饭的。陈红说,来,你跟我来,你们也一起来。几个丫头片子都齐齐地看着陈红,她们不知道陈红要干吗?她们的眼神里露出了怯意,对于陈红接下来的动作,她们没有把握,她们害怕被刺激了的陈红会有过激行为,会成为被她伤害的那个人。

她们跟着陈红,慢吞吞地挪着步子,眼珠四溜,身体僵硬,相跟着,相依着,像是要过火线的架势。几个人在陈红办公室门前停下来,不知深浅地窥测着陈红的后背。陈红心里发笑,脸上却保持着一本正经,此刻,哪怕是一场戏,她也要竭力配合着把戏演完。

为了华子,她必须坚持。

8

徐丽娜陪陈红玩了几天,本来,两人已经说好,要结伴回国,也有个照应,可让陈红没想到,徐丽娜会提前十天,不辞而别。直到进了机场,才给陈红发来了信息。陈红有种被愚弄了的感觉,她还等着和徐丽娜去斗牛场看看,这回倒好,徐丽娜放了自己的鸽子。陈红当即给徐丽娜打去电话,劈头就问,你怎么一个人走了,我们不是说好一起走的?徐丽娜吭吭哧哧了一会,才说,我得走了,你跟我不同,你好好玩,该看的我都看到了,该说的、我也说了,知足了……徐丽娜话没说完,嗓子哽住了。陈红没好气地说,你有病吧!说好的,说变卦就变卦,让人家怎么信你?听陈红这么说,徐丽娜竟在电话那头哇啦哇啦自顾自地放声大哭,顾不上陈红,把电话也给挂了。

陈红那个气,恨不能把手机扔了,等陈红冷静下来,她在想徐丽娜此次之行的真正用意。难道她只是想说那句话,那些话……

那天,她和女儿,徐丽娜和叶子,四个人的目的地是意大利北部背山面海,建在利古里亚海边陡峭山坡上的五渔村,那是一个高山、陆地和大海的交汇之处。

等到了地方,天毫无征兆地下起了雨,陈红伸手去接,凉丝丝的雨滴在手心上,无色无味,跟家里的雨没有两样。陈红说,切,我还以为是红雨,或者和这些房子一样,五颜六色。几个人咯咯笑起来。

雨下得迷迷瞪瞪,密密麻麻,把五座美丽的渔村覆盖在其间。那些开着花的园子,色彩斑斓的房子,在雨中沉寂。只有雨不厌其烦地啪啪拍击着石板路,徐丽娜的布鞋被水洇得没了模样,原本的花红叶绿,变成了墨色,每走一步都噗滋噗滋冒水。几个人相跟着进了一家杂货铺,买了四件能把自己包裹进去的雨衣。这样再钻进雨中,就不用那么狼狈地用包举手遮头了。

华子和叶子走在前面,陈红和徐丽娜走在后面。徐丽娜走着走着突然停下来,看着两个孩子的眼神,像一只母兽,她毫无征兆地说了一句看似无心的话,过后,在徐丽娜又一次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之后,那些话像煮沸的水,在陈红的心里咕嘟咕嘟翻腾。徐丽娜说:“看到他们,仿佛又回到了我们小时候,如果可能,希望可以延续。”陈红没接话,徐丽娜又说:“真是天生的一对,小红,要是我不在了,你能让俩孩子走到一起吗?”

陈红没回,陈红想别以为你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我就会顺着你的意思说话,我们家华子怎么能和你们家叶子成一对?笑话,雨淅淅沥沥,陈红故意装出更关注雨的样子,一次一次伸手去接雨。其实,自从她俩决裂后,她总是有意无意地在华子耳边吹风,说尽了徐丽娜的坏话,也从不问有关叶子的事,偶尔华子说到叶子,陈红也以别的话盖过去。如今再看见叶子,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到了飯点,他们选择就近用餐。在街边遮阳篷下,围坐在桌边,面对着大盆的海鲜,伴着越来越大的雨声,四个人吃得索然无味,似乎这偌大的雨已稀释了海鲜的味道,每个人的嗓子和思维都异常冷清和静谧。没有人说话,只有雨滴不解风情地啪啪砸着头顶上的遮阳篷。

游玩成了泡影,走路都成问题,几个人带来的瑰丽的憧憬,被雨冲得稀碎。等她们好不容易来到火车站,上了火车,衣服还是湿了。陈红看见一溜空的座位,心里有点兴奋,雨披捏在手里,屁股刚要挨座位,被华子从后面扯了一下,华子直朝陈红使眼色,陈红陡然明白,华子是害怕她潮湿的衣服把座位弄潮了,就像害怕她在公众场合大声说笑。

华子的身体贴着陈红,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事,一切就像在梦中。想着来时的折腾,从家坐两三个小时的高铁到上海,由上海虹桥机场飞往俄罗斯,转达罗马,二十个小时的飞机,其间的焦灼,只有自己知道。如今终于能和女儿肩并肩地站在一起,一切都是值得的。

陈红想着,差点把自己的眼泪想出来。她闭了下眼睛,把即将沸腾的情绪压下去。陈红想,此时的时光应该是最好的时光,七年,其间,华子跟罗伟情回过一次家。而她,却因为上班的牵扯,总也不能来看华子。她曾无数次地在心里呼唤着女儿的名字。

就在陈红还处在悲悲喜喜之中时,来了一个穿制服的人,应该是索要票据,华子从包里翻出票据,递了过去。让陈红匪夷所思的是,穿制服的挨个看票据时,脸上的表情竟变得越来越兴奋,等到看完,不加掩饰的喜悦,像是遭遇了横财,嗷嗷叫着,挥舞着手,根本不听华子解释。桀然地转脸拿来一个POS机,让华子刷。看着华子和那人据理力争,争得满脸赤红,甚至有几分卑微的乞求的表情,陈红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没头的苍蝇。徐丽娜和叶子交替着充当翻译,原来华子在买票时忘了签上姓名和日期,算逃票,穿制服的人要以票价的十倍来罚款。华子竭力诉说着,脸由红变白,变得苍白,攥着四张票的手一个劲地抖。来时的票是叶子买的,回时,叶子再伸手,被华子拦住了。这些钱,可都是华子的血汗钱。每天她要坐25站的地铁,转10站的公交,再端着盘子在店里跑。

陈红看着华子为了这点钱,都有点卑躬屈膝的样子,心像被刀子剜了,她自己什么罪都能受,什么苦都能吃,就是不能看女儿受罪,她什么时候让华子受过这气!她恨不能上去抽那个穿制服的几耳光。陈红看着穿制服的从华子的手里夺过钱,又被华子拽回来,华子在试图跟他解释。可是穿制服的不听,再次从华子的手里夺过钱。陈红看见华子绝望的眼神,再也压不住火气,陈红冲了上去,一把抓住了那个穿制服的衣领,尽管他们的高度相差有两个头。陈红感觉自己像一口即将爆裂的锅,她对着穿制服的怒目而视,凭借着身体里的那股怒气死死地抓住了穿制服的衣领。嚎叫道,还我们的钱。那一刻,陈红感觉所有人都向她看过来,她看见徐丽娜手伸进包里,摸出一张卡。那张卡像一道强烈的光,刺得陈红的眼睛疼。

陈红有点眩晕的感觉,恍惚间她觉得眼前的一切事物都在旋转,越来越快地旋转,像刮起了一场惊天动地的龙卷风。而她被风卷着,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陈红看到自己的左手紧紧地薅住穿制服的衣领,右手已经举起来了,向穿制服的人的脸扇过去。随着一片惊惧的嗷嗷声,陈红感觉到一种多日不曾有过的快感在她的血液里偾张。

陈红的手在半空中被另一只手截住了,女儿恨恨地放开她的右手,又抠开了她的左手,女儿冲陈红叫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野蛮粗暴,我真要对你刮目相看了。你考虑过后果吗?这一巴掌下去,你会被遣返回国的。陈红嘴硬地说,凭什么。女儿说,就凭你妨碍公务,影响执法,人家就可以告你,在你的签证还没到期时,提前让你离开。也就是遣返。女儿重重地补了一句,像在陈红的心上补了一刀。陈红不服气地嘟囔着,回就回,谁怕谁。而与此同时,徐丽娜在和穿制服的说着什么,穿制服的脸上露出了笑,徐丽娜的脸上终带着笑,刷了POS机。陈红看着那两张笑脸,觉得恶心,她觉得他们的笑,是谄媚,和不怀好意的,是在女儿的面前炫耀,给她难堪。女儿没吱声,徐丽娜过来拉陈红,陈红越想越气,挣脱了那只拽她的手,头脑不做主地冲华子说,我看是你怕了,怕影响你在这边的前途吧?你不就是不想回去嘛?

华子眼瞪得溜圆,脸像一块布斜扯着,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陈红的心跳得怦怦的,脸烧着了一般,眼睛茫然四顾,不敢看华子,也不知道该落在何处?她不看徐丽娜,她知道徐丽娜在看她。

陈红觉得自己是那么渺小和柔弱,连女儿也没法保护,还要女儿为自己操心。陈红想到了罗伟民,如果罗伟民在,她会自动往后退。陈红的心咚咚地跳,咕咕的疼。她感到羞愧,感到无地自容,感到脸连着耳根都起火了。她明明已经心怀愧疚,脸上的肌肉却依然紧绷着,她看着她的华子,高挑白皙,文静秀气,陈红越看越爱看,越看越想看。华子却把脸扭了过去,给了她一个后脑勺。陈红知道这都怪自己,华子是自己唯一的孩子,却被钱难为到乱了方寸。陈红心里的悲凉无处散播。她想,别人的父母是父母,自己这个妈是怎么当的?

陈红漠然地看向窗外,雨一直下。

回到住处,陈红听见女儿给罗伟民打电话说,爸,你是不知道我妈撒泼的样子,简直就是一个市井泼妇,我活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我的確在乎钱,但也不能因为钱,失了风度,让别人小瞧了咱们。

陈红的心凉凉的,五味杂陈。

陈红在那个飘着雨滴的夜里,在罗马这座不夜城,在女儿出租屋的床上,第一次失眠了。窗外的雨窸窣地抚弄着屋顶,草地,以及那些单薄的叶片,陈红能感觉到它们瑟瑟发抖的样子。女儿租的房子在一楼,陈红从床上爬起来,站在窗前,雨夜里的面包树,像被气充的面包一样鼓鼓的,显得那么臃肿。它哪里好看了?骗子。

世界是如此安静,却又如此动荡。

9

在罗马待的一个月时间,只见过罗伟情一次,还是在她将要回国的时候,罗伟情一个人来了,陈红是在华子和洪打工的餐馆接待的她。

罗伟情的变化很微妙,是藏在表象之内的。一般人可能看不出来,却很难逃过陈红的眼睛。

几年前,罗伟情带着两个孩子在罗马陪读,孩子大了后,用不上罗伟情操心,可罗伟情说自己习惯了那边的生活,她让张强把这边的饭店和房子处理掉,也过去,到时候一家人就可以在一起了。张强说,我哪也不去,我就会中国话,让我到外国去,是想憋死我,你们要回来回来,不回来就散伙。

散伙就散伙。罗伟情和俩孩子住在意大利的南部城市。

罗伟情是空手来的,一身牛仔,倒也不显得老气,挎包还是几年前回国时的那个白色包。人闷闷的,不像以前那么爱说了,陈红如果不提两个孩子,罗伟情便也不提。陈红提一句,罗伟情回一句,也无意把话题展开。陈红便想,也许罗伟情不想让自己知道得太多,那么自己如果再穷追不舍地问,无异有想窥测别人隐私的嫌疑。算了,我过得也不见得比她好,既然她不想说,那就不说。

吃饭的时候,点的是寿司,里面的食材多与罗马这座临海的城市有关,是八爪鱼和虾,外加两杯咖啡。其实陈红想喝的是热茶,而罗马偏偏没有热茶,除了冷水、牛奶、甜饮,就是咖啡。两个人不再试图说什么,饭桌上便显得生分。饭吃得不咸不淡,没了滋味。

吃完饭,陈红起身买单,而一直喊着要请陈红的罗伟情,站在陈红身后,嘴上说,我说我来,你非要你来,跟我客气干吗?陈红的心真的动了一下,心想,还真是,我客气干吗?她觉得,罗伟情已经不是从前的罗伟情,那个在国内叱咤风云,大而化之的饭店老板娘,她的小姑子再也回不来了。

饭毕,罗伟情说自己还有事,得赶忙走了,要陈红回国的路上小心,注意安全。陈红目送着罗伟情急急走远的背影,总觉得她似乎忘了说什么。

回来的飞机上,伴着飞机的轰鸣,陈红感觉整个人迷迷瞪瞪,脑子里翻江倒海,一会想到这个,一会想到那个。想起徐丽娜时,她就暗暗地问自己,这次回去她要不要去见徐丽娜?

偶尔又会想,要是罗伟民问她,罗伟情可给他带回什么了,自己该怎么说?让陈红感到意外的是,罗伟民什么都没问。陈红出去一个月,而且是去了那么远的地方,他却跟她是走了一回娘家。陈红的娘家,和陈红属于一个街道办。

陈红到现在想想都觉得好笑,不管罗伟情现在混得怎样,罗伟民还是维护她,维护罗伟情,也就是维护罗伟民自己。他是不想让已重新建立了家庭的张强窥测到罗伟情生活的现状。

10

晚上下班,陈红跟着同事们的车直接去了聚餐现场,越是怕什么,什么就来。女儿和洪到底掰了。她想跟女儿说什么,又觉得多余。说什么都多余。

她有种被沸水熬煮的感觉,心都要憋化了,想找谁说,就想起了徐丽娜。徐丽娜如同那些面包树,从陈红的视线里消失,却无法从她的记忆里消失,陈红那个气,又不知道该向谁撒气,她恨得牙根痒,感觉自己要爆炸,要疯了。她常常觉得满脑子都是徐丽娜,徐丽娜站在一棵面包树下,徐丽娜被面包树包围,徐丽娜也变成了一棵面包树。那么臃肿,油腻腻,亮晶晶。

陈红伸手去薅,差点摔倒。

越是这种状况下,陈红越是得保持冷静。每天面对着密密麻麻的数字,即使是一个小数点,搞不好,也是倾家荡产的事,她可不能有负于老总对她的信任。陈红顾不得自己,更顾不得自己的爱好了,什么毛笔字啊,画画啊,都丢在了一边。在岗时,陈红尽量保持着高亢的情绪和对工作的热情,绝不允许自己有半点懈怠。下班后,陈红就赶紧往班车站台赶,上了班车,她好看微信,看可有她等待的信息,看女儿有没有留言,看能不能和女儿说说话。

路上,她给华子留了言,她想了想,又给徐丽娜留了言。现在陈红不回去吃饭,用不着给罗伟民留言。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有半年时间。自从半年前,罗伟民去了朋友的公司食堂帮忙之后,罗伟民几乎每个晚上都有应酬,当应酬形成习惯,他就不再给陈红留言,陈红觉得这样也省心,反正陈红也不会闲着,这倒也省去了顺带说和谁吃饭的麻烦。过去的同事,现在的同事,书友,画友,以及协会里大大小小的事务应酬,只要白天有活动,不管陈红参不参加,晚上的饭局,陈红是必须到场的。陈红心里明白,自己现在已经没新作品,如果再不露露脸,别人谁还记得你。酒桌上,陈红会喝酒,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而且在男人们的逻辑里,女人要么不喝酒,只要喝,就不是一杯两杯的事。有时候喝过酒,还会借着酒劲在一旁舞弄舞弄手脚,清唱一两句黄梅小调,或者泗州戏。眼睛迷糊着,眯眯地看着每个人,疯狂地乐,放肆地笑。大有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感觉。陈红想,白天我累死了,晚上我再不乐乐,我会疯掉。

陈红喝,罗伟民也喝,应酬完,回到家,脸都是红红的,在灯光下,都一样显得气色不错,有红有白。原来他们也可以把生活过得如此精彩,谁都没被亏待。两人嘴里都含着酒气,非必要时,不说话,免得说出去的话,像喷,含着酒气。两个人利用手机的功能毫不费力地错开了各自洗漱的时间,而后进各自的房里,顺手带上门。

两人房间差不多大,陈红的房间多了一个阳台,阳台上面是晾衣架,下面是几盆花,经常换。陈红根本没时间管理,一盆花跟着陈红,就是一次性的,花谢时,花也就死了,花盆还在。开始陈红还把花盆摞在阳台的拐角,结果花盆越摞越多,拐角都摞不下了。后来,陈红干脆等到花一死,连花盆一起扔了,图个省心。

今晚是各部门几个小头目的聚餐,较之于以往的宣泄方式显得更疯狂,聚餐结束后,陳红发觉自己的嗓子哑了,光张嘴巴,音出不来。有人把视频发进他们的小群里,陈红点开,居然是几个人搂搂抱抱着又唱又跳,醉眼迷离,神色迷离的样子。陈红被臊得脸发烫,酒也醒了大半,心扑通扑通地跳,有一种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扒光了衣服的感觉,陈红赶忙对那人说,撤,撤,赶快撤。那人却发出个翻白眼的表情包,说撤不回来了。

陈红没想到,消息传得那么快,陈红刚进家门,穿着睡衣的罗伟民为她点开了视频。指着视频,舌头打溜着说,现在混得不赖啊,我真的要对你刮目相看,半老徐娘的人,还能在一帮小鲜肉中如此风骚,这腰扭得,这脸贴得,这抱得,这豆腐不吃白不吃,吃了也是白吃。陈红说,滚。你就积点口德,不过是酒精的作用而已,他们不比我们女儿大几岁。罗伟民说,不要用酒精给自己的放浪找借口,年龄更不是问题,别当别人是傻瓜,谁又不是没喝过酒。陈红觉得心里很窝火,懒得再和他搅这根屎棍子,吼道,多大的事,至于嘛?别蹬鼻子上脸。我累了。陈红进房间拿了睡衣,转身进卫生间。陈红没想到,罗伟民竟然跟了过来,站在门外,舌头打溜,说你好好洗,我等着你。陈红听得直打寒噤。“砰”地关上门。

陈红感觉浑身散了架,无力地靠在门上,好一会,才站到淋浴器下,脱光了衣服,对着喷头,胡乱地冲着,澡洗得凌乱,身体的每一根汗毛都竖起来。

陈红想到了华子,扭脸看了看洗脸池上放着的手机,手机沉闷着,没动静。

华子怎么到现在也不回复?华子难道遇到了什么事?

陈红感觉透不过气来,这一天,她整个人都没缓过来。她想跟华子说今天楼下的乔大爷,死在家里一两天,才发现,要不是冬天,大概该臭了。华子小时候,乔大爷还抱过她。

陈红想起这些,心里就发堵,想跟女儿说,又怕女儿感伤。她就这么憋着,犹豫着,连罗伟民跟前都没说。

11

陈红出了卫生间时,发觉自己房间的门开着,灯光从女儿用过的那盏台灯上透出来。台灯已经旧了,罩子是红色的,罩子上有个尖顶,隐蔽在罩子下的灯管也换了好几回。每次让罗伟民换灯管的时候,他就会说,扔了,都旧成什么样了。陈红说,你不懂,这可是华子用过的台灯,这台灯里有华子的气息。一感觉到了华子的气息,陈红的心里充满了勇气,她趿拉着拖鞋进了自己的房间。

罗伟民躺在陈红的床上,盯着陈红看,眼神迷离,陈红一激灵,脱口道。你怎么在这?

等你啊!

有事吗?

什么叫有事?

有事明天说,现在我要睡觉。

是啊,就是睡觉,一块睡。

罗伟民说着,向陈红挥手做了个拥抱的姿势。陈红站在门边,说,搞什么鬼,我没工夫和你玩。罗伟民忽地坐起来,咆哮道,陈红,我忍你太久了,你以为自己还18岁?小鲜肉你陪着玩,我,你就不能陪着玩了。罗伟民说时,从床上跳下来,站到了陈红面前,一把抱住了陈红,把陈红往床上拖。陈红哪里想到罗伟民会来这一手,她用力挣扎着,却怎么也摆脱不了罗伟民的手,陈红又气又急,放声大叫,你干嘛,作死啊?

罗伟民把陈红撂在床上,身体跟一块木头一样向陈红压下去。陈红感觉脑子嗡嗡的,就要失去意识了,腿动不了,手却在疯狂地乱抓一气,就像鬼使神差般。也许是觉得手里能碰到的是最后的一根稻草,挣扎中,陈红摸到了床头柜上华子用过的台灯,她奋力抓起台灯,向罗伟民的头上砸下去。

几乎是同时,陈红的手机微信通话邀请铃声响了,被砸了一下的罗伟民,像泄气的皮球,头歪着,后脑勺在往外渗血,脸贴着陈红的胸,血顺着罗伟民的脖子,滴在陈红的胸前。微信通话邀请铃声还在执着地响着,陈红感觉自己的心要被震碎了。陈红抓起枕巾压住罗伟民的后脑勺,几次想抽身坐起来,都没成,罗伟民眼闭着,像失去了知觉,陈红知道,罗伟民只是不想看她,罗伟民恨死她了,脸上的肉一抽一抽的。

微信通话申请铃声戛然停止,罗伟民的手机微信通话申请铃声接着响起。

陈红以祈求的口吻说,肯定是华子,华子要是见我们都不接电话,会胡思乱想的。陈红无奈地斜眼看向自己的手机,语音申请停止了,余音却仿佛还在。

罗伟民的嘴唇抽动了一下,身体开始松动。

陈红抓到手机的第一件事就是拨打了120,罗伟民趴在床上,血从枕巾上往外洇。陈红的身体禁不住颤抖着,惊恐地看着自己按住的枕巾和自己鲜红的手。

华子果然打来了电话,陈红看了看,说是华子。罗伟民没动。陈红接通了电话,抢先说自己今天聚餐累了,想早点休息。华子说我爸呢?我爸好吗?陈红的心猛地提了一下,她看了看身旁的罗伟民,罗伟民的后背剧烈地颤动了几下,陈红感觉心里好难受,她想华子这话是什么意思?华子知道了什么?陈红说,好,都好,你爸先睡了。华子迟疑了一会,才说,叶子打算明年拿到毕业证后回国发展,他说他要陪他爸,他说他爸一个人怪可怜的,我会和他一起回去。陈红一愣,突然吼道,他爸怎么会是一个人,徐丽娜呢,死了?陈红的话一出口,倒把自己吓了一跳。连罗伟民都拿眼瞪她。

华子说,是的,死了,如你所愿。

陈红哭了,忙不迭地,语无伦次地说,我不想这样,华子,我不想这样的。

12

陈红说着已泣不成声,她的心剧烈地抽搐着,心像是被刀剜了一下,她又想起了徐丽娜在五渔村说的话:“真是天生的一对,如果可能,真希望两个孩子能走到一起。”这算是徐丽娜的遗言?这次徐丽娜是彻底地从陈红的视线里消失了,她竟然没和自己告别,她怎么可以不和自己告别,就走了,什么最好的朋友,都是骗人的。陈红的心里好恨,她用力地咬住下嘴唇,把嘴唇咬出了血。她几乎是从牙齿里挤出来一句话,她怎么死的?

乳腺癌。

陈红的眼前出现了两个圆鼓鼓的面包,原来这一切都是假象,那里早已经是空洞了。手机从她的手中滑落,陈红的手不住地抖着,她用力咬住下嘴唇,下嘴唇上那曾经流过血的地方再次被咬出了血。

陈红看了看罗伟民,被罗伟民狰狞的眼神给吓到了,罗伟民眼睛红红的,他哭了。陈红知道竖着耳朵听的罗伟民,都听到了,她还是大叫道,你不是说我女儿不会回来,你白养她了?你不是说我自从回国后,魂就丢了?

没有声音回应陈红,房间里死一般的静,罗伟民轻微的呻吟已被他的眼泪淹没。陈红感觉自己的身体突然轻了起来,离开了地面,在屋子里飘。直到手机再次响起,120那刺穿长夜的啸叫声淹没了陈红的耳朵,陈红才轰地倒在地上。

120还算迅疾,到了急诊室,医生说,太危险了,怎么弄的?陈红的心被问得悬起来,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在她踌躇的时候,罗伟民嘶哑着说,喝多了,摔成这样。罗伟民的后脑勺被缝了四针,伤口不大,却有小半个拇指深。缝合好,医生又给罗伟民的头上缠上纱布,打了一针破伤风针,罗伟民的头变成了白头,只露出脸。包扎好,留在医院的门诊大厅打吊瓶,输液消炎,直到凌晨两三点钟才忙完。

罗伟民站起来时,陈红站在他身后,伸手要扶罗伟民,被罗伟民的身体搪开了。罗伟民走出了大厅,下了台阶,顺甬道向院门方向走去。陈红紧跟几步,追上罗伟民,伸手又要扶罗伟民,罗伟民朝一边闪,撇开陈红的手。陈红只好走在罗伟民的身旁。她害怕他突然摔倒,她好去扶他,可罗伟民却显得很厌烦,嫌恶地扭着脸,把半个脑壳留给陈红。陈红也把半个脑壳对着罗伟民,眼睛往甬道两边的绿化带上看,在院墙拐角,陈红竟意外地看见了一棵树,“面包树?”陈红失声叫起来,一股香气扑进她的鼻子里,香喷喷的面包树,在微弱的光影里,发出油腻腻,亮晶晶的光。她的脚不由自主地踏进绿化带,顶着一块小牌子的小木桩绊了她一下,只听“扑棱棱”两只黑点飞出,她的心怦怦跳了几下,她停住,定睛看时,面包树变小了,而且越来越小,像是缩进了土里,面包树完全消失了,眼前空蒙一片。陈红定了会神,才猛然醒来,罗伟民已走出去一段距离,那是一个义无反顾的背影,陈红看看月光下那片空白的地方,心莫名地伤感起来,灯光浑黄,米白色的月光显得分外明亮,长空无垠,人间空出几何!

陈红撤回了路面。

医院离陈红家只有两站路,出了院门,陈红刚想叫个的士,罗伟民也不说话,只顾埋头向前走,陈红也只好跟着走。

凌晨三点,城市异常安静,空气里飘浮着人们熟睡后,呼出的气息的味道。风冷飕飕的,往人的身体里扎。虚弱而又枯瘦的灯影里罗伟民在前,陈红在后,两人隔着一个人的距离,沉默着,向前走。

陈红万没想到,突然站住的罗伟民会说出那样的话。

罗伟民没有转身,陈红差点栽在他后背上,禁不住“啊”的一声,还没待她緩过神来,耳畔传来带着潮气,像黑铜相撞时发出的回音:你一直想知道徐氏姐妹共同喜欢的那个人是谁吧?

……

丽娜回来后,约我见了一面。

他居然叫得这么亲密,陈红听得张大了嘴。

她说这些年她过得太累,不是张培德对她不好,是张培德对她太好,她无福消受。她想和张培德好好过日子,却没法好好过日子,她的心像是被油煎着,从未平静过。我说,还有我,只要你愿意。她说,不了,过去的,再也不会回来,人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这辈子,她的罪孽够深重了。

陈红的眼泪刷地流出来。

是的,那个他姓罗,姓我的罗,姓我的罗的他是个畜生,姓我的罗的这个畜生,不是别人,是我。

陈红感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倒在一片面包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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