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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前姜尚形象接受传播考论

2024-03-06王渭清

关键词:士人文学文本

王渭清,赵 磊

(宝鸡文理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陕西 宝鸡 721013)

姜尚是中国古代历史中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之一。根据《史记·齐太公世家》记载,姜尚早年事纣,不遇。老而钓于渭水之阳,被周文王重用,为之谋划颠覆商王朝的统治,后跟随武王伐纣得封于齐。成王时代,又被授予征伐之权。最终百余岁薨。[1](P1477-1481)由这段文字可以归纳出姜尚的三种形象:其一,姜尚早年事纣,没有得到重用,是“不遇”的典型;其二,晚年受周文王起用,是君臣遇合的典型;其三,辅佐武王伐纣,获得成王授权,是国家良弼的代表(重军事能力)。司马迁的记录基本还原了姜尚其人,但是作为“成一家之言”的《史记》在叙事上难免存在主观烙印,太史公对姜尚仍以“霸王之辅”呼之,赞其“谋计”,如同赞赏兴邦灭国的纵横家人物一样。众所周知,姜尚的时代,王霸思想、纵横家都尚未出现,所以司马迁对姜尚形象的理解显然是受到了战国士风的影响。本文以唐前文献为中心,拟从历史、文学、文化三个角度分析姜尚的形象及其内涵,揭示历史姜尚的时代变迁,探讨文学姜尚的文学功用,分析文化姜尚的文化传播符号价值,从而更好地认识姜尚,反思历史人物在历史、文学、文化等不同层面传播变迁的原因及其意义。

一、时代变迁中的历史姜尚

在中国古代的历史典籍中,《左传》和《国语》最早保存了先秦时期人们对姜尚的认识:

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大公曰:“五侯九伯,女实征之,以夹辅周室。”[2](P354)(《左传·僖公四年》)

昔伯舅大公,右我先王,股肱周室,师保万民,世胙大师,以表东海。王室之不坏,繄伯舅是赖。[2](P1208-1209)(《左传·襄公十四年》)

展禽使乙喜以膏沐犒师……对曰:“……昔者成王命我先君周公及齐先君太公曰:‘女股肱周室,以夹辅先王。赐女土地,质之以牺牲,世世子孙无相害也。’”[3](P167)(《国语·鲁语上》)

各类历史文献对这一历史事件的强调,其实都是为了说明齐侯征伐之权的权威性,对姜尚功业的称颂实是代表了先秦人对春秋时齐桓称霸虽然违礼,却保护了华夏文明的赞许。股肱、夹辅之功也符合姜尚的实际功业,与姜尚作为历史人物的最初面貌是相符的。而且不论是夹辅还是征讨,作为政治军事功能的一面尤为突出,也与姜尚伐纣的军师身份符合。但强调军事才能,却不谈及伐纣之事,弃置这一典型性的事件除了以上强调齐之征伐权与齐桓公称霸有关外,还因为春秋战国时期,诸侯力争,对礼乐征伐权的强调又是对于名义正统的利用。

战国后期,文献中的姜尚形象书写更关注他虽出身低贱却得到周文王的重用。如《吕氏春秋·谨听》:“太公钓于滋泉,遭纣之世也,故文王得之而王。”[4](P358)《吕氏春秋·首时》:“太公望,东夷之士也,欲定一世而无其主。闻文王贤,故钓于渭以观之。”[4](P388)以至于屈原《离骚》感叹云:“吕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举。”[5](P30)宋玉《九辩》有“太公九十乃显荣兮,诚未遇其匹合。”[5](P177)感慨君臣相遇的时机难得。同为楚地的《楚聘歌》也有句:“贤人窜兮将待时。”在其序中更是借孔子之口道出:“然今世无文王。虽有太公。孰能识之。”[6](P25-26)将姜尚与“士不遇”加以联系当是楚地人民的创制,而汉初借“姜尚”表达士不遇心声的士人逐一增多,似乎便由此发源。

到了汉朝大一统时代,士人没有了以口舌、策略或勇力实现自我的平台。汉初实行修养生息政策时,政治社会制度极少变革,士人进身入仕渠道不畅。彼时的封国已不同于战国的诸侯国,士人或寄居在好养士的诸侯王身边任文学侍从,或干谒天子,希望改变一成不变的政治社会环境。但这些努力终究没有成功,士人内心大多失落。陆贾《新语·术事》中就此发表议论:“故良马非独骐骥……忠臣非独吕望。今有马而无王良之御……有士而不遭文王,道术蓄积而不舒,美玉韫椟而深藏。”[7](P44)道出了当时的时代环境,点出了士人不遇,并借用了姜尚形象。因此,承接楚骚而来的“士不遇”主题开始频频出现在辞赋文章中,姜尚以贫贱之身得遇文王而终成大器的佳话,就变成了士人哀叹自身不幸的情感寄托。如《韩诗外传》:“太公望少为人婿,老而见去,屠牛朝歌,赁于棘津,钓于磻溪,文王举而用之。”[8](P289)邹阳《狱中上书自明》:“周文猎泾渭,载吕尚而归,以王天下。”[9](P234)即便到汉武帝时期,意欲革新,广招贤才,但还有一些士人仍然无法施展抱负。东方朔就有“以直针①而为钓兮,又何鱼之能得……和抱璞而泣血兮,安得良工而剖之?”(《七谏》)[9](P264)的喟叹。严忌《哀时命》仍以“太公不遇文王兮,身至死而不得逞”[9](P231)感叹姜尚遇文王,才得以志达道行。如果说以上文章还是将重心放在姜尚得遇事件,那么王充《论衡·祸虚》则对问题的本质进行了评论,他说:“凡人穷达祸福之至,大之则命,小之则时。太公穷贱,遭周文而得封……穷达有时,遭遇有命也。”[10](P280)将姜尚的得用与时代环境联系起来,揭示其形象出现的本质。

纵观两汉,除汉末动荡不安,士人转向避世外,士人不遇的心态始终未曾消解,这也造就了士不遇文本的大量出现,反映出了时代环境对士人内心的影响与塑造。同时也让士人在接受姜尚形象时有意识地突出其“见遇”的一面,将其作为君臣遇合的理想不断表述。

在士人普遍哀叹不遇的时代环境下,西汉末期开始将姜尚作为国家贤臣的典型进行塑造。而在经历了王莽之乱后,社会似乎正式开始呼吁选拔出为国报效的贤良忠志之士。如班固在《为第五伦荐谢夷吾疏》中大讲贤臣辅弼明主之益云:“殷周虽有高宗、昌、发之君,犹赖傅说、吕望之策,故能克崇其业,允协大中。”[9](P608)杜笃《大司马吴汉诔》亦称扬贤臣:“笃以为尧隆稷、契,舜嘉皋陶,伊尹佐殷,吕尚翼周,若此五臣,功无与畴。”[9](P628)桓谭在《新论·求辅》中也说:“治国者,辅佐之本。其任用咸得大才,大才乃主之股肱羽翮也。……昔殷之伊尹,周之太公,秦之百里奚,虽咸有大才,然皆年七十余乃升为王伯师。”[11](P7)东汉前期的皇帝基本都是开明的君主,可是随后宦官与外戚屡屡干政,互相攻讦,政治社会逐渐走向了衰落。对贤臣的渴求成为人们提及姜尚的背景,姜尚作为国家贤臣的代表逐渐成为一种主流意识,这一意识延及三国魏晋南北朝,曹植《豫章行二首·其一》云:“穷达难豫图,祸福信亦然。……太公未遭文,渔钓终渭川。不见鲁孔丘,穷困陈蔡间。周公下白屋,天下称其贤。”[6](P424)以太公、孔丘、周公三人并称为贤。贤臣形象成为这一时期姜尚最突出的历史形象。

从春秋到汉末,姜尚一直作为国家股肱重臣被强调,看似一致,实际上蕴藏不同内涵。即春秋时期还在强调正统与合法性,而到了汉末所期盼的则是国有贤臣辅弼。汉末的变化也影响了魏晋时期姜尚作为贤臣的历史形象被广泛应用于这一时期的求、举贤文本中。②

求、举贤文本按创作者可划分为三类:一类属于统治者的求贤文书,即明主求贤文本;一类属于为国举贤的朝臣奏议,即朝臣举贤文本;另外还有一类产生于汉末魏晋的特殊作品——策命劝进文本③。三类作品中姜尚形象固定,都是国之贤才的代名词。

第一类明主求贤文本可追溯至春秋战国,当时除了士人干谒诸侯外,诸侯也广发求贤令,意欲变法强国。同为动乱纷争的汉末三国魏晋南北朝,割据军阀也希望求得贤才,大量的求贤文书颁布发行。依据《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收录文章统计,提及姜尚的求贤文书大致有8篇④,散见于汉末三国魏晋南北朝各个时期。曹操的《求贤令》云:“今天下得无有被褐怀玉而钓于渭滨者?又得无有盗嫂受金而未遇无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扬仄陋,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9](P1063)强调举士务尽。其子曹丕《取士勿限年诏》宣扬了同样的意图。身为统治者,尤其是处于诸侯纷争、天下动荡时期的统治者,对贤才的渴望自然要超越以往,而这一类文本的出现就是对时代最好的回应。另外,求贤文本还发布于统治政权建立初期,此时人才紧缺,人才非常重要,隋文帝《搜扬贤哲诏》就是王朝建立之初的求贤代表。[9](P4029)

第二类朝臣举贤文本虽然出现较晚,但举贤的行为却早已出现,鲍叔牙荐管仲就是举贤。相较于求贤文本的创制单一,举贤文本既有谏议主上广纳贤才的目的,又有为推荐某人而专门创作的意图。王闳《上书谏尊宠董贤》虽然意在劝谏罢黜董贤,但可以视为最早提及姜尚论举贤的发端。文章认为任用姜尚一类的贤臣可以“立霸王之功,腾茂绩于无穷”。而任用董贤一类的佞臣是“实生褒姒,乱周国”[9](P364)。文章很明显就是宣扬得贤才而国治的理念。班固《为第五伦荐谢夷吾疏》则是专为推荐谢夷吾而作的文章。文中指出:“殷周虽有高宗、昌、发之君,犹赖傅说、吕望之策,故能克崇其业,允协大中。”[9](P608)任用贤才可以兴国,紧接着用历代众贤臣作陪衬夸赞谢夷吾的才干,实为荐人之模板。⑤举贤作为政治话题,它不同于求贤创作者的只以求贤为目的。举贤的创作者身为士人,其本身也是贤才的一分子。按照其自身处境,这类举贤文本又可分为三种:其一,身居庙堂为国举贤,如袁弘《三国名臣序赞》云:“故二八升而唐朝盛,伊、吕用而汤、武宁,三贤进而小白兴,五臣显而重耳霸。”[9](P1786)其二,地处江湖著治国之论,如傅玄《傅子·举贤》:“吕尚,屠钓之贱老也,文、武尊而宗之……文王内举周公旦,天下不以为私其子;外举太公望,天下称其公。”[12](P8)其三,自身就是希图被举荐的贤才,如陆云《嘲褚常侍》:“古之兴王,唯贤是与。吕望渔钓,而周王枉驾。”[9](P2050)创作环境的不一,身份的差异形成举贤文本多样化的存在现实。

第三类策命劝进文本与“举贤文本”相似,都希望君主任用贤才。所不同的是该类文本所举之贤都是国之权臣,举贤之后往往是禅让的政治剧。以荀攸《劝进魏公》为先声,汉末以降,这类文书提及姜尚的大致有7篇⑥。就内容来说,以姜尚等辅佐之臣为赞颂外衣,装点的是权臣的政治实力。其实际上与姜尚等作为辅佐、股肱之臣的内核已经完全不同。魏元帝《策命晋公九锡文》云:“而靖恭夙夜,劳谦昧旦,虽尚父之左右文武,周公之勤劳王家,罔以加焉。”[9](P1119)如此夸耀,只因为此时的元帝不过是司马昭的傀儡,司马昭的权力早已凌驾于魏主之上,又岂是姜尚、周公一类的股肱之臣。纵观魏晋南北朝,夺权闹剧总要以禅让为外衣,这类策命劝进文已经与求贤、举贤的内核相脱离。但是作为一种特殊的文本,却也体现出时代环境的特殊性。

综上,姜尚形象的历史变迁反映出了历史人物随时代的变化不断地被加以改造和利用,也说明对某一历史人物的认识虽然不会偏离其本来面目,但是却往往受到时代环境的影响,突出其中某一侧面。正如伽达默尔认为:“每一个时代都必须按照它自己的方式来理解历史流传下来的文本,因为这文本是属于整个传统的一部分,而每一个时代则是对这整个传统有一种实际的兴趣,并试图在这传统中理解自身。”[13](P380)在对历史人物理解的过程中,我们的理解也总是受到历史中的我们所受的影响而产生“效果”。接受某一历史人物往往意味着“历史与现实的融合”,这便形成了不同时代接受者对所接受事物的认知差异。

二、文本转换中的文学姜尚

上文借助历史文本,探讨了姜尚形象与时代的呼应,从中可以发现某些对姜尚形象的总结来自文学文本。虽然按今日学科分类而言,历史文本不同于文学文本,⑦但立足于中国古代语境,历史文本与文学文本二者之间具有密切联系,甚至史不离文、文中有史。⑧上述求、举贤文本就是文中有史的最好体现。而随着创作者主体性的发挥,这些文中之史逐渐被加工、创造,脱离历史的本来面目成为文学表达,体现在姜尚形象的运用上,就是士不遇文本和隐逸文本的出现。这两类文本的出现时间恰与姜尚形象在历史时代中的变迁相一致,反映出时代环境变迁对士人接受历史人物的影响,也从侧面反映出文学创作活动将历史材料改造为文学形象的过程。值得注意的是,除了以上两类文本外,受时代环境的影响,姜尚“神异化”的故事文本也随着隐逸书写衍生出来,成为姜尚形象在后世民间信仰文化中流播的一条隐匿的伏流。

(一)士不遇文本

士不遇文本发源于楚辞,成熟并兴盛于西汉,是姜尚形象从历史走向文学,成为文学文本中形象的先声。前文已经揭示了这一文本形成的历史背景。这里主要从文学的角度来看姜尚形象的运用。姜尚事迹中包涵了不遇和得遇两种情形:他早年仕殷,不得重用退而隐居磻溪,这是他不遇的一面;他于渭水得遇文王,后辅佐文武,佐周灭商,施展抱负,这是他得遇的一面。屈原《离骚》中还有“吕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举”[5](P30),说姜尚是操刀的屠户,被周文王擢拔重用。虽然具体情节有差异,但在得遇结果上是一样的。在汉代楚辞传播中,士人自身的社会环境与地位让他们从未发迹的姜尚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既然年高八十的姜尚可以被文王任用,自己为什么不能像姜尚一样呢?桓宽在《盐铁论·刺复》中借御史大夫桑弘羊之口表达了士人得遇之情状:“太公相文、武以王天下,管仲相桓公以霸诸侯。故贤者得位,犹龙得水,腾蛇游雾也。”[14](P131)但是,士人在接受姜尚作为文学材料之时就已经倾注了时代的感伤。《楚聘歌》以孔子之口表达期待文王一样的贤君,而大批汉代士人则借助姜尚抒发自己内心不遇的悲愤。如“哀时命之不及古人兮,夫何予生之不遘时?”“太公不遇文王兮,身至死而不得逞。”“愿一见阳春之白日兮,恐不终乎永年。”[9](P231)严忌一声声地哀叹道出了大多数士人内心的愤懑。相传为李陵所作的《录别诗》也发出感慨:“高明曜云门,远景灼寒素。昂昂累世士,结根在所固。吕望老匹夫,苟为因世故。”[6](P341)而徐幹在《中论·审大臣》中则道出了士人希冀君主能以“才”取贤:“又有不因众誉,而获大贤,其文王乎!畋于渭水边,道遇姜太公,皤然皓首,方秉竿而钓。文王召而与之言,则帝王之佐也;乃载之归,以为太师。”同时文王取才不以身份之贵贱,“姜太公当此时,贫且贱矣,年又老矣,非有贵显之举也;其言诚当乎贤君之心,其术诚合乎致平之道。文王之识也……”[15](P68)正是士人所期盼的。

姜尚形象在士不遇文本中非常具有生命力。至三国时期,曹植尚在《又求自试表》中云士不遇曰:“昔伊尹之为媵臣,至贱也;吕尚之处屠钓,至陋也。及其见举于汤武、周文,诚道合志同,玄漠神通,岂复假近习之荐,因左右之介哉?”[9](P1136)姜尚形象与士不遇的命题相得益彰,它揭示了文人真实的所处环境,也表达了文人内心的渴求,尊贵如受封陈思王的曹植也借助姜尚呼吁自己的伯乐。魏晋以降这一类话题虽然逐渐没落,但是仍不乏创作,杜挚《赠毌丘俭诗》云:“壮士志未伸,坎轲多辛酸。伊挚为媵臣,吕望身操竿。”[6](P419)乃至于梁朝僧祐在《答僧岩道人》中还感慨“士得遇”的重要性:“昔吕尚抱竿,于八十之年志钓,由时未遇君,沉沦未及,冀能有美若人耳。如其不尔,岂不悲哉?”[16](P785)

总体上看,士不遇文本的创作者是不遇的士人,创作目的是期望得遇明君或伯乐,使自己得到重用,对历史人物姜尚的运用,也多着眼于他得遇的事迹,少有对其功绩、能力展开描写。在一篇篇抒发自己内心愤懑的文章中,姜尚只是案例,而不是全部,何况得遇的结局并不是士人均能实现。因此,虽然自汉代一统以来不遇的命题被无数士人所吟诵,姜尚形象也屡屡出现,但他始终只是罗列事例的工具。在此后,创作不遇文学的人真正成为文学形象时,姜尚形象也就自然而然地被边缘化了。“可怜半夜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17](P205)的贾谊之不遇,更能引起一生不得志的李商隐的共鸣。

(二)隐逸文本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借助姜尚形象抒发自身不遇的心迹,士人们也逐渐注意到姜尚不遇时期的隐逸生活。作为历史姜尚形象的一支伏流,隐居磻溪的隐士姜太公开始成为文学描写的对象。严忌《哀时命》云:“下垂钓于溪谷兮,上要求于仙者。”[9](P231)虽然全篇不离哀叹不遇的大主题,但却偶然透露出隐逸的志趣,而“下垂钓于溪谷”的名人就是姜尚。班嗣在《报桓谭》信中也对严子的隐逸生活表示推崇:“渔钓于一壑,则万物不奸其志;栖迟于一丘,则天下不易其乐。”[9](P432)诗歌中也开始在隐逸话题中涉及姜尚。《古钓竿行》描写了姜尚垂钓渭川的隐逸场景:“钓竿何冉冉,甘饵芳且鲜。临川运思心,微纶沈九渊。太公宝此术,乃在灵秘篇。”[6](P835)同时,相比于直接强调遇合与功业的两汉三国,晋代在强调姜尚作为贤臣之时、也越来越多地提及他的隐逸生活,所谓“屠钓、隐游、游钓、涓钓、隐溪与渭滨”,得遇前的生活似乎作为陪衬更显其人高妙。西晋羊祜《让开府表》中以像姜尚一样的逸臣不见用辞让“开府”:“假令有遗德于版筑之下,有隐才于屠钓之间,而令朝议用臣不以为非,臣处之不以为愧,所失岂不大哉!”[9](P1695)刘琨《重赠卢谌诗》也云:“握中有玄璧,本自荆山璆。惟彼太公望,昔在渭滨叟。”[6](P852)求、举贤的历史文本结合了隐逸的文学文本,体现出文学描写受社会时代的影响。魏晋以降社会动荡,玄风逐渐兴盛发达,隐逸的志趣在社会上传播,东山谢安、山中宰相陶弘景等人的事迹从现实角度反映了强调姜尚隐居生活的原由。同时,隐士钓者姜太公的应运而生,展现了时代社会对文学人物形象塑造的影响。葛洪的《抱朴子·任命》对这一现状就有精妙的论述:“夫其穷也,则有虞婆娑而陶钓,尚父见逐于愚妪……及其达也,则淮阴投竿而称孤……盖君子藏器以有待也……其静也,则为逸民之宗;其动也,则为元凯之表。”[18](P480-481)对姜尚之穷、韩信之达两种形象的运用,反映了时代之需要。而隐士姜尚形象也成了姜尚神异化文本出现的契机,高逸的隐士姜尚在魏晋时期道家、道教文化的影响下逐渐升格为神。

(三)神异化文本

汉以后由于谶纬的流行,以及魏晋时期隐士姜太公成为文学描写的对象,使文人在史传和小说中开始对姜尚事迹进行神异化书写。受此影响,各地也开始立庙祭祀姜尚。姜尚形象神异化文本的形成最早可以追溯到司马迁的《史记·齐太公世家》,该文突出了姜尚遇周文王是天命所归的书写意图:

吕尚盖尝穷困,年老矣,以渔钓奸周西伯。西伯将出猎,卜之,曰“所获非龙非彨、非虎非罴;所获霸王之辅”。于是周西伯猎,果遇太公于渭之阳,与语大说,曰:“自吾先君太公曰‘当有圣人适周,周以兴’。子真是邪?吾太公望子久矣。”故号之曰“太公望”,载与俱归,立为师。[1](P1477-1478)

此段“卜”、“先君太公语”增强了文本的神秘色彩,实为姜尚“神异化”之先驱。班固辞赋《答宾戏》也为姜尚与文王遇合是天命预兆张翼,云:“殷说梦发于傅岩,周望兆动于渭滨……皆俟命而神交,匪词言之所信,故能建必然之策,展无穷之勋也。”[9](P610)

早于班固的刘向《说苑》则将姜尚封于齐谶纬化:

吕望年七十,钓于渭渚,三日三夜,鱼无食者,望即忿,脱其衣冠。上有农人者,古之异人也,谓望曰:“子姑复钓,必细其纶,芳其饵,徐徐而投之,无令鱼骇。”望如其言,初下得鲋,次得鲤,刳鱼腹得书,书文曰“吕望封于齐。”望知其异。[9](P343)

至此,姜尚身上的神异事迹逐渐承续,文言小说《列仙传》⑨综合《史记》《说苑》的记述并加以虚构发挥,说太公磻溪垂钓从鱼腹中得兵书,食灵草,二百年而亡,死后无尸。[19](P26)值得注意的是这些事件均发生在姜尚隐逸期间,隐逸生活为姜尚形象增添了神秘色彩。

时至六朝,沈约《宋书·符瑞志》在前人基础上进一步增加了姜尚钓鱼得玉璜,上写“姬受命,昌来提,撰而雒钤报在齐”[20](P765)的情节。南朝梁虞荔所作《鼎录》则记载了与之类似的故事,并增加了将“玉璜”铸鼎,刻字“璜鼎”的情节。北魏穆子容《修太公吕望祠碑》,碑文前半部分为西晋卢无忌《太公吕望表》,表云:“乃咨之硕儒,访诸朝吏,佥以为太公功施于民,以劳定国,□之典祀所宜不替。且其山也,能兴云雨,财用所出,遂修复旧祀。”[9](P1959)碑文后半部分为穆子容所作,云:“……忻哉尚圣,遗魂可怙,言归故乡,降神巫咒,□□□□□室望岫。庭栽异木,井依馀甃,肴觞竞奉,歌钟迭奏。风雨节宣,华夷用富,恩被系子,庆传曾胄。”[9](P3860)除记载了姜太公的生平功业外,还记述了姜太公降神保佑汲县风调雨顺。这些六朝文本彰显了姜尚从“拥有神迹”到“作为神”的转变。

除此之外,六朝的文言志怪小说则将姜尚的神异表现为神话故事。张华《博物志·异闻》中记载:

太公为灌坛令,风不鸣条。文王梦妇人当道夜哭,问之,曰:“吾是东海神女,嫁于西海神童。今灌坛令当道,废我行。我行必有大风雨,而太公有德,吾不敢以暴风雨过,是毁君德。”文王明日召太公。三日三夜,果有疾风暴雨从太公邑外过。[21](P170)

干宝的《搜神记》也记载了相似的内容。由此来看,姜尚形象在汉魏六朝的神异化,一方面是谶纬文化的作用,另一方面也是六朝志怪小说对其隐逸生活和佐周史实发挥的结果。当然,在文人志怪小说记述影响下,也埋下了姜太公形象逐渐进入民间神灵祭祀的种子⑩。

总之,从士不遇文本到隐逸文本再到神异化文本,体现了姜尚形象从得遇的士人转变为隐士乃至神仙的过程,这是受时代文化思潮影响的结果。同时姜尚形象的多样内涵也为不同的创作者提供角度,在文学传播的过程中,不断为姜尚人格价值塑形。可以说,作为历史人物的姜尚进入文学文本,必然为不同时代的士人所剪裁,推动文学文本的创制与发展。而文学文本的变迁,则体现出士人心态的变动,反映了时代环境对士人、文学的影响。

三、作为文化传播符号的姜尚

姜尚的历史内涵是丰富的,文学内涵是多样的。历史姜尚的演变过程体现现实的需要,文学姜尚同样离不开时代的大环境。正是在历史与文学的积淀下,文化姜尚逐渐丰富,最终形成了以姜尚丰富的形象内涵为中心,不断拓展和延伸的姜尚文化传播符号群。而这一文化传播符号群是累积的构成。姜尚历史形象的多个面向与文学姜尚形象创制的文学性效果,推动了姜尚形象在军事文化与隐逸文化中的建构,塑造出作为文化传播符号的姜尚形象。

姜尚的军事才能在历史的强调和文学的运用上颇显鸡肋。历史与文学把姜尚的军事才能作为妆点,《诗经·大雅·大明》云“维师尚父,时维鹰扬。”[22](P485)强调姜尚的军事之功,但是所占篇幅有限,且不是本诗中心。杜恕《体论·听察第七》:“暨至殷之成汤,周之文武,皆亦至圣之君也,然必俟伊尹为辅,吕尚为师,然后乃能兴功济业,混一天下者,诚视听之聪察,须忠良为耳目也。”[9](P1291)赞扬姜尚的军事业绩,但却以国之贤才为收束。文学中屡屡称赞姜尚的军事才能,而说明的问题却意不在此,原因何在?儒家主张以礼治国,对战争、军事往往持严肃态度。《论语·颜渊》载: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23](P310)

“兵”尚较“食”为次,更不要说是“信”。虽然儒家不反对军事,甚至于把它视为“为政”的关键之一,却很少强调。道家也不重视军事,甚至较儒家更为反对。《老子》云:“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24](P195)作为中国唐前的两大主流文化,儒道对军事的态度自然影响了士人的选择与取舍,所以在文本当中,基本没有以宣扬姜尚军事思想为主题的文章,只有兵书或谈军事的文章才以之为中心。但也就是这些兵书、军事以及文学文本中的只言片语,构成了姜尚军事文化的基础。相传为姜子牙所著《六韬》,为后世军事家运用发展。《大明》虽然强调尚父的辅弼之功,却对姜尚指挥战斗由衷激赞:“牧野洋洋,檀车煌煌,驷騵彭彭。维师尚父,时维鹰扬。涼彼武王,肆伐大商,会朝清明!”[22](P485)历代军事家也以姜尚兵法为学习对象。孙膑从鬼谷习得《太公兵法》,《史记·留侯世家》载张良所得亦为《太公兵法》。同时统治者也尊奉姜尚,至唐代肃宗封姜尚为“武成王”,将姜尚的军事文化地位提至顶峰。姜尚作为“兵家之祖”的文化传播符号逐渐形成,其影响时至今日依然存在。姜尚在军事文化中的地位,得益于历史的变迁与文学的增饰,其内涵不断建构、增值与扩充。当下开发姜尚军事文化,要以姜尚军事符号为中心,收集整理姜尚军事著作,用兵逸事,构建姜尚军事文化人文新活力,这样才能发挥出姜尚军事文化的魅力。

姜尚形象与隐逸文化的关系更为密切。姜尚的隐逸事迹主要发生于归隐渭滨之阳时期,渭滨之阳指的就是渭水南面的支流磻溪,也就是现在的陈仓区历史文化景点钓鱼台。历史上的姜尚并不以隐逸称名,他并不是一个专做隐士式的人物,文学描写时会提及他的隐逸经历,重心却落实在他的才能与后半生的功名遇合。由此再来看隐士姜太公,就会发现它是凸显主体人物的高级装饰品,是对主体人物进行的所谓人格化妆,人们更注重的是运用姜尚的这一段经历作为名士点评需要的缘饰性符号。但是,历史是多种偶然的必然,他的隐逸经历和对其隐逸经历的文学描写,形成了诸多指代隐逸的词汇:屠钓、隐游、游钓、矶钓、渔钓、垂钓、坐钓、投钓。这些词语经文人诗文反复使用成了隐士形象的标志;磻溪、隐溪、渭滨成为隐士归隐栖居的场所。可以说姜尚虽然不是隐士但他却贡献了大量的隐逸素材,丰富了中国的隐逸文化。而随着这些隐逸素材的浸染,姜尚变成了隐士姜太公,它不再是一种装饰,而是一种价值追求,是具备主体内涵的文化标志,形成了求仙访道的文化传播符号。在此基础上,姜尚的隐逸文化拥有更高的开发价值,渭滨磻溪本就在秦岭脚下,古代秦岭被称为终南山,山上隐士颇多,这就为姜尚隐逸文化与终南隐士的结合打下了基础。值得注意的是,姜尚以隐求仕与终南捷径颇具渊源关系。总而言之,姜尚的隐逸文化有着巨大的开发价值,隐逸之处多是山清水秀,营造这些地方的文化氛围无形之中契合了现代人追求休闲养生的思维观念,而在休闲之中接受文化的浸淫不但利于休闲生活的丰富,对于推动文化建设也具有助力。

文化传播符号姜尚可待开发的内涵尚有许多,比如姜尚的高寿与中国自古以来的长寿追求相结合都是可供建构和开发的。当然文化传播符号姜尚的丰富内涵得益于历史姜尚的丰富内涵与文学姜尚的不断塑造。姜尚作为一个历史人物,他既存在与历史之中,又为文化所萃取,最终超越了其历史的本质,成为军事之祖、隐逸之宗。文化传播符号姜尚离不开历史姜尚的基础,那是它赖以存在的基础。而文学姜尚正是从历史姜尚向文化传播符号姜尚过渡的桥梁。文学的描写不断增添姜尚形象的内涵,创作者的心态不断转变姜尚的历史定位,在描述的过程中加入文学化的表现手段,让历史姜尚增添不同的文化色彩,最终反过来影响人们对历史姜尚的认识,形成文化传播符号中的姜尚形象。历史姜尚是基础,文学姜尚是表现,文化传播符号姜尚是外延,三者结合共构姜尚形象(如图1)。

图1 姜尚形象内涵交融图

综上所述,历史的姜尚体现了历史中真实姜尚的多个面向,文学的姜尚体现了文学家对文学形象的选择加工,文化的姜尚体现了姜尚作为历史名人文化传播符号的内涵增殖,而这一切都源于接受。如果说文化的传播“在于传承和变异之间”[25],那么文化的接受就在于融合与生成。对历史人物侧面的凸显,对文学人物形象的剪裁,对文化传播符号价值的生成,都是接受过程的不断建构。历史人物、文学人物、文化传播符号在创作论上得到统一。作为接受主体的人,以时代之主流、文学之需要、文化之接续进行并完成了这一建构过程,最终形成了今天大众所看到的历史人物。回到姜尚,他就是这样一个经历历史、缘饰文学、浸淫文化的历史人物。依此来看,接受是主动的选择,而非被动的裹挟。在面对一个历史人物时不妨以此为切入点,探查士人心态,一方面还原历史人物的本来面目及发展演变,一方面还原士人塑造的心态动机。这样便能辟透的了解历史、文学与文化中的人,真正地认清历史人物的多面形象,推动历史人物及其文化的传承与发展。

注释

① 王永波在《姜子牙“直钩垂钓”或始自中唐》一文中认为此处的直针并非指姜尚垂钓,亦可备为一说。见《中国社会科学报》2012年2月10日,第A05版。

② 求、举贤文本成熟于东汉时期,在此后成为记载姜尚形象的主流文本。求、举贤文本虽然已经涉及文学领域,但它们多是诏策章表,讲求用事准确,对历史人物及事实的运用以“事真”为准,可以见出后世人眼中的历史姜尚形象,所以亦是姜尚形象历史演变的一部分。

③ 按贺复徵在《文章辨体汇选》中将这类文章命名为“九锡文”。该类文书实为策命,且劝进中又并非都有加九锡之实,故此处不用贺书之名称。

④ 这八篇文章分别为曹操《求贤令》、曹丕《取士勿限年诏》、晋武帝《齐王攸之国诏》、宋明帝《求贤才诏》、宋后废帝《广荐举诏》、梁武帝《求贤诏》、北周武帝《报于谨诏》、杨坚《搜扬贤哲诏》。

⑤ 以举贤文本为基础,诸多为国建言献策的文章、奏疏、政论文,都将任用贤才作为国家兴盛的标志。崔骃《达旨》、张超《章华台赋》、王粲《仿连珠》都言及于此。

⑥ 依据《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收录文章统计,这七篇文章分别为荀攸《劝进魏公》、董昭《议丞相进爵九锡与荀彧书》、魏元帝《策命晋公九锡文》、任昉《为府僚劝进梁公又笺》、王俭《策齐公九锡文》、王伟《加号宇宙大将军矫诏》、李德林《策隋公九锡文》。

⑦ 按今日学科分类而言。历史文本是指用来记录历史的文本,它反映出历史事件及相关人物的变化,讲求客观性;而文学文本则是指构成文学这种语言艺术品的具体语言系统,是传达人生体验的特定语言系统,它需要作家发挥主观能动性进行艺术加工。

⑧ 史不离文,文中有史,这既是早期中国史学的特点,又是文学特点。在考察历史人物形象与文学人物形象时,要了解这一特性,并做出甄别。首先,历史文本会影响文学文本,某些历史文本的因素会直接进入文学文本中,但历史人物与事件在文学文本中力求准确。刘勰《文心雕龙·事类》中就指出“引事乖谬,虽千载而为瑕”(刘勰著,陆侃如、牟世金译注《文心雕龙译注》,齐鲁书社1995年版,第466页),力求在文学文本中还原真实的历史人物。其次,文学文本会影响历史文本,文学文本中对某一人物及其事件的记载会成为构建阅读文学文本的人对这一人物印象的一部分,当他在进行历史文本编写时,往往受到这一印象的影响,所以中国古代隋唐以前的历史文本往往具有文学性。最后,有时候历史文本就是文学文本,比如《左传》《史记》等既是史学经典,又是文学名著。需要注意的是,对于文学文本中的历史因素需加以辨别,那些与历史事实相一致的文学表达就是历史,而某些与历史事实虽然也一致,但却是围绕某一主题发挥则属于文学。毕竟,文学文本是作家的艺术创造,在文学文本创造的过程中,作家会有意突出历史人物的一面而隐去其另一面,比如姜尚有隐士和得遇等面向,作者在创造时就会择其一面进行发挥。虽然突出的还是历史上的人、历史上的事,但却围绕某一主题产生效果。

⑨ 按:《列仙传》托名刘向,《汉志》无著录,历来都认为非刘向所撰。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谓不似西汉文字,必非向撰。黄伯思《东观馀论》谓是书虽非向笔,而“事详语约,辞旨明润”,疑为东汉之作。《四库提要》以为是魏晋间文士所为。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认为此书已盛行于东汉,盖明帝以后,顺帝以前人所作。

⑩ 神异化文本这一条线索后来在俗文化中发展出了民间驱秽大神姜太公信仰,本文讨论姜尚文化的历时范围仅限于唐前文献的雅文化范畴,唐以后姜尚文化传播符号如何通过国家礼制祭典和通俗文学及民间信仰进一步增值,不在本文讨论范围之内,笔者另有专文《大传统与小传统的互动与共济——姜太公形象的书写演变路径及其启示》(待刊)进行了详细论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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