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明代医家传记的文体特征
2024-03-06耿星烁
高 璐,耿星烁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20)
中国传记文体的形成同《史记》直接相关,司马迁改变了先秦以来历史著作的叙事传统,开创了以人物为中心的纪传体,成为以后历代正史的范本。以《史记》为代表,两汉时期传记文学成就颇高,在记述历史事件的同时,塑造了一大批栩栩如生的历史人物形象。此后,传记的发展与文学演进的联系更为紧密。唐宋时期,传记文学发展迎来名作迭出的辉煌时代,除官修史书包含有较为出色的史传文学篇章外,碑诔﹑传状﹑自传等杂体传记文学也产生了许多优秀篇章。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轼等人所创作的人物传记,代表了该时期传记文学的最高成就。明代以来,经济勃兴促使城市繁荣,城市各行各业的从业人员逐渐在传记文学中显露身影。近年来,学界相关研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如朱绍祖[1][2]对商人传记文本书写特点进行了细致考察。张世敏[3]、李青枝[4]均对明代传记中商人的形象特征关注。值得注意的是,明代医家成为该时期传记文学表现对象的情况屡见不鲜,这使得明代医家传记的产生数量不仅远超前代,而且为此后清代医家传记创作的大量涌现做了先期的充分准备。从明代医家传记的文体特征入手,则可窥见其背后的书写观念、思想认知等深层次问题。
一、行文模拟《史记》:以存史为目的医家传记
明代医家传记的书写首先体现出一种明确的存史目的,换言之,其作者在落笔之初就带有明确的、以流传医家生平事迹的意图来进行创作。为了符合这一目的,作者要详细地将传主的家世、生平一一叙述,甚至还要在文末附上作者对传主生平画龙点睛式的评价。这类医家传记在行文布局上带有司马迁《史记》的传统,常在篇首依次交代清楚传主的本名、字号和籍贯,有的还会提到祖先的事迹,如明代名臣王鏊的《张养正传》,起笔即曰:“张颐,字养正,医名擅吴下。”[5](P3)对传主进行简练的总括性介绍,着墨不多,句式则与史家笔法一脉相承。类似还有祝允明的《韩公传》,其首段曰:“韩公名襄,字克赞,长洲人也。韩自武王庶子昉封,及王室东迁失国,而子孙遂氏之,后更受采地于晋。至景侯虔,复受天王命,列为诸侯。迨秦而灭,汉兴,王信复封。”[6](P20)由此详细列举了传主家族中的历史人物和家族迁徙经过。
在此后的行文中,传主作为医家的专业能力被着重突出,这种突出是通过连续“堆砌”传主的众多行医事迹来达成的。以王鏊《张养正传》为例,该文章的第二部分罗列了传主治病救人的大量事迹:
崔御史某按吴,病痰气,气短不能息。养正曰:“此之谓支饮法,当汗”。汗之,愈。知长洲王汝器病伤寒,众医以为热症。养正曰:“是极寒,当用附子。”用附子,果愈。……谢挥使病,谓其家曰:“亟来与诀,顷之不能言矣。”其家未信,顷之果然。……无锡华氏数延养正,昆仲三人纵言及年寿。养正曰:“弟思济当先逝。”曰:“几何时?”曰:“一年许。”其家特未信。明年,思济疽发于背,养正曰:“是矣,不可治也。”[5](P3-4)
在王鏊笔下,张养正不仅能够诊断出病症,提供有效的疗法,其医技之高甚至可以预判病人命数,到了神乎其神的地步。
具体到书写方法层面,作者往往突出离奇曲折的情节,使人读来津津有味,以获得出色的艺术感染力。祝允明《韩公传》载:
相城沈大隐君贞,岁八十,公去贺寿。贺顷倏忽不宁,便沉剧,公脉之,报无害,饮以汤齐讫。君就枕席,公与客宿隐君犹子今隐君周舍。丁夜闻内大哭声,客李者嗤:“先生误邪?”公言:“事有非理所必,吾终不见其死耳。”黎明问焉,盖哭以他故。[6](P22)
韩襄为人贺寿,恰逢主人突发不适,韩襄为其诊断,称并无大碍。只是当晚宾客在主人家住下后,夜里四更时听到主人住处传来大哭的声音。有客人嗤笑韩襄诊断有误,而韩襄十分镇定,认为一定事出有因,并非患病所致。天亮后询问家属,果然与韩襄的判断一致。一般来说,传主治病救人的事迹是最能展现其专业能力的证据,因此作者一般都会着意铺排,突出情节的起伏以衬托传主的沉稳与老练,其间合理的想象与夸张的描摹则在所难免,目的是使人读后如同亲见亲历,这同样也是明代医家传记对《史记》运笔特征沿袭借鉴的表现。
为了让描写更显真实可信,作者也乐于以自身经历入传,前述《韩公传》中同样也记录了作者祝允明被救治的过程。起先是祝允明在南都准备秋试,“晓起翻阅缥帙,入夜饮酒数卮就寝。……积湿热浃旬,渐愦愦不舒。”[6](P25)祝允明病重以后,服用痰剂、咳剂都没有效果,最后请来了韩襄。“公变换救之,历五十日迄痊云。”[6](P26)以亲身经历入传,无疑是对对方医术的最大肯定。与此相类,李濂在《云峤翁传》中提到了自己与传主交往的经历:“余与翁交四十年,稔知其为人质直坦易,平生无它好,而独好书,老而靡倦。著书凡数十种,悉可传。”[7](卷八十八)由于作者与传主相识已久,对其生平了解比较深,故写出的传记内容就显得更为真实可信。
除了专业水平,传主本人的德行修养也是作者记录的重点。医者仁心,名医韩襄不仅医术高超,他不辞劳苦深夜出门救治病人的事迹、不贪利禄的高尚品德也被作者详细记录了下来:
宋德妻病,其友深夜叩公门,请决治,公往。……太伯邹节妇,八十伤寒,不终朝便委顿欲绝。公诊之,语其孙炯:“脉洪而无根,然年高气弱,将无虞。”炯谓市医探利恒态,献白金如千铤,公却去,与之匕剂,越日遂瘥。[6](P23-25)
病人的家属认为医者获利是常态,付给韩襄大量酬金,韩襄却拒绝了,只给了一匙药剂,病人第二天就痊愈了。作者选取这些材料,意在突出韩襄的职业操守与正直品性。
有时官宦人家会同时请两位医生来家中为患者共同诊断,这就非常考验从业者的专业技术和与人周旋的能力。祝允明记载了这样一次“会诊”过程:
王侍郎仲儿,四十患痰喘,昼夜不得休。伯氏评事请公与盛用美氏议治,许酬银于二公。公曰:“药当出盛君疗,而酬亦当盛君,仆则不能。”评事问所以然。曰:“脉往来啄焉漏焉,候厥逆也。”评事心窃恶之,已,乃符其说。王家遂谓公口不利,绝不复乞医矣。公之不震富贵,又然也。”[6](P26)
韩襄在诊断后不取酬劳,是因为他看出病人不仅难于痊愈,还可能出现更为严重的状况。而当他毫无隐瞒地说出实情,预判病人可能要发生厥逆时,病人家属很不高兴,甚至绝不再找他医治。韩襄却不因对方的富贵逼人而感到惶恐,反而心中坦夷自若。由此,作者在文章结尾顺理成章地发出了对韩襄品德的赞美:“公之善也!夫心行淑焉、道业良焉、胤胄华焉,公善盖三矣。”[6](P26)
此类医家传记行文细节充实饱满,凿凿有力,以写实取信于读者。在上承《史记》的基础上,进一步丰富了对传主的描写:既有对其专业能力方面的记述,也有对其德行修养方面的细节化处理。而其不足之处则在于事件的罗列有时候呈现出简单堆砌的特征,李濂《云峤翁传》中连续列举五件传主治病救人的事迹,王鏊《张养正传》中连续列举了九件,前述祝允明《韩公传》甚至连续列举了十七件。重复堆砌的写法实际上有伤传记的文学感染力,使人读来兴味索然。
二、写法近乎赠序:因人情赠答促生的医家传记
以文相赠是传统时期文人之间常有的礼节,其中最为常见的一类是赠序。赠序是文人临别所作的、具有赠言性质的文章,内容多为赞许对方的品行、才能,进而从积累学养、勤于王事等方面进行勉励和期许。有的赠序也因事设论,目的在于阐明作者的观点主张,具有行文质朴、言辞恳切的艺术特色。清人姚鼐《古文辞类纂》曰:“唐初赠人始以序名,作者亦众。至于昌黎乃得古人之意,其文冠绝前后作者。”[8](P37)韩愈被后世公认为是写作赠序的名家,他的《送孟东野序》《送李愿归盘谷序》《送董邵南序》等文章都是脍炙人口的名作。明清以来,赠序这一文体发展不但没有衰落,反而以其强大社交实用功能呈现出极为旺盛的生命力,不仅作家、作品众多,在文本数量上具有相当大的规模,而且其中也不乏著名的佳作,如宋濂的《送东阳马生序》《送天台陈庭学序》等。
赠序与传记原本是各不相同的两种文体,然而在明代,因人情赠答所促生的医家传记不在少数,产生这两种文体的现实社会情境也颇具相似之处——都担负着重要的社会交往功能。具体到作者创作思想层面,有的作者在主观上对文体之间的界限并不很在意,抑或是认为在传记的“正文”开始之前应当有所说明,由此使这类传记的写法实际上类似于赠序:首段叙述写作缘起,详细交代作者与传主之间的关系、受托作传的前因后果。这些内容代替了对传主本名、字号、籍贯的介绍和家世的追述,突破了传统的传记文体界限,使之呈现出与赠序文体互渗的书写模式。
黄宗羲在《张景岳传》中自述和传主仅有一面之缘,机缘巧合下认识了张景岳的外甥蒋一玖,受他所托为张景岳作传。此文首段写道:
昔在戊寅,曾于张平子座上识景岳,盖交臂而失之。己酉,寓证人书院,有蒋一玖者,年八十矣,欲为其舅作传,则景岳也。[9](P153)
吾闻之,古人凡有一善可传,皆托诸文词以垂世行后。汝父德薄,无可传者,顾独蒙被宠恩,亲承先朝谕旨,犹历历在耳。吾老矣,一旦溘先朝露,恐无以昭示后人。[10](卷十)
祭酒毗陵王先生,予故人也,尔曷往谒焉?蕲为作传,使及吾生存见之,罔俾后人议吾子弟如昌黎之议巡、远两家子弟,斯幸矣。[10](卷十)
与前述两篇传记不同的是,《严印持先生传》的作者陈子龙并不认识传主,他只是听说过传主的名声:
盖杭有闻先生子将、严先生印持云。闻先生阔达慷慨,喜论事,顾其内行淳谨。严先生修正君子也,而多才艺。此两人居同里闬,交相善也。予于二君,齿不相及,然得交闻先生,称侪偶。独未尝事严先生,惟善其子渡,故为先生传。[11](卷十三)
陈子龙在开篇用了近一百字来说明写作这篇传记的原因,解释自己曾听说过闻子将和严印持的贤名,但是与严印持没有什么交往,只是与他的儿子严渡相熟,所以为其作传。
再如黄宗羲《张景岳传》,对传主专业能力的表现主要集中于其著书立说,发展医学理论等方面:
自刘河间以暑火立论,专用寒凉,其害已甚;赖东垣论脾胃之火,必务温养,救正实多;丹溪出,立阴虚火动之论,寒凉之弊,又复盛行。故其注《本草》,独详参附之用。[9](P153)
据黄宗羲称,当时在中医界,刘完素的火热论、朱震亨的相火论都主张用寒凉清火的方法救治,刘完素的寒凉之法已走上极端,坏处颇多,朱震亨的相火论一出,寒凉之法复又盛行,弊端日显。张景岳在临床实践中支持温补之法,注写《本草》,供人参考。张景岳的重要著作就是《类经》,作者单独用一段文字说明这本书的重要意义:“其所著《类经》,综核百家,剖析微义,凡数十万言,历四十年而后成,西安叶秉敬谓之海内奇书。”[9](P153)《类经》内容丰富,成书时间长,它是对《内经》整理和注释的又一作品,黄宗羲引用名人的评价意在突出该著作的地位。可以说,这篇传记在表现传主专业能力方面,主要选取的是传主在推动中医理论发展方面所起的重要作用。
陈子龙《严印持先生传》也并未着重记录传主治病救人的事迹,而是精心选取了传主“多才艺”的生平材料进行布局安排。陈子龙在文章中记录了严印持与闻子将、邹孟阳、杨兆开的交往事迹,有意凸显传主的名士风度,“医家”则成为其次要的社会身份。在陈子龙的描述下,严印持与朋友的情好绸缪,他对待朋友的子女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别无二致:“遇邹、闻子弟,约以绳尺,无间彼我,循循善诱,日与俱化。”[11](卷十三)严印持的文学艺术才能也得到了作者的关注:
先生性敏惠,多旁通,诗好为五言古、七言歌行,乐畅胸怀,不泥前轨。行隶本颜清臣、欧阳信本,晩年正书独入大令之室。少好琴德,长而耽玩。尝客吴兴某家,主人有雷氏琴,特异常制,国工理之,不中商徵。先生冥悟数月,测其准量所定,求其声音所始,曰:“得之矣,此雅琴也。”适当秋夕,主人召客,先生调弦动操,音节谐润。已而众客和者举琴对弹,声既杀小,手亦丛滞,十步之外,惟闻此琴。主人慨然曰:“此琴久无识者,当世安可无牙、旷?”遂举以赠之。[11](卷十三)
可见,因人情赠答促生的医家传记不再单一强调传主医术的精湛,其笔墨涵盖了传主的为人秉性和多样的才华等方面。
黄氏之先汴人,始祖节级仕宋,南渡后居建康。节级子迸为高邮客省司省干,又居高邮。迸生贵,仕元,娶孝子朱寿昌女,封太君。贵生新,读书业儒,敕封儒户。新生仁杰,蒙古学译史教授,至正癸未张士诚兵起,避地苏州。仁杰生天助,又徙居瓜州镇。天助二子,长惟善,精天文、医学,次惟正,通《春秋》,永乐甲申曾棨榜进士,拜户科给事中,迁晋府左长史。惟善生存礼,文庙入正大统之初,都督谭公镇守仪真,以名医辟置幕下,遂留家焉,先生之父也。由是观之,黄氏固世宦家,而医乃其世业也。[10](卷十)
陈子龙《严印持先生传》中则是在首段说明作传缘由之后,在次段对传主的家世做了说明:“先生名调御,印持其字,世为余杭人。祖某,以医幸世宗皇帝,入籍太医院。子某,举进士,仕至太常卿,即先生父。”[11](卷十三)这种将传主家世始末放在文章末尾或次段的处理方法,又与明代墓表、墓志铭的书写模式相类似,显示出多种文体交互影响的特征。
余 论
在大量的明人医家传记中,传主的身份是十分广泛的,几乎涵盖了各阶层的从医人员,不仅有为皇室贵族服务的太医,也有为布衣白丁出诊的乡野郎中。亦不乏追述前代名医的作品,像李濂《张仲景补传》就是追述的东汉的名医张仲景。李濂认为“然论者推为医中亚圣,而范晔《后汉书》乃不为仲景立传,是故君子有遗憾焉。”[7](卷八十七)表现出明代医家对于自身所从事的职业产生了强烈的认同感、使命感和传承意识。
受儒家思想的影响,传主身份不同,传记的书写侧重点也不一样。由于太医的特殊身份,对太医的记叙往往注重记录他的宫廷经历尤其是其随侍君主的事迹。陈继的《蒋用文传》就着意记载了曾为太医的蒋用文侍奉明仁宗时经历的三件事情。蒋用文对医疗养生之术有独到见解,永乐八年(1410)升任太医院院判。明仁宗继位后“尝问保和之要,对曰:‘在养正气,正气完,邪气无自而入。’又问:‘卿医效率缓,何也?’对曰:‘善治者必固本,急之恐伤其本,圣人所以戒欲速也。’仁宗称善。”[12](P7)蒋用文认为养生保健在于“养正气”,“正气”充足,邪气自然不能侵入。在临床救治上,不能盲目求快,固本培元,缓愈为佳。由于任职勤勉,明仁宗不仅设宴嘉奖蒋用文,甚至打算让工部为他营建宅第,但蒋用文最终谢绝了皇帝的为其建宅的赏赐。对于君主的赏识,蒋用文也很感恩,他在病中上启曰:“臣老病死,不足言。惟恨不能有报大恩。伏愿清心寡欲,慎加保养,以辅圣治,以安百姓。”[12](P7)言辞恳切,可见君臣相善相得。作者事无靡遗的记述使一个忠诚恳悃的太医形象跃然纸上。
整体而言,明人所著医家传记数量较前代明显增加,行文体例与书写目的直接相关:以存史为目的的医家传记,其写法沿袭《史记》的传统;因人情赠答而促生的医家传记,其写法则类似于赠序,而在叙述传主的家世背景时,又混同了墓表、墓志铭的书写模式,呈现出多种文体互渗的现象。该时期传主身份较为广泛,上至太医,下至乡里郎中,涵盖了社会各阶层的从医人员。其中,对太医的记述注重突出其宫廷经历,尤其是他们随侍君主的事迹更是被立传者所重视。从大量同类作品可以发现,明人医家传记内容一般由两方面构成:其一是传主高超的专业技术水准,其二是传主勤谨宽厚的品德修养,显示出该时期医家传记文学以儒家价值观为主导的书写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