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作为一种文学姿态
2024-03-06戴潍娜
戴潍娜
一个中学的文学社活动,来了近一千个学生。一位男生往讲台上递来张小纸条:“老师,我有一个问题可能不大得体,请您原谅。我喜欢一个女生,她喜欢写诗,我为了追求她,也开始写诗。我想说,我作诗是有目的性的,是不纯粹的,这样写诗是不是不纯洁?我觉得自己玷污了诗歌。”
唔,大概也只有最最纯洁的心灵,才能问出这样可爱的问题!
每个人天生都是诗人。纯洁的心,其实就是一个天才的傻瓜。时间是可鄙的,我们不去想时间背后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坐回日夜摩挲的书案前,熟识的行刑椅,自我建筑的孤独,一切都是我与你设下的豪赌。自从做出一个重要决定:和诗歌一起生活——爱情,好像是我们多年来理解彼此意志的捷径。正午强光,如时代精神狠狠打在脸上。不如,就让我独自啜饮这份潜行空间里的风流判词——
1.究竟是爱情诗模仿爱情,还是爱情模仿爱情诗?这是一个问题。
2.我陷入得如此之深。好像注定不结婚不生育不死亡。只有枯萎,像天空、河流一样的枯萎。
3.之所以当初选择你,是因为语言。我们共同的生活,恰恰粉碎了我们共同的语言。所有说出的,写出的,都在量子态叠加。坍塌,不就是最真实的爱吗?亲密伴侣最后被打败,他们恰巧跌落在一个水平线上,这座井底的名字叫婚姻。
4.请告诉我,每时每刻发生最多的是什么?是欺骗?不,应该是死亡吧。我看不见自己身体里有些什么在不停地夭亡,跟花开花谢一样。
5.语言连接着人的内部世界和外部世界。当语言被简化、被同化、被庸俗化时,意味着我拥有的世界急速缩小。排除了诗的生活,相当于砍掉了隐形的翅膀;无法在理想的语言中思想,如同身陷无爱的婚姻。现在,我需要重新借用你幽微的语言,别说什么“有用”和“没用”,那是奴隶的判断;与之对应的那种快乐也是奴隶的快乐。拒绝属于奴隶的快乐!
6.当年轻时那种适度的悲伤感和黑暗意识过去之后,你的地狱反倒是光明的。地狱只是一层外壳,是盘弄出来的文字的包浆。
7.历史从来都不是一个人顶替另一个人,而是一个群体取代另一个群体。
8.万物正迎来一个“凡人天才”的时代。这些凡人,曾经是集体杀死天才的凶手,但他们在历史中免责了。如今,他们做了艺术家,若不引发艺术的集体自杀,他们会将艺术带向何方?艺术又会分裂出几重命运?兴许再次回到古早的民间口头文学传统——共享概念下的另一种“集体创作”……就像是走进了一座森林,一座大都市,没有一棵树、一个人认识你,那才是一种真正的解放。匿名的艺术的解放。
9.这些荒芜的人群心中全无真理。
10.我时常感到枕边躺着的是一个精神病人,但是,是个冒牌貨!一个伪装的精神病人。天经地义,你就像吸血蚂蟥一样榨干你的爱人。
11.在长期的冷漠对抗中,双方日益加固自身的情绪悲剧和恶意揣度,早先伤害带来的羞耻感不断加深,转化为伤害对方及伤害自己的动力。面对彼此变得困难,实际上是无法面对自己的改变,那些软弱、羞耻,以及在可能的战争中丧失的正确性。然而没有哪一种艺术、哪一个人绝对正确,永远正确,如果一味地偏执于情绪认定的真理,那么我们的所有反抗都将归于徒劳。
12.有的人经营的是自己的日子,有的人经营的是自己的名字,那些经营日子的,忘情地活在自己的小生活里,有时甚至忘记了自己;那些经营名字的,他们的价值都附在几个字上,名字就是他的公司,他的宫殿。
13.诗歌这种文体是语言的圣殿,每一行都是朝圣之路。
14.拒绝做一个忠诚的古典主义者?胆敢见识现代主义的风情万种,必须有200多块弹片穿透下半身(海明威在战争中遭遇炸弹袭击,被200多片弹片击中,留下了满目疮痍的右腿,那时他原本在战壕中分发巧克力)。深情总是要通过受伤去实现。
15.那么,你需要在我身上重新确认。我们之间不要再搞没完没了的斗争了好吗?如果整个四月是诗人的惩罚,惩罚也够了。听说,从前阿拉伯的部落中,一个女孩爱上了诗人,女孩的父亲强迫她嫁与他人,以证明女子贞操尚存,家族名誉未被玷污——只因诗人的放荡之名太甚。眼见心爱的女子出嫁,诗人怀着受伤的圣徒之心,或死,或流亡远方。从此世俗之地只剩流言。哀歌在中世纪络绎不绝,然而声名狼藉从未妨碍崇高,阿拉伯神秘主义教派依然认为,诗歌属于完美类别,是接近神性的存在。
16.究竟怎样去处理你我和神性之间的关系?现实肉身太过沉重,所有轻逸的写作怎样飞起来?如此这般,绝非一味地复古——所有真正的返乡都是在重建新的故乡。
17.太阳能转化为肌肉,肌肉转化为意志,意志转化为铁。太阳神和月亮女神交媾,肉身才能形成有自我意志的纯意识存在。常年在写作这条道上马拉松的人,面前有三道关卡:第一阶段,“青春写作”。少年情怀总是诗,即便不知愁,也要强说愁。但凡愿动笔,谁都是天生的诗人。第二阶段,“肉身写作”,即不断地燃烧自己的生活和经验,这种写法特别耗人,没几年就熬干了。柴火总有烧尽的那一刻。但这一阶段已经可以出“大师”了,作者用自己的精气供养心爱的艺术,像海子的诗、凡·高的画、尼采的哲学、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都是用力过猛的杰作。进入到第三阶段,作家开始依靠“修养”不疾不徐地写作,作品与历史社会进行广泛的结合,写作者的状态则是进得去、出得来,拈花一笑了然于心,写作成为一场修行。只有到了这个火候,文学才是可持续的,否则就会变成早夭的文学。诚然,早夭也有天才。每个阶段都有极致的人物和极致的写作。但既然还没死,个人的经验又如此匮乏,就需要不断进入无穷的“他者”。
18.每一个底层悲惨者的现在,都可能是幸福的体面人的未来。
19.诗人本就是预言家的后代。写出的诗,对世界先有一个预判,然后等待时代去实践诗,模仿诗。
20.一个人的创造力是有限且脆弱的。诗人以为是自己一个人在写作,倘若三更猛回头——伏案的身影背后站着庞大的幽灵家族,千百代的传统,无穷的祖先。
21.写下来就是墓碑,纪念碑,里程碑。
22.我不去写诗,诗也来写我。
23.“诗,一定要写出来吗?”嗯,不一定!可……人类就是这样,最终我们只会记得写下的部分。灵魂惊跳的时刻,滑过去就找不见了。天地、潮汐、身体的化学作用都变化了,哪里能把“心动”找回来。如此说来,诗也是有关失去的,时时刻刻的失去……
24.当人身上的诗性逐渐消失,就像是被剥掉了香水……女人心中的爱情消逝,亦是如此。
25.安于自己的生活,这是唯一的选择。每当我有一丝这样的念头,就鄙视自己在选择一条更为容易的道路。是对生活和爱的妥协。我因此更加难过。我祈求平静,静到看不见自己。你一句一句,你是一台永恒的大戏。是我自己把自己推上这个悲剧舞台——念着悲壮的台词,对身边的生活妄而不顾。
26.在别人看来,这是悲情的一幕。但我始终感觉不到。我相信一种莫名的未来。
27.选择幸福还是选择伟大?这个时代没有一点严肃的东西打动不了任何人。
28.诗人需要绝对赤诚。他们大多功利且天真。要干就干大事,要走就走捷径。
29.我无时无刻不想把心里的想法托付给你。它们好似季节,只会流经身体一次,便不再回来。写诗兴许是这个世上最不需要努力的事,它勉强不来。倘若遭到拒绝,就去热烈地生活吧。总有一行诗,伴我浪迹天涯。
30.每次全情投入一部作品,就好像在你的世界获得了一个分身;反之,现实中这个版本的我,又如何证明不是你的分身与投射?
31.我们彼此在彼此之外。像面对许许多多清洁无瑕的镜子,你虚构了我,陪伴我度过一天天混浊的日子。
32.科学世界同样基于有效的虚构。从某个虚幻的基点出发,在假设之上推敲得兢兢业业,最终得到一条简洁的方程式,达成某种法则。那是另一种世界的缥缈,和文学的本质没有两样。
33.你依然是支撑我生命的动力。奥林匹兹山脉上的歌声时而崇高,时而走调;时隐时现,时人时鬼。深入神圣的道路有无数条……
34.我渴望捕捉你,亲爱的,而你的秘密像一堵墙。譬如两个中等质量的黑洞发生碰撞时释放的引力波,恰巧在听觉范围以内,那简洁、均衡的信号音里,有枯燥的诗意。它涵盖了世间所有优美、缓慢、尖刻、冷漠、可能的冲动与情感。与诗一样,所有波動都在倾听宇宙的声音。
35.永远有更加迷人的文本存在,也永远有独特迷人的人本——那是诗人本身的生命特质、诗人的命运、诗人的色彩等等,所有这一切我们归之为魅力的东西。诗跟人永远无法剥离。
36.与其赞美一个人的史诗,不如去等待那注入了一个诗人全部精力、艰辛和灵魂的一本书,一个奇迹。最终人变成了书。
37.诗自有它的打算,它在不同时代里起起落落,我们都只是它的道具。
2018—202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