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一座孤独的房子
2024-03-05安宁
安宁
天热得好像夏天来了,以至于走在太阳底下,人蔫蔫的,犹如一株被烤焦了的植物,耷拉着脑袋,弯着脊背,只想尽快躲到阴凉里去,享受片刻的清凉。
就在这样呼吸都觉得憋闷的午后,我跟着中介公司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一口气看了四所房子,而后得出一个结论:但凡市区繁华地段挂牌出售的二手房,没几个好货色。要么房间格局压抑,客厅夹在中间,看不到天,也见不到日;要么推开窗户,赫然见一大黑烟囱高耸面前,挡住美好风景;要么一栋三十多层的烂尾楼拔地而起,将视线完全堵死;要么房间破旧到天花板上扑簌簌掉下白色粉尘;要么一栋楼只有一个单元,在有四五个单元的庞然大楼面前,自卑到好像附送的赠品。当我在这样的房子里幽灵一样穿行时,常常心生困惑,并忍不住扪心自问,我究竟为什么要花一百万去买一个这样破旧的房子呢?
中介离开后,我坐在路边一个小小的面包店里,隔着落满灰尘的玻璃门,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许久都没有动,仿佛忘了人间时日。没有一个人能够懂得那一刻我的哀伤,好像我只身一人,活在这个孤独的、挤满千疮百孔的房子却唯独没有爱人的星球。
我问朋友在做什么,她说:“真是愧疚,看了一天的房子,然后这会儿躺在沙发上,继续刷58同城网。你呢?”
我哈哈大笑:“我跟你一样。说出去真是丢人啊,一个作家,一个教授,既不写作,也不科研,更不浪漫出游,就每天披星戴月地周游列房。”
“所以我出去看房,从来不跟人说我是教授,我自己都觉得很俗。”朋友叹气说。
没什么,人就应该大俗大雅。你是为买一个养老的花园洋房而努力;我呢,是为女儿上学的学区房而奔波。总之,我们都是为了生活。别说,有时候我还很喜欢这样走街串巷地看房子,每一座房子都承载了一个家庭的大半生,尤其那些老房子,你几乎可以从晒太阳的老人们皱缩的脸上读到他们的生与死。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了解这个城市,尤其,是那些烙刻在老旧学区房里、已被人忘记的过去的二十年。我笑着对朋友感慨。
是啊,想想我也不喜欢SPA,觉得浪费生命,也不热爱四处旅行,觉得去哪儿都吵,人生唯一爱好,也就待在家里看看书,做做研究,所以算起来,买房算是唯一折腾的方式了。
可不,如果不是买房,我这窝在书房里的作家是完全不了解中介这个行业的。现在,不能说我了解得多么深入,但至少也算是卧底级别。我跟每个陪我看房的中介都要唠唠家常,窥视一下这群穿着廉价制服的年轻人,他们帮人做嫁衣时,有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买房结婚的梦想。
朋友笑起来:“好,听你的,就为了解这个社会,我们也要将卧底大俗大雅地进行下去!”
忽然想起另外一个朋友讲述的故事,国内某一线作家曾向他感叹,多亏将平日挣的版税全投进了房产,否则,他的儿子在北京结婚,无论如何也无法拿出一千万来给儿子买一套婚房。
想到这里,又觉得人生有些荒诞。
58同城网上又刷一晚上房子,有些累了,看到家里不知怎么坏掉的热水器依然不能正常使用,忍不住冲爱人发脾气,让他赶紧找人来修。他马上找来美的热水器的维修工,维修工打开热水器捣鼓一阵,而后慢悠悠地说:“需要买个水泵了,你们这种老旧小区,水压不行。”
我忽然想起昨天看的一个学区房,房东一脸烦恼地问我:“你需不需要水泵?我便宜卖给你,之前二次加压改造的时候,房客等不及,非闹腾我去买,结果花了七百多,买了没用一个星期,水就改造好了。”我当时笑着说:“我肯定不需要啊,如果你的房子需要买水泵,我也肯定不买啊!”房主叹气:“那麻烦你帮我问问,你们附近有谁家需要用。”我顺口敷衍:“好啊,没问题。”结果,如今自己家想要洗澡,似乎水泵成了必不可少的东西。就因为这个水泵,我重新回头审视,发现看了一个多月,似乎它还算一个不错的房子,如果哪天我不需要了,它靠近多所学校,應该也不愁卖。
我隐隐觉得这个房子跟我有缘,于是很快联系中介,让他明天跟房主联系,看看能否再看一次,并坐下来谈谈,商量一下价格。感觉像去附近的老百姓市场上买大白菜一样,又看了一遍要卖水泵的老先生家的房子后,去中介公司坐下谈了二十分钟,砍下四万块,当即便签了合同。整个过程有些晕眩,并非对房子完全满意,但感觉再看也就那样了。学区房没有太多可以挑选的,借用中介的话说,买地段就不要挑剔房子,买房子就不要挑剔地段。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更没有十全十美的房子,更不必说一个城市核心地段的学区房。相比起郊区花园一样的高档小区,这个二十年的老小区已经有了岁月的沧桑,但不管如何老旧,人们还是不愿舍弃周围的繁华。就像北京隐匿在小巷深处的局促老旧的四合院,多少人依然贪恋出门就触手可及的便利,不舍离去。
签合同的时候,闲聊几句,发现我和房主竟有一个共同的朋友,这个世界可真是小!房主快七十岁了,是某大学退休的教授和博导,而今住在二百多平米的别墅里,不再需要这个承载了二十年光阴的老房子,所以就连水泵一起打包出售给了我。
“我也想像您一样退休,住在有花园的房子里,什么也不用做。”我笑着对老先生说。我又给一个朋友说:“因为需要一个水泵,我买了一个学区房。”
这听起来真是豪迈。
几年前找过一位姓郭的师傅装修,还加了他的微信,偶尔会看一眼他的朋友圈,在农村老家种的白菜土豆,觉得在满屏晒获奖晒发表晒评论的作家朋友圈里,他几乎算是一股清流。出于信任,我决定再次让他为新买的学区房装修。
郭师傅为人真诚质朴,上次装修,我便将他当成管家,把钱放心地全交给他,自己则做甩手掌柜,直到交工那天我才再次出现。这次当然依然如此。那个让我决定买下学区房的水泵,因为太沉,我也委托骑电动车的郭师傅帮我送到家里去。他应下来,地址也没问。很显然,这么多年过去,他也没有忘记我家住在哪里。
前任房主留下来的冰箱坏了,原本想让郭师傅装修时跟旧床、旧衣柜、旧鞋柜一起扔掉,前任房主回微信说,只是发动机坏了,修一下不过二百块。我随手在58同城网找了一家电器维修公司,原本想问一下价格再做决定的,结果对方直接派人上了门。只用了几分钟,就检测说是发动机配件坏了,需要一百八十元维修费。就在检修的时候,维修工还指给我看,这台长岭牌子的电冰箱,是一九九六年生产的。我听了吃惊,已经二十多年过去了,难道不应该报废掉吗?按照国产冰箱的使用年限,顶多十六年。但维修工却说,长岭是他见过的质量最好的牌子,修好了再用四五年也没有问题。
犹豫一番,最终还是花钱修了。然后微信给前任房主:你家冰箱陪伴了你们小半生,按说早该退休了,不过,我今天修好了它,决定再返聘它两到三年。房主看了哈哈大笑。
从上午十一点出门,到晚上将近八点才进家门。一天做的事如下:去二手市场淘了两张床、两个衣柜、两张床垫、一张电脑桌、一把椅子,定好了周五一起送货上门并安装;后转战窗帘店,买了两块窗帘;又去买燃气灶一台、螺旋纹煤气管一根;回来经过五金店,买吊灯一个、马桶盖一个、节能灯管五个、油垢清洗液两瓶;旁边有卖地瓜干的,顺路给女儿捎了一袋。一路又不停跟郭师傅微信,让他帮我联系擦油烟机和安装纱窗的人,并测量窗户和墙壁的尺寸。
午饭和晚饭皆在饭馆吃了。午饭食土豆丝一份,晚食东北饺子一盘。累,但途经一文艺衣店,还没忘拖着两条行走了六个小时的残腿,逐一将衣服检阅了一遍。
不得不说,二手市场收购的许多老家具,质量比现在新品还好很多。至少都是纯实木的,不像现在,外观好看,但扒开外皮,里面可能是木头碎屑压缩板,甚至连木头屑也不是,只是纸浆板。二手家具物美价廉,买一纯实木旧床,竟然只花了四百五十元!因为便宜,我微信给郭师傅,告诉他,将原来房主留下的破旧电脑桌和椅子也给扔了,我要全部更换成自己喜欢的家具。
饭后一路走回来,瞥见一只优雅的白猫,站在巷子里,见我走过来,机警地一转身便消失在夜色之中,只有天上一轮昏黄的月亮,悄无声息地陪我回家。
想想周末就能将房子打扫干净出租,我特意上网挑选了几本喜欢的书,当然也包括自己的作品,打算到时放到主卧和次卧的床头柜上。我又突发奇想,找了一本文艺气息的笔记本,并在封面上写下一行字:《房客日志》,欢迎写下你在这座房子里的点滴心情。
我期待遇到一对愿意打开书本的年轻夫妇或者情侣。我知道他们将带给我新的故事,也会带给这座房子一些新鲜的气息。就像我在斑驳的家具里,窥到了原来房主和房客留下的印记:房主喜欢大而宽阔的洗手台,却粗心地将马桶安在了台面以下,导致马桶盖被大理石台分隔开来,上盖无法放下,下盖无法抬起;房主缺乏设计理念,次卧衣柜笨大如牛,单人床却小巧秀气,好似婴儿所用;房客生性小心,卧室和客厅的角落里都放了一块砖头,大约怕被小偷夜袭,而次卧头顶上的玻璃材质灯罩则被小心取下,只留光秃秃的灯泡,嵌在一个孤独的圆环之中;房客从不做饭,煤气灶已经坏掉,且老化严重,却懒于修理;房客精打细算,水费、电费常常欠费后才交,而且算好了时间,确保离去时余额仅剩一毛,不让房东占一点便宜。
我忽然想开一家文艺旅馆,只有一个房客的旅馆,而这个房子,无疑就是最好的房客实验场,我将在这里遇到形形色色有趣或者无趣的人。
一上午奔波在房产局取房产证,又去公积金办事大厅取公积金余额。本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回来却发现公积金卡不知道丢在了哪儿,还要再跑一趟房产局,去一楼建行补办。还好,这些都是小事。下午又将买的节能灯、马桶盖以及杂七杂八的东西送到房子里去,顺便看看郭师傅的装修进度。一进门便见满地狼藉,全是墙上刮下来的墙皮。原本以为不需要清洗的沙发套上也落满了星星点点的粉尘。而打开洗手间,赫然见郭师傅的鞋子、裤子放在暖气管和洗衣机上。马桶里的黄色不知是尿液还是茶水,尚未被冲走。
见我蹙眉,郭师傅赶紧说:“别急,等干完了,这些垃圾全都会被运走。”想起之前装修,都是郭师傅弄干净了,我才过去打扫现场,这次在装修中途探视,难免混乱,只好叹一口气,打算等装修完再将房间彻底清理一遍。
郭师傅帮忙安马桶盖的时候,我看见卧室里有一个专心清扫地板上腻子粉的小伙子,便顺口问他:“这是你儿子吗?”
郭师傅不紧不慢地说:“不是,我儿子是送快递的。”
这大约是所有农民工进城后的生活。就像我的姐夫,每日行走在济南高高的脚手架上,而姐姐则在镇幼儿园打扫卫生。他们扔掉了不能带来太多收益的土地,进城打工谋生。
算算郭师傅的儿子应该二十五六岁了,每天风里来雨里去地送快递,我便建议郭师傅让儿子学装修,跟他一样做木工,至少不需要在外面跑。就像刮腻子的那个少言寡语的小伙子,只要耐心做事,总有钱挣。
郭师傅听了一声叹息:“现在能用的木工少了,儿子也不愿意学,大家都买现成的家具,样式好看又便宜,谁还会花人工做家具呢?”
想起装修前问郭师傅,打一个衣柜门多少钱,他说人工加材料费得一千五百元,我果断放弃,去二手市场买了一个柜子,算下来才一千块,便也理解了他的叹息。我默默看着郭师傅打扫地上的垃圾,忽然找不到话说。
每年都帮我们家擦洗油烟机的河南师傅,今天再次擦洗时不小心将油烟机上的玻璃弄坏了,他下午逛了五六家油烟机店也没有找到配件,不得已跟我商量,一人一半钱,再买个新的。想到旧油烟机也快淘汰了,我便无奈地叹口气,说:“算了,师傅,我自己去买新的吧。”就这样,装修预算里又无缘无故多出一笔油烟机的钱。
黄昏时,我从学校开会回来,急匆匆提了窗帘去安装。郭师傅已到下班时间,但照例不急不躁地等着我。我在看到窗台上一盒感冒药,问了才知郭师傅这几天感冒了。我有些愧疚,因为这几天我没少麻烦他,让他帮我盯着擦窗户的、清洗油烟机的、修太阳能热水器的、安纱窗的,还让他帮我挂窗帘、装灯泡、装节能灯、清理垃圾。我几乎将他当成了大管家,让他全权负责房子的装修。
郭师傅老家乌兰察布还有一些田地,很多年前,他来呼和浩特打工,花了二十多万在二环外买了一处三百多平的农村宅子,没想到后来赶上拆迁,补了八十平的房子和现金。我问他既然有儿子,为何不要一百二十平的,方便以后一起居住,他叹口气,抓阄没抓到大房子,不过还好,剩下的都补了现金。我问他钱没拿来投资房子吗,他说没有,存着给儿子娶媳妇的时候用。
两个人一邊聊天,一边挂窗帘,敞开的窗户里有风徐徐吹来,房子前后都是四层的楼房,这让窗外看上去特别开阔,仿佛整个城市都尽收眼底。附近小学的孩子们已经放学,却还在楼下的篮球场上流连忘返,于是便有砰砰的篮球声传来,夹杂着进球时欢快的喊叫声。
我忽然喜欢上这座隐匿在繁华中的房子散发出的烟火气息。
无利不起早。今天给郭师傅和送床、衣柜、书桌、油烟机、煤气灶的工人们结账的时候,忽然想起中介小姜的这句话。
我以为安灯、修修补补是郭师傅顺手给我帮忙呢,却原来都是收费的。就像擦窗户的人根本不负责擦纱窗,把玻璃擦完就拿钱走人,郭师傅也将帮过的每一点忙都清晰地记在心里,并有着明确的收费价格。想起送油烟机的师傅,我让他顺手将旧的油烟机提到楼下扔掉,他死活不干,说自己的时间就是金钱,送一件货十几块钱,哪有工夫帮人干活?而安纱窗的河南师傅,则在电话里小心跟人沟通干活时间,因为他的三轮车要避开警察才能出行。送床的师傅呢,听说我让他捎一个可以归他们所有的旧电脑桌下楼,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给我二十块钱,我就给你捎下去。
想起这些,一声叹息。罢罢罢,不去计较这些,且按郭师傅的标价,尽快付钱给他。
等所有需要我支付工钱的师傅都离开了,我又花了两个多小时打扫房间,看看差不多了才叫了外卖。已是下午两点,我才刚刚吃上早饭。手机支付费用时,发现这两天因干活过多,手指头磨损过度,竟然无法完成指纹支付。我忍不住笑,想这高科技原来也能清晰感知人的变化。
吃饭的时候,听到附近小学的广播里,一个小女孩正激情昂扬地朗诵一首爱国诗歌,这久违的来自纯真校园的声响,无意中听到,竟如此动人。我倚在沙发上,一边出神地听着,一边环视着簇新的客厅,风徐徐地吹进来,犹如一只温柔的手,抚过这间老旧但温暖的房子。我真想在这里闭眼睡上一会儿,像一只暮年的猫,或者头发灰白的老人。
晚上看天气预报,才知道今天重度污染,怪不得出门时,看到远处的车流,似乎是从漫漫黄土中开过来的。我以为是沙尘暴,却原来是重度雾霾。
到正午一点钟,太阳终于突破重重雾霾,照在正做最后一次打扫的我和阿妈、阿尔姗娜的身上。风穿越南北畅通无阻的窗户,自由地流来流去,并带来楼下丁香花浓郁的甜香。孩子们在小小的篮球场里奔跑。穿漂亮衣服的狗狗们,在主人宠溺的呼唤声里停下撒欢的脚步,抬起稚气的脑袋。一群鸽子跟着蹒跚的老人,一路咕咕叫着。男人们背着手在下象棋,女人们提着菜回家做饭。这是无数周末中最为普通的一个。这片刻的宁静,驱散了两个月来一座房子给我带来的疲惫与烦恼,以至于我觉得,这一刻就是人生的永恒,是我一直想要追寻的永恒。
阿尔姗娜几乎立刻爱上了这所房子,因为“它很漂亮”。她撒娇耍赖,想要住在这里,为此,她可以连爸爸也不要,只拿家里一床被子来就可以了。而阿妈半躺在沙发上,也惬意地畅想:如果自己一个人住在这房子里,该有多舒服啊!
房子都装修完了,还不曾踏进门一次的爱人,看到我拍的光线明亮的照片也很喜欢,表示出租前一定要来住上一次。我马上阻止:休想,我千辛万苦装修打扫好的,别坐享其成。
昨天搬床来的师傅将床装错了,导致液压杆无法安装。老板娘说,今天上午十一点让她老公过来安,结果等了半天,她又说老公去收旧货了,一时来不了。我觉得她不讲信用,就生气道:如果不来,我就不将三百元押金发给你了。不曾想老板娘脾气更犟,马上回我:我一会就让人把床拉回来,不卖了!
她一倔,我倒忍不住笑起来。想起这个女人是个残疾人,身高不到一米,当时满场跟着我转,不停推销,特别能干。那时我偶尔走神,想,这个女人应该一辈子都不会结婚吧。不想,她竟然提及老公,我顿时有了好奇心,想要知道她老公究竟是怎样一个男人。于是语气缓和,答应等她老公回来安装。
下午两点多,她的老公终于上门,竟是一个长相不算难看的中年男人,身高一米七多。男人脾气也不太好,看到被安错的床,气得将螺丝刀重重甩到窗台上。后来又出门跑了两趟五金店,买了一个新的螺丝刀和一些螺丝,回来叮叮当当干起来。阿尔姗娜好奇,不停跑过去看。他气消得也快,看到阿尔姗娜,温和地问她几岁了,又拿出几个小零件给她玩耍。看得出他非常喜欢孩子,也或许,跟他的妻子不能生育有关。
看着这个面容粗糙的男人,忽然对二手市场上那些在旧货中讨生活的普通人充满敬意。
早起赖床,忽然想看看整个买房过程中新添加的那些人的朋友圈。
先看的是二手家具市场上的残疾老板娘。打开后,看到一堆二手家具收购售卖广告里赫然写着一条:今天是我家姑娘十周岁的生日。吓了一跳,原本以为身高不足一米的她,不会冒着风险生育,所以她的老公才会如此喜欢孩子,逗引我的女儿玩耍。不想她的女儿健康活泼,有着一张跟老板娘一样的方正面孔,眼中也透出同样的倔强。而在出售电脑桌的老板娘朋友圈里,则时不时可以看到一家三口在乱七八糟摆着的二手家具里拍摄的全家福和一起出行玩耍的照片。这是一个我很少关注的群体,隐匿在繁华城市的一隅,跟我朋友圈里那些看上去体面的作家、编辑、大学老师们所晒的日常完全不同,但他们对于幸福生活的追求,却不亚于任何有薪水和退休金保证的职业群体。
而房子的上一任房客,则是一名成人教育培训班的工作人员,她所晒的除了提升学历的广告,大多是蓝天白云和个人的小情小调。已经五十多岁的窗帘店女老板,朋友圈里全是跟同龄姐妹们外出开心玩乐的照片,其中一张还像小女孩那样趴在藤编椅子上,双手撑着下巴,调皮地跷着双腿,妩媚地注视着镜头。而她制作窗帘时,我完全看不出她会有如此休闲美好的瞬间,我以为她只顾埋头于小小的临街店铺,在车水马龙的喧哗声中不停地做着床单、被罩、窗帘的活计。她甚至还转发了一条关于杨绛论夫妻恩爱的心灵鸡汤,以及一些摘抄来的关于家庭和睦的名人名言。
想来世间每个人,不管他在这个社会中的位置如何,做着怎样的工作,处于怎样暗淡无光的角落,对于幸福生活的追求都是一样的。只不过知识阶层趋向雅致安静,俗常百姓则偏于绚烂热闹。
今天下着小雨,起床后就去买餐厅边角柜。临行前我叮嘱郭师傅,记得过来重新安装踢脚线。昨天他没有问我意见便自作主张选了“土豪黄”的踢脚线,因为他的失误导致餐厅一下子俗不可耐起来。我立刻让郭师傅拆了重做,因为我实在无法欣赏这种俗气的黄色。我发现郭师傅的审美特别实用主义,两年前他帮忙安装厨柜,用的也是土豪金的拉手,我當时无奈地忍了。这次,他又选了这样一个看上去特别俗的颜色。我让他赶紧拆掉,换成干净的象牙白。郭师傅好脾气,但在价钱上又回归强硬派,尽管是他的失误,但人工费一分也不能少。想到还得让他冒雨去买踢脚线,我也就算了,不跟他计较。
去买柜子的时候,想起阿妈说阿尔姗娜开始爱美,早晨抹香香的时候,可怜兮兮地踮起脚跟,对着桌子上小小的镜子照自己,所以希望我能给她买一面大镜子,贴在墙上。问后得知:镜子一百块,人工费二百!我吓了一跳,想,这一天三百的人工真是用不起了。
问起我最终买到的镜子,卖柜子的女人立刻点评:“是那个南方女人吧,矮矮胖胖的,一脸老年斑,不过人挺好的。”我心里忍不住笑起来,为她“一脸老年斑”的评价。那女人在我眼里并没有多么苍老,因为她的儿子明显才读初中,我去的时候,正跟她在店铺的小角落里吃饭。我第二次转到她那里的时候,在门口连问了几声都无人应答,进去才发现她儿子已经睡着了,便没再打扰,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了。
等终于买到了柜子,我已经筋疲力尽,看看午后两点了,可我还没有吃上早饭。去商场五楼吃火锅,一边吃,一边想大哭一场,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疲惫,觉得人生无意义。不知道为一个百年后就跟自己无关的房子如此折腾,到底是为了什么。我甚至开始后悔买这个二手的学区房,非常后悔,想不明白为何把那么多钱投到一个房子上,而且还是曲线救国的房子,我完全可以在女儿学校附近租房。想起昨天学校里遇到的一个同事,原本我们在郊区住同一个小区,后来我买了而今的学区房,搬走了,他们留了下来,选择让孩子去另外一所幼儿园分校,每天开车十几分钟接送。我问她小学初中怎么办?她依然一脸的从容,回复我说:“走一步说一步吧。”
走一步说一步,或许,人生原本就应该是这样的。是我们的欲望太多,折射到未来的很多年,才徒增了如此多的烦恼和重压。我在清冷的雨中,一边走,一边这样想。
安镜子的师傅走后,房间里便安静下来。阿妈在厨房擦擦洗洗,偶尔传来一两声咳嗽。一只鸟站在窗外洒满阳光的榆树上,朝着天空发出一阵空寂的鸣叫。那叫声大约震动了簇拥的云朵,于是我一转身的工夫,窗前便换了另外的一簇。它们看上去比之前的更飘逸了一些,犹如并蒂的金银花,在无尽洁净的天空里,无限地延伸,自由地飘荡。似乎,它们已经失去了形体,只留下虚空的灵魂,以圣洁的白色飘浮在苍茫宇宙之中。
我沉浸在寂静中,忽然间意识到,这不被人打扰的美好片刻,才是我一直寻求的永恒之美。它无关房子的大小、多少,无关外人的评判,无关虚荣、攀比和功名利禄,无关嫉妒、争吵和算计,它只与我内心的宁静有关。犹如一条河,不管多少人曾经为它驻足,它都只向着远方悄无声息地流淌。没有哀愁,也无喜乐,是无尽的永恒的空。
我因这片刻的寂静,心中涌起幸福。
路过刚刚买的房子,进去看了一眼。刚刚历经一场春雨,打开门,便看到地板上有一只伸直了双腿、仰天瞪视的苍蝇。它的身体已经干枯,看样子死去好几天了。想到它应该是饿死的,或者因为没有烟火气而自绝身亡,我便忍不住笑起来,而后小心地捡起,将其风干的尸体扔进垃圾桶里。之后又去逛商场,看中一件衣服,一问价格吓了一跳。导购大约知道我买不起,便神情淡漠,当然,她自己更买不起。不过我脑子里立刻闪过一个问题:这衣服是纸币缝制的吗?我当然没有问出口,只是装作丝毫未被价格吓到的见多识广的样子,在清冷的店铺里逛了一圈,便走开了。
中途中介小姜打来电话,说起有一家三口,因为工作调动,想租三个月,不知可否?我犹豫,想到刚刚装修好,可能会被破坏,而这当口,租房的人也在价格上犹豫,于是彼此看不顺眼,否了对方。
又有一买房时的中介电话进来,问我是否买到了房子,又颇八卦地问成交价格。听完后,即刻带着一点中介人的伎俩,点评道:“哎哟,买贵了呀!”之后听出我的不悦,又补充,“要不你现在挂上,我再帮你卖了?”我哭笑不得:“我刚买了呀,不管亏不亏,最少也得过五年再说吧。”
挂了电话,我跟朋友说:“我发誓以后再也不碰房子了,把其中一处房子给女儿,或者等她出国留学的时候卖掉,我就在而今正住的老旧学区房里,住到离开人世得了。”朋友叹息:“可是你卖了房子,钱又能用来做什么呢?放在银行,贬值速度多快啊!”想想我工作初,如果将手头的三十万存到银行,现在连第一个低价买的房子都买不起。便跟着朋友一声叹息。
走出商场,看到外面的車水马龙和穿梭来往的人们,忽然很想跳上云端,看一看这些人都在历经怎样的人生悲欢。
几天后的黄昏,我带阿尔姗娜沿街散步。走走停停,无意中一抬头,发现竟然走到了新买的房子所在的小区门口。想到那座属于自己的孤独的房子,我还从来不曾仔细地逛过它所在的小区,便忍不住和阿尔姗娜走了进去。
小区里的葡萄藤蔓已经爬满了木架。一旁的鸽子笼里空空荡荡的,大约它们还未想起回家。阿尔姗娜玩过的小秋千,在黄昏里静静地垂着,上面曾经晾晒的婴儿的衣服早已收回了房间。黄叶榆金灿灿的,点亮了暗淡的墙角。榆叶梅的花朵早已消失不见,只有一株株老迈的树木,继续守候着这个繁华中的老旧小区。放学的孩子们骑着单车,高喊着彼此的名字,嬉笑打闹着,飞快地从我们身边滑过。月亮挂在高高的天上,在徐徐降落的夜幕中,宛如一块温润甜美的糖果。
我坐在小区的石凳上,看着倚在墙根的老人们陆续走进单元门,消失在暮色中某个昏暗的角落。我的心里忽然涌起大片的哀愁,仿佛雾霭,在无边的旷野中浮动。
责任编辑: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