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书寄给纸飞机
2024-03-04言洛
言洛
一
2006年襄厘的夏天,树上蝉鸣不绝于耳,树荫遮蔽太阳,接近晌午的日光愈发热烈,坐在树下纳凉的三两人群也耐不住温度的灼烧摇着蒲扇拿起身下的小竹椅回家了。
沈卿如第一次听见郁齐礼名字,是在中考完的暑假。她和棠溪去学校领取一中的录取通知书,路上的时候棠溪正和她谈起今年的中考状元,今年襄厘中考成绩迎来了“双黄蛋”,两名中考状元。其中一位是棠溪自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她的同班同学穆平生,另外一位是三中的郁齐礼。传闻,郁齐礼其人翩翩有礼,家境优渥,成绩优越,容貌俊朗,与穆平生并称为“襄厘之光”。沈卿如听着棠溪的科普咂咂嘴失笑评价道:“这也太夸张了,襄厘之光?中二病时期也不免有些过头了吧。”此时的她,并不会知晓往后多年的午夜梦回都和这个名为郁齐礼的少年有关。
沈卿如与郁齐礼的相遇是在舅舅家的音像店里,彼时她正坐在门口的收银台处,面前的电视里放着她钟爱不已的《大话西游》。一群男生勾肩搭背的走了进来询问有没有随身听,她醉心于剧情只是告知了他们摆着随身听货架的方位,在西南方拐弯处的盆栽旁。不料想,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响扯回了沈卿如沉醉在紫霞仙子美貌的思绪。她惊慌失措的站起身来赶了过去,满脑子都是:“完了完了,货架上的货出了什么事舅舅不得揪着她耳朵训半天啊!”
沈卿如赶到的时候,发现只是盆栽碎了,摆放着随身听和DVD的货架都完好无损,她松了一口气。她看向旁边站着的手足无措的男生,面容清俊,只是一頭红发亮的耀眼。
沈卿如指了指地上碎掉的盆栽看向他,目光询问:“同学,这个盆栽请问是怎么回事呢?”
男生面露尴尬,挠挠头开口:“我们刚刚在争论随身听哪个牌子耐用,结果推攘之间一个没注意,我不小心把这个盆栽撞碎了…”男生顿了顿神情,深呼吸一口气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他紧闭双眼,双手端正的贴在裤缝旁朝沈卿如弯腰深深鞠了一躬:“真的对不起,这个盆栽多少钱我可以赔,给你添麻烦了实在不好意思!”
沈卿如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整个人不知所措的摆摆手:“没关系的你不用赔钱,但是麻烦你可以给我重新找一个花盆吗?我自己把盆栽移到新的花盆里就可以了。”
男生听闻后忙不迭的点头:“你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随后,他们这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跑了出去,只留下沈卿如面对着碎掉的花盆,她找来了簸箕和手套,一点一点的小心翼翼的处理着碎片和洒出来的泥土。
男生回来的时候,已经时至傍晚。沈卿如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看着夕阳余晖相映,橙红的光亮披在了男生宽阔的肩上,他的眼眸中有夕阳投入的波光粼粼,亮晶晶的很是好看。沈卿如看着他,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紫霞仙子说的那句:“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踏着七色的云彩来娶我。”
他抱着沉重的印有红色花边的“福”字花盆走到沈卿如面前时,沈卿如还沉浸在刚才堪称绝色的一幕中尚未缓过神来。男生见沈卿如盯着自己入了神,默不作声地把怀中的花盆放在地上,自己慢慢地低下了身子蹲在了沈卿如面前的台阶下。他伸出手在沈卿如面前打了个响指,这时沈卿如一个激灵就清醒了过来。她顿时羞愧难当暗暗在心中数落自己:“怎么就盯着人家男生看入迷了,还偏偏被逮个正着。”
男生看着沈卿如耳根红的快要滴血的模样,暗自发笑。他清了清嗓子眉眼带笑:“花盆给你搬来了,因为发财树的花盆太大了,附近没有卖,所以我跑到了花鸟市场结果没有一模一样的花盆,只好给你买了一个这种样式。耽误你这么久时间,不好意思啊。”
沈卿如看着这个一言难尽的散发着朴实无华气息的花盆,摇了摇头:“没事,辛苦你了,谢谢!”
就这样,两个人又一起把旧花盆里的发财树连着泥土一起移植到了新花盆里。二人在一起动手合作的时候,沈卿如知道了男生名叫郁齐礼,家就住在她家隔壁那栋楼,和她一样是考入了一中的学生。她听见男生的自我介绍时,心中不免讶异,一来是原来传闻里的清秀俊朗并不作假,二来是郁齐礼一头红发实在难以与翩翩有礼相挂钩。
在他们终于将花盆收拾妥当之时,天色也渐渐暗了,店门口的白炽灯应时亮了起来,郁齐礼约了同伴打球,二人道了别。沈卿如将货架上的DVD一一整理齐之后,带着刚才还有一部分残余的垃圾准备关店回家。郁齐礼就是这个时候又出现的,他乘着夜幕跑向了沈卿如。少年迎风扬起的赤色头发,是黑暗中不熄灭的火种,点燃了沈卿如波澜不惊的心呈一片光明。
郁齐礼气喘吁吁的跑到了她的面前,弯着身子大口呼吸,他笑嘻嘻的伸出来手递到了沈卿如面前:“喏,给你的大白兔奶糖。今天给小沈同学添了不少麻烦,请小沈同学大人大量,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可以吗?”少年额角沾着些薄汗,眼眸中星星在闪,他眨眨眼仿佛蛊惑人心的妖姬,让人心甘情愿的归顺。
沈卿如就这么被他逗笑了,她不傻,郁齐礼这模样,分明是刚才去买的糖果然后急急忙忙就给她送了过来。她扬起了嘴角,傲娇的点了点头,接过来他手心的糖果。郁齐礼刚跑过来,手心带着微烫的湿意。沈卿如手指微凉,不小心碰到他的掌心,麻麻酥酥的有些痒。郁齐礼垂眸看着少女认真拿走糖果的模样,弯了弯嘴角,眼神愈发缱绻。
月下树影婆娑,少男少女的影子一晃一晃,走在归家的路上。
二
等沈卿如再次见到郁齐礼,已经是一个月后。八月中旬,沈卿如在南城参加了新一届“希望杯“小提琴大赛,隔壁的场馆也同步在举行着同一主办方承办的钢琴大赛。她在等待公布晋级复赛名单的空隙偷偷溜了出去,后台紧张沉闷的气氛实在使人难以呼吸。反正晋级名单那边有导师关注着,自己也对这次表现有十足的把握,所以不需要着急。沈卿如漫无目的的游荡在街道上,偷得一片自在。
广场上到处可见行人,不远处还有卖着当地特色小吃的推车,玻璃窗上印着糯米梅花糕四个大字。空气中老远就飘来了甜腻软乎的香气,她闻着也感受到了一丝饥肠辘辘。正当她纠结到底要不要买一份小吃尝尝的时候,一份糯米梅花糕已经映入她的眼帘。沈卿如头顶上方传来了一道戏谑又带着丝丝无奈的声音:“这是谁家的小孩儿迷路了?饿的可怜巴巴的连方向都找不到了吗?”
她惊喜的瞪大了双眼抬头向来人望去,郁齐礼手捧着一份梅花糕站在她面前,这人挑了挑眉,把手里的梅花糕往前递了递示意她接过。
“你怎么会在这儿?”沈卿如接过刚出炉的热气腾腾的梅花糕,也不推辞就尝了起来。郁齐礼神色淡淡地:“来这儿参加机器人大赛,这一个月都在培训。”沈卿如的胆子也不知怎的就大了起来,她煞有其事的点点头向他竖起大拇指半是称赞半是调侃:“不愧是襄厘之光!在机器人这方面都很有造诣。”
郁齐礼听着她的调侃轻笑了一声,手指蹭了蹭眉头,漫不经心地接过话:“那是,总比某些迷路了苦着脸的人要聪明得多呢,你说是吧。”沈卿如被他反将了一军差点噎住,她忿忿不平的抬眼白了郁齐礼一眼,鼓鼓的腮帮像仓鼠一样讨喜。
郁齐礼看得出来沈卿如兴致缺缺,他也不去问,看着她把梅花糕吃完递过去一张纸巾才开口:“有时间吗,我带你去个地方?”沈卿如不明所以的看着他,郁齐礼故作神秘的抓起沈卿如的手腕就带着她跑了起来。沈卿如看着面前他带着自己奔跑的身影,又低头看了看被他的手掌包裹的手腕,霎时觉得手腕像被火炉包围了一样,热意顺着脉络直抵心房。她不由得笑弯了眼。
两个人向南穿过偌大的广场,在一座挂着“扬帆起航,乘风破浪”横幅的门口停了下来,风吹过横幅掀起了一角,露出了藏在横幅后的“星火滑板俱乐部”。沈卿如不可置信的望向郁齐礼,她以前听说过滑板的存在,那是穆平生十五岁的生日礼物,听说是叔叔阿姨花了好大的价钱从首都给他买回来的。穆平生得到滑板的那段時间,天天都是喜上眉梢,只不过他眉飞色舞的同时身上也添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擦伤和青紫。原本的沈卿如也很好奇滑板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但在她看见穆平生身上的伤之后,这个念头就被她打消了。毕竟,每一个爱美的女孩子都不会愿意自己身上有这么多伤痕,更何况,这些伤看着就疼。
郁齐礼察觉到沈卿如望向他的视线,转头看向她歪了歪头解释道:“今天想请小沈同学看一场表演,不知小沈同学可否赏脸呢?”沈卿如闻言,那沉寂已久的心思又动了动,反正只是看一场表演,也不会受伤,何乐而不为呢?她点了点头。
郁齐礼带着沈卿如推门而入,开门的动静吸引了坐在训练场外椅子上的男人。他转过头来看见是郁齐礼,尤其是这小子手里还牵着一个小姑娘时表情变得有点不可思议。男人起身迎了上去,视线在郁齐礼牵着女生的手腕处停顿了下,转而看向郁齐礼眼中的兴味和好奇可不止一星半点儿。郁齐礼在和男人交汇的眼神里不动神色的放开了沈卿如的手腕。
“这是这里的教练,我表哥,喻文州。”郁齐礼向沈卿如介绍着,“你坐在这里等我,无聊的话可以看其他人训练,旁边的桌子上的零食茶水随便吃。”话落,郁齐礼对着喻文州示意了一下照顾好沈卿如,就前往装备室换装备了。
沈卿如看着面前站着盯着她若有所思的男人,有点尴尬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好微微一笑,就算打过招呼了。喻文州见了也笑了笑,整个人的气场顺势柔和了下来,他斟酌着用词:“小姑娘,你和齐礼是…嗯…什么关系?”沈卿如害怕他误会,压下心头的那点儿悸动有些语无伦次的解释了她和郁文礼只是刚认识不久的朋友,又细细的和喻文州讲述了两人相识的过程。
喻文州听了之后忍不住哈哈大笑,在她面前毫不留情的嘲笑着郁文礼的抓马行径。看着喻文州笑容开怀的模样,沈卿如忽然对毫不知情的郁文礼生出了一丝愧疚,但是下一秒自己也忍不住低头笑了起来。
或许年轻,我们的相遇存在着无限可能。不论平地与山尖,不论四季更迭,少年时期的缘分总是充满着戏剧性,在我们纯净无瑕的幕布上描绘着属于青春的独家记忆。
那天最后的表演,让以后身在大洋彼岸的沈卿如时隔多年仍然记忆犹新。少年飞跃在空中挺拔的身姿,令人眼花缭乱的翻转和跳跃。郁文礼身上的肆意不羁,挥洒滴落的汗水,完成表演时张扬跋扈的笑容,和走过来途中顽皮不已对着她敬礼,望向她时晶莹发亮的眸子。在她的心上燃灼掠夺了一片荒原,这片天地开辟了第一丛簇球花。
那晚,沈卿如的日记上多出了一个不能言说的秘密。
三
沈卿如早晨起床时,天还蒙蒙有些暗。她睡眼惺忪的揉了揉眼伸个懒腰,昨晚才下过一场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湿湿的土壤气息,闻起来还算清新提神。她洗漱完整理好课本拿起书包就下了楼。餐桌上留着已经熬好的还温热着的小米粥还有鸡蛋,旁边贴了张便利贴,上面写着“囡囡,饭在桌上记得吃,如果凉了就放进微波炉里加热一下。我去出差了,冰箱里有买好的菜,你自己做,记得好好吃饭,妈妈留。”
沈卿如看着桌上的早餐和妈妈留下的便签,心里一阵酸楚,昨天老师分发了选科志愿表,让同学们回家之后选择好自己心仪的科目并填写完毕,第二天到校之后统一上交。而沈卿如一直想选择文科,两个人为此大吵一架最终不欢而散。沈卿如钟爱文字浸透在历史长河的积蕴,这是时间无法摧毁更磨灭不掉的建立了整个古今中外的唯一链接,也是证明那个人曾经存在的命题。
沈卿如用完早餐后便背起书包准备出发去学校了,临走之前她从冰箱里拿出了昨晚放学回家路过糕点屋买的两个小蛋糕。一份是90年代老式的那种裱花奶油蛋糕,她把它摆在了客厅柜台上,抽出柜台中的一张纸条写下了一段文字:“今天下雨,空气很好,我会记得和妈妈道歉,你也要照顾好自己,我们都很好。小蛋糕又给你买来了,记得吃。新的一天,我会继续加油努力的!”她还在末尾画了一个笑脸和一个Q版小女孩举着“加油”的牌子。沈卿如把写好的纸条卷了起来,放进了一旁的大玻璃瓶里。她看着又快要盛满的玻璃瓶抬手摸了摸瓶身,整个人深呼吸了一口气,精神抖擞的眯着眼睛笑了笑,晃了晃手里拎着的另一份小蛋糕:“我走啦!不要想我哦!”少女下楼的步伐轻快,背包上的史迪仔挂件跟着摇摆。
中午时分十一点,一中打响了下课铃,同学们都熙熙攘攘的成群结队出门准备去食堂吃饭。教室里只剩下三两个人,沈卿如正坐在座位上面对着选科志愿表纠结得难以下笔。班长拿着收上来的选科志愿表走到了沈卿如座位面前,敲了敲她的课桌:“没事儿,卿如。我先把志愿表交给班主任,你再考虑考虑,不着急,我和班主任报告一声就行。我就先走了,你也要记得吃饭。”沈卿如闻言感激地点了点头,皱着小脸儿和班长道了谢。
棠溪他们三个人到高二十六班教室的时候正好撞见了这一幕,正逢班长出教室,穆平生就向她询问了怎么回事,班长也不清楚,只是如实地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全都告诉了他们三人。语毕,她就向办公室走去,刚走没几步又折了回来。她提醒穆平生记得把离校参赛这段时间的作业补齐,小组积分就差他一个人了。穆平生听了直叫苦求饶,他去参加集训比赛可是为期半个月啊,这么多作业怎么补!补到天荒地老也补不完,更何况每天还会布置新的作业。
郁齐礼在旁边乐不可支,同样是参加竞赛,可人家高二一班就不需要补作业,一方面是因为人家班压根不实行小组积分制,另一方面是年纪第一独得恩宠,他们班主任直接免了竞赛期间的所有科目作业。他这幅样子惹得穆平生直眼红,咬牙切齿:“不公平!凭什么我这个年级第二就没有如此待遇?世道不公,人心不古!我要去找班主任理论!”这话一出口,棠溪眼睛瞬时亮了,看热闹不嫌事大就推着他往办公室走,同时转头跟郁齐礼道:“卿如那儿就交给你了,我们这边先去找老师,你们先去吃饭,我们随后就来。”
沈卿如其实从棠梨他们来了的时候就关注着外面的动静,她没有参与因着选科事情犯难,看着穆平生那活脱脱的怨怼已经溢出来的活宝样子,也不免被这氛围所感染地笑了出来。一时之间,心情也好了不少。郁齐礼看着教室里沈卿如恬静勾着嘴角的样子,动身进了教室:“选科的事情还没有定下来?”沈卿如泯唇应了下来,一双杏眼委屈的直勾勾地盯着他:“不知道到底是选文科还是理科,我真的很纠结,觉得有些迷茫。”她有些看不清未来,面对着两条分叉路,前路雾霭漫漫,究竟是选择母亲强硬要求的理科,还是遵循自己的内心追求自己的热爱?平心而论,她不想让为了自己能够拥有更好的生活而忙于工作的母亲失望,可是同时她也不想放弃自己,更不愿意遗忘。失去并不可怖,遗忘最憾人心。
郁齐礼看着她有些出神的模样,垂下了头若有所思,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不如我们先去吃饭吧,再不去食堂,这个点恐怕没有饭了。”沈卿如正好也有些饥肠辘辘,二人便结伴去了食堂。吃饭的时候,郁齐礼一直在致力于讲各种冷笑话来逗笑沈卿如,沈卿如明白他的笑话之下隐含的担忧,所以也很配合的发笑,即使郁齐礼讲冷笑话的水平的确是有待提高。午休回班,高二一班在教学楼的二楼楼梯左侧,而高二十六班在三楼楼梯右侧,他们就在二楼楼梯分别。沈卿如就慢慢悠悠的往自己的班级走去,还没到规定的午睡时间,走廊上聊天的同学很多,有认识的同学看见她就挥挥手打了个招呼邀请她一起过去聊天。
沈卿如正要往那个同学那里走,头顶突然落下一片阴影,眼前一黑,脖子传来了软绵的触感,而后复见光明。郁齐礼把一个史迪仔靠枕围在了她的头上,巨大的史迪仔与沈卿如面面相觑,这画面着实俏皮可爱。郁齐礼装模作样地拍拍史迪仔的头:“小史小史,搞怪不愁,魔法秀秀,伤心速走。”他趁着沈卿如不注意,又迅速揉了揉她的头就离开了。
沈卿如还处在懵懂中,眨巴着迷糊的双眼看着郁齐礼离去,少年背影潇洒自如,摆了摆手,浑身透露着:“小爷不用谢”的嚣张气焰。就是不细看,怕是发现不了那泛红的耳根和微微颤抖着的左手。沈卿如就这样和史迪仔面面相觑地回到了教室,一路上吸引了不少的目光,偶尔还有目睹了刚才郁齐礼给她戴靠枕那幕盯着她窃窃私语的同学。
穆平生回来的时候正好离午睡时间还有两分钟,他一眼就看见了座位旁沈卿如的史迪仔。班里已是静悄悄的了,他回到座位上的动静虽然很小,但还是惊扰到了沈卿如。她慢吞吞的抬起趴在史迪仔里的头:“才回来吗?”穆平生点了点头小声告诉她,已经成功说服班主任,沈卿如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眼神。
今天是周五,傍晚放学时分,班主任找到沈卿如并告诉她选科志愿表可以周一来的时候再上交,周末休息的这两天可以再好好想想,和家長商量商量。沈卿如稍稍卸了口气,心里也不再着急。棠溪正在教室门口等她,见沈卿如出来了,就上前挽着她的胳膊神秘莫测的盯着她:“我带你去个地方!”沈卿如问她,她也不答,只好作罢。
棠溪带着她上了楼梯直到顶楼,教学楼顶楼是天台。一般是锁上的,没有老师的钥匙无法打开。沈卿如正疑惑地打算开口,就见棠溪敲了敲门。片刻,天台内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开门的人是穆平生。他看见两人来了连忙招呼着她们进来。沈卿如进来的时候,视线恰好和正望向她的郁齐礼对上。阳光投射在他身上染了半身灿烂,少年漫不经心的斜靠在不知道从哪儿搬来的几张课桌拼接而成的大桌上。光线一时让人看不清他手里不停的动作是在干什么,只是大概知道他拿着张纸正在叠着什么?是别人送的情书吗?沈卿如暗暗想着。她一个没留神,竟也没发现郁齐礼已经停下来手中的动作站在了她身前。郁齐礼递过来的东西,正好迎合她的思绪给出了解答。是一架纸飞机,机型独特流畅,机身宽大,机翼长且薄。据郁齐礼介绍,这是一款名为“苏珊”的纸飞机,由一位英国人发明,打破了现有的纸飞机飞行吉尼斯世界纪录,是世界上飞得最远的纸飞机。
他们四人每个人都有一架纸飞机,郁齐礼又分别向另外三人递了支笔,眉目和顺:“今天叫大家来呢,是因为我们认识了这么久彼此陪伴着一直走到了现在,现在一同站在了人生的第一次关键的分水岭,我一直觉得认识这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实乃郁某的人生一大幸事。高二下学期我们就要因为选科去往不同的教学楼,踏上各自选择的人生道路。这是一种分别,也是一次机遇。我一直热衷于为自己而活,我们的人生无限明媚。这个纸飞机是我当时参加机器人大赛培训时的任课教授所教,他告诉我,人终其一生就是要摆脱别人的期待,找到真正的自己。机翼点燃了我当时学习的热情。现在,他承载着我未来前程一片光明。要不要一起在纸飞机上写下来我们的奉为神邸的理想?”沈卿如看着郁齐礼饱含深意的目光,恍然明白他是在说给自己听,他在用自身的经历告诉自己,不要怕,遵从自己内心的想法。沈卿如迎上他的眼神,目光坚定。她率先提笔写下了“做发掘历史的不休人,岁月洪钟的守护使。”
另外三人瞧见了,互相交换了眼神,都心照不宣的露出了笑容。穆平生揽着郁齐礼的肩,默不作声的锤了他一拳:“行啊,兄弟,不愧是你。”郁齐礼挣脱开他的手臂,嘴角微微勾着:“别贫了,快写吧你。”棠溪在一旁偷偷拿出了自己的翻盖手机将这一瞬间永远定格。
这是沈卿如的17岁,天台,理想,放飞的纸飞机。还有一张,天台归家途中,少年塞在手心的纸条。
“一起去A大吗?”
四
今天是沈卿如的大学毕业典礼,她受邀在毕业典礼上作为学生代表发言。上台前她还是有点紧张,在洗手台前用凉水洗了把脸清醒一下。回预备室的路上,她一边在心里默默重复发言稿以确保上台时完美发挥,一边又思维放空地想着棠溪他们什么时候到。他们已经在路上堵了半个多小时了。正想着,人就被面前突然而来的人扑了个满怀,只听见一道清亮的女声:“卿卿,我来啦。”沈卿如无奈扶额,自从他们考上了不同的大学之后,每次见面棠溪的热情似火总是令她招架不住,别的不谈,就是每次必不可少的熊抱都让她惊叹不已!她也有和棠溪旁敲侧击提过这个问题,可是每次都是以她的撒娇卖萌不了了之。沈卿如也有想过和穆平生提过这个问题,但是看见穆平生面对棠溪总是一副无可奈何的纵容,她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没办法,宠着吧。
棠溪拉着沈卿如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诸如穆平生又怎么惹她生气了,今天出门又晚点了否则才不会迟到。她订好的那家火锅店人气很高,大众点评上有很多人给了五星推荐,等会一定要大快朵颐。沈卿如任由她拉着走,却心不在焉,眼神直往门口瞟,好似在期待着谁的到来。今天这种日子都见不到吗?沈卿如心里发涩,眼眶涌起一股热意,又被生生压了下去。谁也没有发现背后远远的男洗手间门口一瞬闪光灯亮起。一会儿,从中走出了一个人影。
沈卿如的毕业发言结束后,紧接着是优秀毕业校友上台为优秀毕业生代表们献花。她在历年的优秀校友中见到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人,喻文州。在主持人的介绍下,她才知道喻文州还是Q&R公司的老板,而Q&R是一家从事开发航空机械设计、航空飞机安全系统为主的公司。提到航空飞机,她不由得想起了那个人。仅仅愣神了一瞬,她瞬间回归状态接过了从喻文州手中递过来的那束鲜花。“毕业快乐,小沈同学。”喻文州祝贺道,他抬手指了指花束中的小信封:“有惊喜哦,下台再打开。”
信封里装着的是一封信,和一串不知用途的钥匙。这是来自郁齐礼的信。信中写道,很抱歉因为学业原因无法赶回参加她的毕业典礼,但是他知道沈卿如小朋友一定依旧优秀,依旧闪耀夺目。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他很想念家乡的美食,风景,志同道合的伙伴,还有坐在音像店看DVD的小姑娘。沈卿如看着信,终于绽开了笑颜。她一遍遍抚摸着信纸上的字迹,不知是否岁月神偷,郁齐礼的字竟然也在这么多年中发生了细微的改变。年少时龙飞凤舞的潇洒,而今在强劲有力中她竟然莫名读出了一种沧桑,世事无常。
沈卿如毕业留校担任了历史系的教授。工作后的半年,应校导师的介绍,负责为Q&R公司的新推出的以“时光回溯”为主题系列航空安全系统的历史故事背景提供技术指导。在这次的项目合作中,沈卿如和喻文州有了更深入的交流,喻文州很贴心,经常在她熬夜赶工的时候送来抚慰,两人也偶尔在下班时约饭。她几次三番的欲言又止,喻文州看在眼里,明白她是想从自己这里得知郁齐礼的近况,但是有些事情他宁愿难得糊涂。
沈卿如是在何时意识到突兀难圆的呢?是在昨晚两人一起在外吃饭,临近结束时,喻文州接到了甲方的电话后,将自己的钱包递给了她,麻烦她先去结账。沈卿如原意是自己来付款,可无奈喻文州的绅士之风难以让自己接受女士的慷慨,在他的准则里,女士是应该享受一切优待的。
沈卿如别无他法,只能拿着他的钱包去收银处付款,可是当她打开钱包的时候,无意之间却在夹层之中发现了自己的照片。虽然知道私自乱翻别人的东西真的很不尊重他人,可是她当时面如菜色,心里各种各样的思绪飘过,一时之间脑袋杂乱无章,等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拿出照片时已经来不及了。
照片是半年前毕业典礼前在后台她的背影,不止一张,还有大四在博物馆当解说员实习的照片,大三参加国际辩论赛的领奖演说照片。每一张上面都标明了日期和事件。等她再想细看时,手里的照片已经被赶来的喻文州一把夺了过去。
喻文州刚才打电话的时候,心里陡然升起一股不好预感,他竟然忘了沈卿如的照片还被他放在钱包夹层里,这下可坏了事了!他三言两语敷衍了甲方之后就立刻赶了过去,天不遂人意,沈卿如已经发现了,望向他的眼神里充斥着太多复杂,难以置信以及掩盖不去的惊慌失措。他揉了揉太阳穴,皱眉准备解释,刚开口就被打断了。沈卿如裹紧了大衣一个人走了,夜幕之下匆匆离去的脚步错杂无章。
沈卿如翻来覆去,一夜难眠,终于在凌晨收到了喻文州的信息,约她第二天在红枫园见面,在那里他会把一切都告诉她。她突然有些胆怯,她知道红枫园意味着什么。一些事情可能并非如她所想那么简单。脑海里交织不断,一阵困意袭来,她决定顺其自然地睡醒再做定夺。
第二天醒来的她,最后坐上了去往红枫园的出租车。冥冥之中,一切事仿佛是注定的,或有迹可循。她在那里,见到了郁齐礼的墓。喻文州看着站在墓前的少女仿佛瞬间失了所有力气,柔软不堪一击,眼角泛红眸中泪光摇摇欲坠。
沈卿如听着他把所有事情缓缓道来,他说,郁齐礼的父亲是省公安厅的一名缉毒警,他姐姐当初对郁父一见钟情,在不懈的追求下,二人成功坠入爱河,共同孕育了郁齐礼。在郁母预产前一周夜里,突发羊水破裂。当时休假的郁父却在把郁母送往医院的途中接到了临时任务,郁母体谅他,自己一个人打了出租车去医院,刚下车就在医院门口突发室颤昏了过去,抢救不及时只留下了郁齐礼一人。郁父因为痛失爱妻,所以一心耽于工作,郁齐礼从小就是阿姨带大的。喻文州之前有想过把郁齐礼接到家里去抚养,变故出在郁齐礼外公,老人因为女儿的离世痛心不已,把怨怼对准了郁父及郁齐礼。
他向沈卿如解释道:“当初小郁并不是有意不告而别,事发突然,他父亲在一次行动中暴露牺牲了,为了防止小郁被报复,当时省厅就要求把小郁转移保护起来。所以当时离开得很急,我让他去和你们告别,他最后只带回来了一架纸飞机,说要把纸飞机带走,让我装好,自己又急匆匆的跑了出去。我当时担心他有什么急事,就跟在他后面一起出去了,后来才知道,他去找了你母親,和她谈了很久希望她能同意你学历史。他那个样子啊,情绪激动的拉着你母亲的手一直不放,我现在想来都觉得好笑。”男人望着墓碑上笑得张扬的少年,眼神中透露着悲切和淡淡的怀念。
沈卿如被当头一棒惊醒,原来,原来竟是这样。她一直以为是母亲自己想通了,同意她以这种方式怀念逝去的爸爸。不曾想是少年背后言之切意之深的请求,只是为了自己。少女此刻更加泪眼朦胧,止不住的啜泣。
男人喉头苦涩,嗓音沙哑:“后来的一段时间里,他就一直待在警方安排的出租屋里,有相关人员保护他的安全。他一直想回学校看你,一直拜托我告诉他你的消息,甚至不惜翻墙出逃,后来直接被强制看管起来。就在我们大家以为一切尘埃落定了,警力撤回之后,出事了。那天他和阿姨去买菜,回来的时候罪犯已经在家守株待兔了,据勘察现场的人员所述,他当时被罪犯控制跪在了地上不停地反抗,阿姨为了保护他,被罪犯连捅十几刀当场身亡,他当场暴怒和罪犯搏斗起来,寡不敌众被打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后又被捅了几刀,我们赶到的时候他已经就剩一口气了。嘴里一直念叨着纸飞机,我想大概是在想你吧。”
“医院抢救的时候,或许是因为求生意识极其强烈,他竟然硬生生挺了过来,我当时欣喜若狂,术后医生却告诉我虽然挺过来了,但是器官受损十分严重,也没有多久时间了。你知道那种感觉吗?一盆冷水就直接浇了下来,我自是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所以我就想到了你,想带他见你。他当时听到我说去见你的时候眼神里的渴望就像溢出来了,整个人本就羸弱的身子,就那样颤颤巍巍地被我扶了起来,我们在你放学途经的路上就远远的开车跟在你身后,我问他要不要上前说话,他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摇头。他告诉我,现在这幅狼狈不堪的样子再也不是你眼中的那个郁齐礼了,就让那个郁齐礼一直留在你回忆里吧。”沈卿如就默默地低头听着,颤抖的双肩,脚下低落的一滩水渍无不显出女孩此时汹涌波涛的情绪。
当沈卿如听到喻文州说,“最后的时日里,他每天给郁齐礼拍自己的照片,这个习惯直到现在都没改掉。仿佛只要拍了照片,他人就还在一样。甚至为了再调动他活着的欲望不惜从一个男生手里借来了当年A大的录取通知书时,那么骄傲的一个少年对着别人的A大录取通知书泪流满面地说着“不能和卿卿上一起上大学啦,对不起啊…对不起…”的时候,她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喻文州最后交给沈卿如一个木匣子,里面的东西都是郁齐礼生前那段时光留下的,钥匙就是之前毕业典礼时信封里的那把。
沈卿如回家翻箱倒柜找出了那把钥匙,里面除了那段时间自己的照片,剩下的就是一架又一架的纸飞机。
第一张“问卿卿安,对不起卿卿,我食言了,A大替我去看吧”
第二张“问卿卿安,不知道你最近有没有好好吃饭,一定要开心”
第三张“问卿卿安,秋天了,记得加衣,别感冒”
……
字迹开始漂浮
第十六张“问卿卿安,手开始拿不住笔了,字迹好丑,你肯定看不出这是我的字了,今天出来晒太阳了,公园里有小同学们一起野餐,好怀念在学校的日子啊”
第十七张“问卿卿安,最近已经渐渐动不了了,我有预感,可能我就走到这里了,如果可以的话,我就变成天上的星星好了,卿卿专属守护星”
……
眼泪打湿纸张,泛黄的纸张,字迹晕开一团。
郁齐礼啊,下辈子不要再那么苦了。
2021年,沈卿如30岁,今天和丈夫一起去山上的寺庙里为百日宴的女儿求平安符。两人挽着手走在上山的石阶上,周末清晨,山间余有一层薄雾,空气还算清新。这个寺庙,是当地最著名的寺庙,来祈福还愿的人很多,上山下山的石阶上陆陆续续都是人。两人走到半山腰时,因为沈卿如口渴,两人却忘带了水,所以丈夫去前面找找纤夫看看买两瓶水。他叮嘱沈卿如就在后面慢慢的走,不急,他马上回来。
沈卿如听话地就跟在后面悠哉悠哉的晃悠,不知道被从哪里横冲直撞出来的小男孩抱住了无法动弹。他抬起头来葡萄般乌黑透亮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盯着沈卿如瞧,不知为何,她看着这小男孩心里似曾相识的感觉油然而生。她蹲下身子来摸了摸小男孩的头问:“小朋友迷路了吗?家人在哪里呀?我带你去找爸爸妈妈好吗?”小男孩笑嘻嘻的看着她,凑到她耳边悄咪咪:“姐姐,我记得你哦,一定要开心哦。”说完,往沈卿如手里塞了个什么,就挥挥手往下跑了。不远处,男孩的爸爸妈妈正在盯着他,嘴里还念叨着:“宝贝,你慢点儿,爸爸妈妈就在这里等着你。”
沈卿如摊开手来看,是一枚史迪仔公仔。沈卿如身子一震,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喃喃低语:“你也要…要开心啊…”
寺庙的许愿树里挂满了红绸缎,沈卿如和丈夫给女儿一起在树上绑上了幸福长大,无病无灾的祝福。趁着丈夫去交香火钱,沈卿如悄悄写了一条红绸缎绑在了最高的樹枝上。
清风吹来,满树的红绸缎随风飘扬,最高的枝丫上,绸缎迎风舒展。
“这一世,顺邃安康,终得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