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
2024-03-03周苇杭
周苇杭
“下雪了!”
在这寒带的地界儿,除了秋末冬初的第一场雪,其后的日子,凡是遇见“下雪了”三字,前面都少不了一个前缀——“又”。是的,新雪压旧雪,“又下雪了” 。就像北国人卷在白毛风、大烟炮里,头上少不得帽子颈上少不得围巾手上少不得手套脚上少不得皮毛一体的棉靴,是一样的。又、又、又,下雪了!
十天前的那场大雪刚刚被城市“消化”得差不多了。差不多的意思,就是主干道的雪已经清理干净,且逐渐露出道路的本来面目,青石叠成的,如某大街,已经重现石质的纹理;人行道上的层层冰雪经过铲雪车、铁锨、扫把的轮番上阵,行人不断地踩踏,以及晴日冬阳的消融、夜半寒风的凝结,日夜交替,再消融再凝结,几次三番,终于重现了红色步道砖的本色,连同那一楞一楞的盲道也重新露了出来——而不是消失了。大雪不与盲人为敌,大雪覆盖一切,不仅仅遮蔽盲道。虽然我一次也没看见有盲人走在这盲道上。也幸好没有。因为那盲道一直铺到一个粗壮的水泥电线杆的身旁。这表述不是太确切,是那高大威武的电线杆,卫兵一样守护在盲道的尽头。如果有盲人跟随盲道的指引,就会毫无悬念地与这忠于职守的水泥卫兵热情相拥。真不知这铺盲道的人是何居心……噢,是我把人想歪了。铺路人心明镜似的,这盲道就是瞎子的眼睛,聋子的耳朵。盲人更相信自己手中的竹棍儿,而不是其他。故而,从来也没发生过盲人与电线杆相撞的事故。盲人与铺路人默契着呢。一个掂掂手里的竹竿儿,说,随便铺,电线杆随便放,不碍事!一个说,我就说嘛,瞎子点灯白费蜡,铺了盲道,他们也不走!二者一拍即合,合作愉快!
冰雪路面干净了。蹒跚的老人又可以穿戴整齐出来走走,伛偻而行——不必整日窝在家里昏昏沉沉旽着了。公交、班车,又可以正常速度行驶了,不必蜗牛似地小心翼翼爬行。通勤的人,再迟到,可没有堂皇的理由了。出租司机也不那么焦躁了,车能跑起来了,一天多拉几单,生意有了起色。快递小哥又得以风驰电掣了。
然而,与雪奋斗的胜利果实刚刚噙在嘴里,还没来得及品品滋味,雪,又漫天飘了起来。
但这回的雪与上次的大雪不同。今天温度高,雪是缠绵的,滋润的,不似冬雪,更像春雪,袅袅的,挂在树上。早晨推开窗子,空气也湿润润的。窗前老榆树,枝上挂着绒绒的雪,像一树白梅,淡淡地,半开着。树上的鸟儿,一改冬日的习性,不再把身子团成毛嘟嘟的绒球,缩着脖儿,落寞地栖在枝上。而是春日般活泼泼地,舒展开身子,在空中撒欢,追逐;落到树上也不那么萧瑟,一只挨一只,静卧着,而是蹦蹦跳跳,嬉笑打闹,喧闹得很。用一句东北话说,就是——缓阳了。
日近午时,绒雪变细雨了,似有似无;挂在树枝上的也融成了小水珠儿,一串一串的,在铅灰的天幕下,亮晶晶地,闪烁。有麻雀从对面柳树上飞来,落下,枝子一荡,一弯,珠串哗地一下,碎了。雀儿并不自知。借着刚才的惯力,怡然地随着枝子晃啊晃,宛如婴孩在悠车里。
天地水淋淋,笼着薄薄的湿烟,映着屯在花圃、林地的积雪,明明暗暗,水墨画似的好看。
路上行人撑起伞来,红的,蓝的,墨绿的,茄花紫的,秋香色的,楼上俯瞰,一朵朵彩色小蘑菇似的。
晚上临近下班时,气温骤降,雨又变回了雪,纷纷扬扬起来。路,又结了一层薄冰,走在上面,一跐一滑,愈發难行。
人生果然行路难。阳关大道也危机四伏两股战战。着意走好每一步啊———错不得。
选自“红尘谪思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