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画中的剧场性
——以毛艳阳作品为例
2024-03-02祁思颖陈红波
□祁思颖 陈红波
当代剧场性绘画打破了传统的线性叙事和舞台焦点式构图,它是跨越时空的交织、具象与抽象的并存、绘画与寓意启示的互通。在毛艳阳的最新作品中,艺术家以上帝般的视角主导着画面,他试图表现人类对社会、自然、宇宙生命的共感体验,其作品为观众构建了一个融合多个空间,甚至跨越天、地、人间的超时空虚拟舞台。在这个舞台中宇宙万物千姿百态,如梦似幻的宏大场景,飘忽不定,宇宙飞船、失去重力的石头悬浮在半空中,画面中的人物散落在这个奇异的空间里,沉浸在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中,彼此相互独立又统一,如同一个完整的生物链,也构成了整个宇宙空间。在作品里我们看到毛艳阳是如何在一个平面里表现宇宙剧场的,这个剧场有关于人与万物生命的生存状态,有关于在这个时代下人与自然、人与太空的关系,有沉浸式表演,也有戏剧性冲突。观众可以置身于这个空间中,充分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与其中各元素进行对话,进而产生心灵上的触动、情感上的共鸣和哲理性的思考。
一、时空超脱——有形虚拟中的无形虚拟
毛艳阳的最新作品具有两个层面的虚拟性:一是整个舞台剧场是一个宏大的、无限延伸的,跨越天、地、人间的场域,这个场域是由艺术家主观想象的,本身具有虚拟性;二是画面中的人物处在这个虚拟剧场中,艺术家并没有描绘与人物相关的现实中可能存在的场景和道具,这就有了另一层虚拟性,即观众对人物真实场景想象的虚拟性,这些场景是由人物动作引发的观众的想象。这点与中国舞台戏曲的虚拟性有异曲同工之妙。中国舞台戏曲在有限的舞台空间中,通过人物的动作和有限的道具假定现实场景,而不是还原真实的场景。
(一)舞台剧场的有形虚拟
在毛艳阳营造的这个虚拟的剧场中,他以纯粹的绘画形式语言来描绘自己想象中的剧场世界,他将天、地、人间三个世界的空间相关联并置在同一平面,天地浑然一体,艺术家似乎尝试沟通天、地以获得一个超验空间。在我国汉代T 形帛画中,天界、人间与阴曹地府相互交织,展现了画面中的主人公从生命终结到灵魂转世、羽化登天,呈现了宇宙万物生命运转的全过程,是对“道”的一种诠释。而在毛艳阳的最新作品中,艺术家并没有描绘地下世界,而是将有明确形状的地坑作为符号元素,地坑代表着无尽深渊的地下空间,以有限的元素表现无限的空间,给予观众无尽的想象。在毛艳阳的最新作品《错位时空》《平行世界》《象往自由》中,地坑以同样的塑造方式出现在画面中,地坑元素连同虚无缥缈的背景一起构成了艺术家内心对整个宇宙空间的意象,而在地坑与梦幻般的背景之间,上演着人与物的千姿百态,构成了一个社会模型。
地坑在现代戏剧剧场中是一个演员出场的通道,上下自由升降,使演员的出场更加自然和顺理成章。有时我们会看到演员在舞台上只出现半个身子,呈现下半身被舞台地面截断的效果,给观众一种陌生和荒诞的感觉。在绘画中,艺术家米歇尔·波利曼斯的作品中,常出现人物从地面生长出来的效果。无论是波利曼斯作品中人物被地面截断的荒诞的画面效果,还是毛艳阳画面中以有限的地坑元素暗示无限的地下空间,这样的画面都是以一种写实的绘画方式呈现在现实中不真实的场景。毛艳阳通过地坑同元素的重复向观众展现了一个不同于现实的虚拟的地面,虚拟的地面连同飘忽不定的天空共同构成了总体的剧场,而这个剧场正是艺术家主观虚拟的。
(二)单个场景的无形虚拟
毛艳阳作品中的虚拟剧场与单个场景的虚拟性,留给观众充足的想象与思考空间。混沌的、梦幻般的剧场空间无限延伸,广袤无垠。在这个广阔的剧场中,艺术家并没有描绘单个人物的具体场景,人物周围的道具也与其现实中可能出现的场景没有关联,每个人物通过性别、服装、动作等激发观众的想象,使其在脑海中虚构出人物所在的场景。在这里,作品本身与每一位观众的想象共同构成了作品。画面中单个场景来自不同时间和空间,不同时空场景的并置与背景横跨天、地、人间三界,一同构成了毛艳阳的宇宙剧场。这个剧场存在于艺术家的想象之中,他将虚无引入真实的存在中,使真实的存在也随之虚无化,最终形成了一个虚拟中重叠虚拟的舞台剧场。
中国舞台戏曲的虚拟性实现了在舞台上跨越时空的灵活性与自由度,舞台空间随着演员动作的变化而变化。中国戏曲演员通过自己的眼神、表情、动作、舞蹈姿势来暗示舞台上并不存在的物体,以有限的肢体语言表现虚无的场景。绘画是无声的语言,毛艳阳剧场性绘画的内容便是处在画面中人物或物体的动作语言,通过动作本身传达的信息使观众自主想象,产生自己的解读,每位观众思想的独特性使得他们解读的信息有所不同。毛艳阳的作品通过人物的动作表现对象的生存状态、心理状态和环境状态的一个侧面,画面中每个人、每个场景相对独立存在,这些场景之间并无关联性,但又被艺术家整合在了一个空间。在作品《平行世界》中,艺术家通过不同的色相来区分每个相对独立的人物场景,似乎以此来显示这些人物来自不同的时空。
二、隐寓的秘密——陌生化效果
陌生化效果又称间离方法,是布莱希特首创的戏剧理论。布莱希特的间离方法是以辩证唯物论方法为基础的,旨在促使人们打破对事物已有的惯性认知和普遍存在的表象,深入事物的内部探求事物的本质特征。陌生化处理使人们达到了从认识到不认识进而产生更高的认识。布莱希特说:“什么是陌生化?对一个事件或一个人物性格进行陌生化,首先很简单,把事件或人物性格那些不言自明的,为人熟知的,一目了然的东西剥去,使人对之产生惊讶和好奇心。”布莱希特认为中国戏曲是具有陌生化效果的,中国戏曲是布莱希特陌生化效果的一个重要来源。陌生化效果的目的在于通过陌生化处理来隐含所表达的寓意和哲理。在《论史诗剧》中布莱希特提道:“我们的目的在于,在适当的时候引入某种不真实性、非理性以及缺乏严肃性的东西,因而带有双关含义。”
古典和中世纪的戏剧,通常会借助人和兽的面具使人物产生陌生化效果。绘画艺术中,古代近东与埃及艺术中,虚构的拟人化复合型动物也产生了陌生化效果。而毛艳阳的最新作品中,通过写实的方式表现与现实不符的、不存在的人物或物体形态,在确保观众识别画面中的对象的同时又使观众产生惊讶、好奇、不解。在《象往自由》(如图1)中,我们看到大象以人的姿势坐在一个工业铁制品的板凳上,象脚如同小朋友的小手一般正在舞动,鼻子轻松上扬,处在一种欢快轻松的氛围之中。在我们以往对大象的认知经验中,大象总是拖动着自己庞大的身躯缓缓前行,每一步都显得沉重而有力量,或许在艺术家眼里,大象是可以轻松舞动自己的身躯的。作品是艺术家对自由、无所拘束的向往,也似乎在告诉观众:无论是自身的还是外在的因素,与生俱来的束缚与局限看似无能为力,但我们可以找到一种力量与之抗衡。
图1 毛艳阳 《象往自由》 130cm×150cm 布面油画 2021年
此外,在毛艳阳的最新作品中,我们很少看到画面中的人物与观众有眼神交流,对于人物的面部特征没有做直接的描绘,而是以背影、侧面或衣帽等回避对人物面部的直接刻画,从而产生人物匿名性特征,这是艺术家陌生化效果的一种处理方式。在作品《错位时空》(如图2)中,由一根钢管支撑的半身背影正处在行走的状态,这使观众很难判断这是人还是物,如果仅是一件衣物,袖子会是下垂的,而艺术家又通过行走的动态来强化人的特征,这种怪异的组合方式促使观众去思考其中暗含的寓意:在我们这个工业化和商业化的时代,钢筋混凝土、商品以及包裹我们皮囊的衣物正在慢慢侵蚀着我们的灵魂和躯体,剩下的仅是空有其表的虚壳而已。
图2 毛艳阳 《错位时空》 180cm×300cm 布面油画 2022
简而言之,陌生化效果就是通过展现与人的既有认知经验相悖的、一反常规的逻辑和呈现方式使观众产生惊讶与不解,进而思考这个表象背后的本质与内涵。在布莱希特的戏剧中,表象背后所呈现的本质通常是富有哲理性的人生经验和启示,这就最终达到了涤荡观众灵魂的作用,并使观者实现认识上的一次飞跃。剧场式绘画和布莱希特史诗剧一样,使观众成为剧场和生活的观察者、思考者,给予观众以人生启示并唤起观众的行动意志力。
三、沉浸式表演——专注性
“专注性”一词英文为absorption,其动词absorb 有吸引、吸附之意,中文有全神贯注、专心致志、着迷的意思。迈克尔·弗雷德在其著作《专注性与剧场性》中详细论述了专注性的首要地位。他认为“专注性是画中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示范了聚精会神于、完全专心致志于或者专注于其所为、所听、所思、所感的状态”。故而,专注性是人物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观看、动作或心理情境中,呈现一种自然而然的状态,没有任何做作、摆拍的意味。
在不同的历史语境下,剧场性具有不同的内涵和指向性。洛可可式绘画的剧场性正因为考虑观众的目光,以华丽的服饰、扭捏的动作迎合观众的审美需求,从而导致了画中的人物走向矫揉造作。18世纪中叶,长达一个世纪的反剧场化事业则通过专注性和戏剧性反抗剧场性。毛艳阳剧场性绘画中的人物是具有专注性特征的,它避免了弗雷德所说的洛可可式的剧场性绘画中的矫揉造作,既考虑了观众的因素又避免了矫揉造作,同时给予观众以目光自由和思想启迪。毛艳阳的绘画中每个人物都专注于自己的动作,人物的动作并没有摆拍、造作的痕迹,而是人物生活状态的某个真实的瞬间,人物完全沉浸于自己当时的行动。由于每个人物都被艺术家散落式地安排在画面中,而不是聚焦在某个视觉中心点上,这就使得观众恢复了目光自由,不再聚焦于某一个点,可以自己决定观看画面中的哪个部分。在作品《错位时空》中,坐在地上的男子抱头沉思,片刻的逃避与沉思使身心得以放松,忘却浮世中的尘埃,回到自己的世界。身穿风衣头戴衣帽的背影似乎正在冷风或下雨天的街道中行走,有一丝神秘感。宇航员似乎刚刚登陆月球表面,纵观眼前广袤的月球。人物的专注性与一些通过人物摆拍摄影图片创作的画作不同,专注性体现了人物真实的状态,避免了矫揉造作之态,毛艳阳作品中具有专注性的人物,共同构成了一个真实的社会剧场。
综上所述,本文借用戏剧艺术中的虚拟性、陌生化效果、专注性来分析艺术家毛艳阳的作品,在戏剧与绘画中寻找共通性,它们彼此间互鉴互通,共同生发出具有深刻意义和审美价值的艺术。艺术家毛艳阳为我们展现了一个关于自我、关于社会、关于整个宇宙的图景,他带领我们走进了真实与虚幻,让我们看清真实的自我和社会后,能够以更富有哲理性的思维去面对自我和这个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