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迁
2024-03-02刘皓
刘皓
时迁,蓟州一小盗也。
盗亦有道,盗富不盗贫,偷男不偷女,时迁守规矩。有个规矩,时迁心里舒服,虽说是盗,也是义盗,占个“义”字,任他做啥,脸上有光。拨开瓦,折身进去,时迁常挂着笑,自己这活儿,不叫盗,叫义,比世上顶正当的事还正当。话说回来,世上几人守规矩,谁不是一肚子坏水?定了规矩,恪守如一,可不比常人高出一头?
蓟州城中大户不多,转眼偷了两轮,几月后,再偷几轮,大户也成了小户,时迁只好夜里卷了瓦,卖到城郊。过不多时,大户屋顶渐秃,只余几片圆瓦,似和尚的戒疤。举目四顾,时迁叹口气,跳下屋,勾着腰,摸出了巷子。
没了大户,时迁也不盗贫,索性仗着累积,金盆洗手,开一间当铺,做了掌柜。时迁开当铺,自与别家不同。但凡蓟州的东西,打眼一瞧,谁家物事,价值几何,时迁门儿清。黄昏时分,时迁关了当铺,望见夕阳,身子也舒坦许多。正舒坦间,冒出几个小厮,东张西望,鬼头鬼脑,揣着手,当一台端砚。无须问,這是城东乔家的玩意。小厮牙尖嘴凸,围着破袄,攒作一堆。时迁有点气愤,年纪轻轻,为何做盗?一转念,又苦笑,自己也曾为盗,背后辛酸,岂为外人所知?再打量小厮,竟有点自己年轻时的神色,不禁心疼。时迁不动声色,收了端砚,又多付了二两碎银。望着小厮的背影,时迁叹了口气。
谁知没过三天,小厮们又来了,当一只玉镯,还是乔家的玩意。时迁发了火,当过端砚,足用几月,怎才三天,又寻了来?盗富不盗贫,乔家顶着秃瓦,丢了端砚,已是雪上加霜,如今又失玉镯,叫人如何过活?退一步讲,偷男不偷女,几条汉子,怎可摸来女人物事?全无规矩!时迁一面火光,一面又不好发作,怕露出底细,只好默默收了玉镯,望着小厮的背影,叹了口气。不单叹气,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盗亦有道,小厮不懂规矩,自己也不懂?还回去!月上三更,时迁滚身起来,包了玉镯,取来夜行衣,蹿往乔家。
乔家屋顶铺上了茅草,拨开草,屋里黑洞洞。月光下,捏着玉镯,莹莹亮,时迁竟有点激动,心咚咚跳,抬头望,月色也秀了几分。时迁笑了,自己这活计,比世上顶正当的事还正当。扒下草,抓住房梁,两足一钩,猫一样落在地上,正伸手摸,哪里一声大喝,几团乱棍已雨落在身。亮了烛火,时迁倒吊在房梁,乔姨娘和几条大汉扎在身边,眸子狠狠剜着。乔姨娘叉着腰,夺过玉镯,啐了一口,小蟊贼,叫你再偷!时迁的眼珠吊成了樱桃。
当铺开不成,时迁忍了,自己成了蓟州城的笑话,时迁咽不下气。盗富不盗贫,偏叫贫人捉了,偷男不偷女,偏叫女人啐了。既如此,世上的规矩,何苦守之?单把自己守成了笑话。为这笑话,时迁上了梁山。
这梁山上对了。
虽出身比不上武松,武艺比不上李逵,可好汉们也跟时迁笑嘻嘻,吃酒时,好汉们也下了席,搂着时迁,喊兄弟。一回吃到兴头,李逵也拍着桌,叫时迁变戏法。偷回一只鸡、一条狗,锅中乱炖了,热气中,李逵也伸大拇指。时迁原有点自卑,从前为盗,除了失窃的人家和官府,没人拿自己当回事,久而久之,人轻了,自己也不拿自己当回事了,叼根茅草,松松垮垮,一日散过一日。如今住在梁山,自己仿佛有了光彩,成了那么一回事,虽仍叼根茅草,松松垮垮,可内里已不同往日。虽仍为盗,可在梁山,盗成了手艺,成了本事,成了替天行道的行当,盗吧,盗他个人仰马翻,盗他个沧海桑田,盗他个天翻地覆。时迁笑了。直到军师吴用说,九天玄女下凡,须排好汉座次,时迁才急了。
时迁本没啥想法。初来乍到,又是蟊贼,拉你入伙,已是看得上你,搂你说笑,已是给你脸面,叫你演个偷鸡摸狗,几乎是赏赐。为啥不拉别人入伙,不搂别人脖子,不喊别人捉鸡?须知梁山上下,给李逵捉鸡的人,唯我一人尔。时迁常偷着乐,乐过之后,扯扯衣衫,自己得有个样子!遇见武松,武松挺着一排黑亮的胸脯,时迁常暗中打气,挺直腰板,好似一张拉满的弓,虽然脑门只到武松手肘,但心里不服。人要把自己当回事!久而久之,在好汉们眼里,时迁竟有点傲气,一面风言风语,一面也忌惮,难道时迁另有绝技?时迁仍揣着手,溜达来,溜达去,俨然一头领。
话说回来,时迁自己也明白,上山不久,又赶上排座次的关头,全山上下,皆屏住呼吸盯着你呢。手艺不能荒了!天蒙蒙亮,时迁已从山顶跑到山底,再环山跑一圈,以练脚力,回来的时候,鸡才要叫,望着时迁,有点纳闷,也有点糊涂。金毛犬段景住养马,时迁常搓着手,身形一晃,将马槽偷了个空,以练手速。马还喷着鼻子四处找,找急了,拔起前蹄折腾。段景住慢吞吞走到跟前,望一眼空槽,说,吃这么多,还闹呢。几月下来,时迁的盗艺精进了许多,梁山的马皆瘦了,乍看,支棱了一排骡子。
夜里也下功夫。时迁乃夜猫子,段景住喂一日马,倒在梦里,呼呼大睡,时迁捏捏手指,捏细了,伸进耳朵,手腕一旋,偷段景住的梦。谁知提溜出来,只歪着一排骡子。段景住说,吃这么多,咋不肥呢?没出息,梦里也是马的事。时迁缩回手,转念一想,盗艺已至化境,何如偷自己的梦?于是合上眼,手指捏细,伸入耳朵,一扯,扯出一个小人,掌中端详,身形与时迁相仿,只是面目扭曲,四不像,死死抱着一把交椅,说,苦这么久,咋没交椅呢?时迁出了一身冷汗,起身,正鸡鸣,今日当排座次了。
摸黑洗把脸,时迁往忠义厅走,头一个到,来早了。厅里几个小卒,正里里外外布置。早到不好,叫人看见,以为自己热心这事,四周张望,没人瞧见,时迁又摸回厢房。回来,又别扭,满脑子忠义厅,索性出了门,接着跑山。从山顶溜到山底,又环山跑一圈,时迁有点得意,这么大日子,仍跑山,足见座次于我如浮云。正跑,又犯嘀咕:排座次,宋江多半最后一个到,如把握不好时辰,单赶在宋江前面,好汉皆到了,自己慢悠悠进去,有点冒尖;如与宋江一同到了,又叫人家招不招呼你,如宋江不招呼,自己失了脸面,如宋江给面子,招呼了,叫别人以为自己谄媚;如在宋江之后到,自是无礼,不像话。思来想去,这跑山原是个错误,万一宋江已到了呢!于是急颠颠往回跑。
还是早了,忠义厅空荡荡,自己仍头一个。没劲了,不走了,索性等着吧。厅里东西相对,列了十几排交椅,椅背刻着姓名。头两排,楠木椅,光润。往后几排,梨木椅,宽敞。末一排,杨木椅,好似刚斫了木,钉了椅子。梁山一百单八将,分为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时迁不在天罡之中,可又有个盼头,万一有惊喜呢?一排排楠木椅绕过,没有。不灰心,梨木椅也舒坦。于是缓着步子,一把把端详梨木椅,从头到尾,也没有。不妙。又疑心自己粗疏,再找一回,仍是没有。时迁出了一脑门汗,一面寻,一面又怕人来,不好意思,于是不再盯,手揣背后,边用眼角扫边走,砖地总拐时迁的腿。
杨木椅没几把,扫到末尾,一把交椅,刻着“时迁”两个字。竟是倒数第二把交椅!刻字也歪歪扭扭,木刺还在上面。时迁脑中嗡嗡叫,耳朵烫掉了。掠一眼最末那把交椅,乃刻着“段景住”。成日笑话段景住,自己也没高出多少!时迁有点馁,又窝了一腔火,也不知这火乃因自己,还是因段景住。坐在椅上,屁股凉,直蹿脊柱,前后挪。耸鼻细闻,一股尿臊味,回头看,一只瘦狗正翘起一条腿,对着屋角滋尿。狗望见时迁,缩了脖子,抖抖家伙,夹着腿,溜了出去。
几个好汉来了,说说笑笑,径直坐上梨木椅,也不招呼时迁。时迁有点羞,起身,扭腰,活动筋骨。人哄哄来,厅里沸了起来,皆左右说笑,时迁耳中嗡嗡,一句话也听不见。又过半晌,人缝里瞧见武松与李逵进了厅。一颗颗后脑勺聚在前面,武松一一拱拳,环视一圈,忽停下来,朝时迁扬手致意。时迁一惊,旋即心里一暖,好似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射起身,猛挥手。正挥,一只胖白的手升在前面,摇了摇。哦,武松乃与菜园子张青招手呢。时迁降在椅上,累了。早上跑山,这时困劲上来了,身子发酥,索性合上眼,睡一觉,管他宋江到不到呢!揣着手,蹑手蹑脚进梦里,又见一排骡子。不妙,段景住的梦忘还了。折身出来,拎起自己的梦,那个小人仍抱着交椅,身子抖,口中还念念有词。时迁凑过细听,砰一声,小人已化作青烟,只留下一摊水。
时迁醒了。黑压压一片人。揉眼看,宋江已顶着花翎,端坐台上。台边上,吴用摇着羽扇,讲话。缓下心神,扭过头,段景住正拢着腿,咧着嘴,朝时迁憨笑。日光从窗格掉下来,落在屋角,那摊尿闪闪发光,几只苍蝇嗡嗡绕。时迁搓着脸,身子放松下来,心贴在肚底,懒洋洋,说不出的舒坦。支起身,瞥一眼段景住,时迁又笑了,再怎么说,自己也比段景住强许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