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铸
2024-03-02田洪波
田洪波
徐清安受伤于日军对晋察冀根据地“铁壁合围”的一次战斗中,时间是一九四一年六月十二日。
子弹穿过他的头皮,留下一个直径五毫米左右的弹孔。医生说,幸亏子弹偏高了一点,否则再深点,伤到小脑,命就没了。当时徐清安的四方脸膛已被鲜血染红,他不喊疼,也不叫唤,依然搂枪上膛,眯着眼睛,试图跃上战壕与日军继续搏命。医生说,你再不让我简单处理下,会很快因失血过多死亡的,那时候你想搏命都没可能了。徐清安这才被说服,丢下了枪械,倒在医生怀里。
医生犹豫后说,根本无药可用,什么药都没有。你忍一下。我得清理一下伤口,给你包扎上,再找机会淘弄到药,不然会很遭罪的。
在枪弹和炮火的硝烟中,医生完成了对徐清安伤口的处理,一个长条纱布将他的头部从上到下缠绕起来。整个过程中,徐清安一声没吭,医生的手却一直在颤动。
徐清安让他放松,徐清安说,俺是打铁出身,身子骨硬朗,你大可以放心大胆弄,疼点算个■。
当年,徐清安是背着一把铁锤加入红二军第三师二团的。他生性顽皮,爱搞恶作剧,经常惹是生非,常被教私塾的父亲追在身后打,却也奈何不得。十四岁时,一气之下,父亲把徐清安送去铁铺学打铁,本来是想惩罚他,谁知,他见到熊熊燃烧的煤炉、火花四射的铁水后,竟然喜欢上了打铁,在铁铺一干就是三年。
徐清安的骨骼壮硕起来了。徐清安和战友们聊过打铁的事,他说,打铁是一个既需要蛮力,又需要巧力,更需要毅力的活计。你们这些人中,没有谁比俺更合适。
这样的经历,自然让大家常忘记其姓甚名谁,习惯直呼他“打铁的”。徐清安不计较,很享受,说,这说明俺身体很棒的,日本兵小鸡子似的体格根本不是俺的对手。
在又一次挫败日军“梳篦式清剿”扫荡后,有战友惊呼,打铁的,你的伤口咋溃烂成这样了?大家这才发现,由于战事频繁,摸爬滚打,徐清安头部的伤口早已暴露在外,本就处理简单,再加上缺药,被蚊蝇轮番叮咬,被白色的蛆虫啃噬,已经不成样子了。
徐清安倒下的时候,还在打手势表示这不碍事,睡一会儿就会好。实际上,徐清安已经陷入了短暂昏迷。医生也束手无策,不敢动他,示意这种情况下,只能听天由命。
恰好部队处在休整期。徐清安睡了一天半,其间不断有人向他喊话,徐清安一点反应也没有。有人含泪从附近山坳找来一口破旧的棺材,轮番照应在他身边,想着徐清安平日里对铁器的灵活掌握,作战过程中为部队解决的一道道难題,哽咽难言。
徐清安在第二天的早上醒来了,脸上有了血色,最早发现他的炊事员惊叫了一声,以为是他诈尸了。大家围上他的时候,医生告诉他,已经竭尽全力了,药品还是被封锁很严,根本弄不到,团部一直在想办法。医生忧心徐清安能否忍到等来药品。
徐清安做出了让人惊愕的事。
他把纱布捋好,抻成细长条状,牵住纱布一头,然后让纱布慢慢从脑部伤口处小心穿过,再一点点拽回。黑紫的伤口慢慢裂开了,洇出新的血液,蠕动的蛆不情愿地被刮下。大家咬紧牙关看着他,女战士背身不忍直视。医生把头抵在树上,身体颤动着,用手狠命捶打自己的脑袋,自责无能。战友们有的想上前帮忙,却无从着手,他们眼见着豆大的汗珠从徐清安的额头滚下,混合着血液,把拳头都攥紧了。徐清安停顿了一下,让大家察验伤口。确定清理并不彻底,徐清安把纱布攥成粗条状,再从伤口处迂回穿过。可能触碰到了神经,徐清安喷出一大口血,喊了声,小鬼子,俺?菖你奶奶!
团部神通,最终弄到了药。个把月后,徐清安伤口痊愈了。战士们不再喊徐清安“打铁的”了,称他“铁打的”。徐清安很受用的样子,咧着嘴笑,说,俺们红军战士都是铁打的,战无不胜的,这真不是吹牛!
选自《雪花》
202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