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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轮马车(组诗)

2024-02-28张毅

山东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斑鸠河滩陶器

张毅

木轮马车

首先是马蹄的声音,然后是一辆木轮马车

车轮高大、苍老,上面布满锈蚀的铁钉

北方有许多这样的马车,他们有时独行

有时排成长长的一排,车上装满

粮食和柴草,往来于村庄的土路上

那匹马是父亲从马販子手里买的

当铁匠用钢钉把马蹄铁钉进马蹄时

马的命运就永远和父亲拴在一起了

我数过,是结结实实的12颗钢钉

父亲和那匹马一样沉默寡言,它们

经常四目相对,眼神含着忧伤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秋天,天空飘浮着

梵高笔下的云朵。田野的高粱熟了

父亲赶着马车,驶往那片遥远的河滩

我和父亲把一捆捆高粱装上马车

从河滩拉回生产队的打谷场

天慢慢黑了。马有夜眼,善走夜路

夜晚是另一个空间:大地寂静,星光闪烁

马车摇晃着行驶在回家的路上,马灯照亮

一些夜间动物:野兔在做梦,鼹鼠在打洞

刺猬模仿古代武士,身上装满铠甲

狐狸嘴里吐着火球,父亲说它在炼丹

那个秋夜,马的鬃毛在月光下起伏

它打着响鼻,琥珀般的眼睛闪着幽光

一群鸟被马车惊飞,留下“噶噶”叫声

我是从那时起开始仰望星空,也开始

懂得父亲、马和马车在我心中的位置

后来那匹马死了,那个寒冷的冬夜

大雪纷飞。马死后父亲愈加沉默了

像一口老井。那辆木轮马车车体散架

早已废弃,遗落在乡愁的博物馆里

多年后,我常沉浸在一些有黏度的

词语中,比如那个秋夜和一辆马车

割芦苇的下午

斑鸠在草地里低声鸣叫。它们的喉音

更像一架木琴,低缓、深情

他们在湿地上空叫着,声音此起彼伏

芦苇是一截月光,带着乡愁颜色

夏天芦苇繁盛,在河滩形成连片的

芦苇群落。芦苇在风中波动着

仿佛从遥远的时间深处涌来

我跟着父亲在河滩上割芦苇

芦苇在镰刀下一片片倒伏着

不知为什么,斑鸠的叫声让我走神

我放下手里的镰刀,朝远处望去

河滩上除去芦苇,什么也没有

割芦苇。父亲在前面吼我

我伸出镰刀,听到一阵微弱的声音

一只小斑鸠缩在窝里,另一只

已在我的镰刀下死去

我扔下镰刀,从芦苇丛里跑了出来

离开故乡已多年。每次听到斑鸠的

叫声,都会想起那个割芦苇的下午

一个废弃的火车站

如果乘一辆蒸汽火车沿时光逆行

会看到老家最早的小火车站

小站只有一个站台、三间房子

候车室里有两排简陋的座椅

油漆已经剥落,露出斑驳的痕迹

值班员手中的信号旗在空中挥动

红白相间的臂板信号机无声落下

火车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大地开始颤抖

随后是一列黝黑的火车,缓慢、沉重

高高的烟囱吐着浓烟“呼呼”作响

像浮出海面的巨兽,车轮高过我的童年

我想起许多熟悉而苍老的脸

他们劳作的背影和沉默的面孔

在时光中渐渐远去。其中有一个人

是我父亲。他穿着破旧的工作服

站在一台蒸汽机前面,憨憨地笑着

现在,那个小火车站已经废弃

每次坐高铁路过,我都会多看几眼

那些空中悠远的汽笛、站台上

凸立的水鹤、急速或缓缓转动的

红色动轮,常让我回到火车的蒸汽时代

穿越大海的地铁

这是一条穿越大海的地铁线。此刻

地铁正在行进,我在穿越大海的

隧道里。车轮旋转。光影旋转

时空旋转。一列地铁迅速从海底穿过

我的爱人在西海岸一座岛上

而我在东部郊区,中间隔了一片海

我们的爱情隔海相望,如同雾里看花

我喜欢这种感觉,我常穿越大海去看她

这样的爱情不只有距离美,还有海的味道

地铁从我住的郊区一路西行

穿过整座城市后,开始进入海底

就像潜水者一样,在见到爱人之前

我需要憋一口气,否则爱情会渗进水分

我把脸贴近窗口。我们正在穿过大海

窗外一片漆黑。我听到海水翻卷的声音

我想象着一群鲸鱼从身边穿过

只是隔着隧道,如同隔着一个星体

地铁穿过海底,海面变窄

许多事物在时光中变幻着

一列地铁迅速将我的记忆覆盖

海边的房子

这是一座海边的房子,街道沿着

山势的坡度向上,一直延伸到深处

海面闪着蓝光,汽笛是只白色的鸥鸟

樱花已经落了,更早的时候它们开过

那次我向一条海边的街道走去

猛然看见一簇雪白的樱花骤然开放

现在,雨水正在冲刷寂静的街道

有一股雨水从我手指间滑过

带着些微的伤感。一些异乡人

在黄昏中移动,他们大多来自远方

有些灯光刚刚亮起,未及照亮

周围的事物,另一些灯光已经熄灭

这是一座废弃的房子,孤零零地立

在礁石上。我和朋友在这里朗诵诗歌

突然看见,海面落满了星辰和月光

描述一件陶器

走近陶器须经过这样的路途:

几场大雪、经年的战乱、寂静的村落

三两文人骚客、青驴、浩瀚的河流

最后到达一片久久不熄的火焰

陶的前身是土,以后必定还原为土

陶有自己的土层、产地和温度

陶需要一场大火,才能把土变成陶

陶器作坊里,艺人把农事与神话绘成

斑斓图案,土在陶工手中旋转、凝固

在火焰作用下,土和水最终合成一体

五千年是一层厚土,中间泥沙俱下

沉默的土以陶的形式留了下来

而火极具功力,可以将土烧成各种形状:

陶人、陶马、陶罐、陶壶,它们

在寂寥空间里,散发着幽远的光泽

久久抚摸一件陶器,我的手被烘烤着

火焰使我感到陶的硬度与深度

在燃烧的陶窑里,我猛然发现

那些陶工正慢慢变成一件件陶器

经历一种

那些年,在靠近雪山的房子里

火焰把我升起。我将双手插入冰雪

以期得到土地的恩情

十指散开那会儿,雪山还在升腾

马群远逝为白骨,背景化为音乐

土墙的光影中,窗棂隔开白昼

野外景色我常视而不见

因为许多花朵与我无关

那些年,水在河流里消逝

阳光指涉遥远的叶子,天空

变幻莫测。我在河流的下游

忐忑地推测不同的结局

冬天十分空旷,我们背靠同一背景

一些不真实的指纹覆盖了天空

鐵质的叶子笼罩了童年

季节的变位使我有进入回廊之感

那时我是一位翩翩少年

在靠近雪山的房子里。所有的踪迹

进入黑夜,所有的生命和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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