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薰衣草

2024-02-28柳复

山东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辛夷薰衣草民宿

柳复

立春是二十四节气之首,也是农历春季的第一天,往年都在春节前后,今年到元宵节才来。春天的步伐与流水的日子有点不跟趟,就像爱情来临的节奏,有的人按部就班,有的人却要慢一截时间。天气乍暖还寒,姑娘们急不可待脱去了羽绒服,换上长短裙装,展示靓丽身材。憋得太久的人们像放闸的洪水倾泻而出,大街上恢复了车水马龙的景象,茶薰阁所在的齐大东路两侧大大小小超市、餐饮、水果等各类店铺,人们进进出出,络绎不绝,脸上虽捂着口罩,但对一米间隔的防护距离已经不敏感不在意,市井烟火气一天天升腾起来。下午三时许,唐棣来到茶薰阁,坐到角落位置,背对客堂里为数不多的茶座,又点了销法沱。彦如将茶泡好,匀上一茶海,唐棣说剩下的事自己来,不必再麻烦她。唐棣打开电脑敲击着键盘,撰写薰衣草园民宿营销策划方案,偶尔端起茶盏品一口暗红透亮的茶汤,眼睛不离屏幕。

这是唐棣第二次来茶薰阁。三天前他来时,彦如推荐销法沱,他没看茶单就欣然同意。销法沱价格不菲,彦如心想他会问一句价格,并不承望他接受这款首荐茶。首荐茶价格高,当然也是上品,以期提高一点当天的流水,这是茶馆荐茶的小手段,彦如经验里客人往往另选一款价低的,这位新茶客却这么爽快,不多见。彦如猜度,要么是他喜欢销法沱,恰好中了口味,要么是他对茶价不敏感,不差钱。彦如取出一把轻易不用的上等茶壶泡上,滤出两壶,盛在茶海里匀好,浅斟一盏呈上,轻声说:您慢用。欲起身离开,看唐棣摸出一根烟要点上,彦如笑着说:先生,客堂里空间小,最好不抽烟,实在忍不住,給您换到二楼包间吧?唐棣转过方正的脸,疏眉下两颗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珠环顾一圈,又看看已经打开的电脑,盯着一袭旗袍倍显清秀的彦如,棉质旗袍有点厚,却挡不住凸凹有致的窈窕身材。这茶士稳重成熟,泡茶手法地道,劝阻抽烟的方式这么委婉,心里冒出好感,不忍心楼上楼下换座给她添麻烦。唐棣也笑着说:不用了,我不在这儿抽。彦如回道:谢谢您理解,请慢用,需要服务您招呼我。唐棣离开时六点半了,齐州大学远近已是万家灯火。结账扫微信,彦如知道了他叫唐棣,随手把微信名片推给他,说谢谢唐先生惠顾,欢迎再来,请提前给我电话,我做好接待您的安排。唐棣说谢谢您彦如姑娘,彦不是您的姓吧?彦如说你就叫我彦如就行。唐棣没有再探问,说彦如就是如彦,就是美好如此、如此美好,这名字取得很艺术。

今天不是周末,这个时段来喝茶的人不多,楼上包间里有几位,是齐州大学的老师,在讨论课题。楼下客堂里暂时只有唐棣一位客人。彦如坐在老船木吧台后面,吧台并不高,挡不住她尽览整个客堂。她留意着楼上动静,不时看一眼角落里的唐棣,她想唐棣可能会成为常客,看他三十六七岁的样子,家应该在附近,是有涵养的文化人。她受雇经营这间茶薰阁已经七年多,过眼客人不计其数,判断大致不会错。唐棣从脚下的背包里掏出一本画册,放到茶桌上翻看,离得虽不近,彦如仍然看到他正敞开两帧满页图片,是景观摄影。唐棣翻看一阵画册,在电脑上敲打一阵。彦如盯着他的背影,想知道他在写什么,宽大的后背挡住视线,即使不被遮挡,也看不清屏幕上的文字,距离毕竟有些远。唐棣坐姿很规整,敲打键盘的手指偶尔停下来,托起下巴揉搓三两下,或端起茶盏品茗,靠在椅背上盯着屏幕思考。他身穿浅灰色休闲套装,素雅合体,没有品牌标识,椅子下是一双运动便鞋,同样看不出品牌,与衣裤很搭配,时而并拢或分开。唐棣没有像三天前那样到门外抽一次烟,这次来他一直坐在那里敲打,看来他写得顺畅,不需要抽烟来拓展思路。落地大玻璃窗外的行人和或缓或急通过的车辆对唐棣没有影响,他沉浸在电脑里的文字和图片中,似乎忘了身处的环境。彦如没有给唐棣频繁续开水,任由他自己添加,她知道这个时候客人不希望被打扰。对客人服务要热情,不该出现时不出现,以免打扰客人。师父周良在世时这样要求她,但具体什么时候不该出现,却需要自己把握,这本领她已拿捏得恰到好处。

快五点的时候,进来两位年轻客人,背着偌大的肩包,看样子是到齐州大学复试的研究生,这几天正是复试期。彦如将他们引到离唐棣较远的座位,两人还未坐稳就议论起老师和课程,声音有点大。唐棣扭头看他们一眼,又转回到电脑上,彦如注意到了。将两人点的绿茶呈上,彦如委婉提醒请勿高声说话,到茶馆来图的就是一种闹中取静,两人声音小下来。过了一会儿,唐棣转过身来对彦如点头致谢,彦如摇了摇手,表示不必客气。

辛夷挎着名包迈着小碎步进来,提着精致的食品袋,里面装着两个一次性餐盒。辛夷将餐盒放到吧台上,一盒剥好的榴莲,另一盒里是两个蛋挞,一边对彦如说:都是你的最爱,姐姐我够意思吧?其实辛夷比彦如小多半年,女人都以年龄小为荣,辛夷对彦如却以姐自居。彦如给辛夷倒上一杯老白茶,笑着说这是谁又挨了你一小宰?辛夷是彦如大学时认识的好友,同校不同专业,毕业后合租了两年多,两人知根知底,成为闺蜜。辛夷在省电视台当记者多年,三年前转做栏目策划,人漂亮,打扮入时,经常带人在店里谈业务,给店里增加不少流水。围着辛夷转的男人一大堆,提出的小要求有人排队满足,彦如知道这些东西不用辛夷自己跑腿费事。自己性格与辛夷相差十万八千里,豪爽开放的辛夷怎么会与低敛内向的自己成了无话不说的闺蜜,彦如有时想不明白,她对辛夷感叹过。辛夷说就当我前世是你老公,没少修理你,欠了你的债,只能这辈子来还,不由自主施恩于你,我也拿自己没办法,你就当大姨妈光临期肚子疼忍着吧,谁让你这辈子没转世投胎成男人把我娶了呢。

辛夷把包放在吧台后面柜子的空格里,抿了一口老白茶,扫了一眼客堂,说今天客人不多啊,眼睛溜过那两位研究生,停在唐棣身上,嘴角朝唐棣那边一翘,对彦如说:坐了不短时间吧?我去一下?食指勾了两勾,调皮中有点不怀好意。彦如知道她想多结识人,寻找潜在合作者,如今电视台被自媒体冲击得日子不好过,她背负着不小的创收任务,去年疫情反复,勉强完成,今年疫情过去,又被加码,压力很大。辛夷在店里咂摸客人拉扯业务,彦如心有抵触却不好明说,悄声道:客人在写东西,不打扰为好。辛夷一听,更来了兴趣,凑近彦如耳朵压低声音说:文人容易合作,看来这位是我的菜,我不过去瞅瞅,这盒上好榴莲岂不是白白进到你这只小狗嘴里?彦如知道阻止不住辛夷,正色道:这位是我的新人,有可能成为常客,你严肃点,别坏了茶薰阁形象。辛夷听了,收起玩笑表情,一字一顿地说:你放心,我有数。旋即又恢复顽主般的皮嘴习性,另有用意地重复彦如的用词:你的“新人”?但愿吧。我会手下留情,孟浪的不要,严肃的干活。

彦如七年多前到茶薰阁工作,刚到店里时正遭受失恋打击,本打算过渡一阵子另谋职业。茶薰阁老板周良是一位深谙茶道的老人,其祖上在老城里著名的大清湖岸边开一爿茶庄,保存下来的开业老照片上人都留着长辫子,在懂茶品茶的齐州城老居民中享有名望,生意一直不错。十多年前湖泊扩大面积,茶庄老房子被拆迁,得到数额不菲的补偿。周良夫人缪其珊是齐州大学的老教授,他们就住在学校宿舍区,楼房有些老旧,但氛围好,邻居中有很多齐州省知名文人雅士,经常碰面聊上一阵子,有几分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意思。夫妻俩不缺钱,购买更大的新房子不会增加压力,但他们对买房搬家没有兴趣,就是因为喜欢老宿舍区的文化氛围。唯一的儿子周优高中时就出国留学,先赴英国后到美国,博士毕业后娶了位东南亚华裔媳妇,在旧金山安家,生了两个孩子,一家人都是美籍,两人职业体面,收入都不低,已属美国中产阶级。那笔拆迁补偿虽巨,对周家而言只是银行卡里数字扩大而已,在柴米油盐的生活中派不上用场。周良对茶情有独钟,不舍得祖传老茶庄湮灭,就盘下茶薰阁这处三百多平方米的沿街两层店铺,延续家传生意,仍用旧招牌,老字号有了新容颜,茶客主体变成齐州大学师生和他们带来的客人。

茶薰阁在齐大东路重开后的头两年,周良一直苦于找不到对茶行业感兴趣又能沉下身来用心打理店面的茶士,陆续招聘过几个年轻女子,都对茶馆行业兴趣寥寥,不长时间就改行离去,有时候还得年过七旬的周良上场,虽然茶艺精湛老到,遇到感兴趣的客人还可以讲讲他爷爷和父亲经营茶庄的老故事,但客人年龄都比他小很多,他没觉得不合适,客人却不好意思。彦如来茶馆试工,本来是短期打算,在周良调教下入行很快,彦如用心又聪明,自己阅读茶书,似乎对茶有慧根,理解透彻,茶艺长进很快,慢慢喜欢上了这份本以为不够体面的职业,另谋工作的打算搁置下来。缪其珊也经常到自家茶馆来与同事、文友、学生品茶论学,十分认可彦如。周良夫妇商量几番,认定能留住彦如打理茶薰阁,是合适且长远的选择。缪其珊带彦如到老城里有年头的服装店量身定做几款旗袍,将她一袭乌发盘作发髻,插上银簪,略施粉黛,一位民国范清秀美女出现在客堂,茶薰阁增色许多,品茶者赏心悦目,频频而来,购茶人也跟着多了。周良将彦如的底薪定为万元以上,再按每月流水给予提成,多劳多得,彦如收入不亚于齐州外企同龄白领,积极性被调动起来,待客周到热情,客人回顾频率大增,周良和缪其珊越发喜欢彦如。春夏采茶季节,周良带彦如到南方产茶地看茶园、观工艺,定购茶叶,几年下来走遍江浙、闽粤、滇川等茶区,彦如理解茶道更深刻,对各款茶品的特性都能娓娓道来,如数家珍。有一年还专程走了一趟宜兴、景德镇,彦如对茶器也能说出子丑寅卯。有几处周良带彦如到的地方,缪其珊未曾去过,惹得一向豁达的缪教授产生真真假假醋意。繆其珊对彦如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这读万卷书的老婆子,比不上你这行万里路的小女子了。彦如聪明,赶紧接过话:我走得了万里路,可几辈子也读不了您阅过的万卷书,借我三个脑袋也没法与您相比。缪其珊听了脸上乐开花,些许真假醋意烟消云散。

周良夫妇信任彦如,又给以相应薪酬和激励,彦如学到茶识、茶道,认可了茶行业,不再想着改行,一心一意打理茶薰阁,周良十分满意。她每天到店上班,将流水记得清清爽爽,晚上打烊后将账目发给周良,每月初一、二日必将上月进销情况、茶点费用、水电数目理清,交给周良审阅,竟未发生一次错讹。对税务、工商、治安部门的各类人等,接待有方,不仅没挑毛病者,还都对茶薰阁格外关照。彦如一心研究茶,未见其他爱好,除了刚毕业那两年与她合租的辛夷,也没有过从甚密的朋友,把时间和心思几乎都用在茶薰阁,周末和节假日也不要求休息,准时上班,晚上过了营业时间,客人不走她也不加催促,由着客人尽兴,只在过年闭店那几天不来店里。周良让彦如称他师父,要把自己积攒一辈子的茶艺手段和经营诀窍传授给彦如,彦如很感动,认了师父,更加用心经营茶薰阁。周良和缪其珊对彦如倍加信任,缪其珊一颗仁慈心,把她当女儿对待,视同己出,还操心起彦如婚事。周良夫妇对彦如各方面都很满意,但对她过年也不回老家不理解,问起老家情况,她不愿多讲,回答极为简单,似乎刻意隐瞒什么。

缪其珊趁到沂蒙学院讲学,顺道去过蒙山深处彦如老家。进了村,缪其珊才给彦如拨通微信视频电话,转动着手机镜头,让她猜猜是哪里。彦如一看屏幕里的背景,立即明白缪其珊不声不响要到自己老家打探,她心里产生一些不快,惊讶中就有了异样,但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来,仍然详细给缪其珊描述了老家位置,虽然那位置上的房屋已经重建,重建后彦如未曾回去过。彦如赶紧给母亲打电话,说来人是自己老板的夫人,是大学教授,一定要接待好。彦如母亲十分热情,捧出家里最好的东西招待,执意留缪教授吃饭。缪其珊自然不会留下等着吃饭,她早就盘算好时间,饭时前一个多小时就将彦如家底细摸透,最重要的是从彦如母亲支支吾吾的话语里,明白了彦如高中时遭遇的一桩事使她避言父母,甚至过年也不愿回老家。

缪其珊从彦如老家回来后,周良夫妇愈加放心把茶薰阁交给彦如打理,对她曾经的遭遇十分怜惜。彦如感受到信任和善意,对缪其珊贸然去见她母亲产生的烦感慢慢消退。缪其珊更加上心彦如找男朋友的事,甚至到了逼婚的程度,为她托朋友同事连连介绍同龄男人,可是彦如不动心,只说自己现在不想结婚,一个人过着挺好,齐州大学独身生活的大龄剩女不是都挺好吗?遇不到合适的她不想勉强自己。缪其珊仔细想想,彦如说的有道理,自己的女弟子中奉行不婚主义者就有好几位,何必勉强彦如呢?还是让她等待自己的缘分吧。

缪其珊持续半年有余的逼婚,彦如体味到周良夫妇对自己的真心,虽然不想按照他们的好意安排自己的生活,但对他们的关爱,彦如心底十分感激。一天晚上,在自己宿舍,彦如把缪其珊关心自己的感受向辛夷诉说了,一向大大咧咧的辛夷也被感动了。辛夷劝她走出心理阴影,该找新男友就大胆找,不能把自个吊死在封建遗渣段庆余那棵已经消失的歪脖树上,感叹彦如有好报,遇上缪教授这样的好人关心,不像她辛夷经历那么多男人,却一个也不想与她结婚,除了父母的叨叨外,没有人真正关心她的婚姻大事。辛夷向彦如诉苦,她觉得彦如耐得住身体寂寞,会等到爱自己的男人,而她做不到彦如这样,一周不与男人搅缠身体得到欢娱就觉得日子没滋没味,清楚别人眼里自己是一个放荡成性的女主,她还在等待爱情,可能越等越渺茫,最后人老珠黄,独自终了。

彦如听辛夷诉说,觉得不可理解,忍不住又一次问辛夷,与男人进行身体搅缠就那么有意思吗?辛夷再一次听到彦如此问,又教育起彦如来:男女相成,犹天地相生,一阴一阳谓之道,乾坤大矣。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亲口尝尝,你没吃过龙肉就不会理解龙肉的美。你在茶薰阁,多少男人来来往往,就没有一个让你心动的?就没有一个让你下面涨潮的?辛夷的放荡话,彦如听着脸就红,追问辛夷,身体搅缠究竟有多美,让你几天没有男人就抓耳挠腮度日如年?辛夷毫不避讳,用自己经历过的真切感受开导彦如。辛夷说,有些男人很有趣,是抵挡不住的,不仅身体不想抵抗,心理也随他游走。我的名字就是芙蓉花,曾有个俊秀儒雅男人给我背诵一首诗: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他在我耳边用磁性的声音反复强调红萼、涧户,叹息寂寞开、寂寞落,我身体就有反应,心理就产生渴望,恨不得立即向他敞开。我当天就把他弄到床上进行身体搅缠,个中之妙,欲仙欲死。这样的男人你彦如没有遇上,遇上你也会欲罢不能。你只遇到一个没情趣的段庆余,第一次没能成功,就离你而去,你因为一个无情无意、不懂女人的段庆余产生巨大心理阴影,几年了自己还走不出来,段庆余这个封建遗渣固然該死,有必要因为他不懂女人你就从此远离男人惩罚自己吗?你不觉得自己亏死了吗?我亲爱的彦如妹妹!你这是一种心理疾病,得自己主动走出心理阴影,自己不主动,谁能拯救你?

那天晚上,辛夷没有离开,给彦如讲她与几个男人的故事,讲累了就在彦如床上沉沉睡去。彦如在辛夷旁边躺着,回想着辛夷的讲述,在黑暗中瞪着眼睛,想起那个高中暑假里的经历,想起被段庆余抛弃前身体纠缠时的本能反抗,反刍着辛夷自述放荡不羁得到的快乐。听着辛夷微微的鼾声,彦如想是不是自己错了,其实自己很多时候心底盼望与异性肌肤相亲,经历过两次不堪,就这样一直阴霾不散?王二德不可饶恕,段庆余不念情意恼怒离去,她自己有什么错?辛夷口中阴阳之道、乾坤大矣的古训有没有道理?她在被子下抚摸着自己,触到了下体松软的肤毛,辛夷的劝说让她产生身体在呼唤的感觉,有点饥渴……

辛夷离开吧台,自顾走向唐棣,不理会彦如着急制止的眼神。

“唐先生好!在茶馆里撰写大作,别具风雅啊,与这茶薰阁的氛围很般配。”辛夷轻轻坐到唐棣对面,记者职业让她自如跳过繁文缛节的寒暄,好像已与唐棣认识很久。

正沉浸在屏幕文字里的唐棣看着飘然而至的辛夷,有点不知所措,将茶桌上打开的画册合上,很快又回过神来,疑惑而不失礼貌地问道:“您认识我?”

辛夷注意到画册封面上“可克达拉薰衣草”几个字,不管唐棣疑惑,继续自己的问题:“您在写薰衣草?我知道那是传说中的解忧草,等待爱情的多情物种。我能看看吗?”

唐棣打量着辛夷,忘了自己的问题,下意识把画册调整方向推给辛夷,说道:“薰衣草花非常美丽,您了解薰衣草?”

“知道一点点,这么漂亮的薰衣草还是第一次见。”辛夷翻开画册,看到第一幅图片,就被吸引住。辛夷贪婪地翻看,连连赞叹说太漂亮了。

唐棣欣赏着辛夷,不说话,等待她从画册上抬起头。

彦如盯着辛夷和唐棣,站起来移步到吧台前,她担心辛夷孟浪过度,又期望唐棣礼貌拒绝辛夷的刻意搭讪。

辛夷眼睛终于从画册上抬起来。“不好意思,照片上的薰衣草花典雅、透亮的紫色,美瞎了我的眼啊!让我忘记为唐突打扰抱歉了。对不起,打扰您了。我是辛夷,在电视台做栏目策划。您是唐先生?店里的彦如刚才告诉我的。我俩是闺蜜,她不让我打扰您,看了你这薰衣草,冒昧打扰您也值得,这薰衣草太吸引我了。您在写薰衣草的文章吗?”

无故打扰别人的唐突让辛夷几句话就解脱了自己,反而是唐棣引起似的,就像辛夷经常挂在嘴边调侃帅哥的一句话:你帅没有错,你知道自己帅还出来帅晕我就是你的错。唐棣不由得跟着辛夷的话说:“写文章谈不上,只是在写一个薰衣草园的策划方案。我已经将薰衣草引进种植到沂山红叶川,今年夏天就会花开遍野。欢迎到红叶川薰衣草园欣赏体验!”

彦如看辛夷搭讪顺利,莫名着急。

“策划薰衣草原?策划与我的工作正好遇合。您要搞薰衣草原?那得多大面积才能称得上草原?”辛夷心中暗喜,唐棣先说到策划方案那就有得聊,合作可能性陡增。她故意把草园听成草原,让唐棣有足够的话由往下说。

“不是草原,是薰衣草园,园林的园。只能种一园子薰衣草,世界上除了普罗旺斯恐怕还没有称得上薰衣草原的地方,搞一片薰衣草原,您这想法够大胆,但太奢侈,只能想想,实现不了。”唐棣着了辛夷的道,急于纠正她天马行空随口而出的说法。

“是啊,在沂山里搞草原我也觉得是奢想,即使贵如薰衣草也行不通。你把薰衣草种到沂山有可行性吗?赢利模式怎么搭建?”辛夷继续诱导唐棣顺着自己的思路说话。

唐棣被问到兴奋点,这是他策划方案的核心,索性合上电脑,喝口茶,准备给辛夷介绍他的设想。辛夷看唐棣有开讲的架式,扬手招呼彦如。

彦如正盯着辛夷套路唐棣,赶紧过来问需要什么服务。“换一壶好茶,我请客。你也来听听唐大哥给我们上一堂薰衣草在沂山安家的课,机会难得,长长见识。”辛夷不知不觉间将唐先生变成唐大哥,好像已经成了老朋友。

近在咫尺的彦如听到辛夷改称大哥,她心里瞬间替唐棣拒绝着,祈祷唐棣自制,不要继续在辛夷的套路里滑行。

未等彦如说话,唐棣赶紧制止:“不必换茶,这壶销法沱我才泡了三泡,味道最佳时,换了太可惜。”彦如附合道:“唐先生懂茶,暂时不换更好。”辛夷不听,坚持要换:“还是换了,以示我对大哥的诚意。”辛夷将唐棣的姓也省去,直呼大哥,彦如一向佩服辛夷套近乎的本领,这会儿却有点讨厌。唐棣坚持不换:“辛小姐不要客气,销法沱是一款陈年好茶,十五泡后茶汤仍然甘润如饴,换了新的不如现在壶里的更值得品味。”辛夷知道该适可而止了,说:“论起茶来你们俩是伯牙子期、高山流水,我恭敬不如从命。晚饭我请你,不能白听你授课。你就直呼我辛夷,叫她彦如吧。小姐是特别职业人群的名字,在这茶薰阁讲起来不合适,再说我们要听你讲薰衣草故事,别让她们的称呼玷污美好的薰衣草。”唐棣听了略显尴尬,说:“好好,我称呼你们名字,你们也叫我唐棣。晚上一起吃饭,就让我请客,算对我刚才口误的惩罚。”听唐棣主动请客,辛夷不禁微微一笑,心想这唐棣够实在的,这么点时间就结实着了道,对合作成功又增几分把握。

彦如暗自叹气,这唐先生看起来清爽利索,怎么就发现不了辛夷这一套连环路数?

三年前,唐棣在沂山群峰中一个名叫红叶川的小镇流转数百亩山坡地,把新疆伊犁河谷薰衣草试验引种过来。农民得到土地流转金,平时到薰衣草园帮工,按日计算工钱,总体收入比自家种山坡地高很多,还避免承担自然灾害风险损失。农民支持,接下来两年唐棣继续扩大流转面积很顺畅,已经达到一千五百多亩,初具规模。唐棣在镇上建起薰衣草精油提炼车间,注册了企业,贡献税收,是镇里的重要招商引资成绩,县政府也大力支持,确定为全县乡村振兴重点项目,享受政策补贴。唐棣说,今年六七月份盛花期到来,形成紫色薰衣草花海,花香弥漫山间村野。薰衣草花解忧排郁,大城市的人各方面压力大,到薰衣草花海住几日,缓解紧张压抑情绪,放松身心。唐棣正与浙江一家知名民宿公司合作,租赁二十余处流出土地农户家多年不住的老房子,改造成乡村民宿,还在薰衣草园里建造十套原木民宿,材质都是精挑细选的松木,自己独立经营。这些投入将把薰衣草园引向旅游业,吸引城里人去体验花海乡居生活。民宿建成后,红叶川薰衣草园将成为一、二、三产结合的乡村振兴典范项目,省农业局也将给予扶持。他这几天到茶薰阁来,就是在写民宿推介方案。薰衣草园与茶薰阁都有“薰”字,在这里他拓展了思路,离自己新购置的住处也不远,来去方便。

唐棣讲述过程中来了两拨客人,彦如起身招待,听得不够完整,仍被唐棣的薰衣草故事吸引,觉得唐棣有创业激情,带动农民致富,缓解游客情绪,做的事有意义,油然而生敬意。辛夷听得完整,兴奋地说这是一个好项目,救人治病,积德造福,她提议为红叶川薰衣草园做一期专题节目,利用省级广播电视融媒体优势扩大影响,这事她可以打包票,保证达到预期效果。唐棣策划方案的核心内容就是宣传推介,自媒体推介可以自己做,广电融媒体的推介渠道是他正发愁的,辛夷的提议恰好解决了他的难题。听了辛夷的提议,唐棣十分高兴地说,茶薰阁为他带来了好运,拓展了思路,又得到辛夷青睐,借助省广电融媒体加持,对项目大有裨益。他十分感谢茶薰阁和彦如给他创造认识辛夷得以高攀省台的机会,连连称彦如是他的福星,辛夷是他的贵人,茶薰阁是他的福地。

唐棣执意要请辛夷和彦如共进晚餐,动作麻利地在手机上订好了一处雅致的餐厅。彦如晚上要打理茶薰阁生意,无法脱身,唐棣无奈表示十分遗憾。辛夷说大哥订地方,她来请客,深入交流合作方案。

将唐棣和辛夷送到门外,看着他俩先后钻进一辆出租车后座,消失在车流里,彦如有点失落。她突然产生一阵杂陈隐隐醋意的担心:按辛夷的风格,他俩今晚会不会上演辛夷经常发生的故事?她心里涌出又一次祈祷:但愿唐棣不是一个随便的人。

彦如对茶薰阁十分上心,打理得井井有条,周良和缪其珊对彦如彻底放心了。看彦如一个人经营茶薰阁,每天从上午忙到深夜无法分身,周良于心不忍,在后台帮彦如尽可能多做一些活计。周良中年就患有高血压症,年龄增长,血压也逐渐升高,虽然天天服药,但血压不稳的时候仍然多起来,毕竟是迈向八十岁的老人了。周良和缪其珊商量,决定再聘请一位员工打打下手,让彦如减少一些工作量,周良也尽早不再操心茶薰阁的具体经营。他们物色到一位叫天梅的女孩,交给彦如逐步调教茶艺。彦如很高兴有一个帮手,用了不长时间就将天梅教得上了道。上午茶客不多,天梅撑着,彦如可以晚到店里两个小时,晚上需要十点后打烊,彦如就让天梅早回去休息,保證第二天有足够精神接待茶客。

茶薰阁在两位女子的打理下,有齐州大学的固定客群,加上彦如拓展积累的机构客户,生意一直兴隆。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多,血压不稳越来越频繁的周良把后台的那些事干脆全部交给彦如,把自己一生的茶艺茶品经营心得悉数传授。彦如受到如此信任,更加用心经营茶薰阁,没有出现让周良夫妇不放心的事情。

天有不测风云。彦如到茶薰阁工作第五个年头初冬时节一个深夜,彦如送走最后几位茶客,回到宿舍已近零点。迷迷糊糊还没睡踏实,缪其珊突然打来电话,声音哆嗦,说周良可能不行了,让彦如快来。

彦如赶到师父家,缪其珊已给周良喂下救心丸,打了急救电话,在周良床前压胸急救,不断喊着周良的名字。彦如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景,手足无措,只能随缪其珊焦急地一遍遍喊着师父,周良嘴角嗫嚅一阵子,没有了反应。被救护车送到医院,医生无力回天,周良还是走了。

周优一家从美国赶回,已是三天后。彦如从悲痛中振作起来,带领天梅在周家亲友指导下将丧仪安排得肃穆有序。彦如执弟子礼和周优一起将周良安葬。周优夫人和两个年幼的孩子在齐州住了数天,先行返回,周优留下来陪伴缪其珊。周良头七过后,周优说茶薰阁是父亲一生的牵挂,如今已逝,茶薰阁对周家已无意义,提出转让之意,动员缪其珊随他去美国生活。缪其珊反复思量后说,她和周良这些年也多次去过美国,居住的时间加起来超过一年,她自忖并不适应美国生活,去了只会给周优一家带来负担。她也一天天变老,不知哪天就追随周良而去,决定不去美国给儿子一家添乱。缪其珊还说,茶薰阁是周良生前的精神寄托,并不单单是一桩生意,周良收了彦如做徒弟,自有将茶薰阁延续下去的深意。这几年茶薰阁在彦如打理下生意正上升着,现在轻易转让,违逆尸骨未寒的周良本意。周优无奈,半个月后独自返回美国。走前三天,周优天天到茶薰阁来,回想父亲严教厚爱,看彦如打理生意。回程前的晚上,周优请彦如提前打烊,两人闭门深谈,周优托付彦如照顾母亲,茶薰阁的未来悉听母亲旨意。彦如说师父待她恩重,缪教授视她如女儿,郑重承诺照顾好缪教授,茶薰阁的未来她听从缪教授和周优安排,她会一如既往打理好生意,不会拂逆师父教诲,不辜负缪教授多年关爱。

周良仙逝后,彦如把茶薰阁的经营情况详细向缪其珊作了陈述,把以前每月向周良汇报的内容原样延续给缪其珊,没有丝毫改变和惰怠。三个月后,缪其珊要求彦如不必月月汇报,一季一报即可,彦如遵从缪其珊指示。每周两次帮缪其珊整理家务,有需要时随叫随到,尽心孝顺,缪其珊更加喜欢彦如。与有血缘关系的家人相比,彦如对缪其珊多着几分敬重,缪其珊在被敬重里虽感间疏,但毕竟是大学教授,学识修养远在普通市井老人之上,对彦如之好比周良在世时更厚一层。周优在大洋彼岸牵挂母亲健康,经常给彦如发来微信,验证缪其珊给他陈述的身体状况,对彦如表达感谢之情。

送走共赴晚餐的辛夷和唐棣,彦如回到店里服务楼上楼下的两拨客人,空闲下来时心里怅然若失。晚餐时段过后,客人满座,楼上的四个包间三个还翻了台,彦如带着天梅忙得不亦乐乎,没有空闲去细想他俩晚餐前后会发生什么。

打烊后回到自己宿舍,彦如惦记着唐棣和辛夷。两次打电话辛夷都没接,发了两条微信,辛夷好久才回一条,只说明天联系,当晚再也没了动静。彦如心想,按辛夷的一贯作派,一定会把唐棣当作自己的菜,如果唐棣把持不住,他俩可能正在什么地方搅缠着。彦如忙了一天,往常躺下就能入睡,今晚她的心思被辛夷和唐棣究竟在干什么的问号扯着,很长时间睡不着。彦如对辛夷深夜交游司空见惯,已见怪不怪,她其实想的是唐棣,这个让她产生好感的男人,如果第一次见面就真的与辛夷搅缠,那就不是一个好男人,自己莫名其妙地惦念他不值得。虽然这样为自己开脱,但彦如脑子里仍然不由自主地浮现唐棣的模样,挥之不去,又想唐棣是不是已有家室,才见过两面就这样惦记,是不是自己太多情?彦如在茶薰阁见过那么多男人,如唐棣这般的也有不少,但都是过眼烟云,只有唐棣让她惦记,她疑惑着自己萌动了春心,这在她与段庆余分手后还是第一次。想到段庆余,又立马想到王二德的嘴脸,彦如仿佛重入噩梦,心里又涌出男人不是好东西的厌恶感,索性把唐棣归入他们一类,不去惦记了。

隔了一日的下午,辛夷乐颠颠地来到店里,看样子正心情大好。辛夷一屁股坐在吧台后彦如常坐的椅子上,将薰衣草摄影画册放到彦如面前:“请阁下挑选满意的花草,我来出资进行放大装饰贵阁,让阁下的阁天天在茶薰、草薰双管齐下的美妙中扩大业绩。”

彦如不明就里,忘了给辛夷备茶,疑问道:“你这是要在小店唱哪出大戏?”

辛夷来劲了,说:“这戏要唱大发了,你这小店就是共赴红叶川薰衣草园之人在齐州城里的接头哨所,就是大美伊犁河谷吸引齐州游客的前沿阵地!美丽的薰衣草花在沂山深处和可克达拉草原,伟大祖国的东西两端,等着你的优质茶客呢。这些图片就是钓取茶客去红叶川和可克达拉的诱饵,此时不选,更待何时!”

彦如仍然一头雾水:“你就直说吧,你与你的唐大哥要在茶薰阁做什么?别兜圈子绕我,我已经被你这大话整晕了。”

辛夷听出彦如话里的醋意,看彦如认真,不再皮嘴,给彦如讲了这两天她与唐棣的策划。唐棣五年前在新疆可克达拉市一处叫伊帕尔汗的薰衣草园里投资了十间原木民宿,夏天伊犁旅游旺季,生意好得很,房间要提前十天半月才能订得上,最近三年如果没有新冠疫情影响,会持续火爆。疫情发生最初几个月,唐棣被困在伊犁不能出行,他研究薰衣草能不能移种到齐州省,疫情稍一放开,他回到齐州省,选了几个风景好的地方试种,沂山红叶川引种效果最好,薰衣草长势和花季盛开的情景十分诱人,是齐州省崭新的旅游目的地。唐棣筹划建设的红叶川薰衣草园民宿,今年夏天就能开业,需要到齐州城里招徕住客,住客都应是对薰衣草有认知的高端人士,茶薰阁的茶客是理想的目标客群。他俩策划把薰衣草图片悬挂到茶薰阁墙壁空闲位置,引起茶客兴趣,彦如和天梅再适当游说茶客到红叶川薰衣草园体验民宿,对有意去可克达拉入往民宿的游客也可以提供同样服务。从茶客身上得到的收益按一定比例分润茶薰阁,这是一个双方受益的生意。茶薰阁不用投入,只提供懸挂薰衣草民宿图片的墙面就行。游客回到齐州,肯定还要经常相聚,频繁来茶薰阁的可能性很大,增强茶薰阁对顾客的黏性。

辛夷讲完,拿捏着京剧对白腔调又皮上了嘴:“如此美事,何乐不为?我知你须请示缪教授,那就速速去报,姐姐我静候佳音。给你两日期限,不成我另谋他处去了。”

彦如听了,明白对茶薰阁是好事,她想缪其珊会同意,就答应尽快请示。

彦如心里还惦记着唐棣,辛夷说了这一连串事,他俩这两天应该在一起不少时间,故意学着辛夷的口吻问了一句:“你那大哥怎么样?搅缠过了吗?”

辛夷一听,猜测彦如对唐棣有了心思,故意笑嘻嘻地说:“我俩自会发生我俩的故事,你想,你继续想,你继续朝南想,一头撞到南墙上,哐、哐、哐!”

听辛夷这真真假假的话,彦如没有辛夷的皮嘴能耐,不知如何回答,一时语塞。

辛夷看着彦如,越发证实自己的猜想,认定彦如多年对男人结成铁疙瘩的心萌动了,故意继续逗她:“撞上了吧,疼不疼?”抬手作势要抚摸彦如额头,“你看看,这都撞出血了,好好可怜呦!”

彦如推开辛夷的手:“去,去,南墙在哪,谁会去撞。”脸却红了。

辛夷拉过彦如的手,放低声音说:“彦如,我郑重告诉你,唐棣不是我的菜,他不喜欢我这样的,着不了我的道。这两天我弄清楚了他的一些故事,他是一个好人,目前单身,有可能是你的菜,你可以用心去试试。机缘可遇不可求,天上掉下来个唐哥哥,能不能落在你这一个人的女儿国,得看你接招的能耐。”说着,辛夷小声哼起歌来:“鸳鸯双栖蝶双飞,满园春色惹人醉。悄悄问圣僧,女儿美不美,女儿美不美……”

辛夷端起彦如的茶杯,喝了一口,接着说道:“我晚上还有事,得走了。今晚唐棣可能要来喝茶,给你说说薰衣草图片上墙的事。你俩好好交流,听听他的故事。我今天下午专程过来,就是郑重告诉你唐棣是一个好人,是一个目前单身的好人,是一个适合你对你有意目前单身的好人。”说完,辛夷挎上她的名包,迈着一贯的小碎步摇摇曳曳出门而去。

彦如的脑子被辛夷一连三个“好人”的话砸中,砸得有些怔,一时转动不开。她有视无睹地看着消失在人流里的辛夷,满脑子都是唐棣,辛夷的身影仿佛就是唐棣。

彦如打开薰衣草画册,一页页欣赏。图片上一垄垄紫艳的薰衣草花伸向远际,耀人眼睛,让人解颐,就像她到过的南方茶垄,绿得让人心旷神怡。异曲同工,彦如脑子里冒出这个词,薰衣草和茶的种植,都是垄作,一个紫艳,一个碧绿。见惯了绿垄的彦如被眼前的紫垄迷住双眸,每一张图片都让她惊奇。她想在这样的紫垄花海中,唐棣干些什么,他对我真的有意?他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他为什么还是单身?

彦如的心忐忑着,盼望唐棣快点来茶薰阁。

晚饭时间,茶薰阁下午的客人离去,晚上的客人还没到来,彦如在更衣间里挑选旗袍。她的旗袍很多,适合春夏秋冬不同季节,既是工作服也是日常穿着,一连换了几件都不满意,最终还是选定那件轻易不穿绿中缀红暗透碎花的夏袍,虽然这个时节穿还有点早,但室内有暖气,不是太冷,自己抵得住。重新挽了发髻,换了一支带有雅致流苏的银簪,精心补了妆,脸上更加雅致清丽,把银镯换成乳白和田玉的,与白晳的手腕、纤长的五指相配,尤显温润。对着更衣镜,彦如前后左右看着自己,心里想我这是要相亲吗?三十三岁的她为了与一个男人见面,费尽心思打扮,这是第一次。

彦如从更衣间出来,天梅盯着她,抿不住嘴,说:“彦如姐,打扮得这么漂亮,你要相亲吗?”彦如心情好,不避天梅,说:“姐是剩女,今晚就当相亲,不知道缘分会不会降临。”

唐棣去年秋天回到齐州,在齐大附近购买了住房。唐棣对齐州并不陌生,齐州大学是他的母校,毕业后在省旅游局所属的齐州旅行社觅得工作,是经过两轮过关斩将考入的。那年月旅游方兴未艾,处处若朝阳,行业链条上的旅行社、景区、导游、代购各个环节的大小机构,如雨后春笋冒出一大片,有点阳光就能茁壮生长,活简单,效益好,宛如捡钱。用当时资本界人士的话说就是正处于风口上,从事旅游业的猪都能飞起来,毕业生们趋之若鹜。齐州旅行社是省级编制内事业单位,在一众旅行社中鹤立鸡群,出息了有可能转做公务员,是人们眼里效益好、收入高、有前途的“三好”单位。齐州省籍学子大多把考编拥编作为人生大事,唐棣到齐州旅行社工作,惹得许多同学羡慕。入职后唐棣负责地陪,一年多就跑遍全省山水、海滨、古迹各类景区,他是有心人,文笔又出色,将景区的介绍文字重写一遍,把文人诗词和历史典故巧妙镶嵌进来。旅行社总经理看后拍案叫好,认为唐棣是难得人才,向局长推荐。局长看他年轻有活力,一表人才,写就的文稿精彩,十分赏识,到全国各地考察交流旅游工作常带上他,两年下来唐棣到过很多全国著名景区,工作年限一到就给他明确了副科级职务。在局长特别关心下,唐棣还分到一套两居室的房子,虽然面积不大,与同学相比已是到手的莫大福利。旅游局是热门单位,有头有脸人家的几位公子小姐通过各种渠道相繼进来,唐棣长相帅,人端正,有才气,被一位领导家的女公子看上,一通猛追,唐棣招架不住,很快做了东床快婿,搬进岳父一处闲置的大房子,早早过上了别人眼里幸福的家庭生活。其实唐棣也想攀上高枝儿,自愿入赘,心里还有些窃喜,期望自己的前程能借力扶遥直上。局长想在上级面前讨个好,为唐棣晋升煞费苦心。旅游局以派他去做云南分社经理为由,破格提拔他为正科级实职,但需要长期驻外。那岗位工作地点远在昆明,还得经常在云南省内四处奔波,不能常回齐州,大多数人不愿去,但两年期满就能晋升副总。长期艰苦驻外的理由别人没法攀比,唐棣届时晋升副总经理就少了竞争对手。这一通操作,在旅行社很多人看来,唐棣已经抓牢副总经理交椅的一条腿,那位置非他莫属。唐棣在云南向副总位置辛苦攀爬,女公子却耐不住孤衾独眠的寂寞,出轨了一个高大威猛的足球运动员。彼时足球运动红火,那运动员犹如影视明星,两人如胶似漆,女公子与运动员一起攒饭局、泡歌厅,出入各种场合,不避人耳目,被足球圈的狗仔队偷拍到两人在深夜酒吧里十指相扣异常亲昵和火辣拥吻的照片,还登上了小报。唐棣被绿得头顶一片夏季大草原,受不了同事朋友背后指戳,盛怒之下,提出离婚。岳父是一个清醒人,知道自家闺女秉性,与那运动员不会长久,不想放走唐棣这个可意女婿。唐棣年轻气盛,把被戴绿帽子视为奇耻大辱,不顾不管入赘时的想法,执意要离。岳父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唐棣被逐出门,搬出人家的大房子,住回自己的小居室,晋升副总经理自然成了泡影。云南分社任职期未满唐棣就被调回来,继续写他的景区文字,局长当然也不再带他游走。

社会在发展,人们热衷旅游,却不再依靠旅行社出行,齐州旅行社业务式微,亏损得一塌糊涂。机构改革推行,齐州旅行社被划转到一家省属企业,副处级以上的总经理、副总经理可以转为公务员留在旅游局,其他层次的员工都要转到企业,这是改革硬规定,谁也没得选。没有升职到副总经理岗位的唐棣不得不被改革到企业,再想转作公务员的机会渺茫得没有尽头。唐棣只能顺天从命,退而求其次,想着在国企寻求发展也不失一份体面,但恼羞成怒的前岳父却不放过他,暗中使绊,他怎么努力也得不到重用。心地善良的新领导也无可奈何,知道唐棣是个人才,不想看他在底层员工群体里打转转,建议他另谋出路,跳出笼罩他的无形阴影。唐棣转到企业那两年时间里心情沮丧到极点,思忖再三,决心趁自己还算年轻,辞职离去。他把小居室房子转卖,远赴曾经工作过的云南,从导游重新起步。

孤身重返,已近而立之年的唐棣走遍云南大大小小的景区。那些年普洱茶流行,陈年老茶成了投资品,也是风行的送礼佳选。他深入到云南新老茶区,以转卖房子的几十万元做资本倒腾普洱茶,挣得数百万家底。后来八项规定颁行,社会风气好转,普洱茶作为礼品的消费热度骤降,唐棣的茶生意也随之艰难起来。但天无绝人之路,新疆旅游接着火起来,一直在旅游行业里浸淫的唐棣,认准了是个新风口,他打起背包转战伊犁,来到美丽的可克达拉草原寻找机会。在半年背包客行迹中,他看好薰衣草旅游民宿的前景,与一个叫伊帕尔汗的薰衣草种植园合作,种植园发展农业和精油加工,他投资经营木屋民宿,火爆了几年,个人收入又增加不少。

新冠疫情后,旅游业受到巨大冲击,游客流动不畅,伊犁的旅游业季节性又强,唐棣的民宿虽然有特色,也只能勉强维持。倚仗对薰衣草种植的深入了解,唐棣试着将它引种到齐州省,经过几处试种,最终在沂山红叶川成功。唐棣认识到自己在齐州省发展薰衣草事业,根要扎到红叶川,能给他的薰衣草旅游带来效益的目标客群在省城齐州市。他兜兜转转十年多,从大西南到大西北,最终还是回到齐州这个起点。在齐州,唐棣最熟悉的地方是齐州大学周围,即将年届不惑的他想在此重新安家,结束漂泊生活。

春节前后,红叶川薰衣草园做好防风防冻措施,其他活计不多,村居民宿和园中木屋民宿设计完毕,浙江的民宿公司负责建设,唐棣不需费心,就回到齐州新置办的家里。他到母校周边游走,怀念学生时代,发现茶薰阁时眼前一亮,与自己的薰衣草园,都有一个薰字,不禁驻足下来,仔细打量这间茶馆。茶薰阁规模不大,楼下楼上两层,门面装饰古朴简约,一副对联“庠边风清读书好,阁中茶薰吟诗香”,与周边环境很是契合。唐棣不由自主迈进,店里也是传统风格,客堂布置简略中透着茶味书香,浮躁匆忙的人进来顿感心清气缓,唐棣一下子就喜欢上茶薰阁。他在角落的位置坐下,想在这里得到启发,完善薰衣草民宿引客方案。身着旗袍的茶士彦如向他推荐销法沱时,虽然他知道价格低不了,仍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冬春季节适宜饮用普洱茶,暖胃润心。彦如茶艺功夫轻盈灵动,调理出的销法沱茶汤晶莹剔透,看来这位茶士精通茶艺。唐棣因彦如的地道茶艺对茶薰阁的好感又增添了几分,他想自己会成为这里的常客。

唐棣来到茶薰阁,正是刚过晚餐的时间,茶客还不多。彦如迎上来,唐棣眼前一亮,觉得她比前两次见到更显楚楚动人,身体涌起一种冲动,对异性的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有降临到他身上了。

唐棣说给我安排楼上包间吧,给您汇报一个与店里合作的想法,方便交流,也不打扰别人。彦如引领唐棣到二楼一间靠窗的雅间,说这里方便抽烟,唐先生今晚想用哪款茶?彦如见到唐棣后心里仍忐忑着,她有心像辛夷那样改称他为唐大哥,但吐出的称呼仍然是唐先生,她在心里埋怨自己改一个称呼也没有勇气,羡慕辛夷随心所欲又自然而然。

听彦如说方便抽烟,唐棣心又一动,暗想彦如细腻,自己第一次来时到门外抽了一次烟,她就记住了。

唐棣想了想,来一壶老青饼吧。今晚向您汇报汇报合作的事情,我也借此机会请您品茶。彦如说唐先生您客气了,您已两次说汇报,这是要折煞我啊,有什么需要服务,您直接吩咐,不必客气。您稍等,我去取茶。

彦如转身出门,在不过十几米的过道上轻移,旗袍衬托下身材更显修长苗条,莲步轻移,硕大发髻盘在脑后,一支银簪横穿,垂挂的流苏有节奏地摆颤,藏在旗袍下的双臀结实匀称,没有刻意凸显,没有故作扭捏,整个背影自然、洁正。彦如转过拐角,沿楼梯下去,消失在视线里,久未触碰女人的唐棣再次怦然心动。

唐棣回过神来打量雅间,陈列古朴,围绕八仙桌放置了几把简洁的明式坐椅,质地浑厚,漆面如洗,不染纤尘,偌大茶船占据八仙桌的一面,茶艺六君子、茶洗、茶海和一叠茶托规整摆放在上面,桌侧操作台上烧水电器等一应俱全。墙上挂着一幅素雅墨兰,斗方大小,笔调简洁,伸展自如,没有题款,不知何人所作。不大的房飘蕴着简朴、清雅意味,一如彦如刚刚离开的背影,唐棣痴痴地联想。

彦如双手捧托盘再次进来,上面放一把精致的紫砂茶壶,生熟两碟葵瓜子,茶盒里盛着一块酒红色普洱老茶。唐棣赶紧起身说,你快坐,让我来。彦如粲然一笑,说:这是我的工作,哪能劳烦您呢!唐棣看着彦如微露皓齿,面若古画中的仕女,也禁不住笑了,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说是我反客为主了。唐棣心想,自己在外漂泊多年,见过的美女也有不少,这一会儿独对彦如,怎么就不能从容自然了?彦如看着唐棣有点不知所措,自己先放松下来,不再忐忑。她熟练地烧上水,用茶则将茶盒里的茶拨到茶壶里,把茶盏、茶海、茶漏从茶洗里取出,一一摆好。电热壶里水沸腾起来,彦如将开水注满茶壶,放下电热壶,旋即手持紫砂壶柄将壶嘴接连伸向两个紧挨的茶盏,稍稍一倾,在壶里驻留的开水未及变色,带着几点茶叶碎屑流到茶盏,壶嘴在两个茶盏上来回轻点,很快注满,沿小小的茶盏外壁溢出,流到茶船舱里。待茶壶里的水流尽,重新注满开水,又用盏夹将茶盏里的茶水快速倾洒到壶身洗壶,茶水汇集到茶船一角,从小孔里流走。彦如将茶漏置于茶海之上,一手持壶柄,伸出另一只手的食指尖轻摁茶盖头,将一壶新茶汤缓缓注入茶海,紧接着又泡上一壶,不过三五秒时间,再将壶里的茶汤注入茶海,端起茶海轻摇,先后注入的两壶茶汤充分融合,斟到两个还冒着热气的茶盏,约六分深浅,从茶船旁边顺手取来一只茶托,托起茶盏,伸出纤指,轻跷兰花,一盏橙红色的茶汤就呈到唐棣面前。“请品尝。这是八十年代的老青饼,味道应该不错。”彦如轻声说。

看彦如冲茶、洗盏、净壶、泡茶、匀茶、斟茶、呈茶,动作灵动,手法娴熟,一气呵成,对一壶上好老茶冲、泡时间把握恰如其分,唐棣脸上充满赞赏表情。他端起茶盏将半盏茶汤送到口中,用舌尖、舌面、舌底將茶汤细细品味,甘醇充溢口腔,轻轻咽下,一流甜暖沁入心肺。

彦如盯着唐棣品茶的口形,仿佛看见茶汤在他舌面舌底旋转翻腾,流向舌根,喉结处微微颤动,缓缓而下,一路滋养,一路润蒸。唐棣用心品茶,不转眼眸,专注茶汤过喉,又微垂长睫,回味细品。

“好茶!好茶!”唐棣由衷赞叹。唐棣在云南茶区行走多年,又经营过普洱茶,深知好茶味道。好普洱茶要由懂茶人冲泡,人茶相应才能将茶的品质充分激发,冲泡不当,茶不会张露出经年积蕴的意味。他本想夸赞彦如茶艺精湛,人茶相融,又担心给彦如产生自己流于轻浮之感,话已在舌尖打转,终未出口,只是说道:“您的茶艺功夫到家,应该受过茶艺大师真传。”

唐棣将手中茶盏里余下的半盏茶送入口中,又品味一番。一盏茶汤入口入心,唐棣说,普洱青饼是有生命的,从茶树上发芽,历经阳光雨露,被从茶树上采摘,压成青饼,在合适的空间环境里自然发酵,历经十多年乃至数十年岁月洗礼,虽然离开茶树,它仍一直在生长、积淀,成就一款好茶,最终浸人心肺,茶的生命到达相应的归宿。茶像古时修仙者,一生寂寞独处,积累能量,遇到懂它的茶师和品茶人,就像遇到知音,茶羽化成仙,完成生命轮回。

听了唐棣品茶之语,彦如佩服唐棣懂茶,是一味好茶的知音。她见过太多的茶客像解渴般对待一款好茶,那种牛饮丑态不啻在糟践茶的生命。

“好茶要由懂它的人品味,才不枉好茶如仙的生命。唐先生是茶的知音,得到知音的夸奖是我的荣幸,谢谢您!”彦如由衷说道。

同品一款好茶,就像同赏一章美文。一壶青饼,让彦如和唐棣不必经过太多语言,快速拉近了彼此距离。因茶而知,唐棣对彦如的好感倍增,彦如熟谙茶道,深知懂茶人大都性情修养好,认定唐棣是值得交往的人。

唐棣拿出薰衣草画册,与辛夷交给彦如的是同一个版本。唐棣并不知道辛夷把他的想法已经告诉过彦如,他一页一页向彦如描绘薰衣草花的美丽,把薰衣草的往世今生讲成一个美丽的故事,从伊犁讲到法国普罗旺斯、日本北海道,再详细讲述薰衣草被引种到伊犁河谷,草种搭乘试验卫星翱翔太空,回到可克达拉涅槃重生,草更茂盛,花更芬芳,介绍这几年伊帕尔汗薰衣草种植园对游客的吸引力,他的可克达拉薰衣草民宿深受游客青睐情景。唐棣说,从这些薰衣草图片中选取几张,放大后挂到茶薰阁合适的位置,让茶客们认识薰衣草,请彦如推荐他们到红叶川薰衣草园旅游,体验即将落成的原木民宿。经茶薰阁介绍的客人带给薰衣草园的利润,双方合理分成。

唐棣端起茶盏,品了一口。缓缓说道:“这是辛夷的主意,我认为很好,辛夷说你一定会感兴趣。你觉得怎么样?不会拒绝吧?”有过刚才品茶引起的共鸣,唐棣不再客气,直奔主题,不自觉中将“您”变成了“你”。

“我也觉得这个主意好。你这是用薰衣草园为茶薰阁赋能,茶薰阁增加额外收入,我们感谢你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拒绝!我会尽快向缪教授汇报,她会同意的。”彦如也不再客气,同样将语气中的“您”变成了“你”。在茶薰阁悬挂薰衣草图片,是经营中的大事,未经请示缪教授就答应下来,在彦如是没有过的。这会儿面对心有所仪的唐棣,彦如的勇气不请自来,竟然一口应承,而且语气笃定。

“太好了!”听到彦如赞成他的主意,唐棣兴奋起来,脑洞大开,冒出新主意,“等夏天薰衣草开花,我再把一些盆栽薰衣草鲜花送到店里,效果一定会更好!”

“我还没有见过真正的薰衣草,把薰衣草鲜花放到店里,一定会蓬荜生辉!”彦如也随唐棣兴奋起来。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来,拉钩为定,一百年不许变。”唐棣被彦如的情绪感染,仿佛返回童年,孩提时代的语言夺口而出,说着向彦如伸出小指。

彦如看着唐棣的手指,有些犹豫。自从与段庆余分手,她的肌肤没再如此接触过男人。彦如望着唐棣期待的热烈眼神,不再犹豫,伸出小指,与唐棣勾在一起。两人眼神相接,彼此眼眸都闪亮起来,那是对茶的共识而起的神采,是对即将开始的薰衣草合作生出更多期待而闪出的电光,同时击中双方心扉,他们的距离感顿时消遁,仿佛已经相知经年。

唐棣没与彦如在一起太晚,不到九点,他提出告辞。彦如有点不舍,却不好意思强留。下到一楼客堂,唐棣执意要付茶钱,说彦如是替人经营,是掌柜,不是老板,规矩必须遵守。彦如想了想,没有客气,让天梅收了。

晚上不多的客人离开得也早,彦如十点左右就回到了宿舍。她一直把租来的这套小居室称作宿舍而不是家,觉得只有自己购买的房子才是家,租来的房子哪能是家呢?还没有洗潄,辛夷来了微信,“对上眼了”几个字后面跟上两个符号,一个是调皮,一个是半吐舌尖的表情。

彦如看着,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过了好久才回复辛夷:“两人互看,是不是对眼?”

马上收到辛夷的回信:“不许躲避!你的心思只有我懂。对你的新人感觉如何?如实招来。”

辛夷还拿彦如那天说唐棣是新人的话皮嘴,彦如又不知如何回答了,好久未回复。辛夷催促似的又发来一条:“我告诉唐棣你白月光。他看上你了,想與你进一步接触,你接不接招?”

彦如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辛夷的信息很快又来了:“你觉得这颗糖不够甜就别接他伸来的橄榄枝。好糖我也想吃,那我就第二次上了,两次不行我就来第三波,我不信这颗糖勾不到我嘴里。”后面跟着一个调皮脸符号。对看上的男人一定要勾,用尽办法勾来品味,这是辛夷对彦如说过多次的与男人周旋技巧。这招数辛夷屡试不爽,几乎百发百中。

“我试试。”彦如看到辛夷这样说,手指不听使唤似的快速回复了三个字。

“这就对了。过了这村没这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听你姐我的,这颗甜糖我就让给你,就当姐姐我送你的人生大礼。”辛夷的皮嘴劲在微信文字里也丢不下。

“我听你的。”彦如回复道。

“听姐的没错。我害自己也不会害你,好孩子主动起来才有糖吃,你做一回好孩子吧。”

“吃了这位唐僧的肉你会长生不老,我这馋嘴妖精羡慕妒忌恨你呐。”

“我猜今晚你的糖一定联系你,别傻乎乎不回人家,记住了。”

辛夷连发了三条,不理会彦如回复不回复,消失了一般。

辛夷暂时消寂了,彦如的心悬起来:唐棣今晚会不会真来信息?他俩勾住手指后,唐棣紧紧握住她的手,久久不松开,眼睛喷出热烈的光芒将她笼罩,彦如迎着他的目光,心也热切着。唐棣想起身绕过茶桌拥抱她时,手机突然不知趣地响起振动声,彦如提醒,他才松开她的手去看手机,有人约他现在见面。彦如从唐棣看手机的表情,猜一定有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就说别耽误了,该去快去吧。唐棣不舍得此时离开彦如,斟酌良久,还是离开了茶薰阁。唐棣没有说去见什么人,彦如想问却没有张口,她不是故意矜持,她的性格本就如此。

她盼望着唐棣的信息,心绪不宁地想唐棣会来什么样的信息。她的手机来了信息就会振动,几次拿起手机看了又看,可就像关机了一样,一直没有动静。她盼望手机快点振动起来。

已经接近十一点,辛夷笃定要来的信息一直没来,眼前的手机还不振动。彦如有点焦躁,心神不宁,几次站起又坐下,不断捋着披散的长发。

彦如索性将长发扎起来去洗漱。她先刷牙后洗澡,澡洗得潦草,用时不过十分钟,未及擦干全身就裹上浴巾出来看手机,锁屏上显示两条微信未读。她迫不及待地打开手机,果真是唐棣的信息,一条是“今晚得到你的支持是我的荣幸,预示红叶川薰衣草园将别样红火,美好如此,如此美好。谢谢你!”另一条是“你是不是已经休息?不该这个时间打扰你。”两条信息间隔了五分钟。

彦如盯着终于等来的信息,却又不知道该回复什么话语。“美好如此,如此美好”,是唐棣刚知道她名字时说的话,显然是不仅仅用来描述悬挂薰衣草图片的事,她明白唐棣想与自己展开已经萌发的感情,合作的事情还没有向缪其珊汇报,接下来的进程还不能完全确定,这样的男人靠得住吗?他是不是花心男人?即使不花心的男人也未必靠得住,段庆余不花心,知道她的不堪经历仍绝然离去,让她不敢轻易再向男人敞开自己的心。对段庆余她只有一次不堪经历,如果与唐棣走到一起,还要加上她与段庆余的经历,他会不会比段庆余更加嫌弃自己?晚上品茶、谈合作,唐棣让她动了心,辛夷的善意鼓动也让她不想失去自己动了心的男人,这个男人真的要来临,她迎接的勇气却突然退缩。彦如反复看着唐棣的信息,心想这个男人明明对自己有意,却不直说,用掺杂着合作事项的语言来试探她,她如果先向他明确心意,他会不会轻看自己?彦如心乱如麻,不知道如何回复唐棣这条深夜来信。

彦如内心延宕。快到夜半时分,她终于鼓起勇气回复唐棣。她在唐棣的信息下刚拼写出“还没睡吧”几个字,唐棣的信息却率先蹦到屏幕上:“我喜欢你,彦如。我知道你单身,我适合你吗?我可以追求你吗?”

唐棣终于先挑明了心思。彦如仍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忖度一阵,重新写下一句话:“我也喜欢你。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适合你。”她犹豫再三,几下决心,终于点了发送。她把手机抱在胸前,在一个人的宿舍里闭上眼睛,听到自己的心怦怦跳动,如重搥擂鼓。

他知道我单身,当然是辛夷告诉他的,他和辛夷单独相处几次,每次在一起的时间都不算短,以辛夷的脾性,对他会行过什么样的勾引?他是怎么拒绝的?他拒绝了么?彦如想着这一连串的问题,不等唐棣回复,发给他一条:“辛夷也是单身,比我漂亮,职业体面,她不适合你吗?”

“辛夷聪明敏捷,遇事有好点子。但我与她只能做朋友,生意上的朋友。生活上我不是她的菜,她自己也这样说。”

“我尊重辛夷对待生活的方式,我做不了她一时的面首。我这样说无意褒贬辛夷。”

“感谢辛夷给我介绍你。她的介绍让我增加了对你的喜欢,但不是主要因素。主要是我对你的感觉和认知。”

唐棣连发三条信息。彦如想他是否在辩解什么,难道他的辩解是此地无银?

“我与辛夷是无话不说的闺蜜,你相信我与她有那么大的差别?”彦如心里担忧唐棣看她如辛夷,试探性地发了这句话。

“你不是随便的人。我从勾住你手指时你的眼神中确定的,我相信你的眼睛,也相信我的判断。”唐棣发来的这条信息有斩钉截铁将彦如与辛夷区别开来的意思。

彦如忍不住直问道:“你从我眼睛里看到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觉得我哪里适合你?”

“你心底干净,对人对事认真,你只是有点忧郁。你的忧郁解开了,就是我梦寐以求的人。相信我,我能解开你的忧郁。”唐棣表现出自信和对彦如的隐隐责任。

“我是有些忧郁,如果你知道我忧郁的原因,你会在乎吗?”不知不觉间,彦如把自己的担忧说出来了。她本不想说这些,但文字已经发出,唐棣肯定已经看到,撤回已没有意义。

“彦如,你我都过了而立之年,我已经是奔四十的人,不是青春年少时的白纸。生活中的意外我们都应经历过,有些事情该忘却就要忘却,不能压我们一辈子。”唐棣劝彦如,又似乎是对自己某种过往的放下之语。

彦如认可唐棣的话,但对自己能否放下过往、唐棣是否在意不自信。

“你怎么解开我的忧郁?”彦如忍不住向唐棣求救了。

“我有薰衣草啊,薰衣草花是解忧神。我愿做你的薰衣草,一直陪你终老,让你解忧、无忧!”隔着屏幕,彦如仿佛看到唐棣在挥动手臂表明心迹。

“我们交往试试吧。”彦如对唐棣认可了,心里仍存犹豫。

第二天上午,彥如到师父家,像女儿回娘家一样把客厅、厨房里外收拾一遍,边干活边把唐棣和辛夷希望在茶薰阁悬挂薰衣草图片的事讲给缪其珊,缪其珊详细问了唐棣的来路,支持他们的想法。缪其珊告诉彦如,薰就是古书上说的蕙草,古人藏书用蕙草防蛀。《山海经》记载:浮山有草焉,名曰“薰”,麻叶而方茎,赤华而黑实,臭如蘼芜,佩之可以已疠。《南风歌》有言: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所韫。缪其珊把这些话写在一张纸上,详细解说一遍,又说:茶亦薰人,品茶让人沉静,真正懂茶、受过茶道熏陶的人,性情不会差,周家祖上将茶店取名茶薰阁正是此意。缪其珊知道薰衣草精油产品在国内正流行,年轻人越来越喜欢。缪其珊说,时代在变,茶薰阁的客人也要迭代,不能吸引年轻人,客流就会慢慢减少,茶薰阁不能固守传统,跟上时代步伐才有好前景。

彦如想到了缪其珊支持,却没有想到支持得这么爽快,力度还这么大。她把缪其珊欣然同意的结果给唐棣和辛夷分别发了信息,他俩很兴奋。辛夷把三个人拉在一起建了群,在群里讨论合作的事。彦如把缪其珊的手书拍照发到群里,唐棣很佩服,说缪教授学识渊博,他侍弄薰衣草这么多年,只注意到外国人对香草的描述,没想到我们中国人的老祖宗早就深刻认识香草。辛夷说缪教授功底深厚,用传统文化解读薰衣草,薰衣草园不能只盯着年轻人,有品味的老年人也是潜在客群。两个人在群里兴致高涨,彦如说话不多,看他俩亢奋,自己也跟着高兴。唐棣说他委托工匠把薰衣草图片制作好,尽快挂到茶薰阁,辛夷说策划团队已经开始工作,策划草案出来要聘请缪教授作顾问,请求指导。

晚上十点,还有两桌在品茶说事的客人,彦如看天梅困得连打哈欠,就让她回去休息。不久一桌客人走了,另一桌也不再呼叫续水,彦如寻思今晚不会太晚就可以打烊。正在等客人离去时,辛夷来信息问几点打烊,彦如说应该快了。辛夷说:不要走,我们很快过去,还你一个惊喜。彦如看着辛夷的信息,琢磨着辛夷说的“我们”,该不是她与唐棣又单独在一起?

最后一桌客人离开,彦如收拾好茶具,理清一天的账目,换了衣服,等待辛夷。辛夷果然与唐棣一起来了,唐棣提着一个大袋子。进门后,辛夷的眼睛在客堂巡睃,选了靠门边的茶座,吆喝唐棣快把大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大袋子里装着保温袋,里面的羊肉串还热乎着,连放肉串的不锈钢盘子也带来了,几样切好的水果放在塑料食盒里,唐棣一一摆上。辛夷从他的包里变戏法般拿出一瓶去掉包装的红酒,对彦如说:“今晚请你品尝薰衣草原上葡萄酿造的红酒,来自遥远的普罗旺斯。”彦如找来三只高脚玻璃杯,开启红酒,将两个杯子各倒上半杯,给自己的那只象征性地斟了一点,她一向不饮酒。在彦如地盘上,此时辛夷成为主人,命令着彦如和唐棣,他俩似乎成为下属,不由自主听从指使。辛夷仿佛天生能耐,在熟悉或陌生的人群中都能很快出头,成为指挥者,这让彦如一直十分佩服。

三人坐下,辛夷端起酒杯说,红酒是唐棣专门回家拿的,不舍得给我一个人喝,说要与彦如一起享受才舍得贡献出来。她是沾了彦如的光,才有机会品尝,好羡慕妒忌彦如让唐棣青眼有加。辛夷分别向彦如和唐棣眨眨眼,嘴上调侃着说我这不是青眼,你俩不必在意,轻轻碰杯,喝了一口。彦如听着辛夷真真假假的话,脸微微红起来,不知道如何接话。唐棣说,辛夷嘴巴不饶人,一杯酒能说出三个意思,他只能不解释不否认。辛夷说唐先生你也否认不了、解释不清,对我彦如妹妹有情意就大胆、爽快承认,承认了我就无醋可吃,吃过的醋我认了,算我白吃,你不承认,接下来你们喝酒我只能继续吃醋。说着伸手从身边的包里摸出一管苹果醋饮,装势要喝。辛夷随身携带的名牌大包好像她的百宝囊,想要什么都能摸出来。

彦如看他俩装模作势斗嘴,懂辛夷的用意,也知道当着辛夷的面,唐棣有些话不便明确表达。彦如端起杯敬酒,感谢他俩的好主意,缪教授才欣然同意在店里挂薰衣草图片。三人碰杯,辛夷和唐棣一饮而尽,彦如只是沾了沾唇。唐棣说,缪教授学贯古今,值得我们敬重。说着端杯敬辛夷,感谢指教和助力让他的策划有了新思路,攀上省台融媒体这棵大树,又与彦如碰了,感谢彦如和茶薰阁使他有机会遇上辛夷,辛夷又指导他深识茶薰阁和彦如。

辛夷听他俩说来说去,却绕开心底萌生的秘密,知道他俩的事眼下不能挑得太明朗,不到火候。辛夷转移话题,说唐棣带给彦如的惊喜,该曝出来了。

唐棣上午接到缪其珊同意把薰衣草图片挂到茶薰阁的信息,很感激缪教授和茶薰阁,他无以为报,想到自己曾在手机平台发布可克达拉薰衣草民宿视频,效果不错,收益也好,将这种方式复制到茶薰阁应该也能成功,彦如做茶薰阁的主播,推介茶艺茶道,吸引更多客人到店品茶消费,时机合适时在线上营销茶薰阁经营的茶品,相当于在线上再开一个茶薰阁,以此回馈缪教授。下午唐棣就约辛夷见面说这个想法,辛夷很赞同,两人接着讨论细节,一直到晚上。唐棣打开随身带的笔记本电脑,将两人讨论形成的文字方案详细讲解给彦如。

“做主播我能行吗?在镜头前我连话都说不全。”彦如明白了要做的事,但缺乏做主播的信心。

“熟练做主播肯定要有一个过程,练练就能行。我做民宿直播时就是摸索过来的,而且美女做主播比男人有天然优势,连我这样的男人都可以,你肯定能做得比我好。”唐棣鼓励彦如。

“主播不是直播,一遍不行就多做几遍,可以剪辑、美化,姐姐的专业团队在后面撑着,你不相信自己还不相信姐姐我吗?”辛夷很自信,急于替彦如作主,摆弄着手机打开一条团队做的短视频,描述制作过程和后期美化的地方,“现在是自媒体时代,人人都可以做主播,你长得这么上镜,不施粉黛就能吸粉无数。”

“茶薰阁这个小店,就这么大点地方,每年就是卖些茶叶,值得做吗?” 彦如虽动心,仍不无担忧。

“茶薰阁有历史,经营四代将近百年,是标准的老字号,又在齐大附近,有很多厚实故事可讲,符合网络时代年轻人消费心理,想不红都难。”唐棣信心十足,极力怂恿。

“去把灯都打开,姐姐给你现身说法。”辛夷来了兴致,请唐棣打开手机对着她录拍,她在客堂里缓慢移动脚步,边走边说:“亲爱的家人们,这里是茶薰阁,齐州城里一家百年老茶馆,清朝时我师父的爷爷在大清湖岸边创立,至今已历四代,百年历史,百年积淀,齐州城里的老者大多是茶薰阁常客,如今的茶薰阁离齐州大学百米之距,数卷诗书传承,一壶茶香清心,茶薰阁恭候您光临!”

三个人重新坐下,唐棣将刚录拍的视频播放一遍,说正式录拍时再配上灯光效果更好。辛夷说,短视频的拍摄就这么简单,关键是积累粉丝数量,粉丝量上来,就会给茶薰阁带来客人,将来也会转化为红叶川薰衣草园的粉丝。唐棣把以前做的伊帕尔汗薰衣草民宿短视频发给彦如,让她参考。在两人的极力撺掇下,彦如信心增强,觉得短视频录制可能并不复杂,接受了他俩的建议。

三个人边喝酒边聊短视频,不知不觉时间到了子夜。辛夷要唐棣送彦如,她自己打车回去。走前,对唐棣和彦如眨巴着一双大眼,说:“大胆,大胆,再大胆,老是大胆,法兰西就得救了!”

彦如和唐棣并肩走在春天即将来临的大街上,寒气还有些逼人,唐棣主动靠近彦如,握住她的手摩挲着,彦如感受着他的爱意,没有拒绝。他俩牵手不紧不慢地走着,在夜深人静时候明明暗暗的路灯映照下,像一对情侣,又像新婚夫妇。唐棣说,昨天晚上咱们勾住手指时是辛夷给他发信息,要找他讨论推介红叶川薰衣草园民宿的方案,讨论完毕后辛夷给他说彦如的情况,辛夷给彦如发信息的时候,他就在旁边,辛夷鼓励他追求彦如。彦如听着,心里升起暖意,情不自禁挎住唐棣的手臂,肩膀紧贴在一起。

一路走着,彦如听着唐棣述说他从辛夷那里听来的自己的好,回想着与唐棣的交往,想象着唐棣与辛夷单独见面的情形。彦如突然从唐棣的臂弯里抽出手臂,问道:这几天你与辛夷三次单独见面,她对你做了什么?唐棣何其聪明,知道彦如此问的真意,他详细说了第一次共进晚餐后辛夷的暗示和第二晚辛夷邀请到她家里坐坐的情形,他知道辛夷的意思,都礼貌而坚决地拒绝了,明确告诉辛夷,他尊重辛夷,但他不想随便媾合,他想找个他爱的也爱他的人过日子,他喜欢彦如,希望辛夷帮他促成。唐棣真诚地说,他这些年走过不少地方,经历了不少人和事,他不想再漂泊,他想找彦如这样的女人踏实过日子。彦如说,在辛夷这样的美女面前你真能做柳下惠?唐棣没有过多解释,只是说你与辛夷是最好的闺蜜,不用我多说,你从她那里能知道我的态度和行为。彦如想想也是,辛夷和唐棣没有必要联合起来骗自己,他们仨相处的机会还多着呢,时间会将一切都抖擞出来。

两人要说的话很多,到彦如宿舍的路程却短,很快到了彦如宿舍的楼下。彦如说,你有很多故事,改天给我讲讲吧?唐棣本想送彦如上楼,听彦如要他改天讲自己的故事,明白彥如不想让他上去,他不能勉强。他转身要拥抱彦如,彦如没有拒绝,由他抱了抱,又很快推开他。彦如说你快回吧,天很晚了,路上注意安全。唐棣有些依依不舍,说你上楼,你上楼后我就走。彦如没再犹豫,自己转身上楼,到宿舍后打开灯,特意到阳台上看唐棣是否离开,她看到他正朝自己仰望。唐棣向她挥了挥手,然后大步回走,转到楼的拐角处,在彦如视线里离去。

三天后,唐棣开车与辛夷又一起来到茶薰阁,从车上搬下几幅装好外框的薰衣草放大图片,又拿出拍摄视频的伞灯。他们将薰衣草图片挂到客堂里选好的位置,二楼四个包间各挂了一张。辛夷指挥着天梅将伞灯支开,调好角度,唐棣举着手机寻找最佳拍摄角度,让彦如站到聚光处介绍茶薰阁,来前辛夷已经告诉彦如打扮好准备录制视频。彦如在有些刺眼的伞光灯前免不了紧张,准备好的台词说不流畅,辛夷让她不要紧张,多拍几次就自然了。反复拍几遍,彦如熟悉了拍摄过程,不再紧张,第一段视频很快拍好,大家一致说好,彦如在唐棣的指导下上传到自己的抖音号,唐棣、辛夷、天梅转发到自己的微信朋友圈,很快都得到几十个点赞。彦如的抖音号里也涨了不少粉,有人留言说彦如漂亮,要来喝茶看美女。大家开了一通彦如的玩笑,辛夷要她红了后不能忘本,对粉丝提出约会要慎重,防色狼功夫要练好,必要就让唐棣给她做保镖。天梅也凑热闹说,这么帅的唐先生在旁边,色狼肯定自愧弗如,羞得落荒而逃。辛夷说天梅道,你这小妮子倒很会夸准姐夫呢,不过这姐夫准不准你得问彦如。

唐棣从车里拿来一个手机拍摄支架,将彦如的手机挂上去,说以后再拍,她和天梅两个就能完成,熟练后就是一项简单的活计。辛夷说目前只是第一阶段,让彦如只讲茶薰阁的故事,讲茶艺和各种茶品,但不卖茶,等粉丝过万再考虑带货。拍摄时注意薰衣草图片,给够镜头,但不能解释,要等合适时机。辛夷强调这是她和唐棣的策划,留下悬念,吊足粉丝们的胃口,有利于几个月后让红叶川薰衣草园一炮走红。

此后的十几天里,店里客人不多时,彦如就与天梅一起拍摄视频,选取不同位置和角度。发出的多了,很多粉丝留言说茶薰阁有文化积淀,来品茶的年轻客人明显多起来,流水大增。唐棣对每条视频都关注,首肯之处极力赞扬鼓励,需要改进的地方详细说明为什么要改、如何改,从画面到语言不厌其烦,彦如也虚心请教。两人每天都要互发几十条微信,直到累了,互道晚安才打住。有些情形唐棣放到群里交流,辛夷也參与进来,就更热闹,辛夷总是一边讨论问题,一边打趣彦如或唐棣,俏皮话层出不穷,让唐棣招架不住,彦如偶替唐棣辩解一句,辛夷就变本加厉调侃唐棣,唐棣也不生气,发上几个笑脸或哭脸,任由辛夷折腾。

唐棣把红叶川薰衣草园与辛夷团队的策划服务合同签了,辛夷完成第一季度任务指标。唐棣在合同中留了一招,他只负责承担基础费用,辛夷团队的利润要与到薰衣草园的游客人数挂钩,以三万人为基数,多到多得,少于三万人辛夷团队一分钱也没有,还规定了具体计算方法。辛夷仔细盘算后,如果客人不足三万,她的团队就是自带干粮给唐棣干活,没有收成,如果客人远超三万,她的收入将很可观,客人超过十万,这一份合同完成电视台压给她的全年任务都不在话下,而且三年有效,辛夷接下来两年的任务也有了着落。辛夷感叹唐棣精明到骨子里,团队成了他的佃户,唐棣说这是与电视台深度捆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符合市场规律和共建共享共赢原则。唐棣开玩笑说红叶川薰衣草园这个小蚂蚱好不容易抱上了省台的大腿,不得多抱两年?辛夷一伸自己的长腿,皮嘴说你想抱的不是省台的大腿,而是茶薰阁的小蛮腰吧?为了签这份卖身契,把我闺蜜都撮合给你了,你是老谋深算的诸葛亮,完不成三万游客量,我就成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周瑜!唐棣顺着辛夷开玩笑说,周瑜赔的是领导家的妹妹,你赔的是比亲妹妹还亲的闺蜜,你比周瑜还惨。逗得辛夷大笑。

签下合同的当天晚上,辛夷拎一些吃食,约唐棣到茶薰阁,很认真地说着感谢彦如和天梅的话,彦如和天梅觉得她突然变得严肃,好像不是辛夷了。唐棣看着客堂里满坐,小青年偏多,说彦如的视频作用立竿见影,辛夷、彦如、天梅也都认可,一起感谢唐棣的好主意。天梅人小鬼大,早看出唐棣对彦如有情、彦如也对唐棣有意,吃着辛夷带来的东西,随口问彦如什么时候可以改称唐大哥为姐夫?辛夷说你这小妮子还等什么,现在就喊姐夫,早喊早成,你不盼望彦如早点嫁给唐哥哥?闹得彦如脸涨得大红,唐棣自嘲地说我这只癞蛤蟆也想早点吃上天鹅肉。趁天梅去招待客人的当儿,辛夷故意弯肘蹭了蹭彦如的凸胸给唐棣看,说天鹅肉鲜美呢,想吃得拿出足够诚意。又凑在彦如耳边,嘀咕说祝你早吃到龙肉,转脸大声对唐棣说那滋味更美。彦如的脸倏地更红了,扬手打辛夷,说你这个坏蛋胡说啥。唐棣不明就里,盯着彦如的红脸,想辛夷的玩笑话肯定色得大发。

又过十来天,到了清明时节,城里的树木枝叶疯长,道路全绿了。唐棣要到红叶川料理薰衣草和民宿施工,还要去一趟可克达拉,安排伊帕尔汗薰衣草园民宿迎接新一季客人的事,要大约一个月后才能回齐州,叮嘱彦如坚持拍发视频。

唐棣在红叶川和可克达拉,每天都与彦如频繁联系,把木屋民宿建设进度发给她,把薰衣草的长势发给她。彦如也把新拍的视频让他审阅,他指点后再发到抖音号和朋友圈。彦如只在视频里讲解茶情和茶艺,讲各种茶的功能和品味。唐棣说要坚持不卖货,只传播茶薰阁形象,吸引客人到店消费,简单卖茶和吸引茶客到店品茶是两种经营行为,茶薰阁不是简单卖茶的地方,卖的是茶艺环境,客人到店品茶、买茶,看重的是茶薰阁的用茶环境,茶薰阁的价值在于用茶氛围,如果视频直播以卖茶为目的,会拉低茶薰阁价值,茶薰阁形象就会被损害。唐棣深谙线上营销法则,简单卖货会让茶薰阁陷入茶品打折的困境,打折售茶是产茶地的促销手段,不是茶薰阁的经营之道。

一天晚上彦如回到宿舍,两人通话,彦如要唐棣说说他为什么还单身,唐棣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地说了他和女公子的婚史,他工作的变动和前岳父刻意的打压,讲他在云南做导游、倒腾普洱茶和在可克达拉经营民宿的经历。彦如静静地听着,对唐棣受到的委屈心疼不已,对他辛苦打拼不服输的意志满是钦佩。

彦如想知道唐棣更多的故事,她问唐棣,在云南和伊犁这么多年,就没有遇到新的意中人?就没有遇到能过了他法眼的女人?唐棣没有隐瞒,老实回答说,遇到过的不止一位,但都没有成就爱情,顶多算露水夫妻,彼此释放荷尔蒙后,他感到心是虚空的,一个女人还满腹心机盯他的钱,让他觉得自己被强行拖进一桩买卖。彦如听着他与女人的陈年往事,心里疑惑,希望他说的是真话又怀疑是谎言。她试探性问,你对辛夷也没有兴趣吗?你俩可是好几个晚上在一起,辛夷对男人的兴趣我可是深知的,鲜有男人能抵得住她疯狂起来的能耐。唐棣坦率承认,辛夷想与他发生故事,他尊重辛夷的生活方式,但不想重复前些年经历的虚空。他对辛夷说他不是她的菜,一是因为与辛夷是业务上的甲方乙方,越过雷池就不能正常合作,更重要的是他对辛夷产生不了感情,他想在齐州安家,他不想让自己的生活再陷入只过今天不知明天没有着落的漂泊状态。彦如又问,她没有辛夷那么开放,不解风情,男人不是都喜欢风情万种的女人吗?我是一个没有情趣的人,你喜欢我什么?唐棣说,你是一个懂得矜持的女人,珍惜自己,是一个过日子的人,与我经历过的女人完全不同,我想安稳地过日子,我心中期盼多年的女人就是你这种样子。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你就是我梦寐以求的那瓢沧海水、我一直渴望的那朵巫山云。听着唐棣引用自己也熟悉的古人的诗句,想着辛夷说过她不是唐棣的菜,彦如相信辛夷,也信了唐棣的话。彦如还想知道他经历女人后的虚空是什么感觉,但唐棣不想多说,承诺以后会讲给她听,在电话里描述不出来。

彦如不想强迫唐棣现在说出来,她尊重他,对别人的心病她感同身受。彦如有自己的心病,不敢轻易对人启齿,就连辛夷也只是估猜个约摸。此时她想说给唐棣听,又担心唐棣知道后会嫌弃她。她在电话里沉默着,好长时间没有声音。唐棣听着彦如在电话那头有些沉重的呼吸,意识到彦如有心思,欲说还休。过了很长时间,唐棣说,你有什么心思或者秘密,想说就说出来,我们需要了解彼此。彦如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我那是不堪的经历,不说也罢。唐棣感觉到彦如此时心情沉重,不能勉强她说。唐棣说,不堪回首的经历一直藏在心底,越不想说出来,越会在心里膨胀,成为一道坎,无法迈过去。我知道你现在已经想说了,想说是一个好的开始,说明你想忘记它,说出来才能从中走出来,走出来才能驱散心底阴霾,彻底忘记,才能拯救自己。有机会说给我吧,让我们一起拯救自己。彦如闭眼听着唐棣的话,王二德恶狼般的模样和段庆余恼怒的脸在眼前交替浮现,王二德给她造成创伤,段庆余在创伤上又撒了一把盐,那是她心底的阴霾,可是此时她不敢说,说出来如何面对爱她的唐棣?彦如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可克达拉在西部边陲,纬度高,初夏的夜晚比齐州来得迟,差不多要晚三个半小时。又一个晚上,彦如回到宿舍不到十点,给唐棣发信息,唐棣正在伊帕尔汗薰衣草园里,落日未尽,晚霞的余晖还洒在草垄上,远处的连绵山峰顶着终年不化的积雪,天地空旷,视野无边。两人视频通话,彦如通过手机看到大片薰衣草,一垄垄排列着,向晚霞的方向延伸,十分壮美。唐棣将手机镜头贴近薰衣草丛,一枝枝花茎正在努力伸展,再过一个多月,紫色的花将在每一株花茎上成串盛开。彦如看着即将绽放生命最美时段的薰衣草,听唐棣描述薰衣草园春夏秋冬不同季节的样子,彦如想到了好听的歌曲《草原之夜》,问那里是不是原创地?唐棣在視频里看着彦如,没有回答,深情地唱起来:

……

等到那千里雪消融

等到那草原上送来春风

可克达拉也变了模样

姑娘就会来伴我的琴声

……

唐棣在可克达拉傍晚的薰衣草垄间深情纵歌,这歌声专门送给远在齐州又近在眼前的彦如。彦如在齐州的深夜里听着“来~~来~~来~~”的呼唤,恨不得长出一双翅膀,飞越空间,飞越时间,飞到唐棣身边,迎接唐棣的爱,驱散心底的阴霾。

十一

五一假期后,唐棣回到齐州。他上午从伊犁州首府伊宁机场出发,中午经乌鲁木齐转机,在齐州落地后回到家中已近晚上九点。在飞机上坐着,他无法像往常那样睡觉,看了几页随身携带的小说,文字在眼前滑过,却不知道什么情节,他满脑子都是彦如,恨不得立马将她拥入怀中。在小区门口的超市里顺便买了一些吃食和水,匆忙将房子打扫整理,洗澡更衣,就迫不及待地来到茶薰阁,时间已过十点。客堂里只有一桌茶客,彦如让天梅早回去了。彦如见到唐棣,眼神热烈着迎上来,唐棣说我回来了,急切地想贴近她拥抱她,彦如却不敢给他机会。唐棣睃了一眼茶客,坐在彦如对面,两眼直勾勾盯着她,盼着客人早点离开。坐在吧台边,他没有心思品茶,眼神随着彦如游走。彦如到楼上为客人续水,他几乎就要跟着上去,一刻也不想让彦如脱离视线。彦如闲下来,也看着唐棣,说他脸晒黑了,伊犁紫外线强,不知道涂些防晒霜保护自己,嗔怪里满是疼爱。唐棣听着,心里温暖,已经很多年没有女性这样关心他。彦如说她抖音号里的视频,关注量已过万人,很多粉丝问起薰衣草图片,问他什么时候可以把红叶川薰衣草园推介出来,他也不置可否。此时他的心思全在彦如身上,盯着彦如傻看,絮叨不见彦如已一月有余,不见面的时候才感觉到思念,彦如是他漂泊多年后的真爱,是他的沧海水和巫山云。

客堂里几位茶客,注意到这么晚独自来到店里的唐棣,魂不守舍地围着彦如转,显然不是为了品茶,猜到他与彦如关系特殊,可能也不忍打扰,匆忙结账离去。彦如将客人送到门外,其中一位笑着问彦如:我们这几只灯泡一走,这刚来的帅哥是不是就没顾忌了?悠着点啊!彦如也不否认:谢谢您的理解,下次您来我一定精心照顾。那说话的茶客显然常来,与彦如不陌生,故意提高声音,说只精心照顾哪成,得让帅哥替我们买单!

彦如回到店里,伸出手指戳了一下唐棣的额头,说恋爱让女人弱智,也让男人脑残吗?我有多大吸引力,让你变得像傻瓜一样!听到客人的要求了吗?你得替人家买单。唐棣早听到客人的话,又被彦如这么一戳,知道自己进店后有些失态了,不禁哑然失笑,忙不迭地说,我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下次再来我替他们买单,感谢他们有眼力见儿。

楼上包间的客人终于散了,彦如也急着与唐棣一起离开,早完成了打烊前的琐碎事。经营上的事当天要理清,不能拖到第二天,这是彦如给自己定的铁规矩,什么时候也不能破。店里店外安装着全天候监控镜头,缪其珊、天梅都能回看,彦如不能与唐棣单独留在店里,她担心正脑残的唐棣莽撞,他俩情再浓也不能在店里造次。

出店门不远,两人紧紧靠在一起,情意绵绵。唐棣说,到我家里吧,我给你讲讲我的经历。彦如大胆回应,说今晚你把我带到哪里都行,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她在心底接受了他,认定自己已经是他的人。

打车到唐棣的家,刚进门他俩就紧紧拥抱到一起,唐棣的热唇扑过来,彦如迎上去,尽情热吻。

长长的热吻终于停下来。彦如打量着唐棣的家,三室两厅的房子,家具简单,客厅与餐厅相连,餐桌旁边的食柜上有一些吃食,还在食品袋里,显然是刚买的。茶几上放着一台竹质小茶船,茶艺用具齐全,除放在沙发扶手上的一堆书有点零乱,客厅归置得还算整洁。卧室里一张大床,床单平整,被子叠放在床头,衣柜占据了一面墙,是装修时打上的,不可移动。一间是书房,条案式书桌上有一台笔记本电脑,书架空着大部分,另外一间除了一只行李箱,空无他物。这是一个单身男人新置办的家,等待填充更多的用具,等待着女主人。

唐棣烧上水,从食柜里取出一块普洱茶砖,用茶刀挑开一角,拿茶夹放到茶壶里,把茶海、两只茶杯到厨房里洗净,摆到小茶船上。电热水壶里的水沸腾了,唐棣沏茶,很快倒入茶海里,冲了两只茶杯,又将茶壶注满开水,稍停数秒,倾入茶海,再斟入茶杯。彦如看着他熟练的泡茶动作,说:“不错啊,手法老到。”唐棣说:“怎么着我也是倒腾过普洱茶的人,泡茶的功夫看也看会不少。你知道我是怎么喜欢上你的吗?”彦如不说话,两眼直勾勾地等待他继续说下去。“我第一次到茶薰阁,你替我泡销法沱时,我就喜欢上你了,我对你因茶钟情!”唐棣端起茶杯与彦如碰了一下,“来,让我们感谢茶,是它让我们相识相知相爱。”

彦如已从热吻的亢奋里平静下来,端着茶盅却不喝,说:“我们是相识相爱了,说相知还差很多吧?说说你曾经的虚空呗。”

唐棣明白,彦如心里在乎他的过往,就是在乎他这个人。彦如对他是真爱,他把自己的心交给彦如,才能赢得真爱。那两个不在乎他过往的女人,对他根本没有爱。

唐棣离开齐州后,十年的时间里在云南和伊犁奔波,先后与两个女人有过肌肤之亲。在云南时的女友,是与他一样漂泊的同行,喜欢他帅气外表和谈吐意趣,主动接近他。她只要求满足生理需要,不谈爱情,对婚姻更是只字不提。他刚从破碎的婚姻里出来,对异性感情缩在心底,不敢萌动,但生理需要正旺盛着,他们有机会就疯狂释放荷尔蒙,他在疯狂中有报复前妻的快感,一时停不下来。交往一年多时间,他和她都只把对方当作床伴,他甚至只知道她来自四川,他们不谈过往,只图眼前的快活。他们熟悉彼此身体的每一处肌肤,却走不到对方心里。她也只贪图他的雄性健壮,不管未来。他逐渐厌倦,她也失去激情,身体里满是荷尔蒙,却没了疯狂劲头。她对他没了兴趣,他也不想再延续下去,慢慢两人就不再联系,连分手的话都没有说。后来他打不通她的电话,删掉了她的联系方式,两人无疾而终。在可克达拉经营民宿时,他遇到一个有北京户籍的外省女人,她把新疆农产品发往北京,也把北京游客带到他的民宿。她第二趟带客人在薰衣草园夜宴,民宿里没有了多余客房,她提出睡到他的住处凑合一夜,他那时很久没有沾过女人了,鬼差神使般没有拒绝。有了第一次,后面再带团来,她就理所当然似的又睡到他的床上。她很精明,每次带团都把入住民宿的价格压到最低,赚取更多差价,有过床笫之交,他也不便过多与她计较,他觉得自己不能失去男人风度。她看中他的财力,甚至精准算出一个旺季他的民宿能挣到的利润数,提出在京城用她的购房资格买一套合适的房子,他俩的财力可以承受,与他在京城共建一个家。她说北京房价正噌噌上涨着,即使作为投资也非常合适,比他经营民宿要划算得多。她不关心他在伊犁的生活,只谋划在北京的未来,那未来她是绝对主角,他类似路人丁的角色,低微到可以忽略。他意识到自己只是她处心积虑谋划京城未来的一台挣钱机器,她连床上的事都像例行,不咸不淡。他看穿了她的意图,提出不想延续关系。她知道他缺乏跟她去北京的动力,没有纠缠,只是提出向他借一些钱,数额不少也不多,逾出情理,但算不上勒索,就像一笔物超所值的高价买卖。知道她不会还,他仍然给了她,她煞有介事地写了借条,他随手放置,不久就不见了,懒得再找。后来她仍然带游客来入住民宿,仍然要求最低价格,她对他平淡得像偶尔来买东西的顾客,压根就像没有发生过睡到过一张床上的事,熟悉衣服遮挡下的每个部位,又陌生得像偶然相遇没有其他任何关系的路人。

唐棣平静地说着,像复述小说里的故事,平淡得似乎与他没有关涉。

彦如关心的不止这些,继续问道:你说的虚空呢?

唐棣叹了一口气,说他经历过的三个女人,第一个勉强算自由恋爱,夹带着自己想攀个高枝的杂念,一头撞进婚姻里,不久被绿透了,逃离后又遭到无情压制,不得不出走他乡。后面两个都是萍水相逢,彼此没有感情,最初是释放荷尔蒙的需要,身体有激动,心里没激情,后期也有身体碰撞,但碰撞后他心里空荡,上床前心情勉强,上床后心情虚空,恨不得立即逃离,宁愿独处也不想躺在一张床上,有很多次忙活到半途就索然寡味,戛然而止,各自躺到一边,就像别人送的一份美食,却不对自己口味,吃了两口,勉强下咽,到第三口实在咽不下去,索性扔掉了事。那种心情就是虚空,厌恶对方,更厌恶自己。他曾读过罗素关于爱情的一段话:爱情是这样一种体验,它使我们整个身心得到复苏新生,像植物久旱逢雨一样。而单纯的性爱在肉体快感过去后,随之而来的是疲惫、厌恶,身体和生命都是虚空的,精神失去归宿,怀疑生活的意义。唐棣苦笑着说,哲人百年前说的这些话,好像针对他生活经历的预言。人们把男女交合称为床笫之欢,在那种心情下哪有什么欢,全是厌恶。与三个女人产生的厌恶和虚空,在心底形成一道抹不去的阴影。他渴望真爱,把自己从虚空里拯救出来,得到真正的男女欢爱,得到哲人所言久旱逢雨般的復苏新生。

彦如没有男女欢爱的经历,她无法理解唐棣述说的虚空。她想到自己的经历,恐惧男人,真的与唐棣走上床笫,时间久了他会不会同样产生虚空?唐棣还不知道她的经历,她也不想隐瞒,她最担心唐棣知道后对她也像段庆余一样嫌弃、恼怒。

她注视着唐棣的双眼,有些不解地问道,你对女人失去了性趣吗?那又为什么对我这样感兴趣?我没有一点经验,可能不会让你产生激情,你是不是对我也产生虚空?

唐棣说,我爱你,从心底里爱你。你不要把自己与我说的她们相比,你与她们不一样。我从见你第一面,就对你产生了爱的感觉,辛夷的介绍和极力撮合让我对你有一定了解,这三个月的交往,我对你的爱每天都在增加,我确定我爱你,我爱你是真诚的,我虽经历过三个女人,却从来没有现在这种强烈爱的感觉。

唐棣喃喃地说着,情不自禁地拥住彦如。彦如被唐棣的话感染着,任由他拥抱。她渴望爱情,她已从心底爱上唐棣,她知道男女之爱要身体交融,没有身体交融的爱是没有归宿的爱,是爱的巨大缺陷,她想把自己献给他,她要用身体承接他的爱,呈上自己的爱。此刻的彦如准备好了与唐棣身体交融,但心里又存着隐隐担忧,她不知道王二德带给她的梦魇今晚会不会重现?

唐棣把彦如拥得更紧了,他的心激动着,身体充盈着力量,无比饥渴。他将彦如整个抱起来,抱向卧室,把彦如的衣服全扒下来,将赤裸的她平放到床上。彦如的胴体吸引着他的双眼,心思全在彦如身上,他的世界再无他物。他激动着,将自己的衣服胡乱扯下,甩到一边。他将彦如的全身抚遍,激动地亲吻她的脸,她的唇,她的双乳。彦如看着唐棣,微闭双眸,用每一寸肌肤感受着他的抚摸他的亲吻他的爱。

唐棣将要进入她的身体,她没有躲避,她要主动迎接。感受到疼痛的那一瞬,彦如的眼前突然又出现王二德丑陋的脸和钳住她双腕的魔爪,梦魇的一幕出现了,她的心理骤然紧张,身体条件反射似的立即拒绝、躲避。她像一只突然受到惊吓的雏鸽,张开双翅躲闪,恶魔力量强大,她飞不走、躲不开。她不由自主紧拢双腿,整个身体僵硬地扭向一边。数年前段庆余要与她初合,她的眼前就出现过这一幕,如今重现了。当时彦如试图配合段庆余,她期望为男友尽到义务,但王二德的梦魇始终压迫着她,每一点接触都让她感到在重复恶魔强行侵犯时的撕裂般的疼,段庆余动作变得粗暴,她感受到的是恶魔在张狂地施恶,她无法配合。

唐棣此时正亢奋着,极力冲向彦如。彦如欲迎接,却又不由自主地扭向一边,紧咬着牙,痛苦将要从脸上溢出来。唐棣感觉到彦如的反应,停止了进攻,将彦如搂在怀中,温情地问是不舒服吗?是不是不愿意?

彦如睁开泪眼,望着唐棣,说,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我有心理障碍……我们能不能不做了?

飞机已经加速,正欲在跑道上疾冲,跑道却出现了塌陷,不能承载正要抬头冲天而起的飞机,一点缓冲都不留,急刹的飞机突然坠落,飞行员痛苦至极。

唐棣忍住正喷薄的欲望,想握住彦如的手,拉近她抱住自己。彦如却感觉又要被钳住,梦魇里的情形在她脑子里又闪回来,她急忙挣脱,再次侧向一边。

唐棣没有再勉强彦如,他躺了一会,让自己炽热的欲望冷却下来。他想像不出彦如心理障碍为什么会这么严重,他爱她,此刻的爱中有怜惜,他不能强迫她。

他们平静地躺了一阵子。唐棣的身体不再激动,起身找出两件自己的睡衣。自己穿好一件,动手把另一件给彦如穿上,她像一个婴儿似的任由唐棣摆布着穿上宽大的睡衣。

唐棣说,我们到客厅喝茶吧。彦如顺从地从床上爬起来,随他来到客厅。

唐棣倒上茶,满是爱怜地盯着彦如说,你经历过特别痛苦的事情,一定要说出来,才能走出痛苦、忘掉痛苦。辛夷隐约说过你曾经有过一个男友,他突然离开你,是不是他给你造成的痛苦?说出来吧,说出来才能拯救自己。

十二

高三前的暑假特别短暂,王小丽成绩偏科,老师说一定要利用好这个假期冲刺上去,才有可能考上大学。没有多少文化的母亲奉老师的话如圣旨,那个暑假不让她做任何农活,在家安心学习,准备来年的高考。继父王二德不以为意,说村里的女学生没有一个考出去,他王二德祖坟上也冒不出那缕青烟,训斥王小丽打消想法,熬到高中毕业就去打工,趁早嫁人。他想把王小丽早点嫁出去,收一份彩礼,盖新房的钱就有了着落,村里只有他一家没有盖新房子了,他在老少爷们面前抬不起头已经好几年。王二德早就盘算过,考上大学还得供她花钱,盖新房更加遥遥无期。那个暑假王二德天天暴躁,对王小丽没有一点好脸色,隔三差五与母亲为她考大学的事争吵。

一天,母亲到城里打工,晚上才能回来,王二德去后山田里干活,王小丽在家复习功课。酷夏天热,王小丽只穿了一件连衣裙,虽然身体单薄,但少女的鲜嫩仍然呼之欲出。王二德中午回来,吃着王小丽做的饭,两眼在她身上打转。饭后王小丽在小屋里继续复习功课,有点困乏,躺在床上睡一会儿。王二德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在迷糊中的王小丽身上乱摸。王小丽惊醒了,恐惧中本能地反抗,王二德一只粗糙的大手将她两个脆弱手腕紧紧钳住,另一只手强行扯开她的裙子,嘴里威胁她,你要喊,以后还怎么嫁人。王小丽眼前晃动着一张禽兽般的脸,她极力挣扎,终究抵不住正值壮年色心如虎狼的王二德。下身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她被继父强奸了。

王小丽在小屋里无声哭泣,王二德又进来,她握紧一把剪刀,准备刺向他。王二德看到她手里的剪刀,在门边站住,把一沓钱扔到她面前,说这事见不得人,我后悔也没有用了。王二德又恶狠狠地威胁她,敢与你母亲说,就看我怎么收拾你!说了又能怎么样?在村里村外传开,你就无法嫁人,成为老闺女在这个家里等死?你想考学就考吧,考不考得上要看你的命,只能明年考一次,考不上就去打工,甭想考第二次。我到城郊的板材加工园区打工,那里的工厂天天招人,一会就走。事情已经发生,你自己想开点吧,你想开后我再回来。

王小丽没有与王二德说一句话。她在小屋里继续垂泪。她听到王二德将大门带上,脚步一声声远了,她才哭出声音。在哭泣中王小丽回想着自己六岁多时随母亲改嫁到这里,王二德和母亲都期望再生一个孩子,但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俩的愿望一直落空,王二德的脾气越来越暴躁,经常动手打母亲,对她也没有好脸色,再也没有她刚到这个家时的温情。王小丽从镇上初中毕业,考上县城高中,王二德不同意她去上,让她去打工挣钱,在母亲的拼死拼活中王二德才妥协了。高中住校,王小丽周末和假期回来,王二德对她的脸色更难看了,异样的眼神经常在她身上游走,她心里害怕,能不回这个家就不回来。王小丽想着这些,一直到傍晚,她决定离开这个家。她洗干泪痕,收拾书籍衣物,等母亲回来。

母亲是个粗心人,劳累了一天,晚上回来,十分疲惫,在暗淡的灯光下没有注意王小丽哭泣过的脸。王小丽对母亲说,王二德去板材厂打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她明天去县城住到同学家,一起复习有利于提高成绩,开学后住到学校,她一定要考上大学。王小丽没有将下午发生的事情表露出来,极力平静地隐藏着心情,母亲没有察觉她的异常,还为她一心考大学的决定而欣慰。第二天她离开家,母亲给她一些钱,她没有推辞。

王小丽整个高三只在春节回家一趟,拿走了户口簿,只说高考报名要用。高考报名时她将自己的名字改为第五彦如,她已经记不起因车祸而死的生父模样,只记得他姓第五,一个很少见的姓。她不想与王二德再有一丝瓜葛。彦如考上省城齐州一所二本大学,她努力学习,勤工俭学,没再花母亲和王二德一分钱,她也没有再回一次那个已经盖了新房的家。母亲终于觉出了她的异样,在她大三那年春天到学校找她,说王二德得了怪病,可能是这几年在板材厂打工落下的,工厂推脱,拖着不给说法,看来他来日无多,彦如几年不回家,村里闲言很多,要她回家一趟,堵堵村人的嘴。她把王二德的兽行说给母亲,大学里她一直不敢恋爱,王二德的阴影让她无法挥去。事情过去了四年,王二德行将就木,从不主动提起王小丽不回家的事,母亲这才明白其中原委。彦如带母亲在学校附近旅馆住下,母亲一晚没睡,无语垂泪,没再提让彦如回去。母亲心如死灰,恨透了王二德,说他早该死了。

大学期间,彦如认识了同校不同专业的辛夷,辛夷来自甘肃一个偏远的县城,不想回到那个小地方重复父母平淡的生活。毕业后辛夷在省电视台做了记者,彦如也在离电视台不远的一家公司找到工作。两人合租了一处住房,慢慢成为闺蜜。在那家公司,段庆余注意上彦如,喜欢她,三番五次追求。彦如接受了他,他来找彦如,也认识了辛夷。辛夷在电视台见多识广,段庆余来找彦如,辛夷为了方便他俩,经常自找借口出去,为他们留出空间。情到浓时,段庆余几次想与彦如交欢,彦如也想配合他,但总是浮现王二德的丑脸,几次推开了段庆余。段庆余感觉到她的行为不符常理,反复问她为什么?彦如不作答,也没有勇气将隐匿心底的梦魇告诉他。一次段庆余又要求交欢,彦如没再拒绝,她知道那是早晚要完成的事,只求他轻点。段庆余猴急,简单粗鲁,直奔主题,彦如下意识拒绝,段庆余将她的双手摁住,急切释放膨胀的欲望。被摁住双手的那一刻,彦如眼前段庆余的面孔变了王二德的丑脸在张牙舞爪,顿生恐惧,扭动身子躲避。段庆余在忙乱中早泄了,恼羞成怒,对彦如恶语相向。彦如心里觉得愧对段庆余,把被王二德强暴的事說了,恳求谅解,给她时间她会迈过这道心理的坎。

段庆余听了彦如的诉说,却更加恼怒,没有一丝怜惜,大吼着我不会要一个被强奸过的女人,质问彦如为什么不早坦白这样的经历。有心理阴影的彦如不知道如何回答暴怒中的段庆余,缩在床边双肩抖动,心里紧张害怕,抽搐哭泣,说不出话来。段庆余暴怒中拿起自己的东西愤愤离去,连彦如同意与他恋爱时送的礼物也顺手带走了。

辛夷回来,看到孤楚无助的彦如,一再询问发生了什么。彦如再也忍不住,在辛夷面前哇哇大哭。辛夷同情彦如的不幸遭遇,对段庆余的粗暴痛恨不已。辛夷骂段庆余是个封建脑袋,都什么年代了还死抱住贞洁观念,简直是活在现代社会的封建遗渣。辛夷要打电话臭骂段庆余,被彦如制止。彦如平静地说,他与我已没有缘分,你都说他是个遗渣了,与一个遗渣没什么可计较,随他去吧。

公司有些同事知道段庆余和彦如在恋爱,突然两人碰面也不说话了,感到怪异。不久有人在彦如背后指指点点,当她的面却什么都不说,但表情异样。彦如明白,段庆余把她说给他的隐痛说给什么人,在同事中传播了,她又一次伤心不已,后悔交往了这个遗渣。她不想在公司呆下去,在一个早上将辞呈交给主管,抱着自己的简单物品离开公司,她经过段庆余的工位,盯着他说了一句话:你是一个小人。段庆余自知不该传播彦如的隐痛,在众目睽睽下不敢抬头。后来辛夷听说,公司的董事长愤然辞退段庆余,段庆余更换了电话,同事谁也不知其踪。

唐棣静静地听着彦如述说,不时给她换上热茶,几次搂住她的肩膀,安慰着她。

彦如说完,离开紧挨着她的唐棣,说:“我有这两段不堪经历,你如果嫌弃我,现在离开我还来得及。”

唐棣一把搂过彦如,将她的头埋在自己胸前,“我不是封建遗渣,我是爱你的唐棣。今晚你说的这些,都让它彻底成为过去。你也要好好爱我,我们一定会走出阴影,过上美好生活。请你相信我会一直爱你,我更相信你会迈过心里的坎。”

彦如泪眼婆娑,心理的阴影让他不敢马上相信唐棣:“是真的吗?你真的不嫌弃我?”

“如果在二十多岁,我也许会嫌弃,我经历的事,往前推一些年你也会嫌弃。现在我不会嫌弃你,你的过往不是你的错,你不能拿别人的罪恶继续惩罚自己。相信我们都能走出过去,抛掉心结,拯救自己。”唐棣说。

那一晚,唐棣忍住自己的欲望,拥抱着、抚摸着彦如,无限爱怜,他在心底发誓不让彦如再受梦魇惊扰,他等待彦如在他爱的呵护中迈过心里的坎。

在唐棣的拥抱中,彦如慢慢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彦如醒来,表情幸福而安静。这是她第一次在男人床上睡觉,男人没有强迫她,给了她莫大安慰,她相信这个男人真爱她。她看着尚未睡醒的唐棣,充满爱意,几多歉疚。

十三

唐棣告诉辛夷他回到了齐州,红叶川的薰衣草花很快就要盛开,请她的团队尽快到沂山拍摄薰衣草园民宿,茶薰阁可以给民宿引客了,约辛夷到茶薰阁来谈谈。

辛夷听着唐棣的电话,不问薰衣草园民宿的事,说:“你回来见彦如了吗?到位了吗?如实招来!”

“什么到位?”唐棣没有反应过来,但他知道辛夷关心着他与彦如的进展,这话肯定指向他与彦如的关系。

“彦如到你家里的位置或者你到彦如宿舍的位置,彦如到你家里是坐在沙发上呢还是……只坐在沙发上呢?”

唐棣明白辛夷想问的是什么,索性用辛夷一贯的语气告诉她:“已经到床上了,你就继续想吧,一直想到撞南墙。”

“哈哈,都会用我的语言报复我了,有进步。你说是我替彦如谢谢你呢还是你替彦如谢谢我?桃花源里可耕田,生地翻起来费力,别累着你这头老牛!”

辛夷的话转换得太快,玩笑的尺度瞬间放大。唐棣接不住,顺着她的话走永远落在后面,掉到她挖的坑里被埋住还不知道怎么死的。唐棣不理辛夷的话,只问:“什么时候见面说正事?”

辛夷说:“我正往城里赶,就下午吧。你让彦如把缪教授也请来,让她了解你的薰衣草园,对你与茶薰阁合作有好处。”

唐棣觉得有道理,说:“请缪教授的事是你给彦如说还是我说?”

辛夷说:“当然是你说,现在你们俩成为一伙,是甲方,我是乙方。”

“你也得过过缪教授的法眼,让她老人家放心、开心。”辛夷又说,这句话没有玩笑语气。

当天下午,辛夷、唐棣如约来到茶薰阁,彦如把他们带进包间,泡上茶,三个人讨论到红叶川拍摄的细节和彦如向茶客介绍薰衣草园民宿的策略。辛夷团队除了拍摄专题片,每人要开通薰衣草园和民宿的视频直播,唐棣要每天上传视频,彦如要向茶客们推介薰衣草园民宿。特别是齐州城里自驾游的客人,要在茶薰客集结出发,彦如召集客人注意哪些事项。几个渠道游客如何区分、如何计算销售收入,又如何分润,都弄清爽了。策划、准备了三个月的行动很快就要见到效益,他们都很兴奋。辛夷不时开着唐棣和彦如的玩笑,其乐融融,好像不是在进行商业活动,而是几个好友在聚会闲聊。

正热烈讨论着,天梅推開门,缪其珊进来,三人赶紧起身让座。彦如向唐棣介绍缪教授,唐棣说在齐州大学读书时就知道缪教授的大名,只是无缘当面聆听教诲。彦如带给他和辛夷的薰衣草经典记载,使专题片和视频增强了传统文化底蕴。辛夷拿出专题片解说脚本,请缪教授审阅。彦如把茶薰阁与红叶川薰衣草园民宿合作的要点、分润的方法一一向缪其珊作了汇报。缪其珊听着他们要干的事,很高兴,说这些我不完全懂,但你们能一起做事,各方都有收益,是好事,我支持。看唐棣说话真诚而有分寸,人也倜傥,缪其珊说,帮助彦如做茶薰阁直播,是唐棣的主意,这是投桃报李的行为,给茶薰阁带来新时代气息,她为此感谢唐棣。唐棣连连说不敢当,随口咏了一句古诗:“投桃报李何敢言,且结三生未了缘。”缪其珊夸奖说这诗用得好,有缘就要多接触,接触多了就会更融洽。辛夷听出缪其珊的意思,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她会监督好彦如和唐棣的合作,谁也不许懈怠,谁懈怠她就报告给缪教授,请缪教授打谁的板子。缪其珊听了哈哈大笑,说打板子我下不了手,即使打也疼不到哪里去。

见了缪其珊的第二天,唐棣到茶薰阁与彦如道别,就去了红叶川。村里老房子民宿已经开业,薰衣草园原木民宿建设到了收尾阶段,唐棣与浙江民宿经营团队分了工,各自紧张忙碌起来。辛夷团队进驻,精心拍摄,他们吃住在镇上薰衣草精油加工厂,每天用镜头记录着薰衣草花茎、花蕾的成长,朝阳、晚霞下薰衣草园的美景,拍摄薰衣草园与沂山群峰融成一体的气象。薰衣草园的十栋原木民宿建成,装饰、布草到了位,摄影师精心拍摄民宿和里面的设施、装饰,那些镜像十分诱人。

十多天后,薰衣草园专题片在省电视台播出,收视率很高,辛夷团队剪成一段段短视频,在省广电融媒体各个平台反复播放,引起持续关注,收获大量粉丝。彦如在自己视频号上传这些短视频,咨询电话不停响起,茶客们谈论最多的是薰衣草,预约到薰衣草园体验民宿的茶客已经有几十位。

六月上旬的一天,一辆货拉拉小车停到茶薰阁门前,司机进门就找彦如,说一位唐先生委托送来二十盆薰衣草花。彦如让搬到客堂里,一字排开,像长长而精致的一垄。每盆都是经过精心挑选,高高的花茎在一丛纤细绿条下努力向上伸展着,附着十几个花蕾,含苞待放。彦如拍照发给唐棣,又在照片下面发去一串爱心,喜欢和感谢之意溢屏。花盆很雅致,外側擦洗得十分干净,摆上茶桌正合适,方便茶客欣赏。彦如想唐棣一定是这样的用意,在每张茶桌各摆了一盆,整个茶薰阁焕然一新。她又拍照、录视频发给唐棣,附上一句:爱你的花,爱你的人。文字后加上一个低眉垂眼享受的表情。

彦如挑了两盆,打车送到师父家,摆到书房窗台上。缪其珊第一次见到薰衣草花,非常喜欢,高兴得眉开眼笑。缪其珊对彦如说:唐棣就是你等来的缘分,不要错过啊。彦如也不再避讳,说你觉得他人好,我就与他处下去,但愿他让您满意,不辜负您的苦心。缪其珊说:傻丫头,只要你满意,他对你好,我求之不得呢,快遂了我的心愿吧。

又过了几天,已经是六月中旬,上午彦如刚到店里,正忙碌着,快递员送来一份标着她亲启的快件。她打开来,里面是一个精致的信封,剪开封口,取出一张粉红的纸,纸里包着一把古朴的铜质钥匙,纸上是手绘的薰衣草园地图,画着一垄垄薰衣草和十座小房子,九座虚绘,实绘的一座特别凸显,房顶上伸着一枝薰衣草花茎,顶着大大的数字“9”。地图的空白处是唐棣的工整而有力的字迹:

薰衣草即将盛放

花香弥漫远山近川

开启为你而生的房舍

迈入崭新的世界

十四

彦如反复摩挲铜质钥匙,看了又看手绘地图。她知道,唐棣把寓意长长久久的9号原木民宿留给她,寄来钥匙,要让她成为第一位主人,那是最大最奢华的一栋。其他的民宿都已开门纳客,这座标为9号的民宿她不去首住,唐棣将一直为她保留。红叶川离齐州大约二百公里,三个小时就到了,她已经在手机导航图上确认了数遍。她想去,她现在就想插上翅膀飞过去。

她在茶熏阁上班快八年了,从来没有在上班时间单独离开过齐州。铜质钥匙和手绘地图,是唐棣对她的召唤,给她的爱,多么别致的表达,放到全世界也独具一格。她知道,她不去体验9号民宿,唐棣就会让它一直空闲,它一晚售价两千多元,很多游客在等待去体验。他在薰衣草园和民宿上几乎倾其所有,还背负了不少贷款。她是一个从不浪费的人,她更不想浪费唐棣的投资,那是他多年来辛苦打拼才积累下的。唐棣对她可以不在乎这栋民宿的收入,她却不想浪费他的一分钱。她想唐棣也盼着她早一天去,盼着早一天在民宿里与她欢聚,9号民宿的首用,就是他们的人间天堂。

彦如要破例了,茶薰阁对她很重要,师父周良和缪教授对她很重要,但她已顾不得了,她今天就要去赴唐棣的人间天堂之约。

午饭后,彦如给缪其珊打电话说了唐棣寄来的地图和钥匙,说她今天想去红叶川。缪其珊听到钥匙的事,没等彦如说完,就催她快去。彦如向天梅交待好营业的事,晚上忙不过来,就闭店休息,等她回来再正常营业。彦如要了一辆网约车,奔向红叶川薰衣草园。

晚霞就要升起的时候,彦如来到了红叶川薰衣草园。她一个人走进去,数面山坡的薰衣草花正在盛开,一垄垄紫色的花海,延伸着召唤她,一串串紫色的花瓣,摇曳着欢迎她,一波波浓郁的花香,扑面而来问候她,四周一座座黛青的山峰,远远地拱卫着她。彦如觉得这草,这花,这山,这馥郁的空气,这满天的红霞,都宠爱着她,呵护着她,她的幸福从来没有过这么多这么大,多得漫山遍野,大得充盈天地。薰衣草园满是赏花的游客,彦如看他们在垄间穿行、拍照,每个人都笑靥如花。

彦如在薰衣草间的小道上时而奔跑,时而漫步,低头嗅花,闭眼品味,这一季的薰衣草花海都属于她,她绽开了笑脸,心情无比舒展。自从六岁随再嫁的母亲寄人篱下,她的心一直都在压抑着,今天,此时,终于放开,驰骋起来。她感觉自己就是花仙子,在一眼望不到边的薰衣草园上飘然而行,她想踏遍每一垄薰衣草,嗅遍每一串紫艳欲滴的花。

彦如来到9号木屋前。这是一座崭新的原木房舍,八根水泥铸就的圆柱将它托起,高出地面约一米,墙柱和墙体都是原木材质,青瓦覆顶,四周环绕着正在盛开的薰衣草花。檐廊连四面,围栏相与接,驻足赏花海,凭栏望远山。

彦如拿出铜质钥匙,将门打开。她没有急于开灯,借着晚霞的余晖,仔细打量着屋内的陈设。客厅里茶桌、沙发、电器一应俱全,卧室里一张大床,布草是崭新的,看上去十分舒适,洗浴间陈设的用具精致锃亮。几面落地大窗,挂着淡色薄纱和厚实的紫色窗幕,撩起薄纱,窗外漫山遍野的薰衣草花和黛色远山尽入眼底。木屋里飘着原木散发的松香,与房舍外溢进来的薰衣草香芬融合,沁入心肺,彦如陶醉了。

有茶,是销法沱,他们初见的那一款。有酒,产自遥远的普罗旺斯。床尾叠放着两件崭新的丝绸睡衣,是她和唐棣的专备。

彦如打开了灯,灯光映照着窗外摇曳起舞的薰衣草。她给唐棣发了一条信息:

木屋的灯打开,整个世界都没有了阴影。

唐棣赶来,带着沂山的美食。唐棣打开红酒,彦如破了多年的例,饮下满满的一杯,是酒,是爱,更是幸福。

那一晚,他们俩在薰衣草间追逐,在檐廊里热吻。整个木屋是他们的,整个薰衣草园是他们的,整个红叶川是他们的,沂山群峰也是他们的。

他们疯狂交融,直到精疲力尽,仍紧紧相拥。

梦魇不见踪影,阴霾一去不返。

彦如贴着唐棣的耳朵,轻含宽厚的耳垂,喃喃而语:谢谢你拯救了我。

唐棣把柔软的彦如抱得更紧,恨不得将她整个裹进胸膛里:我们复苏新生,我们拯救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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