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儿童文学的原创之路与地域资源( 上)
2024-02-27罗向东崔昕平王立春薛涛马三枣等
罗向东 崔昕平 王立春 薛涛 马三枣等
崔昕平(太原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今天非常高兴有这样一个机会能够和大家相聚,因为有远道而来的朋友,所以我把这次对话交流活动的主题确定为“中国儿童文学的原创之路与地域资源”,借此机会请三位老师给我们省内的作家朋友们传传经、送送宝,以最切实的方式帮助到山西儿童文学。
我先介绍一下出席此次对话交流会的嘉宾们。首先要隆重地介绍我们山西省作家协会党组成员、驻会副主席、儿委会主任罗向东。罗主席非常支持我省儿童文学发展,并积极推动儿童文学创作等活动。
下来我就隆重地介绍三位作家,他们都有多年儿童文学创作经验,和丰硕的创作成果,且各具风格和特色,他们都来自我的老家辽宁。下面,请允许我先介绍王立春老师。王老师是儿童文学作家、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现供职于辽宁文学院。王老师的儿童诗和散文创作都非常优秀,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骑扁马的扁人》和《梦的门》这两部儿童诗集,分别获全国第六届和第十届优秀儿童文学奖。此外王老师还出版有《王立春大奖儿童诗》等儿童文学作品50多部,先后斩获文化部蒲公英奖、冰心儿童文学奖、陈伯吹儿童文学奖、辽宁省“五个一工程”奖等多项大奖,并有多部儿童诗和散文作品入选小学《语文》等各类教材。
薛涛老师是辽宁文学馆馆长,并兼任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儿童文学委员会委员、中国儿童文学研究会副会长、辽宁省作协副主席等职。薛老师的创作成就主要集中在儿童小说和儿童散文等领域,近年来出版 《九月的冰河》《砂粒与星尘》《山林史诗》《小山羊走过田野》 《桦皮船》《我不是博物学家》《孤单的上校》等作品。薛老师也屡获各大奖项,曾荣获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宋庆龄儿童文学奖、文津图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等奖项,有多部作品入选德国慕尼黑青少年图书馆白乌鸦书目、《中国教育报》《中华读书报》《中国新闻出版广电报》的年度好书榜等等。不仅如此,薛老师还是一位被国外翻译出版量非常大的当代儿童文学作家,他的作品已经被译为日、韩、俄、英、法、波斯、马来、老挝、意大利、阿拉伯、阿尔巴尼亚等多个语种在海外出版。
第三位是马三枣老师。马老师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 《溪山雪》 《良夜灯火》 《少年的花走马》《大象池塘》等。马老师很多年都在沉淀和酝酿,当他开始创作时就迅速爆发,一发而不可收,并屡屡获得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接力杯曹文轩儿童小说奖、读友杯全国儿童文学短篇作品大赛金奖、周庄杯全国儿童文学短篇小说大赛特等奖、《儿童文学》金奖、《东方少年》年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优秀奖、上海好童书奖、首届大白鲸原创幻想儿童文学奖、辽宁优秀儿童文学奖等多项大奖。《鸟衔落花》曾入选“百年百篇中国儿童文学经典文丛”。非常荣幸,今天马三枣老师还带来了最新由希望出版社出版的《慈江雨》同大家分享。
山西儿童文学作家来到现场参与交流,当然他们只是一部分代表,我们有一个八十多人的儿童文学作家群,有许多想来但来不及赶过来的,非常遗憾。我先简单介绍一下到会的朋友们。在座的有我们省作协儿委会的副主任、希望出版社的社长、总编辑王琦老师。王琦老师和她的团队为我们山西本土原创儿童文学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今天许多编辑老师都来了,主题室的田俊萍,文学室的扆源雪、田意可、赵薇,文化室的邢龙,图画书室的张晓晴,知识室的赵晓旭,总编室的孙晓夏等。
策划这次活动的主要是儿童文学工作室的成员、省作协儿委会的几位小伙伴,以及做“历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作品论”时形成的儿童文学研究团队。有太原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都市》副主编高璟, 《山西文学》编辑部主任吴沛,她俩都是我工作室的重要成员;有省作协办公室副主任吕轶芳,社联部副主任郝雅娟,创研部副主任李莉,创联部副主任聂晶,创研部常艳芳,还有社联部孔德涛老师。此外还有众多儿童文学作家,有王雅馨、京丽、王晓燕、毕海林、王秀琴、紫箫、金凤、郜晨晨等人,大家来自山西各地,在各行各业工作,但是有着对儿童文学共同的热爱。
一、创作中最紧要的那几步
崔昕平:柳青在 《创业史》里面有一句话,叫做“人生很长,但是紧要的关口却只是特别重要的几步”,所以我以这个问题抛砖引玉。三位老师的写作已经走过了很长的道路,但是最紧要的那几步是起决定性作用的,可能也是让人印象非常深刻的。所以请老师们讲讲,最紧要的时候怎么做出选择?
马三枣(儿童文学作家):最紧要的时刻,我觉得就是在文学创作上醒悟的时刻。咱们只要上过学,念过书,可能都自认为能创作。所以我看到很多在搞文学创作的,实际没有脱离“学生腔”。因为在学校受了那么多年教育,这种影响根深蒂固,很难改变,有一种模式化的东西在脑袋里边,一旦牢固了是很难打破的,而且还自认为这个叫有文采,甚至在欣赏一些真正优秀的文学作品的时候,也看不出来它的好。我也是从“学生腔”逐渐成长起来的,但是我的“学生腔”阶段比较短暂,因为我生于1970年代初,家里边能看到的书,一个是鲁迅的,另一个是《毛泽东选集》。我觉得这两个人可以成为我们文学创作道路上的偶像。这就是紧要的第一步,首先你得讀到最经典的作品,可能考试时你写的东西老师并不欣赏,因为老师要的是得分点,但是我们今天坐在这儿的所有人,都是为了奔着一个更加光明伟大的目标——文学创作,那就一定要瞄准那些经典作品。如果和这些东西错过了,只看一些流行的作品,就错过了最紧要的一步。所以说读经典作品就是最关键的第一步。
薛涛(辽宁省作协副主席):三枣说得真对,正好我想说的就是他接下来会遇见的情况,第二步,就是你写作越来越顺利的时候就到了最紧要的时刻,要刹车。平时走路,我经常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就是走路特别顺的时候我担心会摔一个跟头,于是我的脚步就变得轻起来。拈轻怕重,写作的时候也是。很多年前我写短篇小说,发表了上百篇左右,那时候就感觉短篇小说写得很顺利了,但是我有一天惊醒了。那天,我一边睡觉一边思考短篇小说的事情,开头、结尾、语言,我突然意识到我已经写了很多短篇小说,我有一种惊恐的感觉,我提醒自己不能这么写下去了。后来就开始写长篇,最初是写幻想类长篇小说,出版五六部的时候,我又感觉顺手了,我觉得又到了紧要时刻,于是又开始调整。后来写现实题材的顺手后,我决定不写了,便离开生活了很多年的城市,到那些没有人去的地方、野兽喜欢去的地方、花草树木喜欢生长的地方去。我要到那个地方去找写作的资源。因此,我的创作隔一段时间会有一个变化,让自己变得陌生一点,新鲜一点。所以,我觉得“紧要时刻”就是越来越顺利、对自己越来越熟悉、别人对你也越来越熟悉的时候,就应该警惕了,应该换一个面目,这样创作上才能有所突破。第一步是怎么能把它写出来,第二步就是怎么把它写得特殊一点、新鲜一点,所以第二步很重要。其实这种对话交流,我们三位跟你们的心态都是一样的,就是学习。我们都是在儿童文学探索的路上,咱们都是同学,咱们一块儿向经典学习,向文学的真理致敬。
王立春(沈阳市作协副主席):非常高兴能和山西的儿童文学作家们在一起交流。我记得柳青说的那句话后边还有一句话,他说人生的关键时刻只有几步,“尤其是在人年轻的时候”,所以我看到大家这些年轻的面孔的时候,真的感觉儿童文学特别美好,是年轻的面孔使得我们做儿童文学,可能不太年轻的面孔也因为做儿童文学更显得年轻,年轻的感觉可能对儿童文学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点。我的转折点其实是一种阻滞,就是被堵住了。我十八九岁的时候写作的作品后来被选入教材,但是我到了文学院,之后我就被堵住了,就在“年轻那几步”的时候被堵住了。一堵就堵了10年。因为那个时候大家都写新诗,我也开始去东施效颦地写新诗,我不知道我的路怎么走,结果一停就是10年,这10年就是一系列的没有写作的生活。
就在孩子三岁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孩子有些行为、语言、姿态,活泼泼的,创作的冲动就来了,他在我面前展开了一幅生动的画卷,打开了我的一扇门。我迸发出积压了那么久的创作儿童文学的欲望。打个比方说就像拆一件毛衣,我始终没找到线头,但是有一天我找着线头了,就像拆毛衣的时候,用我们东北话就是秃噜秃噜地一下子就都拽了出来,我一下子找到了儿童文学、儿童诗的渠道。我之前在写现代诗的时候,甚至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我们今天在晋祠看到白蜡树时,想起来我写过一首诗叫《白蜡树》,但我究竟要表达什么?不知道,那是一种对青春的、躁动的、慌乱的那种无意识的表达,它是发散的,集中不了我要表现的东西。但是当我突然找到儿童诗的渠道的时候,我觉得仿佛一脚踹开了通往艺术之道的门。这个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性格里边那种单纯的、热烈的、爱的、善的、美的东西全通过这个渠道喷发出来,我找到了一条最适合自己表达艺术感觉的渠道。这样的寻找可能时间长了一些,但是走起来却特别便捷。刚才几位山西的儿童文学作家谈到写小说、写诗歌、写散文,我倒希望大家真的能够找到一条适合自己的艺术表达渠道,这样的话你可能会走得非常轻松愉快,并且能够达到自己的目标。因为我写得比较单纯,所以我觉得一个人在写作之路上做好一件事就可以了,如果能做好某一个方面的表达,并且表达得还可以的话,这就很不错了。
崔昕平:好,非常感谢三位老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给予我们最真诚的分享,每一个答案都不是模式化的,而是发自内心的创作体会。非常有价值!这其实也是创作过程当中的几个层次。
比如说你起步的时候,应该有对标的意识,就是从一个等级优秀的作文,怎么真正跨入到文学层面去。这个过程当中确实要有大量的经典文本的阅读,才可能让我们对文学有更深刻地认识。马老师说到的这一点,其实是制约孩子们写作的一个问题。在作文教学中,儿童学习写作的过程,可能存在很多局限性,可能会围绕着命题和它的评分标准去对学生做这样那样的规约,这其实限制了儿童非常丰富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这时候应该有一种自我意识,要逐渐形成自己对“文学”的判断。如果你感觉不到什么是“学生腔”,什么是好的文学,那就需要再琢磨。这是一个很有价值的提醒!
薛涛老师所说的实际上到了另一个层面,就是当你已经在创作过程中小有成就的时候,那个“舒适区”是非常可怕的。怎么能够和自己的那种对舒适期的依赖打一场反击战,重新寻找更高一层的标准和追求,创作更加有价值的作品,这真的是需要作家自身保有一种清醒的自我认识、自我判断和不断追求的品质。
王立春老师讲到的一个问题是我们搞儿童文学的人经常爱说的一句话,就是你是不是儿童文学的有缘人,是不是用儿童文学的方式表达起来更加顺畅。儿童文学不单单是在文学大家园中的独立文体,也是一种文学表达方式。如果你是儿童文学的有缘人,儿童文学的表达方式恰恰是适合你的表达方式,那么你在开展儿童文学创作的时候,就会感到它能够让你真正做到“从心而出”。如果说你本身就是一个非常持重的、深思的写作者,并且总是在以文学探讨一些很哲学或者很深邃的问题,那么这种心境下写儿童文学的话,就需要做一些调整。
上世纪50年代,儿童文学作品的数量非常少,当时中国作协面向全国作家发出号召,号召大作家们都为孩子们去写作。当时著名诗人贺敬之想尽办法去写儿童诗,就是写不好,可是他的夫人柯岩说,我来试着写一写,于是有了我们现在非常熟悉的儿童诗人柯岩。这可能就是王立春老师讲的,你是不是真的找到了适合自己的一种表达方式。这个渠道如果能够找到,那么可能这种契合就达成了,创作起来就不拧巴了。
二、原创之路与地域资源
崔昕平:中国儿童文学发展了這么多年,尤其是进入当代以后,有了非常好的创作环境,可以说是原创的春天。但是原创之路究竟应该怎么走?在原创之路的开拓过程中,本土资源对各位作家来说又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
薛涛:这个主题提炼得特别好。我们原创应该依托什么去发展,怎么去走这条路?我有一点体会,地域资源既是对创作的滋养,也是对创作的限制。不要以为我们有了地域,比如我们山西作家拥有了“山药蛋”,或者我们辽宁作家拥有了森林、山或者是一片海,我就发财了。我就可以写捕鱼的故事,探险的故事;或者我拥有一片山,我也发财了,我就可以写山里的故事。这是一种误会。
怎么能够让地域资源发挥的滋养作用最大化,而让它对你的限制最小化?你必须找到一个办法,地域资源才有价值,那就是以儿童文学的思想或者价值观超越地域,地域才对你不构成限制。地域是一个边界,能够超越这个边界的,惟有思想。凡是写地域的伟大的作品,你读完以后会发现它早已经超越了地域,像福克纳的作品,马克·吐温的作品,它超越了亚马孙河,超越邮票一样大小的小镇,靠的是什么?靠深刻博大的思想。
所以当一个作家占有具体的地域资源的时候,你一定要提醒自己,你在思想和艺术上没有任何资格去懒惰,反而应该让自己的思想和艺术变得更高、更大、更广,你这块小地方才是属于文学的,否则就只是你的一个村子、一个镇,是行政意义上的、地理意义上的,而不是文学意义上的。所以一定要让地域资源文学化和艺术化,它才能够让我们的原创之路越走越高,越走越远,越走越宽,才能够成就一位伟大的作家,诞生伟大的作品。
马三枣:刚才薛涛老师说的意思就是要突破两个词,一个是原创,一个是地域。但是到了作家这儿,不能被它束缚。一看到原创,一看到地域,如果是我们山西的作家,肯定就要想到我们山西的故事。我们山西这块土地上的人、事、物。但是从我创作的感受而言,地域是在什么地方?是在每一个作家的心里面,你的心就是你的地域,你有一颗什么样的心,你有什么样的兴趣点。你的动情点在哪里,哪里就是你的地域资源,哪里就是你的原创之路。不是说你生活在什么地方,你身份证在哪个省哪个市,然后你就非得写这个。
我从一开始创作的时候就模糊地域,我不强调我是东北的。我非常喜欢江南的那种风韵,所以我一开始写的就是那种儿童文学作品当中从来没有表现过的小和尚的形象。一般人如果想到儿童文学,首先想到的肯定是校园故事,这是最贴近孩子们的,而且又有市场。但是我写的是一个非常僻静的,远离尘世的一座山上的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的故事。这个作品一出现就引起了关注。我是2016年正式开始儿童文学创作,发表的第一篇短篇小说在上海《少年文艺》,叫《鸟衔落花》,获得了周庄杯儿童文学短篇小说大赛的特等奖。我那个时候非常意外,因为我稿子投过去已经很长时间,他们也没有回复,那时候我刚开始写作,就觉得肯定是要不行了。因为我这题目叫“鸟衔落花”,就是鸟把花叼起来,我觉得这个题目可能是太文了,小孩理解不了。后来为了能够贴近孩子们,我就把这个作品的题目改成了《下棋》,因为这里边有个主要的故事情节,是小和尚和山下学校里边孩子们下棋,我觉得这个题目更好理解。但是就在我刚改完的时候,《少年文艺》编辑部给我回复说这篇作品留用了,《下棋》就没送出去。如果送出去可能和周庄杯的特等奖就无缘了。因为后来我琢磨,“下棋”虽然贴近孩子了,但是确实不如“鸟衔落花”更有韵味。“鸟衔落花”是需要琢磨一下的,但正因为有了这种琢磨的东西,它才是文学,而且这也是我最爱的东西。我最爱的就是把一个文学作品慢慢地阅读,细细地琢磨每一页甚至每一个标点符号。我买了很多书,但是真正从头到尾读过的很少。我常常是一本书只读几页,这几页我是很仔细地读。
所以从我自己成功的经验,是不要被地域束缚。你的心就是你的原创的根据地,只要结合自己的性格、自己的喜好,写哪儿都行。只要你写的符合我们中国文化传统,符合人们的欣赏习惯,它就是你独特的作品。
王立春:我去年、前年都做过辽宁儿童文学作家作品的年度评论,所以我对他们二位作家近两年的作品了解得比较多。刚才他们两位说的,我觉得是把自己的作品做了一个定位,一个坐标。马三枣的作品是向远方,他总是在写新疆少年、边塞少年、寺庙里的和尚,总是不在自己的身边。薛涛一直说他自己脱离地域,其实他真正的好的作品都是在东北的大山里。所以我觉得作家无论如何还是离不开自己钟情的领域,心灵的领域。
我个人的地域就是回到我们文学的三大母题。每到我思维枯竭的时候,或者觉得自己写不出新鲜的作品,或者超越不了自己以往的文字的时候,我就回到我的故乡、母亲、童年当中去。回到这里,我就能找到那种水灵灵的感觉,那些感性、跳跃、灵动的东西就涌出来。当然这是对一个写诗的人而言,但是我想对每一个作家都一样,当你思维枯竭、进入瓶颈的时候,不妨回到你的童年、故乡和母亲那里去。其实地域只不过借地域某些方面的特征,比如语言、感觉、人性、性格等等,来表达自己的内心而已。所以我觉得地域还是三大母题,但是表达方式可能有所区别,这是我要說的第一个。
第二个我觉得王国维说的一句话特别好,他说“小说是客观之诗人,而诗人是主观之诗人”。一个小说家他写的是客观的生活,他的感觉是往外走的,他要了解生活,他的生活在他的身体之外。他的感觉越广阔,他的小说写得越有特色。而诗人是向内走的,自己往心灵深处走得越远越深,他的诗歌表达得可能就越有深度。当然我们儿童文学的深度是需要沉在你的作品下面的,不是我们写出来的表面的东西。我们怎么能够深入浅出地把我们的思想用最浅白、儿童最能听得懂的语言表达出来,那是我们要做的,其实这比成人文学更难,成人作家不需要,但是我们需要。所以如果作为地域的领域的话,心灵也是自己的领域。作为一种诗意的表述,无论小说也好,诗人也好,他都要用这种意识带着自己作品往前走,所以说小说家尽量走得远一些,诗人尽量向内心深处沉淀一些。
崔昕平:王老师总结的一句话特别有诗意:“小说家尽量往远处走,诗人尽量往自己的内心深处去走”,很耐品味。三位作家互相作了一个很好的回应。薛涛老师和马三枣老师都是在讲你不要受地域所限。其实第一个层面已经被他们跳过去了,第一个层面是什么?你最擅长写的是你身处的生活,你肯定就会愿意把最擅长的那些东西写出来,这是你的主观上的一个意愿。但是两位老师更多在讲的是,你的“地域”不应该被这样刻意地写,它应该内化在内心深处,当它是从心而出的而非刻意表达的时候,才是最真挚的。如果这个“地域”只浮于表面,那就没有真正和作品关联。“地域”一定是要在你的写作过程中,自然而然地从作品、从文字当中跳出来,无论是地域气质,还是文字、文风、地域景观等等。只有这样自然内化之后的产出,才是高级的“地域”。一个表面意义上的文化符号,是我们应该规避的一种地域描写方式。这是非常值得警惕的问题,给我们的好多作家敲了警钟。我们在培育儿童文学创作力量的时候,往往会说,你是某个地方的人,你就去写写你们那儿的某某东西。具体怎么写,确实是需要从几位老师这样的更深入地思考当中汲取营养。
三位老师的发言还讲了一个特别朴素的道理,就是儿童文学不是人们通常认为的“小儿科”。如果你认为儿童文学是“小儿科”,语言浅显,内容也不能过于繁复,然后你刻意去降低作品自身的文学属性和文化属性,那么你就失败了。真正好的儿童文学一定是有非常深刻的思想和优秀的文学品质做支撑的。今天听到三位作家的分享,我们就能够体会到这一点。他们为什么能够写出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品?是他们的思想深度达到了能够深入浅出、自然运化的状态。所以,千万不能小瞧儿童文学。
三、“取经”与“传经”
崔昕平:我们的第一个环节可能搞得老师们也非常疲惫,稍事休息。王琦有没有什么想呼应一下的?我们的本地的作家们也做个准备。
王琦(希望出版社社长、总编辑):这两天希望出版社在潇河“文博会”做活动,邀请了三位东北的著名作家一起来到我们山西。昨天我们召开了马三枣老师《慈江雨》的新书发布会,同时也是新时代少儿主题出版的研讨会,当时我们就涉及过今天会议讨论的原创性和地域性的话题。今天的会议也是一次很好的证明,是我们既结合地域又突破地域去做的一些事情。
崔昕平:接下来,我们进入提问环节。我们团队的小伙伴曾经做过历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的评论,是哪些小伙伴做过王立春这一届和薛涛老师这一届?
聂晶(山西省作协创联部副主任):薛老师好,因为经常会关注薛老师朋友圈,我感觉薛老师朋友圈特别有童心,您拍小狗、自然界,湖啊山啊,特别有意思。我读了很多您的作品,看您涉及不同的题材,也会涉及不同的历史阶段。所以我想问,您在创作的时候怎么切换的?
薛涛:是这样的,我经常归纳我自己,总结我自己,虽然我住的地方一块镜子都没有,但实际我是每天好像都面对着一面墙在照镜子,反观自己。我确实什么都写,小说、童话、散文、绘本,但是我写的其实都是一个东西,我写的范围是一块地方,就是我心灵的故乡。但是因为我经常写,我好像把一个心灵的故乡赋予了地理的意义,甚至像是有一个行政区划一样。所以我虽然用了各种体裁去书写它们,但其实我感觉我是一直很忠诚地在描摹那块地方。
朋友圈真是成了重要的一个载体。有人说我朋友圈跳跃性极强,一会在瓦尔登湖——当然它不是美国的,它在辽宁丹东的,是中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一会儿就跑到吉隆坡去了,然后这个人可能睡了几觉,上了几天班,再一看,维也纳,然后再一看又是瓦尔登。所以我觉得朋友圈是什么?是一个写作的人心灵的轨迹,我确实就是在一个很具体的很小的地方想着全世界的事情。我给自己的要求其实是很高的,当然我说的不是我能做到的,而是我对自己所期望的,那就是我的文学要尽量关怀世界,即使里面写了一个小人物,甚至一个小山羊,我也愿意让它与整个人类有关。所以我在山里面住的时候,会把自己关在小院子里面,特别是前几年疫情防控的时候,病毒没有把自己关住,反而让我感觉到了世界的广大。我在一个小地方面壁的时候,我把自己囚禁在一个小院子里的时候,反而觉得离世界最近。那个地方也没有多少人口,疫情防控的时候人类互相提防,我经常跟小猫、小狗和鸟在一块的时候,我更关心人类。那个时候我跟人类更密切了。
我始终是在这种反差中思考和写作。那个时候我经常朗读日本宫泽贤治的一首诗,他写的是一个人在耕作,在经历风雨,诗的名字叫《不畏风雨》,我每次读那首诗的时候,内心都涌动着悲悯,就是一个很平凡很普通很渺小的一个人,当他在想着别人过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好的时候,真的很感动。我们每一个写作的人确实要有那种悲悯的情怀,它让我们心里有一种很高尚的东西。
吕轶芳(山西省作协办公室副主任):我评的是王立春老师的儿童诗《梦的门》的评论,这部诗集的五辑分别是:树在大雨中狂奔、蚂蚁士兵、跟着动词走、一滴雨敲开一朵花的门、大地诗人。感觉这些诗歌语言灵动优美,而且特别亲近大自然,所以想请您给大家传授一点写作经验,您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
王立春:你提的这个问题特别好。每一位作家都是自然的孩子,他如果能够想到这一点,写作大自然的时候肯定就得心应手。但是倘若你和大自然有了隔膜,那种距离感就不会让你写得那么得心应手。我之所以亲近大自然,可能与我童年的成长有关系。为什么我总说自己在写作滞涩的时候,就愿意回到故乡、童年、母亲身边?因为那一段童年的经历,对这种“大自然”主题的写作是非常有帮助的。我小时候,我妈妈因为成分不好,从沈阳林业学校毕业之后就分到辽西去了,在辽西遇到了正好下乡的爸爸,他们俩就在辽西建立家庭了,有了我们。
我小的时候,辽西叫沙地,科尔沁沙漠的沙地,那时候沙漠才刚刚开始治理,我小时候吃得最多的,除了粮食,就是沙子。我到现在还能够感觉出那种沙地对我的侵蚀,我们当地很多的人都在戴那种风镜,要不然的话红眼病就非常多。所以我对大自然的感觉是非常刻骨铭心的,是一种刀劈斧凿的感觉。小的时候我甚至有着光脚在大地上奔跑的记忆,那种接触可能是现在的作家或者孩子永远无法体验的。所以刚才你说到我写的那几辑几乎都来自我的脚下,不管是沙子还是昆虫,只要我一想起它们,我就觉得我又回到了它们身边,它们也一样排队来到我身边。当他们排队向我诉说的时候,其实我和大自然的交流就已经开始了,它们教给我诗的语言,诗的感觉,所以我一直没有离开过这种特别切肤、特别感性的感觉,这是地域自然带给我的东西。
吴沛(《山西文学》编辑部主任):非常感谢三位老师深入浅出地细致讲解。我是想向马三枣老师请教,您的《慈江雨》是聚焦红色军旅主题,我看到有一些作家在涉及到主题性写作的时候,在儿童性、文学性和主题性上不能很好地平衡,所以想问问您是如何处理这三者的关系的?
马三枣:我并没有想写主题性的作品。希望出版社的编辑和我约稿时,我没有想过这是个主题性的东西,编辑老师也没跟我这样说,只是希望我能写一个和辽宁有关的抗美援朝战争的儿童小说。正好我有一个老师,他现在已经90岁了,当年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但他不是战士,而是一个支教的老师。这个题材非常特殊,而我正好有这么一个素材一直存在心里边,编辑约稿就唤醒了我这个素材,然后就写了这个作品。实际上整个写作过程没有想过是主题出版,是在书出来以后,出版社把它宣传成了主題出版作品。如果当初就强调是主题出版,我可能会写得不如现在好。我可能就会往英雄人物上想,把它写得高大上,被那些套路影响。所以我非常感谢责任编辑张晓晴老师,她的嘴特别严,没泄露那么多机密,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她掌握得非常好,所以才有了现在这部和主题出版不太一样的作品。我觉得这是编辑和作者一次特殊的合作,才促成了这么一个作品。
王雅馨(作者):老师好!我目前处在阻滞当中。我写过一些校园小说,也写过一些女性小说,觉得不适合自己。后来我写了一些儿童小说,就觉得和自己很贴合,所以我给自己确定了写儿童文学的目标,可是目标确立后就开始阻滞。因为我在思想上有一些东西想不清楚,在艺术上还有一些技巧需要解决。我有几个困惑想请教几位老师。写小说的时候需要涉及人物的“前身”,如果写一个成人的故事,要想到他儿童时期是怎么度过的。那如果要写儿童,他的前身又是什么呢?预想到他成人以后会是一个怎样的人,这是否是他的前身?或者他和他的父母有什么羁绊?作为儿童作家,小孩在你们心中和成人的区别在哪里?作为儿童文学写作者来说,对小孩的定义是什么样的?
马三枣:我觉得你想得太多了。这个问题我实际上回答不了,但是我还非常想回答,因为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很多人搞文学创作时想得太多,思想负担太重,把理论搞得太透。实际文学创作就一个东西,就是细节。细节是第一重要的,至于小孩和大人有什么区别?没有区别,全是人。只要是能触动你的,肯定也能触动他。这里边有一个最难的东西,你得天生就是儿童文学作家这块料。有些写儿童文学的实际不是这块料,但是他也能写,写得也还不错。怎么能看出来是不是这块料?得看你在语言上,在节奏上,在细节上是不是正好能拿捏到孩子能理解的那种感觉,但是这个感觉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是个非常神秘的东西,那就是作者本人的本心本性。这实在没有办法。有些人天生就是个大人,他假装说小孩话,他写的这个东西也不是真诚的。你如果是这块料,你随便说一个情节一个故事,马上那个感觉就对上了。简单说,只要是写文学作品,你只管细节,你觉得这个细节是打动人的,就完事了,至于小孩读了他能不能懂,大人又是什么感受,这不用管,能打动你自己就行。
我举个例子,很多唐诗、宋词非常著名的一些作品,尤其是我们耳熟能详的、张嘴就能来的、幼儿园小朋友都能背出来的,百分百都是经典。但是这些东西我们太熟悉了,常常就会出现麻木,你背得太熟练了,根本就没去琢磨。比如说“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这是咱们人人都熟悉的,幼儿园小朋友都会背。这首诗好在哪?我问过我的学生,大家倒是都知道这表现的是母爱,怎么表现的?一般人理解的就是给孩子缝衣服,怕孩子的衣服在出门的时候坏了、漏了、受冻了,这就是爱。但是我自己琢磨,它是经典,必然有别人达不到的高度。我读这首诗的时候,突然理解的时候,我是含着眼泪了,我被它打动了。这里边有关键词,就是“临行密密缝”,为什么要在孩子临出门的时候,才那么细那么密地来缝?她怎么不早点缝呢?要是真是好妈妈,爱孩子,早就把这些衣服都准备好了,用不着孩子临出门了,都要上飞机了,妈妈开始拿出衣服来在这“临行密密缝”。为什么要这个时候缝?我就琢磨这个东西。我自己给的答案就是:妈妈不想让孩子走,她在拖延时间,希望越晚一点才越好。而且就在她临行密密缝的时候,她的头肯定是低着的,因为缝东西肯定得低头缝,低头缝的时候她的表情是什么样?我觉得我们每个人都能想象得到:儿子即将出远门,妈妈不抬头地一直缝这件衣服,而且缝起来没完,她已经流眼泪了,她不能抬头,如果她抬起头来,孩子就看到了。这就是母爱,就在这样的细节里边体现,而不单是怕衣服破了,否则它不会打动人。
经典作品好就好在这些没说出来的东西,读者得调动自己的生活经验、生活积累才能理解,才能和作品心灵相通。好的文学作品本就是要有这样的细节,但是这样的细节是非常难得的。我在创作时也在苦苦地思考,我写得非常慢,因为这些细节写了之后我还不满意,所以就慢。如果一天几千字地快速写作,我觉得我也完全能做到,如果是编故事往下讲,可以没完地说下去。但是由于是在写文学作品,这个东西出版以后,白纸黑字永远留在(那儿,就得慎重)。我一开始出版书的时候还没有这个想法,后来出了几本书,我回过头来又读的时候有很多遗憾的地方。我就越写越慎重,在这些最能打动人心灵的细节上慎重。所以我觉得一个作家实际是可以忽略那些你刚才提的问题,只要关心你的心是不是被某一个细节打动了就行。
王雅馨:我肯定是被一些细节或者是一个场景打动才想开始写作,可是开始之后就继续不了,架构就总是被一些问题阻挠在那里。还有,通常说在小说呈现一种反转就是一种成长,那怎么就算是一个成长?毕竟小孩要达到他想要的成功或者目的,可是这也不一定叫做成长。您觉得呢?
薛涛:刚才你第一个问题我也很有兴趣,我只说几句话。其实就是每一个写儿童文学的人所理解的儿童,造就了不同的儿童文学。有的人认为儿童是教育学范畴里的甚至生理学范畴里的儿童,他可能就写出了那种偏于教化功能的儿童文学。有的人认为儿童不是教育学领域的,也不是生理学意义的,他认为是人学范畴里的,也就是文学范畴里的儿童,就写出了那种文学性更强的儿童文学。所以你确实不要想太多,但是你会通过你的写作发现儿童,然后会奠定你的儿童观,最终形成你的文学观。那个时候你就能写出独特的、属于你自己的儿童文学。
第二个问题,成长。我们写少年小说的时候,他必须有成长。其实所有的小说里边的人物都要有成长。怎么才能算是成长呢?你记住,人物的性格要发展,他一定就成长了。人物的性格怎么发展?你就让他的命运发生变化。这个人物就一定得到了发展,当然他也就完成了成长。那人物的命运是怎么发展的呢?其實就变得越来越可操作了,其实就是故事情节的推进,但是他必须是与人物息息相关,这样他就发展了,于是他就成长了。你把这个小说写完了就会发现,你已经为这个人物赋予了一个精彩的起承转合的故事。最终还是用故事去解决。(未完待续)
崔昕平儿童文学名家工作室供稿
录音整理:李馨(太原师范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