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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街

2024-02-27天野

山西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苹果爸爸妈妈

妈妈咳嗽得厉害,丢进垃圾桶的纸巾渗出血渍来。吓哭了我。妈妈说,不怕,去煤矿叫爸爸回来。

妈妈卧病在床有些日子了,咳嗽声,在夜里更为响亮。天快要黑下来了,妈妈有点担心,把围巾系在我脖子上,问一句: “虎子,怕不怕夜路?”

“老虎,怕啥?”

深秋的夜幕下,天边尚存一线光亮,那是太阳拖着长长的尾巴,让我看清方向。爸爸在一家煤矿上班。我跟爸爸还下过煤矿,那真是神奇的地方。

去煤矿的路有好几条,穿过蛇街是较近的一条。妈妈不让我去蛇街,说那地方邪气重。我好奇,邪气是个啥东西?大活人为啥怕它?妈妈没说,我也没有问。通常情况下,能说的事,妈妈都会告诉我。不说的事,就是我没有必要知道,或者不该我知道。

秋天就是一件毛开衫,到处走风漏气。可我并不讨厌秋天,在秋天里,能吃到夏天和冬天吃不到的食物。后山的野酸果,大河里的青鱼,这都是我的最爱。

路两边的苹果没有人摘,落了一地。眼睁睁看着苹果从针尖那么点开始腐烂,一直到整枚果子烂在地里,我心里有点难过,觉得它像是要离开的亲人。我曾幻想把苹果都捡起来,盖一座苹果屋,再用苹果搭个大大的床,让妈妈住在里面,那样妈妈浑身都是苹果味,再也不用发愁天热身子上的味道。爸爸喝醉了酒,总说妈妈身上有狐臭味。从爸爸的表情中不难看出,他是嫌弃这种味的。妈妈剜一眼烂醉的爸爸,也不多说什么。

這里盛产苹果,到处是,没人稀罕。我随手捡起一个苹果塞进衣兜里,并不是想吃,只是觉得苹果的味道一路陪着我,不会那么孤单。

外面来的人,只知道这里苹果多,其实这里还有一样东西多,怕是外地人怎么都想不到的。这东西诡异得很,平时好像看不见,但出现时,真是能吓死人。满街、满巷子、满树,满楼顶都是蛇。好像这里本该是它们的城市,我们这些人类是冒犯者,侵略者,不吭不响占领了它们的家园。它们觉醒了,集结起藏在地下的部族们,在某一个时刻,组织一场悄无声息的反击,把整个城市都围堵得水泄不通。

我听妈妈说过这事,不曾见过。妈妈不会骗人的,也许没到我见的时辰。

有一年,爸爸上班的煤矿发生渗水,水没有从地下河流走,顺着坑道蹿上来,浩浩荡荡进城了,人们的脸色变了,慌乱中跑不过涌进来的水头。这水不是平常所见的白色、绿色、蓝色,而是乌金色,它涌进城市,把蛇裹进乌金色的身体里,却不外溢,感觉不是水,是一种流动的胶体,不沾人,不沾树木,不沾房屋,不沾车辆,独独只认得蛇。那时,我还没有出生。

这乌金色的胶体洪流穿过城市的街道时,像得了肥胖症的人,怪异的样子真是令人发笑。人们都站在窗户前看这匪夷所思的一幕。有人甚至敲起盆盆罐罐,庆祝这样的时候。我爸爸敲击着刚喝完酒的酒瓶,他像得到老师的表扬和鼓励似的,一脸兴奋,左手拿着酒瓶子,右手握着竹筷,不停地敲击,仿佛他是战场的指挥者。那时我五岁,妈妈抱着我,把我的头揽在怀里。我挣脱她的臂弯,还是瞅见了窗外的一幕。

没有人能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后来,有人说,乌金裹走的蛇都码放在蛇街了。从城北的山坡望下去,街道弯弯曲曲,像一条游走的蛇,人们便叫它蛇街。

蛇街是城市的老城区,学校、凤凰照相馆、黄鹤茶楼、白雪美发店、旅社、修鞋铺、蛋糕店、红玫瑰舞厅、农贸市场、台球厅、全友杂货店,不用问,晨曦把人们从睡梦中拽醒来的时候,整条蛇街也如火山迸发出浓烈的岩浆,填满街巷的每个角落。

我知道平坦的大路跑起来更舒服,也许会遇到过路的车,好心的司机会捎带一段路程,那样更快。说不定司机知道爸爸的煤矿,也许跟爸爸认识呢。但这样一来,路程就远了,会耽误时间。妈妈咳嗽得实在厉害,连午饭都没有吃,只喝了几口红糖水。

爸爸说,等攒够了钱,带妈妈去北京的大医院看病。去年春节前两天,蛇街里的一位老中医说,妈妈四世同堂没问题。我想妈妈不会有事的。

我穿过小区的巷子,感觉脚下流动的是一条河,是河流背负着我前行,一点也不累。这条巷子有几盏路灯,已经衰老得很,发出的光亮被黑夜收走了。我倒是不怕走这段路,走得多了,有几根电线杆,有几处坑洼,心里清楚得很,何况现在并不是我在走,是河水带着我走。

城边有条宽阔的大河,没有名字,都叫大河。我猜想这条河是从银河那边来的,白天河水是银色的,跟银河是一个颜色,自然是一起的。

我相信大河是有秘密的,正如城市有秘密,我心里有秘密,爸爸心里、妈妈心里都有秘密一样,只不过彼此都没有说,或者说,相互都不知道罢了。

过了大河是一个岔路口,一条路向东,从那里穿过一个山洞,可以到爸爸的煤矿。那山洞发生过塌方,死过人,是八个还是十个,我记不清楚了,反正记得在城中心广场,摆了一排担架,上面盖了白布。妈妈不让我去,我是偷偷溜出家,绕了一大圈,才混进人流中。人太多了,我使劲往前挤,从人群的缝隙里看了几眼。担架跟一张白纸似的,好像随时会被风拎走。可四周都是人,密密麻麻的人,风根本进不来,怎么会拎起担架上的人呢?

这是我第一次面对死亡,知道人是会死的。之前我以为人会一直活着,万万年,万万万年。这么说也不准确,我见过老鼠夹子上的死老鼠,见过汽车碾死的狗,见过冻死的鸡,见过饿死的麻雀,但跟我一样的人,没有了呼吸,死了,的确是第一次面对。我没有害怕,只是有点可惜,他们不能再站起来自由行走,再也不能听到花丛中蜜蜂的嗡嗡声,不能听到青草中的蝉鸣声,不能听到树上花喜鹊嘶哑的叫声,甚至听不到学校大喇叭里传出做广播体操的音乐,最不该错过的是除夕夜里燃放烟花,大地红击碎天空的声音了。

看到担架,我倒是担心起爸爸了。爸爸在煤矿,井下也是个洞,像条蛇在地里匍匐前行。如果一直这么走下去,会不会塌方,会不会走到地球另一头。

天黑下来了,山洞不能走,万一发生了意外,妈妈都不知道。

想来想去,还是穿过蛇街去煤矿比较快,毕竟这是一条老路,过去走过,不会摸不着方向。

街口不大,原本有一个拱门,现在没有了。听人说是被一条巨蛇驮走了。接着来了数不清的蛇,吃光了整座城市的苹果。蛇要个拱门干什么用呢?蛇不是住在地下吗?难道它要安装在蛇城的门口,地下也需要拱门?

黑夜是消声器,因为黑,所有的声音都回家了,安然睡去了。连我的呼吸声都不见了。

脚下移动的大河将我送进蛇街,街两侧的店铺有的门半开着,有的门虚掩着,有的门则敞开着,有的门索性卸下來立在墙边。我看到有人进进出出,他们都没有声音,脸上的表情却是丰富的。

一面蓝色的墙抓住我的目光。一扇粉色的门,差不多有家里两扇门那么大。门上画着几个卡通小人,是白雪公主里的人物,这太有意思了。爸爸送给我的第一本书就是《白雪公主》,我甚至幻想白雪公主就是妈妈生的女儿,那么,七个小矮人是谁家的孩子,反正我没打算认领他们当我的兄弟姐妹。我一个就够妈妈累了,再多几张嘴巴,真是不敢想,日子会是什么样。

沿着弧形走廊进入宽敞的音乐教室,天呐,它一点都没变,还是老样子,这是我曾经上过课的地方。教室左前方是一台立式钢琴,钢琴凳上坐着一位长发的女老师。我从右侧面看她,她双手在键盘上轻盈流动着,身子跟着微微飘动,一缕长发滑落到肩头,窗外的阳光斜斜罩住了她,整个人闪烁着一层跳跃的金色,悬浮在空气中的尘埃,也随着音乐快乐起舞。我想起来了,她叫张静雅,曾获得过全国钢琴比赛金奖,还去国外留学一年,原本可以留在上海,但她坚持来这座不算大的城市,在幼儿园当老师,只因为这里曾是她妈妈下过乡的地方。那时这里是乡村的一部分。她常常在放学后免费教孩子弹琴。我也跟着学了一段时间,我清晰地记得她抓着我的手,让我按下第一个琴键时,右食指不听使唤,悬在空中,停留了好一阵,似乎那黑色的键,是一把刀,会切断我的手指。她白净细长的手指先按了下去,发出“1”的音符,她嘴角绽放出笑容,眼神温和地看着我,示意我跟着按下去。在我眼里,她是全幼儿园里最美的老师,尤其是弹琴的时候,十个指头像欢快的孩子,在她的指令下自由自在地跳着。如果我没有记错,练习的是《汤普森钢琴教程》和《哈农钢琴练指法》。这两本教程的名字我听了一遍就记住了。她夸我记性好,握着我的双手,看了又看,说: “你手指修长,适合弹钢琴,只要愿意学,我会一直教下去。”当时我很激动,班里四十五个学生,我是第一个被她夸奖的学生。我想有一天登台弹奏钢琴,那该是多神气的事。其实我只学了半年钢琴,我右手骨折后,没有再去学习。但经过这里时,不时能听到琴声。有一次,在市电视台的六一儿童节文艺演出中,张老师带领十名学生,同台弹奏钢琴曲《小星星变奏曲》。我看着竟然流下眼泪,如果不是意外受伤,上台的人中,一定有我。这对我来说,是一件难过的事。

音乐教室的后门敞开着,出去是一条小路,绕过一百多米的爬山虎廊架就到了蛇街的五号巷口。过去我顺着这条路追过一只细腰身的斑点狗,但出了巷子,斑点狗就不见影子了。我找遍了整条蛇街,也没有找到。我哭着回家,告诉爸爸我想要一只斑点狗。爸爸答应我,等治好了妈妈的病,就给我买一条斑点狗。

我想,今晚也许会遇到那条斑点狗,我喜欢它的眼睛,我跟它对视过几秒钟,它眼睛里藏着淡淡的忧伤,期待有人抚慰。我想过去抱一下它,它机敏地跑了。让我忘不掉的是它奔跑时帅气的样子,至今再也没有遇到像它那么帅气的狗狗了。

一个左转弯,橘黄色的门是白雪理发店,爸爸带我来这里理过发。还不止一次。理发店的阿姨是位跟爸爸肩膀一样高的女人,一头卷发,活像动画片里的大狮子。阿姨给爸爸倒了一杯水,从衣架的白色皮包里拿出两个棒棒糖塞进我手里,还摸了一下我的头。阿姨看爸爸时眼睛里像着了火。我瞥她一眼,她根本没有看到我的眼神。她给爸爸洗头,边洗头,边说话,声音跟我嘴里的棒棒糖一样。妈妈从来没有这样说过话。我纳闷她的声音怎么这么甜。

突然间,我不想理发了。但爸爸说,理完发带我去买铅笔盒,不能没有铅笔盒。我已经想好了,就买盒子上印有孙悟空的那种,希望有孙悟空那样的本领,一个跟头可以翻出去十万八千里,何况它那么聪明,人人都喜欢它。

阿姨给我理发时,我闭着眼睛,不想看见她冲我笑的样子,从我们进来,阿姨脸上一直都是一个笑容,似乎是石膏脸,除了她,没见过第二个笑容保持这么久的人。妈妈也笑,就那么一会。张静雅老师也笑,笑是浅浅的,跟花刚开放一样,我高兴了也笑,笑成她那种面具样子,我觉得不舒服。坐久了,人都觉得累,笑得时间长了,也会累。看看这个理发的阿姨,似乎没有累的迹象。偶尔,我眼皮抬一下,她眼睛盯着我的头发,脸上还是笑容。我重新闭上眼睛,只想快快理完发逃离这里。

除了笑容,理发阿姨浑身是香味,让人头晕。但我看得出,爸爸很喜欢阿姨的笑容和身上的味道。平时不怎么笑的爸爸,理发时,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

挨着理发店是蛋糕店,没有名字,门头牌匾就“蛋糕店”三个字。店里不光卖生日蛋糕,也卖不同造型的小块蛋糕,橘子味、草莓味、苹果味、香蕉味。

妈妈喜欢吃这家蛋糕店的桃酥。跟桃酥摆放在一个柜台里的还有绿豆糕、杏仁糕、桂花糕、龙须酥、芝麻饼、黑米饼、花生饼。这家的老板是个胖女人,有多胖呢,差不多有两个妈妈那么胖,她走路很慢。一次,我在蛇街见她走在我前面,跟蜗牛一样,我快走几步超过她了,她不慌不忙,身边有个跟我差不多大的男孩,圆墩墩的模样,我看男孩一眼,男孩把脸转到另一边去了。

后来,我过生日去买蛋糕时,又见到男孩,这次他送我一个扎好的紫色蛇形气球,他还问我,会不会害怕。我拿着气球在他额头轻轻敲击一下说: “吃了你。”男孩笑了,我才发现,他有颗虎牙。

又转向一个弯儿时,就是凤凰照相馆,照相馆的橱窗里放着好几张大照片,有军人的、有老爷爷的、有学生的、有穿婚纱的,有一大家子人的合影,最中间是一个穿红裙子的女人。听妈妈说,她是老板家的女儿,是个模特。

我想看看,那些照片还在不在,所以在橱窗前停留了一下,那些照片的人脸轮廓清楚,眼睛或黑或棕,还有一个是蓝眼睛。只是穿红裙子的女人颈上的黄金项链悄然变成了蛇形。金灿灿的身子,连小眼睛也发着耀眼的光。慈祥老人身子也开始从第一纽扣开始被一块块铜钱大的蛇斑无声占领了身子。乌黑乌黑的斑块像是刚从井下运上来的煤块,崭新闪亮。好端端的人,怎么会是蛇的身子。

我揉揉眼睛,想是眼睛看花了。抬头再看,穿红裙子的女人朝着我微笑,这张脸分明就是我妈妈的脸。我喊了一声,妈妈。不觉眼睛有点湿润了。我不想妈妈变成蛇女。我摸着口袋,想掏出苹果,砸过去。

可那个不算大的苹果像是焊在口袋里了,怎么都掏不出来。我急了,一使劲,撕烂了口袋。苹果顺着裤管跑了。

定睛再看,那张脸,还是先前女人的脸。

我不想看下去了。继续往前走。

我想起张静雅老师教过的钢琴《小星星變奏曲》,哼唱起来。身边有风,凉凉的风,像刚洗过澡。

蛇街也洗过澡,是一次暴雨后,山上的洪水狂奔下来,淹没了整条街。洪水退去后,街面的人家都出来了,拿着胶皮水管冲洗店面,连街道的旮旯拐角都冲洗了一遍。蛇街亮堂了,像是精心打扮过的姑娘,也漂亮多了。

为了恢复人气,蛇街的店家开始搞促销活动。人们都来逛蛇街了,爸爸牵着我的手,怕走丢了。人实在太多了,我只看到大人的背影。我感觉有点闷,拽着爸爸往前挤,可前面还是人。

后面一个人推搡了一下。一个头搭蓝方巾的女人,粗哑地回了一句: “ 急着去死! ”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死这个字眼。人都想长命百岁,哪个会着急得去死。这人说话好难听。

不能再慢吞吞地走了,也不能再琢磨去看哪家店了,加快脚步,喊爸爸回家,妈妈怕是等不及了。我不想妈妈有什么意外,也许妈妈太想爸爸了。我也想爸爸,不是为了挣钱,爸爸不会去又累又脏的煤矿上班。

脚下的水流打瞌睡,流速慢下来。我心里发急,使劲踢一脚,希望它醒来,快一点儿。这么一踢,好家伙,从脚底下钻出来无数条蛇,它们迅速挤占了路面。我在动画片、电视剧里看过,亲眼所见,我兴奋得要飞起来了。

令人诧异的是,我所经过的后街,每家店铺里涌出来的竟然都是蛇,绿蛇、青蛇、褐蛇、黄蛇、红蛇、蓝灰蛇、黑白红三色蛇、桔蛇、灰蛇……有十几种呢。

蛇不断涌入街道里,一层一层,到了医院那边时,又从医院里滚出一批金色的蛇,那真是一个耀眼,各个通体发光,比正午的太阳还要刺目,黑夜在它们面前退缩回去,天空也是一片金色,它们大有取代太阳,占领城市,占领更广大地方的气势。

这么一看,妈妈的担心是多余的,夜并不是黑色的,没有人会想到,我穿行蛇街时遇到它们。红玫瑰舞厅是一座六层楼,算是蛇街最高的建筑。舞厅在六楼,平时,音乐响起来时,整条街都能听到。我记得有一首曲子叫《沈阳啊沈阳》。我问过妈妈,沈阳在哪里?妈妈忙着看镜子里的嘴巴,顾不上看我,只说: “好好学习,老师会讲的。”

音乐声是从红玫瑰舞厅的窗户跳出来的。满街的蛇,跟着音乐扭动了起来。有趣的是,它们全直立起身子,脑袋竖着,一个个仰望夜空。那原本黯淡的夜空,不知道是被音乐惊醒,还是被蛇舞感染,竟然扯开黑色帷幕,露出青黛色的光。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星星们也有节奏地跟着跳动起来,有的甚至还碰撞在一起,发出武侠片里宝剑相击的那种声响,脆亮中带着寒气。

已是深秋,落霜了,夜里有些冷了。我们跟天空是一体的,我们冷,天上的星星自然也会冷的。我想脱下衣服,披在星星身上,可它们太多了,我不知道披在哪个星星的肩膀上。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我有点沮丧,如果我是孙悟空,会变出无数件外套,就给每个星星都穿一件外套。

蛇会爬树,蛇会打洞,蛇会过河,可蛇跳舞估计我是第一个看到的人,至少在这座城市,此时此刻,成千上万的蛇盛大舞动的场面,一双眼睛无法接纳。

我告诉爸爸、妈妈、奶奶、邻居、同学们,他们会相信我的话吗?不会,绝对不会。他们以为我疯了,也许会以为我得了癔症,瞎想乱说,甚至会以为我是蛇精附体,才产生这样的幻觉。

突然间,我感到孤立无援,很孤独。想说说话,可跟谁说呢?

爸爸总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听到的也许不一定真实,可眼下的这一幕,活生生就在蛇街,不会错。可怎么就我一个人,其他的人都去了哪里?哪怕是只鸟在也好,至少我能感受到它的鸣叫和气息。

真实,这个词我无法说清楚,也许爸爸能。

越来越多的蛇加入队伍中,蛇跟砌墙似的,一层落着一层。快走出街时,重叠的蛇已经比红玫瑰舞厅高出半截了。想象不到的是,它们竟然不会滑落下来,齐整整地形成一条蛇墙,可它们还在游动,往前,往前,一直往前。

音乐突然停下了,像是跳闸,或者断电的一瞬间。我回头看了一眼红玫瑰舞厅的方向,那栋楼像冰淇淋放在了炉子上,开始融化了,我看着它一点点矮下去,矮得看不见了。

我长长出了一口气,目视前方,一阵风裹着干枯的树叶窸窸窣窣在地上乱窜。蛇,那么多的蛇,不见了。难道是,它们与消失的音乐一起去了另一个地方?

枯叶在我脚边打了几个转,从我身边向蛇街的深处急慌慌撤去,似乎有更多的同伴在等待它们。谁能说,枯叶跟蛇一样没有属于自己的聚会,自己的欢乐呢?它们跟我们一样都需要同伴在一起,说话、吃饭、玩耍,或者什么都不做,就那么挤挤挨挨在一起就好。

我知道,过了蛇街,翻过一道山梁,就可以到达爸爸工作的煤矿了,那里有一条路,是运煤专线,说是水泥路,可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路都像是一匹黑绸缎,除了黑,就是黑,看不到一点其他的颜色。

不远处,出现了一团一团的火焰,难道是爸爸知道我要来,早早在路上迎我了?

走近些,火苗忽左忽右舞动着,动作灵动优美,像是大型晚会上群舞演出,一样的衣服,表情也一模一样。

没有看到爸爸,向更远又看了一圈,确定没有爸爸。

煤会燃烧,我在土灶里见过,煤燃烧时火焰的颜色是变化的,青色、橘色、金色,那么这火怎么来的,难道是蛇街的蛇变的?没听说,蛇会着火,爸爸没说过,妈妈也没有说过。

火是热的,可眼前的火没有一点温度。

真怪。

幻觉?我脑袋里突然冒出这个疑问。我捏一下右脸,有感觉。走,还是不走。我停下来,看火焰似乎在往前移动,我决定跑过去。

风,成了我此时最要好的伙伴,它抱紧我的身子,我借着风力,飞奔过了火焰,却一点事都没有。我是说,连头发、眉毛、睫毛、皮肤,都完好无损。

跑到山梁,回望蛇街,那里泛着一片白光,似乎河水停留在那里,不想再走了,蛇街淹没在水下,从此消失了。

我深深呼吸一下,清冽的空气塞满我的胸腔,感觉舒服极了。垂下去的手,碰到一个圆鼓鼓的东西,摸出来一看,呀,跑了的苹果又回来了。我亲了一口,没舍得吃。握在手里。慢跑起来,远处是灯光,一闪一闪,像会说话的眼睛,爸爸就在那里,我要跑得再快一点。

【作者简介】天野,原名段蓉萍,中国作协会员,作品刊发于 《人民文学》 《清明》《西部》《安徽文学》等刊物,出版有散文集《在菜籽沟醒来》 《古牧地纪事》《回望乾德》,短篇小说集《玉西布早的春天》《睫毛上的人》等多部。现居乌鲁木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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